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往预定的押送地点正式出发前,埃尔金听见身后两人难得地说起话。

他们还不知道事情会如何发展,他想。

不过,日出前他们就会知道了。

“我认为暂时将埃尔金的生命力抽干令其陷入昏迷会是妥善的押送方式。”

是由零先开口的,内容实在让埃尔金高兴不起来,但他现在也懒得反驳,做好心理准备的话失一会神也不算坏事。

“……”

那个叫帕丝涅的精灵近卫军大概是和自己一样对这构装体心存某种忌惮,埃尔金觉得至少在这点上他们两个总还是有着少见的精类的共同点。

“帕丝涅?我在征求你的意见。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这个纪元的精灵与吸血鬼之间具有难以调和的敌对关系。”

“只是……某段时间而已。”当然,该回答总是要回答。

“无论如何,你应当对要如何处置曾身为天敌的吸血鬼有适当的见解。”零说,“我在征求你的意见。”

“是,我知道,我知道……零你要花多久才能把身体修复完?”

又或者帕丝涅只是不喜欢这构装体受损之后不吉利的样貌——那这家伙还真是十足的愚钝。

“取决于这具躯体的生命力储量。而如果我将埃尔金的生命力暂时抽干令其陷入昏迷——”

“……还是不了。”

为什么?埃尔金感到好奇,让自己失去行动力当然是稳妥的做法,就算她们两个都有能找到然后制服自己的能力,活了几百年的吸血鬼也不是应该被这么不设防对待的对象才是。

“奇怪。你似乎对这具躯体的损伤总是表现出恐惧,为何否决?”而零也一样好奇。

“我有话要问他。”帕丝涅答道,“关于你也提到了的‘敌对关系’,我有不少话要问他。”

“原来如此。可以理解。”埃尔金听到零稍作思考的沉默后继续回应,“这个纪元的精类重新发展出探求心了吗。”

“……第一纪元的精类是什么样的?”

跑题了,构装体,我还是不知道这个近卫军为什么既不杀也不让你直接抽干我而是想问我什么“问题”——埃尔金在心里这么默念着,嘴上还是一句话不说,在前面顺从地只管慢慢走路。

“有朝一日我会完全复原自己管理的装置,届时我将给出这个问题,乃至许多关于我所处时代的问题的答案。”零有些拐弯抹角地承认了自己现在的状况,“现在的我只能给出根据极小部分残余得出的少数推论,而这应当不会是你想要的答案。”

“……有朝一日吗。”

“是的,有朝一日,来日方长,精灵,对你来说尤为如此。”零说,“那么,我会和你们保持距离,以便你在在行进途中向埃尔金问话。”

看来自己是不用对突然的生命力抽取做好心理准备了,埃尔金默默松一口气——并没有,精灵要问自己问题这件事还是让他在意得不得了。

“这倒是不太必要。”

“这具躯体的存在本身似乎会让你的精神出现动摇。”

“……那真是多谢体贴。”

有了——他突然想起什么。

他想起自己还真是有一件该在这时候做的事。

不如说,维托专门为这件事付过自己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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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来没想到自己会被这么个……东西抓住。”

帕丝涅想了一会要怎么和埃尔金打开话题(没想出答案),结果却是对方先开的口(虽然对象不能算是她)。她听说吸血鬼大多都是些安静又避世的虚无主义者,就和自己的那些长辈们一样,只是少了“受凡人尊敬”这一点。

“这具躯体的正式分类简称是‘仿生[空缺]应急/维护探测装置’。”走在前面和自己拉开少许距离的零头也不回地作答。

“哦,是吗?那‘零’又是个什么?”

这副态度有点像是克拉拉的仆役,帕丝涅想。

正常的精类由于长寿与超常的个体灵能力而在各个意义上都没有凡人所谓的“主动性”,就算是被许多同类当作异类的自己在与凡人比较时也自然地显得冷漠——克拉拉的那名仆役更像是被先天的异常杀戮冲动支配的少数,如果不是身为吸血鬼,她大约会被自己的父母早早送进疗养院。

“‘零叁壹叁肆叁’的首位数字。‘零叁壹叁肆叁’是我目前能够追溯的所有能够象征身份的编号数字中最为完整的组合。”零继续答道。

“哼……我从来没见过它这么先进的构装体。”埃尔金像是故意般冷笑一声,“精灵?你呢?专门来这里想把我揪出来,现在如何?这结果超出你的预料了吗。”

这正合我意,帕丝涅想。

“我不是第一次见到零。” 还以为他会多和零搭一会话,“此外,我有和你交流的意愿,但这最好至少等到我们离开这条主干道。”

“哦吼?你想和我说话?真的吗?我其实以为你打算在路上就偷偷宰了我。”

“你应当听到了我在先前和零的商议。”他听起来像是预料中一样对自己在种族层面上心怀恨意,“另外,我想我需要重申一次:我没有参与九年前的精灵近卫军的清洗行动。”

“哦——原来如此原来如此。”他像是明白了什么似地做出扬起嘴角的表情,“巧了,我当年也没正经被人追杀过,”

“你没有……?”

