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意盎然的密林小道里缓缓驶出一辆马车。时值黎明,晨雾朦胧地笼罩着四周,散发出刺骨的寒意。

马车拽着沉重的凹槽货箱,并随着木轮时而碾过洼陷的路面所发出“咯吱”的声响,不禁让人担心,会不会再行一段路程,这车轮就被颠簸得散架了。

虽然这是一条林间小道,但凭着道路两旁并无杂草滋生,可以判断,这是一条经常过往人群或车辆的道路,若要说确实的证据,那一路上凹陷频繁且留下数条车轮痕迹的地面便是最好的说明。

车夫头戴斗笠,身披蓑衣,神情放松地握着手里的缰绳,随后待到树林渐渐开始稀疏时,他别过头去,望向身后的“货箱”。

“峻南就快到了,大伙都醒一醒吧!检查一下行李,若是有丢失,我可不负责的。”

正如他说的那样,简朴的货箱上并没有堆积任何的货物,反倒是架上了两排简陋的木椅。货箱上坐满了人,明明可供四人坐成一排的椅子却每排有五人挤着。

听到马夫的好意叮嘱,众人也开始将脚下混杂的行李纷纷收拾起来,在确认的确是自己的包袱之后,小有秩序地将包袱放到了两脚间的位置。

只是,唯有一人依然耷拉着脑袋,任凭车厢的晃动,他的头也跟着摇摆。

“嘿!醒一醒,小伙子。”

在被人轻轻地推动了几下臂膀后,他终于睡眼惺忪地睁开了沉重的双眸。

“你在中途搭上了这辆马车,然后便开始睡觉。途中又冷又颠簸,你也没有反应,看起来很疲惫啊!年轻人。对了,车上的大伙在昨晚都聊得挺来劲,就你一人睡得跟死了一样,你叫哈名啊?”

“赢刈……”

半睁合的眼睛向四处环视了一圈,他有些没气力地说,“距离峻南还有多远啊!”

“嘿!这不快到了吗?老马夫之前还叫大伙看好自己的物品呢!”

“哦!”

只是简单地敷衍了一句,赢刈便准备再度合上双眼,却又似乎不放心地再度拿出一分精神说,“到了峻南城还请各位务必叫我一声。”

话音刚落,他就仰着脑袋,闭合了眼睛。

“这小伙子有趣哈!别说咱们不叫你,到了城里,老马夫也得把你撵滚下车呢!”

“哈哈哈……想必这位兄台一定是近日劳累过度,才会如此吧。”

“你……算是说对了!”并未完全入眠的赢刈就如酒后言语那样,每句话都显得力不从心,令人听得难受。

“我啊……一天一夜没合眼了。”

“做啥偷鸡事呢!一天一夜不睡觉!”

“诶噫!我看兄台身着很是体面,难不成也是为了赶考的事才这般劳累?”

赢刈并未看向对方,依旧仰头闭目养神,他甚至不知道同他一车的人长什么模样,都是些做什么的,只是凭着每个人不同的口音与言语习惯来确认对方可能是怎样的人。

“聪明!大家同是赶赴人,我的感受,你应该能理解的吧!”

“这个嘛,在下还真未能感受,不过途中到是见到了许多同兄台一样面色憔悴的人,他们之中大多与你我一样,都是青衿子弟。”

“看来,这合国之地还真是吸引人呐!”赢刈不禁感叹地这么说,他伸了个懒腰后便试图努力地将精神恢复过来,于是用手指轻轻地按捏着鼻梁上方的穴位。

“这是自然,合国国君标榜天下,有言‘凡是怀才者、不论国籍、不论出生、不论男女,皆可为合国效力!’”

“是啊!国君说的这话,太贤明了!贤明到,我有些怀疑合国国君这榜文的可信度了。”赢刈看着对方,一个比自己年纪稍大一些的男人,下巴的胡须似乎未曾修剪,却又生长得很是规律,聚集在一起,形成一撮小山羊胡。

他的眼神里充满了自信与兴奋,就好似来到合国,必定会当官任职那样。而赢刈则面容淡然,与那学子是成极端的对比。

“君上当然贤明,俺可本就是峻南人,当初峻南从卫国手中失守的时候,君上入城不光下令恢复一切战争毁坏的民屋,还时而派官员来问俺们生活上的事,帮着俺们这些普通人的生活呐!”

