我记不清自己上楼时的感受了,只记得楼梯昏暗、狭长,仿佛永无尽头。每一阶上都落着霜渍似的灰尘,阿蛭和雀姐留下的一串清晰脚印向上延伸。

我来到二楼。二楼有许多房间,其中大部分都房门紧闭,但有间房间的门开着,房里向外投射出一道乳黄色的斜光,同时传出杂乱的声响。

我走入那间亮着灯的房间,由于在黑暗中待久了,房内橘黄的灯光使我不禁霎眼。

片刻后,眼睛适应了光————

阿蛭和雀姐在房里,因为我上楼时没怎么发出声响,他们见到我时明显一愣。

同时我注意到房里的情况。房间里乱糟透顶,所有能打开的东西都被打开了————柜子、衣橱、抽屉......等都开着,原本应装在里面的物件撒了一地。上蜡的地板上扔满了衣物、枕头、相片、剪子、被子、衣架、眼镜、纸巾、纸盒、纸、书,以及日常生活中所能用到的任何杂物。场面像是遭遇了地震一样,遍地狼藉。

“啪!”。

————阿蛭用他那双死鱼眼蔑视了我一眼,而后将手上的一盏台灯甩到了地上,发出很大一声响。

“这是在干吗?”我盯着他问。

“干吗?”他轻轻嚼着口香糖,晃点着刺猬脑袋,在灯下来回走,“四处瞧瞧。”他随意敷衍道。

他们好像在找什么。

“啊,有了,有了!”忽然,雀姐兴奋地叫喊道。我望见她从衣架上的一件西装兜里掏出一样东西————是个黑色皮夹,皮夹外表在灯下泛着一丝油亮的光,似乎还很新。

雀姐打开皮夹,瞧瞧里边,然后惊喜地喊道:“有不少呢!”

听雀姐这么说,一旁的阿蛭吹了个轻快的口哨,从屁股后的袋里摸出自己的钱夹,隔空抛给了她。

“全装进去!”阿蛭语气强硬地说。

“欸~”雀姐拿着钱包,一脸不乐意,“这是我发现的嘛!”

“别废话!————装!”阿蛭没好气地呵道。

雀姐听了瘪瘪嘴,只得老不情愿地将黑皮夹里的东西装到阿蛭的钱夹里。

我想我知道阿蛭所说的“转转”是什么意思了,看他们的样子也不是第一次这么干了。

“这样不好吧。”我舔了下嘴唇,试着劝阻道。

“有什么关系嘛!反正又没人,不拿白不拿。”雀姐边说边忙着将皮夹里的物品装入阿蛭的钱夹。随着动作,她手腕上的瓷手镯互相碰出脆响————这奇特的声音是我对她最清楚的回忆。

而阿蛭听了我的话后,发出一声低低的嗤笑,而后鄙夷地望着我,细小闪亮的眼睛像是在瞧什么不入流的物件。稍后,他扭动脖子,骨骼挤压出威胁性的爆响,然后抬手,用一根戴有银指环的手指死死指住我,嘴里停下咀嚼的动作,开口道:

“少管闲事,巴利安人!”他讽刺道。巴利安人是阿蛭嘲讽别人时常用的词汇,大概是他从哪本书或电影里看来的,意思肯定是贬义。有一阵子,我甚至怀疑他自己都不清楚所谓的巴利安人是个什么意思。

听见他这么说,我便住了嘴。

老实说,我惧怕阿蛭,他身上存有一种野兽才有的东西,使我既害怕又厌恶。但仔细想想,人不也是野兽的一种吗?这想法一冒出来,我就瞬间释然了。当然,你也可以认为,我只是在为我的窝囊开脱。