怪事,帕丝涅想,九年前的弃避清洗——或者单纯被人简称作“屠杀”或者“清洗”的针对瑟德境内吸血鬼的猎杀行动的力度大到震惊一时才对——她还以为埃尔金就是千辛万苦逃到了驻龙镇这样极为偏远的边境才躲过一劫的少数生还者。

“我没有,你的前辈们当年根本没追到这地方。但我得说你穿着的衣服跟当年那帮家伙真的差不太多,这不是近卫军的制服吗?”

“……你观察得没错。”暂且将疑惑之处放置后,帕丝涅对埃尔金回答,“我最近才上任。”

“啊哈,是这样吗?怪不得感觉这么年轻,又解决了我的一个问题。”埃尔金拍一下手,让帕丝涅险些下意识在双手结起薄刃,“这么说,对我完全不认识就能说得通了——你几岁了?莫非是这几年里第一个重新当上近卫军的?”

“你才是,”不能这么一直让他反过来问自己。帕丝涅决定不去回答,转而由自己来提问,“这么说,埃尔金你是声名在外的那类恶劣的吸血鬼吗。”

“严格来说不算,有名的那些都是不想好好活着的蠢材。但是,你要是当年就当起了这份差,那好歹就应该在知道我真名的时候想起点什么。”埃尔金摇头,“名单上没被划掉的那点名字里理应有我一个。”

“……‘名单’是什么?”

帕丝涅构想起一张清洗时由自己的前辈们列出的全国上下所有吸血鬼的所在地的长长清单。

“就是你预想里的那种东西,现在估计是早被神殿的人扔个干净了——毕竟不是他们的事,撇清更好——”埃尔金说到这里忽地换了话题,“嘿,我说,不是说离开主干道再问我话的吗。”

“我意识到这个时间点的街道上很难会有我发现不了的隔墙有耳。”

“啊,‘很难会’。”埃尔金又一次夸张地嗤笑起来,“就像直到刚才为止你都很难发现我那样,是不是?”

“……那真的不是你耍的花招吗。”

有克劳迪娅在先,帕丝涅倒是不觉得这样夸张又带刺的口气有多恼人。

“当然不是!要真的是那我何必在例行公事给那兽人维持催眠的时候突然不玩了?”埃尔金说,“而且你好好想想,如果我们吸血鬼真的有这种让灵魂模糊的‘花招’,九年前又怎么可能至于被你们一个措手不及杀得七七八八。”

“……”任何九年前的事对当时还不在近卫军服役的帕丝涅来说都和对其他平民乃至凡人一样,相当于空白,“我没可能知道这些。”

“啊,好吧,好吧,好吧,我又给忘了,一看这衣服就容易搞混,你根本跟九年前的事没干系。”他摇头,“我猜你都没成年。”

“猜得是不错,我刚过四十。”帕丝涅终于还是感到些许不快,于是决定直奔重点,“……那段时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一下问到这个?你可真会谈话。”埃尔金耸肩,看来全然不急于回答,“哦,等等——你不会是就因为想要知道这事才专程过来想找我的。”

“是的。”

“所以不是先祖神殿突然又发了什么意义不明的猎杀令。”

“我完全在擅自行动。”

而且很可能在这之后面临进一步停职。

但经历了清洗的货真价实的吸血鬼现在就在自己身旁,所以一切都不算白费。

至少帕丝涅希望如此。

“而且还就你一个。”

“我说了‘擅自’。”

“……呵。”埃尔金笑道,“你是叫什么来着,帕丝涅,是吗?”