“对了,听说合国如今的三郡之地,都是从卫国手里打下来的,而国君原本也是卫国人,那么合国岂不至今都是挂着国号的叛军?”赢刈刚一说完这话,就察觉氛围有些不对劲,毕竟这一车人都是前往合国峻南城的。

赢刈的说法并未任何问题,实际上合国从未被其他国所承认,特别是卫国,向来只以叛逆与叛军来称呼合国。但说得再如何正确,言辞上不加以修饰,总会引起别人的不满,这就好比在对众人说“你们都是赶赴投靠叛军的人”。

“此言差矣,天下人皆知,唯独兄台不知?当初卫王诛杀长束君,只因长束君功高盖主,又是古帝旁系一脉,卫王害怕长束君会起逆谋之心,便找了个莫须有的罪名让长束君含冤而亡,若要真说对错,卫王就不该听信小人谗言,而误杀国中栋梁大臣。然而长束君的子嗣,也就是如今的合国国君,因愤慨卫国昏君,而起兵讨伐,所以对比两国之下,合国虽是卫国叛逆,但在下更愿意前往合国。”

“听你这么说,合国国君似乎更占据义理呢,自立一国,却只以君称而不称王。”赢刈饶有兴致地摸了摸光滑的下巴,特别是对应着对方山羊胡的那位置。

如果让我长这种胡子,虽然看上去挺帅气的,但还是饶了我吧!没有胡子就是青春尚在,我可不希望看见变成大叔的自己!他的心里这么想着,但这并不耽误他听着故事。

“是的,君上始终以君相称,而卫王也并未除去长束君的爵位,所以君上是名正言顺地继承了长束君的君衔。”

听那学子这么一说,赢刈到奉承地笑了;还没进国门,他就已经把自己当成了合国人,将那合国国君尊敬地称呼为了君上。

“还有一事,赢刈想再确认一下,听闻合国国君起初率领封地将士,不光平安地逃离了出来,还只在一月内攻陷了大南郡的多个城池,仅仅三年便攻陷了三郡,这可是真的?”

“兄台又在说笑了,长束君逝世至今也不过三年多一春秋,而如今三郡确确实实的归属合国,兄台如何认为呢?”

“这有些不符合常理啊!三郡莫说三年,就是他国,强国前来攻克一郡,也得花三年时间,这国君难不成能以一挡万?”

“啰嗦这些个有的没,的烦不烦啊!”斥吼者是一位臂肌十分发达的黑脸男人,他皱着眉头,很不耐烦地说,“看你啰哩吧嗦的,君上就是三年打下了三郡怎么着了?难不成你脚下站的是卫国的地啊!所以老子才烦读书人,整天只会拽着没事的事来找事做。”

“大伙……也别吵了,快进城咯!”马夫那嘶哑的声音从前方传来,才令刚才的几人回过神来,定睛望去,前方是一座巍峨的城门,两排身着褐红色甲胄的士卒手执比两人还高出一截的战戈。

能从城门里传出喧闹声,能见城门间往来不同衣着的行人,能知的是这番景象体现着合国一城的活力,以及这繁荣之下和睦而又有序的民生。

赢刈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他知道,合国虽然是叛军国,但民间传言都认为合国是昌盛的国家;因为早有耳闻,所以就在心中做出了想象与对比,可当他亲自踏入合国的城池时,他才发现,自己以往的所见所闻终究是过于肤浅了些。