我知道我在场会让阿蛭感到某种不适,于是我便默默离开了房间,并掩上房门,将他们与我隔开。不知为何,我的双腿有些乏力,像是历经了一场空前的失败,对一切都很绝望似的。

出了房间,我在漆黑的走廊上呆站了一会儿。我并没有马上离开的打算,而是转身向走廊深处走。

黑暗模糊,等我的眼睛再度适应黑暗后,可以看见一些朦胧的东西。无光的走廊像是一条地下隧道,两边的房间房门紧闭,打不开,貌似锁上了,除非我用脚踹开————但我不可能这么做。

越往里走,硝石味就越浓。

无所事事地游荡了一会儿后,我忽然发现有一间房间的门是半开着的,露出门后淤积着的似沥青般黏稠的黑暗。我心里有些乱,没多想就推门而入了。

————浓烈的硝石味。

在进入房间的一刹,我有种异常强烈的预感,那就是这间房间里藏着什么东西————但我的直觉并未告诉我是什么。我不由联想到了楼下厨房里的黑色块状物。

进入房间后,我在墙壁上胡乱摸索了一阵,找到电灯开关并打开,但灯没亮,似乎坏了,和楼下客厅一样。不得已,我只得摸出裤袋里的手机——由于昨晚没充电,手机电量明显不足——急不可待地打开手电筒功能,等明亮的白光降临,黑暗才如静水般从我身畔流走。

我举着手机,环视了一圈。出乎意料,房内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存在。我的预感落空了。

我审视着房内,在昏暗中察看各种物品。房间的面积较小,但并不显得促狭、拥挤,应有的家具一应俱全。窗是落地窗,通着阳台,窗帘拉着,严丝合缝,密不透光,给我房间主人讨厌阳光的感觉。

观望一阵后,我的视线落到了一边的一张床上。那是一张盖着粉红被子的席梦思床,床头贴墙,两边隔空,床和墙体形成一个大写的T型。房内倒是不见多少灰尘,因此床上较干净。在粉红的被面上有一个泰迪熊玩偶,和楼下大理石桌上的玩偶相似,只是没那么破旧,玻璃眼珠受到光照也是闪闪发亮,像在盯着我一般,令我感到变扭,于是我上前,将它塞到被子底下。此外,在一侧的墙边靠了个打开的衣柜,里面挂满女士衣物,看来这是个女人的房间。

我感觉这个房间里冷冰冰的,没有温度,遗失了生活的味道,像有一股力量将生活的气息从中抽走了,只留下冰雕般的展示品。

这时,我的视线回到了床边的一个床头柜上,上面摆了一盏有罩子的台灯和一个小巧的电子钟,不出意料,上面显示的时间也是凌晨一点。而在台灯和电子钟的空隙间,散着几支蜡笔,还有个小相框,框里裱了张照片。

我略歪着脑袋,好奇地走了过去,右手稍拨开电子钟,拿起相框,举到眼前,仔细端详里面的照片。

不知是光线原因,还是别的原因,照片有些模糊不清,上面有共有三个人:站在中间的是一个穿黑西装、腕戴金表的男人,他系了条光滑的条纹领带,发白的双手各塔在身旁两个长发披肩的女人的肩上——似乎是一家三口——他的身体微微向前倾,仿佛要从照片里探出身来,而照片的背景则是我们见过的那片黑松林。

至于我不描述他们容貌的原因,那是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有脸!

a村似乎有一种令事物褪色的魔力,这股魔力作用到了我手中的照片上,使它褪色,而范围正好是三人的脸部。他们的脸被一片模糊的白斑占据,像融化了一半的巧克力,看着令我心里极不舒坦。

我皱皱眉头,出于某种说不清的厌恶,我索性将相框也一并塞入了被子下面,眼不见为净。就在我塞完相框,直起身子之际,晃动的手机电筒光却意外地照到了一个东西......

正是从这个致命性的发现开始,这个荒唐的夜晚才开始向不可测知的深渊滑坡。

我不喜欢卖关子。那是......是一个手印————但愿是手印吧!