“是的。”

“这也就是说帕丝涅你是在某一天突然自己感知到这座破镇子上有吸血鬼,然后自己赶过来的,这件事和那帮阴晴不定的神棍们没有一点关系。”

“……是的,就是这样。”

先祖神殿的高层确实是一群奉行神秘主义的怪人。

帕丝涅有时会觉得好笑,净是些一百年也活不过的凡人,毕竟假装自己持有什么事关重大的职责或是秘密也不会让他们在自己眼中更值得尊重哪怕一丁点——她听命更多是只是因为神殿这一存在本身的尊重。

精类对凡人的尊重多在于他们齐心造出用以传承的诸多结构或是概念,在这点上帕丝涅也并不例外,身体力行地建造维护着难以抵达的不朽与不费吹灰之力便能先天获得的不朽之间,究竟哪一方更加值得尊敬,对长寿的精类来说也不难理解。

“哈!那太好了,真的,太好了,这对所有人都是天大的好事,所以,我要多告诉你一件好事:这里曾经有四条吸血鬼的灵魂。”得到肯定回答的埃尔金又夸张地拍起手,“你见过那个疯得很的小丫头吗?我不太清楚过程,但她好像是被一个来这里的死灵师做成仆役了——她是一条,我是一条,她的父母又是两条。我们在这地方同时过了好几年——你是什么时候突然感知到这地方有吸血鬼的?”

“……大约一个月前。”已经习惯的帕丝涅不为所动,“你说这里不止你一个吸血鬼。”

“对,没错,有一段时间确实如此。不过那丫头的父母两三年前就又不见了。”埃尔金回答,“如果我没搞错的话,你们精灵在这方面的感知力最早十六七岁就能发育完全。”

“确实如此。”帕丝涅点头,“你了解得不少。”

“多谢夸奖,真是——说到这里我都觉得累。”

埃尔金忽然有些阴沉地叹了一口气,和先前的态度像是被割裂般截然不同。

“好吧,好吧,再加把劲——帕丝涅,都到这份上了,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了吗?我想你应该是明白的,或者说我希望你能明白。”

“……你是想说既然如此我又是为什么只在一个月前才发现这里。”

“好,好。”埃尔金点点头,“你不算是我见过的最聪明的精灵,但我想这其实正好。”他继续问道,“回到驻龙镇上,我问你,这地方一个月前发生了什么大事?”

“这里是某条飞龙引发的法力脉冲的爆心地。”帕丝涅脑海中无意显现出某个死灵师有些可恼的纤瘦身影,“后续造成了全国性传送网络瘫痪。”

“我还没说那么‘大’。”埃尔金像是又被帕丝涅的回答打回失望那样撑了撑额头,“是被这件事盖住的本地新闻。”

不过其实客观来说就是挺大的,他补充道。

“……你是说那个非法滞留的转生者走私团体。”死灵师的身影在意识中越发清晰起来,帕丝涅皱起眉头,“为首者是维托·罗登,死灵师克拉拉的仆役克劳迪娅也曾在他手下。”

“哦,没错没错,你回答的部分看起来是足够我继续了——题外话,我不知道你对那群被炸回家的血袋们的实情到底掌握了多少,但我最近这四十年都是给那当头子的老家伙打零工的——说起这老不死的来,帕丝涅你应该就明白点什么了吧?嗯?”

“……他的死亡和我突然开始响应的灵魂感知力有关联。他是掩盖住你们的气息的不明方法的操作者?”

这实在是荒谬,最近数年在瑟德敢于对精类做出干涉行为(原因帕丝涅暂且难以理解)的滞留转生者早就被自己和同僚们扭送回自己的世界了才对,无论是个体还是组织上的能力差距都让这些难以适应的乌合之众难成气候,驻龙镇的维托可算是极少低调行事的特例。

“我猜?我打的只是省心省力的零工,可没给他做秘书,他也不可能放心我一个吸血鬼给他做这些。”埃尔金没有在意帕丝涅的思绪,继续着自己的回答,“在帕丝涅你来前,我是觉得瑟德这地方愿意猎杀我们的精灵都被流放走了才没有继续跑到别国的——结果你这么一说——那好了,这地方远不止一个的吸血鬼过去几年到底是为什么没被你早点发现?”

