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尔金全身都被某种异样的恐惧所占据。

逃走的行为持续了不过一分钟,自己的身体就由肚肠开始由里到外慌乱地蠕动不止。

手背发麻,骨髓打颤。

驻龙镇的夜晚宁静温和,隐去身形的自己脚步飞快,没有人会发现自己,没有人会追上自己,这座小镇从每一条街巷到每一座屋顶都在过去二十年间了如指掌,明处遍布万家灯火,暗处只有自己。

然后,马上,他想,自己马上就可以跑到列车站,搭上随便去哪里都好的一班列车,大大方方地藏在餐车的第一排座椅上看着检票员经过自己身侧的过道,等着那串想象中的金属罐头开动,把自己送离这片天杀的鬼地方。

但又也许,只是也许,自己应该回一趟停尸房,那个什么都被蒙在鼓里的蠢猫人至少应该能活过今晚。

如果能的话……

可停尸房和车站不在一个方向。

要掉头回去,要绕远路。

他想到这里又感到恐惧——但也可笑,自己是活了两百年有余的吸血鬼,活过极乐政变,活过十五年三个月又两周战争,活过弃避清洗,活过当今所有还活着的凡人都不可能全部经历过的灾害,活到今天,直到今天。

直到今天,埃尔金都不曾真的害怕过什么。

这很自然,战场与凶杀所带来的温暖血肉之于吸血鬼最多不过是品相低劣的食物,而和清洗了他的同族的精灵们一样,精类从来都无法真正地做到与凡人共情。

最后一次高声大笑可能已经是十一二岁那时的事了。在那时的旧都,凡人们还会在夜间给吸血鬼留一扇窗。

多好的日子。

总之,死亡不可怕,血肉不可怕,没什么可怕的,如果能够安静轻松地生活,他不如说情愿去做和这些事有关的工作。

所以他做过。

和那个精神不正常的同族幼儿一样,做过杀手。

和那个死心眼地来这里追根问底的年轻精灵一样,做过士兵。

然后维托来了。

二十年前的某天,十五年三个月又两周战争结束前不久的某天,他来到自己面前,问自己愿不愿意帮他安稳地做些其实不怎么安稳的生意。

然后他就逃离了那场绝无可能提早结束的可笑的战争,心中似乎有什么波澜起伏,但最后只是点头了事——向一个须发皆白但却只有自己一半年岁都不到的,根本不是这个世界的可疑的凡人,埃尔金点头同意,自此成为维托最有力的助手,在这个世界与非法转生者有所牵连的关系网中,稍有资历者都或多或少听说过那个在身边带着一名吸血鬼的老人。

和在两年前取代了自己位置的克劳迪娅同样,埃尔金不在乎维托究竟在做什么生意,而身为吸血鬼的自己也不需要精心准备了解情况预先筹划。

接到要求,隐去身形,悄无声息地杀人,嫁祸,偷盗,绑架,再拿走为自己准备的报酬,像是定期采买日用品那样重复。

比起从军,宁静稳定的赏金生活轻松得多,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的事而已。

然后是清洗,再然后是两年前:镇上的另一对吸血鬼夫妇向维托卖出了自己的女儿。

他从未和那对夫妇打过交道,只知道他们和自己不一样,只是为了逃离清洗来到了这里。

另外他们的女儿确实不正常到活该被卖。

这话埃尔金从来不会和别人说,不过当她被维托买到手发挥起和自己差不多的用途的时候,埃尔金突然意识到自己没准可以拜这脑筋有问题的孩子所赐就这么退休了——当然,两三百岁对任何精类都不算是大数目,可提前退休又有什么不好呢?