我拉近距离,将手机和脸凑上去,紧接着我便嗅到一股呛人的硝石味。在遮住落地窗的窗帘边缘,有一些黄褐色液体凝固后的痕迹,这痕迹整体看上去像是个手印————只是像而已。而且我用手印这个词来形容,貌似也不太准确:五根手指长得出奇,中指最长,手掌的形状瘦小枯槁,像是没有皮肉一样,丑陋无比————假使这真是个手印的话,那留下它的到底会是个什么东西?

在看到手印的瞬间,我的内心就涌出一股如照片般模糊的恐惧感,一种忐忑的不安。我避开手印,将手机电筒光往下移,却发现在窗帘底下还掉了些东西————是一本素描本和一把生锈的、沾了黄褐色液体的美工刀,刀上的液体已然干涸。

我弯下腰,没碰美工刀,但将素描本捡了起来;我拾起素描本,是因为我看见上面画了什么。

我将画册似的本子拿在手里,拍去上面吸附着的一层薄薄的粉尘后,将其置于手机电筒光下。而后,隐于这个房间一隅的秘密便呈现在了我眼中。也是在这时,我第一次见到了那个令我日后脊背发寒的词。

————只见A4纸大小的素描本上,以蜡笔画了一幅暗黑风格的画,画得极抽象,像是涂鸦。画得是三个似人非人的生物并排悬浮在一片用蜡笔描绘出来的黑暗里,身体类似无面男那样瘦长而诡异,身侧各有三条畸长的手臂,不规则的脸部被两个充作眼睛的空洞占据着,全身轮廓模糊,透着无以言表的强烈邪意。三个类人生物伫立在无底的黑暗之中,周围无声、无息、无光,仿佛是矗立在暗夜森林中的三块墓碑,被血月的似有似无的淤光衬出了形体。而在更深邃的黑暗里————它们背景的至远处,有以绿色蜡笔点缀出来的点点绿痕,我不清楚这些绿色的痕迹代表着什么,也许是植被;也许是磷火;也许是地底的荧光......不管它是什么,它都给我一种莫名的恐惧,古老又晦涩,好像我早在什么地方见过它的真身了。我的潜意识在蠢蠢欲动。

看着这幅缭乱的涂鸦,我感到浑身上下针扎般难受,相当不自在。在我看来,画这幅画的人多半心理有问题。

我心烦意乱地用手指捻住画的边角,往后翻页,将诡异的画翻过去,然后我便见到了那两个字......

白净的纸面上,有两个以蜡笔写下的字,字迹歪歪扭扭,像是低智能生物的模仿之作。我眯眼皱眉,定睛去看,费了一番功夫才认出那两个字来。

“蝉人。”我在心里默念道。

————这两个字如闪电般在我脑中轰鸣而过,并产生如突然被强光照住的空白感,有那么一瞬间,我像触电般浑身颤抖起来————所幸的是,我当时还未与这个世界的冷酷一面有过实质性接触,不明白自人的骨子里衍生出的原始恐惧,不然我可能当场崩溃。

我舔舔发干的嘴唇,有些许麻木的指尖继续翻页,但往后的几十页上无一例外都写满了那两个可憎的字眼。翻着翻着,我忽然感到一阵恶心,在不知不觉中,空气中的硝石味变浓了。我脑内钝痛,视野模糊,胃里难过得要命。恰时,我突然想到了眼前的落地窗————它似乎没被封死,于是我想打开它透透气。

我随手将手中的素描本放到一旁的写字桌上,伸手拉住毛绒绒的窗帘边缘,轻轻一拉......但万万没想到,整张宽大的窗帘竟如画布般掉了下来。我一时愣住了。

一束月光霍地打在了我脸上,紧接着,我便看见了那个噩梦!————我永远无法忘却这一幕,它成了我最鲜明的记忆断片之一。

记得窗帘掉落后,我先是后退两步,然后失去重心般一屁股坐在了地板上,张大嘴巴,喉咙深处发出一丝不经我灵魂控制的嘶哑声,瞪大的眼睛目不转睛仰视着窗户,瞳仁缓缓放大。

落地窗的玻璃上有一个......有一个......

