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中的两人一同打量着头顶不知为何停下了旋转的碟形地城(唯一的不同在于帕斯涅皱着眉朝它伸出了一只手而埃尔金只是干巴巴地看着)。

“啊,难不成这其实是你干的?”埃尔金问。

“……不。”帕斯涅好像用了浑身气力一样从口中艰难蹦出了一个单字,颓然坐倒在地,“不行,数量太多,我阻止不了它,这样一来……”

“你在说什么?怎么不上去?这么大的破绽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合起来吧?还是说怎么,你现在也还飞不起来吗?”

“在加入近卫军前……我被……要求宣誓以自己超越凡人的伟力保卫这个国家的所有人民。”她重新朝空中的铁幕伸出同一只手,另一只紧紧盖住胸口,几乎是在抓挠,“我不能再让……”

“什么?这地方人肯定都死了,你想说什么?。”

“……你先前……提到的那家山脚疗养院可能还没有被波及。”

“哦,对,我本来就是打算埋了你就去那——等等你这是什么意——”

噪声即刻响起,众多金属摩擦重叠的回声传至地表。

埃尔金这下注意到完全打开的地城底部,以及本应随之从蜂窝般的众多孔洞坠落的同等众多的不明物体的晦暗轮廓。

……或者说埃尔金觉得它们至少坠落得相对缓慢。虽然加速度正在逐渐恢复正常,但应当在眨眼间落到地面的成堆上古遗物眼下只是像落叶般在空中微微飘荡。

“我会……尝试把这些坠落物归拢到坑洞的位置、远离那个方向。”帕斯涅勉力站起身,手仍然高举,“但这没有保证,我不到五十岁,能力不够稳固,现在也只是刚刚恢复,尽快前去做好准备,吸血鬼……我说尽快!还有孔洞在不停打开!”

“——至少叫埃尔金,该死的,我有名字,熟人全都用它叫我叫了三百年!就算这不是真名你也至少用它对你的救命恩人放尊重点——”

吸血鬼少见地嘟嘟囔囔地抱怨起什么,一边猛地蹬腿跃起数十尺高,暂时消失在了林中。

帕斯涅忍耐住痛觉并竭力试图保持自身灵能的稳定,好在一旦熟悉痛楚的触感身体就开始自动重新归拢散乱的体外知觉(精灵对操纵物体的精确掌握有大半功劳归于这一至今没能被任何学者理解的额外感官),逐渐加速增多的第一纪元高空坠物看来不会造成任何(如果真的存在的话)幸存者伤亡。

但就在她这几秒间重新取回些许余裕的同时,她的体外知觉,不,实际上,连视觉也一并注意到了一件难以理解的瞬时异常。

在地城的正中心,最后开启的那部分孔洞,有个人影就那么大摇大摆地跟其他东西一起掉了出来。

帕斯涅下意识地试图用被自己控制住的物体减缓他的坠落速度,但强弩之末的灵能近乎不可自控,不需要试手就能明白若是实践大约会把他的细小身影击碎成那些被地城旋转甩烂的驻龙镇居民的模样。

“再近一些就能看到衣——速度来不及了!”

她闭眼,有生以来第二次接近满怀绝望,用灵能试图最后一次裹住自己理应不可能控制的,急速下坠的凡人肉体。

然后她成功了,理所当然地。

·

因为我赌对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也不想知道,但我赌对了。

帕斯涅活得好好的,她看见了我,然后不管有没有认出我来,用她的灵能把我和克拉拉悬停在了天上,然后慢慢挪到了地面。

运气真好。我不知道我这时到底是一副什么模样或者表情,我只知道我浑身都没有再多的哪怕一丁点力气,蹦极大概也就不过如此。

……当然我没蹦过。

“楚门?这是怎么回事?上面发生了——糟糕坠物还在——”

说实话我连两颗眼球的视线都并不拢,只能在一点阳光都没有的视野里隐约看见好像还因为弹孔裸着上半身的帕斯涅急急忙忙地朝什么挥手……然后周围一阵闷响。

“……听我、说,克拉拉她——”

我乱糟糟地任由口舌动来动去构成音节,一边去摸还被我双手缠在怀里的克拉拉的鼻息,然后发现自己摸不着——别误会,这只是因为我头晕眼花,我还能感觉到她隐约有心跳。

“先坐下。”感觉到肩膀被扶住,我脱了力一样顺势滑在帕斯涅想要我靠住的一颗树干上,“重伤?”

“我赌……对了。”

头晕得厉害。

“什么?听好,楚门,告诉我你们两个的伤势,我有可能想些办法,但这之后你们必须回答许多问题——”

“克拉拉。”

“……是?”