“可就算是这样,我这一个月感觉到的灵魂也只是非常模糊的——”

“啊,对,这就是有意思的地方。”埃尔金点头,“我想我的职业道德可能是太好又或者是太懒得管闲事,又或者我终究是不该把凡人的标签假模假式地贴在自己脸上——我们就只是不在乎很多事而已,帕丝涅你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我不想听这些。”她开始感到难得的焦躁,“说重点。”

“重点?啊,对,重点,重点。”埃尔金难以忍受般大笑起来,“哈哈哈哈哈哈哈……嘿嘿,真是,有点意思。”

“我说了,”她在手上凝结起魔力,“‘说重点’。”

这自然威胁不了身为吸血鬼的埃尔金,不过职业习惯终究是职业习惯。

“重点就是我们都被一个看上这点的凡人当猴子耍了,满意吗?”埃尔金看都没看帕丝涅从双臂延展出的白色刀刃,“说到这,我先问个事。”

“这问题和你的回答有关吗。”

“有可能。”埃尔金说,“你们是要把我押到哪里去?我知道肯定不会是守卫队的监狱,八成是在什么你们自己住的地方?可前面就是西大门了,再走可就要出镇了。”

“我们就是要出镇。”零插进对话,“你会被暂时收押在零的地城的某间隔间里。寻常收押方式对你不起作用,守卫队的三台反吸血种禁锢器被用去禁锢那头地震时现形的三头犬了。”

“我要是你的话就不会这么做。”

“……什么意思?”

“我现在会回答你的问题——为什么即使维托那个混账转生者跟他的那条街都被炸上了天你也还是只能在这一个月里像是隔着雾气一样猜自己的目标到底在什么地方:因为这群转生者没有什么‘灵魂’,他们不管发生了什么都不会被赋予这种只有我们的世界的生命才会有的,只有这个国家才会崇拜的万人的把柄。这就是即使维托死去之后你也还是什么都看不清的理由。他们是被从其他世界放逐的异物,外乡人,行尸走肉——他们的规则鲜少适用于我们的世界,但我们的规则也难以全部强加在他们的身上。”

“我……没有明白。”

“哦,你会的,帕丝涅,你会的。”埃尔金突然安静下来,“……我再给你一个提示如何?”

“你最好直接给出答案。”

“你可能不相信,帕丝涅。我平时是非常不健谈的,说什么都会直奔重点——应该说这才是一般的吸血鬼该有的样子。可为什么,为什么我现在像是那个精神出偏差的小鬼头一样和你说废话说得这么起劲呢?好了,这是提示——”

他说出那条提示。

“……”

“你……”

“‘我’?我怎么了?我就是个打零工的。”埃尔金苦笑起来,“你才是,现在明白了吗?如果我是你,就不会去那里。嘿,构装体,你也停下如何?反正你揣着的这颗炉心才是本体吧?”

“不可接受。”零摇头,“如此一来我更应当火速赶回。”

“我同意,只能这样……只是不知道还来得来不及。”

“即使对方解开了回旋集的运作方式,整座装置的占地面积也约等于环绕驻龙镇的环形山。这具躯体余下的导航功能应当足够我们占得先机。”

帕丝涅点头。

“这就没办法了。四十出头就死虽然不如十岁就死来得可惜,但也挺可惜的。”埃尔金惋惜般撇撇嘴,“我想我——”

零回身抬手,在一瞬间抽干了埃尔金的生命力。

“我建议我们尽快,地城内部尚有一名德伊莎的临时下属。”她扶住吸血鬼失神的躯体向帕丝涅提议。

“啊啊,同感。”帕丝涅首肯回应,“零的时代的精灵会飞吗。”

“我无法确定——”

升空。

“我是希望我们至少在这一万年里有一些进步。”帕丝涅说道,“抓好埃尔金和你的炉心,我控制不住有灵魂的生物。”

雨滴忽地打在脸上。

“……啊啊,总算下雨了。”

“有什么问题吗。”

“没有。”

帕丝涅用意念将开始变大的雨点隔开,

“只是想起地震那晚的事,和现状无关。”

她继续说着,

“如果有这么一场雨,那间起火的剧院可能也不用蒙受额外的损失。”

“确实和现状无关。”

“是的,我甚至不知道自己在这个时点想起这件事的理由。”她点点头,“可能是我在那晚最终也没有去救火。”

“我从德伊莎那里听说你在那晚来到装置内前救下了许多镇民的性命。”

“是的。”

“看来你是一名相当特殊的精灵,帕丝涅。”

“因为我身体力行地遵守凡人的规则吗?”

“不止如此,你自己也应当心中有数。”被悬空的构装体丝毫没有不适,“不过这也和现状无关,并不重要。我们现在需要的是拟定一项作战计划。”

“这不需要什么拟定,零。”帕丝涅摇头否定,“没有灵魂的物体对精灵而言甚至连物体都不如。”

我会找到它,然后撕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