......

......上面有一个怪物!

————请允许我用如此笼统的说法,因为我实在找不出一个合适又细致的词来将它划分归类。这是诗人但丁或爱伦·坡才能想象出来的扭曲形象,是只存于洛夫克拉夫特梦中的魔鬼。

......细细的月光洒进来,像是闪亮的磷粉扑在我身上,我身后的幽暗被无情的冷光分割开。我没望见月亮,因为落地窗的玻璃被油墨涂黑了,只余下一些透明的复杂线条,线条又被月白填满,形成一道道光栅,那些充盈着邪恶月光的凌乱线条,勾勒出一幅恐怖怪物的图像。

等惊吓过去后,我手撑地板,勉力站了起来,然后往旁侧挪了两步,让月光通过错综复杂的线条更自然地洒进来,在地板上投影出栩栩如生的影像,那影像仿佛要骤然间活过来一般。

玻璃上的画像并不出众,更贴近疯子的狂想,但或许就是因为这种参杂其中的疯狂,反而令其具有了一种令人生畏的魅力。

月光勾勒出的轮廓是一个半人形的怪物,体态干瘦,面貌可憎,整个头部和蝉一般无二,头顶端凸着两个复眼似的器官,长长的针形鼻子——大概是鼻子——下延至一张裂开的嘴唇上方,嘴里交错着密集的尖牙,像是鲨鱼的利齿。它有三对手臂,一对主手臂,另加两对看似畸形的小手臂,小手臂较短,如同发育不健全的婴儿的手臂,手臂和腿的长度比例也相当怪异。它的背后则长了一对不知透不透明的薄翼,翼片微张,似乎要飞行一般。另外,那双手的样子和窗帘上留下的印子竟格外吻合————这一发现使我深感惶恐。

我不能再说下去了,另一些更疯狂、更活灵活现的细节只有深陷谵妄的人,才能以图画或诗歌表达出来。

尽管地板上的影像带着不真实的扭曲感和月光的朦胧,但依旧使人感到一种亵渎神灵的恶意,是世间一切丑陋之物的化身。

我不明白房间主人为何要在房内画下如此可怖的画像,我想,就算是画出地狱屏风图的良秀也画不出如此图画。哪怕是世间最丑陋的心灵的拥有者,也难以绘出这种具有鲜活邪意和污秽的画像来,难以以如此方式表达脑中所想,除非是受了魔鬼的引诱。但从挂着窗帘这一点来看,房间主人对这玻璃上的恶魔也是深有抵触的。

我开始为进入这个房间而后悔了,我总觉得自己揭开了一道封印,使自己与现实的距离愈来愈远。

我看了看手机上的时间,仍是凌晨一点,不知道这个荒谬的夜晚,还有没有尽头。我心里生出了离开这个鬼地方的渴望。

“咚!”突然,我耳边传来了一个奇怪的声音。

我一开始以为阿蛭和雀姐又在胡作非为了,但稍后我意识到不是,因为声音貌似是从我头顶的天花板上传下来的。

我用手机去照天花板。天花板和地板一样,都是木制的,因此隔音效果极差。

“咚!”又是一声响。接着,房里便陷入了短时间的沉默。

我像个木偶般傻傻站着,目光紧盯深褐色的天花板,仿佛能透过厚厚的阻隔,洞悉其后的事物。

片刻沉寂————

“咚......咚!咚、咚咚咚咚————”声音再次出现,并越来越响,频率也变高了。

慢慢的,天花板上开始爆发出一连串无法形容的暴烈音响来,迅疾又猛烈,动静相当大,仿佛无止无休。听上去,天花板上像是有个长着数只手脚的笨重生物在疯狂爬行。

大量灰尘从震颤的天花板上飘下来,落入我的眼睛,引起干涩的刺痛,像是在提醒我眼下一切并非幻觉。

眼球的刺痛使我回神。我打了个激灵,身体不明所以地哆嗦起来,像是潜藏的自我保护机制对潜在的危险起了反应。

我咽咽唾沫,但口干舌燥,嘴里黏糊糊的,除了恐惧外,什么也没咽下去。

据我所知,这栋洋房只有两层楼,而我现在在二楼,天花板上的空间应该是阁楼,也就是说,阁楼里有东西......

