眼前是他们的城镇,又或者说“村庄”更加贴切。一切只是刚刚起步,即使不是从野兽自然演化而来,要自行构筑文明也肯定需要时间。

无论如何,时间恢复流动,所以他们生生不息。

她说过上一个纪元的文明也从海边的村庄开始,她似乎说过这样的话,她说过。就是在这里,山脚下的海岸,建立起第一座高塔的法师,不能踏出的边界,血红的野兽,她说过。

事到如今我既不记得她的容颜也不记得她的姓名,而她如果还滞留在此估计早已经被他们杀死,记得也无济于事。

他们可能也不记得。

不记得自己的皮肤为何透出病态的苔藓色,不记得自己的獠牙为何野兽般凸出嘴外,不记得自己的行径如何癫狂野蛮。

只需要动动手,说出话来,他们就会结束,像他们的王那样结束,湮灭,不可存在,就连回忆也被划除,就连划除也被划除。

简直恨不得现在就结束。

“——你,对,你,穿黄衣服的。这下边是我们的村子,你看起来不是我们的人。你来这里做什么?”

转身看见他们的其中一员。

“看海。”

没有躲藏或是攻击的架势,已经谈不上年幼,但至少没有成年。

“看海?海这么危险有什么好看的?光是走进去就要死人……不对,我不是要问这个。你,你的皮肤是白色的,你是什么人?”

“普通人。”

“普通人?普通人怎么可能会有这样奇怪的肤色跟脸蛋?”

“是吗?在我看来你们才是,样子比起人不如说是兽。”

“啊?你说谁、”他不忿起来,闷吼一声,又恢复正常,“不对,现在不该和你计较这种事——在外面还有像你一样的怪人吗?回答我。”

“取决于你说的‘和我一样’是什么意思。”

“我说了,肤色,脸蛋,还有,呃……”他的目光停在我的右手,“姿势,对,姿势。你这人真怪,手里明明没拿东西,为什么要做出那种姿势?这是你这种人的习惯吗?”

于是我松开剑柄,任它浮在空中,“这样呢?”

“……真怪。你这是抓着什么吗?我什么都没看见啊——不对,先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你太可疑了,可不能就这么当你不存在。”

“你们还要些年头才能见到彼此。”

“什么意思?”

“有和我长得像的家伙们在,但他们现在连像样的车轮都不会做,要见到在这里的你们并不容易。”

“可你却在这里。”

“只是‘长得像’而已。”

“我不懂。你是一个人来的?”

我重新握住剑,

“啊啊,办完事就会走。”

“什么事?只是‘看海’吗?”

“还有些别的。”我解开第八道封印,“比如说回家。”

“呵,真是个怪人,我们的村子里可没有你这样的家伙住着。”

“确实没有。”我不再想要说话,就此转回身去,“就这样吧。”

“……随你,我看你不像是对我们的村子有兴趣,所以我也不打算多管你的闲事。”他的脚步声逐渐接近,“我不知道你接下来是要回到哪里去,你也没有认真回答的意思,算了,别吓到别人就行。”

我又回过身去,看见他递在我面前的手中握着一朵黄花。

是这山上随处可见的东西。

不过事到如今也只是在这山上。

毁坏的土地不知要几年才能恢复。

“……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实话说我也不懂这东西有什么好的,但我妈每次不开心的时候我都会跟弟弟一起来这里采花给她。她回家看到的时候就会笑,再挑一朵戴在头上。”他说,“我看你就特别不开心,不知道有什么别的能做的,反正问了你肯定也不会好好说。”

“……这你倒是没说错。”

“那拿去吧?别摆着这副脸,要回哪里去也快点回。”

“另外这花确实没什么好的,”我接过,如他所言,生疏地别在头上,“以前遍地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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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来,诸位不这么觉得吗?

我是指这种“失去意识然后做一些好像有什么象征意义的梦”的环节,差不多了吧?

如果出现得太多就只会让人不耐烦,要讲故事就好好讲,少在那里搞这些乱七八糟的。

“——哈哈哈他娘了个腿的。”至少我这么觉得。

所以我很不喜欢恢复清醒状态之后睁开眼就看到的一片雪白代表了什么,讲真,没有比不耐烦更好的形容词了。

“那就让不耐烦的家伙们多担待担待呗?我也挺难的,现在的这副样子,想要绕过物理层面的限制去干预别人真的很麻烦。”

“还会读心是吧。”

“首先这帽子我当年也不是白戴的,啊,我不是说法术不法术的,只是爬到那种位置上怎么说也得比一般人会看空气,”她不知从哪里踱到我面前,头上一如既往地盖着那顶菌伞一样的巫师帽,但出乎意料地,这次没有只是因为看到她脸上的黑洞就被吸入,“其次,这是你做的梦,想的东西跟说的东西从嘴里漏出来的机会都是均等……你这捂着脸是在搞什么。”

“啊没你看我前两次都是一看你脸就、”