他想“哇——哦”地叫出声,可又觉得这样做太过羞耻,就像是从乡下初次出门从未见过城市的人。

此时的他,惊愕之情完全写在了脸上,方才还饱含睡意的眼神,现在以打足了十二分的精神。

守城的门卫兵例行公事地检查了马夫与众人的身份后,便一路通行地直入峻南城的远行驿馆中。

最终,抵达了目的地。赢刈一路坐到了终点站,也就是老马夫他们这行在各个城中的落脚点。

车上的一行人应该都早以有落脚安排,所以在进城后纷纷下了车,而现在的车上,只留下赢刈孤零零的一人。

他向车夫道谢:肯中途搭上他这个来路不明的外乡人。在那之后,他便将方布扎成的简易包袱挎在臂膀上,下了车。

眼下是一条幽静的长廊,周边多是零散的住户,赢刈猜想这该是城中最边缘的地区,毕竟向着这条深巷的尽头望去,可见到依稀的行人。

赶车的老马夫最终所停留的地方可并不是什么驿馆,像他们这样的赶车人,每个城镇都或多或有的分布着站点。于此,交通也便利。

只不过对于赢刈而言,眼下的要紧事物除了寻找一个居所,别无他求。

要知道,这几日正是合国招贤纳才的大日子,如果客栈人满为患,那才是最伤脑筋的事;总不可能睡在大街上,而初入峻南的他又无经验,没有一个容身处,只会在接下来的几天内吃尽苦。

于是赢刈满心开朗地大步向前,到了真正的市井之地,望着车水马龙往来不息的,各式穿着都鲜明的人们。

新鲜感便涌上了心头,似乎第一大事已被滞后。他被眼前的景色所吸引,东瞅西望地不放过任何一个他所感兴趣的东西。

道旁除了店面,也有小贩,多有把玩器皿之物,又设茶楼食铺。虽然商贩摆设混乱,无区化秩序,扁担箩筐的一旁就搭着个铜制首饰的桌面,而面点小吃的门前也摆设得有个贩卖书籍的小桌,再一看,是个头戴斗笠的女人在那看摊。

在这条街上,你来往我拥挤的很,可只在刹那间,赢刈只觉得有人拉扯了一下自己,便发现挎在肩上的包袱不见了。

是贼!只见到身着麻服的一个男子手里还提着赢刈的那条青色方布所扎成的包袱,向着人群猛钻,如同在珊瑚里游荡的鱼;他口里喊着“闪开”,又拨开碍着道的行人,拼了命地逃跑。

而赢刈则只是起初懵了,当他意识到自己被抢夺的时候,那贼人已经跑了十步之远。

危机感涌上了心头,没有任何人在面对自己的财产被掠夺的时候不慌忙的。赢刈只觉得在那刻,脑内一片空白,随后两齿颤抖着,碰撞着,他的面容立即扭曲,似不可思议,似怛然失色,似金刚怒目。

虽然他回神有些迟疑,但好在那贼人的背影依旧尚在目光所能见到之处,赢刈可是第一次遇到这种状况,他高喊了一声“抓贼啊!”,便健步如飞地紧随其后。

街上行人算不得太过拥挤,不至于水泄不通,但也有不少人碍着了道。赢刈可没那心思给他所推开的人道歉,兴许真有人被他的推搡给伤着了,在事后找了他麻烦,那他才可能真诚的赔罪。所以,与其关心可能会发生的麻烦,倒不如先解决眼下的危机。

自认为在体能上较为不错的赢刈,就在那贼的身后追赶了三条街道也未能赶上。只是距离在缓慢地拉近,而赢刈的呼吸也开始急促,紊乱。

眼下,二人之间距离不过五步,就差一点……还差那么一点!

赢刈看着那贼人的背影就在自己眼前,以伸手去抓住他的距离,也就相距两个胳膊的长度;“别想跑!”他踮起了脚尖,猛然地蹬腿,他想要搏,值得一试!以整个身体扑过去,至少能将对方扑倒,再次这样的距离也能抓住对方大腿、脚踝。

“扑通——”一声闷响而起,当赢刈整个身子向前倾斜,扑跃而起时,从道旁侧边正巧走来了一人。赢刈就这样不偏不倚地砸了过去,他只觉得脑袋很痛,像是撞击到了坚硬的物体。

而身下是温暖而又柔软的触感,有清淡且温柔的芳香飘入鼻息,他两手撑起身体,摇晃着快要昏厥的脑袋,在咬紧牙关忍受疼痛的同时睁开双眼,想要确认自己是不是误伤了人。

而眼下,居然是一位女子,她的长发散落在地面,而脑袋一旁则是一支青色的发簪;她的眉间抽动着,额头上是一块红印,她闭着眼,却能见鼻间的微弱起伏以及急促的呼吸。

对方还活着,应该没有大碍吧!可眼下最要紧的是抓住那该死的扒手,夺回包袱。而应意外事故伤的这女子……赢刈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但绝不能因为料理她而跟丢了那贼。