会是什么?人?老鼠?还是......

我不由自主望向脚边邪气毕现的投影,手机的电筒光在房间里瑟瑟发抖。

此时此刻,我感觉四面八方都有眼睛盯着我,是那种饥渴的、贪食的眼睛。无处可逃,无处可躲。我生怕背后会突然出现什么东西,将我一把拖入黑暗————基于这种臆想,我一时连回头的勇气都丧失殆尽了。

相反,天花板上作祟的怪声倒是更猖狂了,声如狂乱的鼓点,来来回回响个不停,变本加厉地折磨着我脆弱的神经。我双腿微微打颤,连口大气也不敢出,头发几乎被冷汗湿透了。

我不能再待下去了,我要离开;这想法一冒出来,就再也抑制不住了。我甩开脚步,不顾一切向门外冲去,想摆脱那可怕的声响。

但未料,我刚出房间,还没跑两步,便和走廊上的一个物体撞了个满怀。

我狂乱地抬头......

“喂,看着点路啊!”熟悉的语调响起。

————是阿蛭。他一脸不快地望着我。

“......天、天花板————阁楼里有东西在动!”我见是阿蛭,便一手捏住他的肩膀,一手指着我刚脱身的房间,异常激动地说道。我当时一定脸如白垩。

......

阿蛭没说话,而是吊起一边的眉毛,怀疑地看着我。一会儿后,他别开视线,不耐烦地挡开我落在他肩上的手。

“你在说什么鬼话?”他压根没信我的话。

“是真的,我没胡说!”

“别傻了,这房子里除了我们就没别人了。”

“可是......”

“啧!”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慌张,阿蛭有些动摇了。他随地吐掉口香糖,响亮地咂咂嘴,从我身边走开,进入那间受到诅咒的房间里。我也跟了上去。

然而,里面什么动静也没有了,房内静如午夜被月光照耀的坟丘,方才一切彷如幻觉。

那幅丑陋的、由月光勾勒出的影像仍静静躺在地板上,和黑死病般的缄默交织一处。

阿蛭用估量的目光瞧了瞧漆黑的窗户,又瞧瞧地板上的投影,而后油腻的鼻头起了几丝皱纹,对我嘲弄道:

“喂,你这家伙,该不会是害怕这鬼东西吧?”他用尖下巴朝地板上的投影断然一点。

他大概以为我是受到了怪物图像的惊吓,又不好意思说,所以胡乱找了个借口。

“这种小儿科的东西,连三岁小孩都骗不倒吧!”阿蛭以评论的语气说。随后,他不假思索,一把推开漆黑的落地窗,窗户和窗框碰出洪亮的金属磕击声。

霎时,混有硝石味和松香的空气涌进来,驱散房内沉闷的、滞缓的气息。屋外,大得不真实的月亮高悬中天,银光洒落,映照大理石阳台,含光的柱子犹如锃亮的银杯。房内填满了暗银的微亮,我清晰地看见许多浮尘在月光中游弋。

“可我真听见了。阁楼里有东西在活动!”我辩白道。

“切,真麻烦。”阿蛭不以为意地抓抓头发,发出一声标志性的嗤笑。在月景中看去,他抓头发时抬起的手臂像是一截枯木。

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我和他来到走廊尽头,找到有一截小木梯的阁楼入口,打算一探究竟。我忽然觉得人真是种奇怪的动物,落单时容易恐惧,结了伴又会勇气倍增,好像多了一个人就能轻易改变什么似的。