于是他这么告诉维托,搬出了他这几年逐渐蚕食下来的贾拉汉尼街。

当然,维托不可能没有提出条件。

埃尔金在第二天就从一名不存在于驻龙镇名册上的灰色人口变成了到停尸房报到的新上任仵作。

但这是个安逸的活计,比起之前还要安逸。住在阴凉的停尸间二楼正合他意,不知好歹地在维托眼皮子底下自立门户的那个女猫人跟眼浊耳浑的老镇长催眠起来也格外轻松。自己可以就这么过到永恒来临,过到灵魂分解成沙砾飘散的那个终将到来的夜晚,他想。

虽然这不现实,这座小镇很可能就撑不了那么久。

然后。

然后是那个乌鸦一样的女死灵师和她的转生者同伴——大意了的维托和自己搬出来没两年的街道就那么跟自己一刀两断灰飞烟灭了。

说起来维托本人好像也断成了两截。

都挺好的。

埃尔金没有干预什么,就那么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在这里折腾到现在。

反正他们总会离开。

他明白得一清二楚,不管是死灵师还是转生者都不可能在这里待得太久。就像这个夏季几乎永无止境的晴朗天气那样,虽然留了好一会,但多云天总是会来,雨季也近在眼前,拉扯到极限的弹弓终究会反弹,没什么能在埃尔金这样的长寿者面前假装和永恒称兄道弟。

但到头来,也可能有。

他从不觉得自己在成年之后还能从凡人的社会中感到恐惧,可现在的自己就是在冷汗直流地从什么东西的手中逃离。

逃离,逃离,逃得越远越好,趁它复原之前。

嗒、嗒、嗒、嗒、嗒、嗒、嗒,双脚踏在墙面与屋檐之间,像连灵魂也沉浸在飞快的脚步声里那样,埃尔金只想着逃跑。

荒谬到家,比这世界本身还要荒谬,能够隐去身形,力大无穷,操控血肉,改换形貌的自己居然正在这些凡人的城镇里害怕地东躲西藏。

那女人到底是谁,是什么?

为什么?自己为什么会觉得害怕?是因为她一见面就异质至极地像是看穿了自己一样盘问起来吗?是因为握手时摸不到她的体温吗?是因为感觉不到她皮肤下的血肉吗?是因为她只靠触摸就抽走了自己浑身三分之二的生命力吗?

是……

原来如此。

是因为她根本不是凡人,不是精类,甚至不是他印象中的构装机械体,没有吸血鬼习以为常的温暖血肉,却又套着那副躯壳。熟识的躯体容颜下潜藏的年岁与本质是连这样麻木不仁的自己也想象不到的不可知。

因为他根本想不明白她是什么,说到底也就是这样的事而已——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嗒——

真是荒谬至极。

怎么会有这样的东西?

然后埃尔金一下明白了过来。

“就在脚下。”

那脚步声从来都不是自己的。

“我已经隐形了才对。”

“正确。我无法以视觉接收器感知你,埃尔金·弥柯拉什。我只是能及时感知到你使用灵能力后挥发消散的残痕。”

“荒谬,这世界上从没有人能做到把精类的灵能力——”

“很久以前并不是这样。你想必活过了较寻常凡人远要长久的年岁,吸血鬼,那么你应当明白这些只存在于你眼前与脚下的约定俗成是何其了无意义。”

“你到底是什么。”

“我没有在此回答的义务。”

“我不会手下留情。”

“而我可以让你在归途继续思考上述问题的答案,”

随时会向自己冲来的焦黑金属人形上下开合颌骨作出回应,

“也可以让你再也思考不了。”

没什么能在埃尔金这样的长寿者面前假装和永恒称兄道弟,就连自己的世界也不能。

心中似乎有什么波澜起伏。但最后只是点头了事。

解除隐形,向着浑身皮肤肌腱都被烧得一干二净,空余反射出月光的骨架的人形点头了事。

“令人惊异,我以为你会做出抵抗。”

“……我猜你就是维托想待在这里不走的理由。”

“谁是‘维托’?”

“某个死人。”埃尔金想起他这几十年都没怎么变化的老脸,“某个早就该死了的,没有灵魂的死人。”

“一个‘转生者’。”

“……对,一个转生者。”他忽然间明白了什么,“好了,别在这屋顶耗着搞坏人家的瓦片——你是要把我打晕带回去还是怎么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