“她快死了。快点,求你了,随便什么办法都行,她快、死了——我没事,我觉得,就是到处都疼、你们能治烧伤的疤吗?不能?那没事,我很好。救她。”

“我答应你,我这就……那个吸血鬼仆役在什么地方?克劳迪娅?她还在上面吗?如果我对死灵术没有理解错,仆役的状况理应和——”

“克劳迪娅她、在、”我听到这名字像个白痴一样往头顶呆呆地看过去,“……嚯,简直让人犯、密恐。”

除了马蜂窝一样密密麻麻遮天蔽日的六角形孔洞之外,什么也看不到。

会掉在哪里吗,她。

“我没听懂你在说什么,楚门。”

我松开克拉拉的身子交给帕斯涅,然后靠着树干用力站起身。

“克劳迪娅她——”

然后因为一阵晕眩彻底昏了过去。

·

埃尔金不过多时便回到了帕斯涅身旁。

他本来是不打算回来的,但他需要抱怨,今天发生的破事太多了。

“精灵,听好,我是很感激你到头来还是把头顶上九成九的乱七八糟的玩意都扔一边去了,但最后那是怎么回事?你头又裂开了?还是故意的?我当时可是在楼里差点就没赶上……哦。”但被自己的血染了个遍的年轻死灵师轻松夺走了吸血鬼的注意力,“好吧,看来我高估了他们。虽然这么看他们运气倒是还不错。”

“什么高——罢了,她需要急救,快。”

“我看得出来。”至于躺在一边的转生者也让他有些在意,“那他呢?他看起来也不怎么好。”

“全然不及克拉拉的状况严重,没有任何内伤骨折,可能只是冲击导致的昏迷。”正半跪在死灵师身旁的帕斯涅手中有着埃尔金轻松就能认出的清冷白光,“……而这可能是因为我没有料想到他会这样跌落因此接得不稳。”

“接住?从上面?那我更吃惊你居然能接得住。”

“目中所及之物只要没有灵魂便或多或少受我灵能的掌控。转生者几乎没有灵魂。”

埃尔金眨眨眼,决定不解释他的意思其实是“你居然能那么快地接住他们”。

简单的恢复法术看来不够,帕斯涅灭却手中光芒扭头询问。

“疗养院的情况如何?有没有任何还能运作的医疗设施或者医疗人员?奇迹施法者?连通任何先祖神殿的传送门?”

“托你的福一切都好,至少住那地方的人都暂时没事,但那是关灵魂出问题的疯子的,我不——”

“这没有回答问题。”

“……我这就回去问问。”

“带着他们一起去……不,等等,”对于她接下来说出的话,帕丝涅此刻低头沉吟的数秒时间显然不怎么足够,“如有必要在此使用你的能力也无妨,我只希望你保证两人的存活。”

“我没意见,但这话可能不是近卫军大人该说的。”

“我在这地方违反的规章条例也够多了。这两人对厘清当前事态非常重要,如果你想,当作这是一个人情。”

“那不必。”埃尔金在帕丝涅身边跪下,将自己还在渗血的手部伤口送入死灵师的口中,“我会稍微给她输一些血,这样应该够活至少几十分钟不至于眷族化,这段时间我就带他们再——等等,那你呢?你还是不能飞吧?难不成现在才重新动了去追击的念头吗。”

“我随后会自行前往,不必担心。”帕斯涅不动声色地稍微对埃尔金拉开数寸距离,“只是现在还不行。这个转生者提到——”

“啊对那个小疯子,是不是?我先前见到过她跟这俩在一块,你是要去找她?她在哪?”

“……是的。”帕斯涅叹气,“他没有说出她的具体状况便陷入了昏迷,我会在这一带先行搜索一番。”

“原来如此……然后呢?”

“她同样是对地城内状况最清楚的当事人之一,没什么‘然后’……我需要至少先找到她。”

“我是说她要是……啊,算了,你看起来不寻常,跟你前辈不是一种精灵,当我没说。”

“自愿保护一座疗养院不受损害的吸血鬼也不怎么寻常。”

“首先,这不是在损你,其次,我只是在履行自己立的最后一个约。”结束输血的埃尔金握着变得完全惨白的手掌站起身,“你应该不知道,但总之是这样:离开之前,维托要我确保某个同,不,前同事的安危。”

“……仅此而已?”

“我这么觉得,这就够了。”注意到又一阵摩擦回响的埃尔金这次没有抬头,“好了,说她要急救的人是你,这种闲话等有朝一日再谈也不迟,精灵,来日方长。”

“我……我明白。”精灵面色微露恍然,但转瞬即逝,“那么就快些动身,趁着地城没有离开还遮挡得住暴雨——另外,事后要直接离开也是你的自由,我不会向神殿上报你的存在。”

“依现在的架势,就算你上报他们估计也没空管我。一个十年前的漏网之鱼跟一座在天上飞的地下城比起来可太小了。”他轻盈地架起两人,伴着重新飞旋的气流尖啸又一次消失在林中,“就当埃尔金·弥克拉什在天上死了吧,回头见,帕斯涅。”

·

带着克劳迪娅沾满血污和泥水的残破衣衫在几小时后赶到山脚疗养院的帕斯涅没见到埃尔金,这在她意料之内。

她也没见到楚门,这在她意料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