“我上去看看。”阿蛭主动说道。

说完,他双手抓住梯子两边,脚踩在木阶上,然后手脚并用,慢悠悠地往上爬,姿势蠢笨,像一头被困在梯子上的麋鹿。木梯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我生怕木梯会散架。终于,他爬到了梯子顶端,将脑袋直挺挺地伸入那片方形的黑暗————阁楼的入口。

“看得清吗?”我在下面问。从下面看,阁楼里貌似很黑。

“上面有个天窗,借月光可以勉强看见。”他迟钝的声音从阁楼里传下来。

我突然觉得将脑袋伸入阁楼是个愚蠢的行为,因为那看起来就像是用来吸引猎物的诱饵一样。

“有东西么?”我问。

阿蛭没有立即回答我。沉默。

“什么也没有......”稍后,他声音低沉地说。“嗯?等等......”他似乎发现了什么。

“怎么了?”我连忙问。

”好像有什么东西......“阿蛭动动身子。

”是什么?“

我想起了窗帘上的手印与那幅怪物画像,心里有种不好的预感。

沉默......

”喂,阿蛭,到底怎么了?“我追问。

————倏然间,阿蛭像是目睹了什么恐怖之物般迭声尖叫起来:

”啊!怪物!!有怪物......“随后就是一连串含混不清的声音。他的身体扭动不止,双手死死扒住阁楼入口的边缘,双腿不断抽搐,像是有什么东西在上面咬住了他的脑袋。

”阿蛭!阿蛭!!“我大惊失色,急忙上前帮忙。

我一把抱住阿蛭的一条腿,想要将他拽下来,但又怕拽下一具无头尸体。正当我不知如何是好时,却听见了一连串笑声————取代尖叫的阿蛭的笑声。

我不由松开他的腿,退后两步,硬是愣在原地,一时无法理解眼前的状况。

只见阿蛭以同样的方式,慢悠悠地爬下木梯,阁楼里的黑暗在他坚韧的头发上褪去,逐渐露出完好无损的脑袋。他爬下木梯,面向我,雀斑脸上挂满揶揄的表情。

”哈哈......笑死我啦!瞧你那幅怂样。你这家伙未免也太夸张了吧!“他露出一口淡黄的牙齿,捧腹讥笑道。

我这才反应过来他和我开了个玩笑。

我感到体内的血液冷却下来,通体冰凉,心里很不是滋味。双拳紧握,又缓缓松开。我的情绪如我拳头上的皮肤那样绷紧,然后又缓慢地舒缓开来,历经了一次起落。

”上面什么也没有。你听到的大概是老鼠吧。“阿蛭意味深长地瞥了我一眼后说道。

我轻呼一气,望向阁楼浓缩着阴影的入口。虽然听了阿蛭的解释,但我心中的异样没有减轻丝毫,那里面凝结的黑暗仿佛要吞噬我的心神。

站了一会儿后,我们向来时的楼梯口走去。阿蛭认为在这破房子里呆得够久了,于是准备离开。他从印花衬衫的胸前口袋里掏出一盒烟,抽出其中一根点上,然后叼着烟摇摇晃晃地向前走。

在楼梯口,我们与雀姐汇合,然后一起下楼。

楼下的空气中已经没有那股恶心的腐臭味了,但顽固的硝石味依旧四处飘散。

我们出了门,来到门廊上。我走在最后,于是顺手关上了门。但就在走下门廊的阶梯时,我发现有什么地方不对————是那只黑色塑料袋,它不见了,连同那些盘子和黑色块状物一起消失了。

我有些摸不着头脑,不禁生出疑窦来:难道有人趁我们在楼上时,把那些盘子拿走了?

我向庭院周围望去,想找出那些盘子的下落,但没找见。我只得作罢,迈步进入院内,打算穿过木栏回去,但就在这时,忽听身后再度传来一声嘹亮的蝉鸣。

我回首,引颈去望,但不见任何异状。

夜色和原来一样幽静,影影绰绰之余,又充满诡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