只是赢刈依旧保持着趴在女子身上的姿态,他环顾四周,早就被行人当做猴戏一样围了起来。

看热闹的不嫌事大,周围被前来见鲜的人给围了圈,有人指指点点,有人捂嘴窃笑,也有木讷在一旁,面无表情的人。

只要对方还没给摔死,就绝不能因小失大!赢刈内心如此暗示着自己,他骤然起身,像是要把这一切都不顾那样,继续追赶去。

可刚站直了身体,大腿还没迈出去,或者说刚想要“逃逸”,就察觉到自己的脚踝被人给抓住了。

“咳……咳……伤了本官,就想一走了之?”

女子依旧闭着眼,但她那纤细的手确十分用力地抓住了赢刈的脚踝处。她的语气十分微弱,该是剧烈的疼痛使她同病患那样轻言细语,虽然言语毫无力度,可是态度却足够傲气,“你该不知道……在合国境内有行刺……官员者,该……处以极刑吧!”

官?赢刈看向躺在地面上,那个冠发散乱,衣着质朴的女子。他不由得审视了这个被他误撞而伤的女子,五官端正,容颜姣好,不!称得上精雕细琢的容颜,且不论如何也只让人觉得是名正值青葱年华的少女。

赢刈无法将她和合国的官员联系起来,更觉得不可思议。他思考着各式各样的与他处境无相关的可能性,只觉得如果可能,那么这女子至多也就只不过是哪个贵族人家千金小姐,亦或是哪个官员的吏书。

如果是前者,赢刈不禁咽了口唾沫,那被处以极刑也不是什么稀罕事,如果是后者,赢刈也只会被以律令而惩处。

而就在此时,于人群之外传来了严厉的呵斥声,“都围着干什么呢!”、“看什么呢!”

随后几名身披甲胄,腰挎长刀的士卒将围作一团的人群给开了口,走了进来。

说起来,此时的情况颇有些尴尬。那几个士卒见到了躺在地面的少女,以及被少女所扼住脚的赢刈,便似活见鬼那般露出了惊恐的表情。

“宋……宋督纪!”

他们佝偻着腰,慌乱得不知所措。少女微微睁开双眼,别过头仰视着赢刈,随后一抹浅笑地说:“这人想行刺本督纪。”

只在少女语毕时,五六把大刀便架在空中,刀尖直直地对准了赢刈。

搀扶少女的两名士卒也十分警惕地提防着赢刈的一举一动。只在顷刻间,赢刈便被刀刃所包围。

“我没有行刺你!”赢刈慌了,他根本不知道督纪是个什么官,但是对方却一口咬定自己是行刺者。

赢刈想着如何去辩解,可他却看见那女子,被称之为宋督纪的少女,一脸的狡诈与邪魅。她不慌不忙地捋着长发,看向赢刈的目光简直就像是在面对梳妆镜一样。

“你既然伤了本督纪,那么还得请你到县衙走一趟。”

“我没有!我是在抓贼!撞了你是无心之失!”

赢刈感觉自己整副身体都在发抖,他自觉得,自己有一个不得不去完成的使命。可眼前的这状况,一切都还没开始,便要结束了吗?

他面对着未知的恐惧,即命运不由自己所掌握,生死由他人定夺的遭遇,令他背脊发凉,头皮发麻。

本能想要让他找到一个突破口,随即拔腿逃离,但理智却告诉他,他尚有解释事件后生还的余地,如果不明缘由地逃跑,那才是真正的“死罪”。

“请容我向你……”

那少女根本不容赢刈开口,便作以手势,示以将赢刈抓住。面对对准自己的刀刃,赢刈也不敢做多余的反抗,十分轻松地就被两个壮实的士卒给绑了起来。

他的两手被压在身后,由粗糙的麻绳将两手腕困在一起,而臂膀也被人用手压着。虽然不专业,但却不是那么容易能够挣脱的束缚手法。

“带走!”

领头的兵士高喝一声,便令着全队收刀入鞘,压着赢刈向着城中心的位置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