“哦?不舍得这么快回去吗?”她像是在笑,“没事的,别急,这次不太一样,我甚至可以主动来决定是不是放你回去。”

“是吗那我可真谢、”

“也别谢,毕竟你也基本上跟死没两样了,没什么的,梦里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传送术怎么说都肯定用得出。这正可谓你们那句老话‘送佛送到西——”

“好打住给我等会什么跟死没两样了这又是说什么呢。”

“看到那种东西会怎样,我觉得你心里应该有点数。”

“哪种、哦我靠……”

“你跟我的同事,还有我一样,看到了一件不该看见的东西。在这之中,有人被直接抹除了存在,有人再也没法被正确地以任何形式认知,”她摘下尖帽,头一次露出整个化成模糊黑色球状的头颅,“还有应该是介于二者之间的你。”

没什么能打比方的参照物,只能说确实就是一团黑,连马赛克都不能算。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真的是格雷的剑吗?”

“对,莫孔跟我亲手埋进去的。说起来那家伙,居然亲手去誊写了世界边界的符文过来刻上去,要不是这次这事我还真是想笑笑他,啊不对,应该说这事之后我才该笑他,费了那么多工夫结果还不是被一下破掉,早知道就该听我的不要在形式上做文章而是多设几层,可他倒好,说什么‘不是自己的专业就不要多管闲事,这种生死攸关的东西还是安分地做好自己份内的就行’,哈!活该!万万想不到自己的徒弟会解开吧?”

“等会,所以你从一开始就知道她的剑在哪里。”

“啊啊,我也知道它的头八道封印分别能做到什么,还知道她当年做了什么,又谢天谢地地没做什么。”她这么说着,没有一丝要向我“事到如今才告诉你真是不好意思”的感觉,正正相反,“那么说到这里,楚门,看着我的脸,告诉我为什么我一直什么都没说。”

“因为你不想让我也变得和你一样……或者更糟。”

“啊不不,这勉强也能算一个原因但你出什么事我其实都没太大意见,主要是因为我这样就算说了什么你也听不见。”她又伸手朝着自己的脸指,“‘再也没法被正确地以任何形式认知’,说的就是我啦,我。就算我想不拐弯抹角你也会马上睁眼把我的话忘个干净的,倒不如说能在梦里这样跟人说两句话我一开始都还觉得挺奇怪的,不过反正你也快死了,既然如此我猜也没关系了——”

我一时失语,只是出神地瞪着她,不知道到底是想从那团黑雾里看出什么。

而她继续着,喋喋不休,喋喋不休。

“虽然现在这年头应该已经再也没人会学了,但是我呢,看得见未来,会预言术,虽然会的不止这一个,但只靠这一个绝活就做到了大法师。如果有必要的话,我这种程度的大法师哪怕是一场世界战争会从什么时候开始又在什么时候结束都能精确到小时,在哪里开始又在哪里结束能精确到坐标,至于会有多少伤亡,以什么死法,也能够提前批量印出所有人的尸检报告。

“当然,就算能做到这些,我也不会用预言术把一切都抖得明明白白,因为我明白自己不配定义未来,或者说,一介凡人的预言不配被称为未来。想想看,‘你会在这场战争的第六年的第七个月份的第二天被征兵,在抵达战场的第六十七个小时因为长刀贯穿胸口而死,你的尸体会成为敌军泄愤的靶子,你的故乡会被敌人燃烧殆尽,妻女强暴致死’——这样详细的未来我是能看见的,只要是在这个世界,那么任何对象都可以。

“简直像是诅咒一样。

“所以木不能就这样成舟。我看到了,但那不必成为任何人也看到的。观测越少,希望越多,至于本就意图去除一切累赘的表意工具更是多一个字都是罪过。曾有人不明白这样的道理说出了不该说的事,而我和我的同事在那十五年的最后不得不去寻找能够减轻附加损伤的收束法。

“答案是一把甚至无法被我的预言术确定存在的圣剑,至少我本来以为是答案。

“揭开棺材的时候我们就明白过来那到头来绝不是应该被拿来用的东西,但这又能怎样?我说出了预言,我找到了它,所以剩下的一切也都必须合上预言……那样的进展必须出现,无论如何都。

“但像我说的那样,我对自己的预言有自知之明,一切都没有详尽到不必须的地步。这把剑会被用来结束战争,但途径将由我来决定。”

“……所以你、”

“是的,所以我和莫孔他们又把它埋进了理应没人能碰到的地方,谎称即使拼尽全力也只能找到一片碎屑。埃贡特做出了镜像,纳卓照着样子塑了形,弥滇处理了我们之外的一切知情人。战争会那样结束,而我的预言的破绽也在最后一刻之前自行抹除。”

只是,可惜,我没准还是应该最后多用一次的,预言。

她好像事不关己一样,轻松地说完。

“还以为一道诅咒就足够让提斯作为活口无伤大雅来着,看来和莫孔共事久了果然会把坏习惯也学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