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也不过跑着马和龙胤扯些闲话，免不了再次谈到一个月前的一战。之前奇袭战的细节，楚洛已经示意随军的将领在朝堂上添油加醋大肆宣扬过一番了。在这个由楚洛编撰修改，由龙骁骑副统领龙华讲述的版本中，一个算无遗策决胜千里的神机军师少年菌，和一个当机立断一骑当千并且必将席卷六合扫清八荒的绝世神君楚洛的形象跃然纸上，甚至连负责守官的龙胤和季常都被吹的不动如山神乎其神，简直是两个人型高达一般。
而其实作为楚洛的核心班子成员，我们都心知肚明——龙胤和季常这两个虽然当时没反应过来，事后也都知道了——那场胜利是怎么回事，用古话说叫作困兽犹斗，殊死一搏，用我生前的网络时代时髦的话说叫搏一搏，单车变摩托，谁知道偏偏胜了。如果是从数学期望的角度出发，绝对没有人会选择这种赌命的战术。
但打仗这事就是这样，别管战前计划是完美无缺还是漏洞百出，也不管战场上是指挥若定还是手足无措，反正打赢了你就是英雄，胜利的理由管他是真龙罩身天命在你还是运筹帷幄神机妙算，总会有人替你去找，你只需要假装出一张高冷的脸来迎接他们的吹捧就好。而打输了？对不起，哪怕你的计划再完美指挥再精妙，你也是个狗屁。
因此龙胤不止一次的赞叹我们的好运气，也只能说是运气了。守关的他和季常虽然也被记了一大功，但其实龙脊关下的攻防并没有想象中那样激烈，虽然十余日间齐军也做了象征性的尝试，但其实他们一直未尽全力，毕竟在他们看来这一战十拿九稳，何不等主君到来之后再把胜利献给主君呢？结果没等到姜继之的本队，反而等到了齐军禁卫在云梦原上被突袭全军覆没的消息，在短暂的慌乱之后，龙脊关下的齐军立刻做出了退兵的选择。事实上不止是这一路，连几乎已经拿下东海城，以及防备越州方向援军的小股齐军，在得知姜继之的死讯之后也毫不墨迹地退走了。
于是，这就成了一场完美的大胜。虽然宜军没有得到实质性的好处，例如地盘或者大量可以作为人力的战俘，但至少获得了继续发展壮大的时间。而对于我来说，获得的则是声誉，正如之前所说，龙骁骑全军上下都把我真当成了拥有鬼神不测之机的谋士，而姜继之年轻时也是东国屈指可数的勇士，于是我同时又成了拥有万夫不当之勇的武士，只差把一个瘸腿的鬼神之类的名号扣在我头上。
所以了，一方面我假装冷静地对读者们说着道理，一方面自己却也有些飘然，甚至已经想起了自己要叫什么绰号，按照11区历史创造家们的吹捧方法，名字前面冠上一个“虎”或者“鬼”字基本是跑不掉了。那么是虎少年好听一点还是鬼少年好听一点呢，我伏在马背上一边闭目小憩一边想入非非，不知不觉竟然在颠簸下睡着了。
“喂，醒醒了！”不知过去多久，我被龙胤从睡眠中叫醒。
“嗯？”我揉了揉睡眼，端详着眼前的建筑，“已经到了吗？这好像不是白门楼啊？”
“只有在月初和月中议事的时候才会在楼上召集家臣们，平时觐见主公的话都是望洛宫。”龙胤道，我注意道他已经跳下马来，伸出手来牵我坐骑的缰绳。
“哪敢劳您大驾啊。”我迷迷糊糊地拒绝他，“哪能让你龙兄替我牵马。”
“谁要替你牵马了！我是让你赶紧下马！宫门内怎能跑马！”
“宫门？在哪呢？”我望着眼前寒酸的建筑问到，这时正好坐骑爬坡，我顺势从马上滚了下来，还好下意识单腿一蹬地没有摔个狗吃屎，顿时也清醒了过来，取下挂在马上的拐棍，一瘸一拐地往前走了几步。
“那不就在你眼前。”龙胤指着不远处的牌楼，要不是牌楼两边站着两个精神抖擞的军士，我真把它当做什么民间文化遗产景点入口了。这就是龙胤说的望洛宫吗？我回头向来路望去，一座高楼伫立在来路边，便是第一次和楚洛见面的那座白门楼了，而楼外则是邳城的内城墙，能住在内城之内的估计不是姓楚也是宜国的大臣。
眼前这座建筑地基却比内城的其他建筑又要高出一截，但话又说回来了除了土夯的厚实，堂堂一国之君的宫殿只怕还不如我生前的政府大楼有气势，和生前那些古装穿越戏比起来真是差远了。正当我琢磨着是楚家勤政爱民所以不想在建造宫殿上大兴土木，还是说穿越剧都是骗人的，真实的战国宫殿就是这么寒酸，迎面就撞上了人——
“哟，抱歉抱歉。”好在我现在已经习惯了用拐棍走路，只是摇晃了一下就站稳了，虽然还没看清我撞着的人是谁，但我习惯性地道歉，却听得那人冷哼了一声，嘴里还叽叽歪歪地骂着：“还以为是谁，原来是个有眼无珠的东西，怎么这样的东西现在都能跑到望洛宫里来了。”
“喂，我都道歉了还要怎样啊，不对，你谁啊？”我打量着来人，这家伙穿着一身黑色的朝服，五官生的倒也算端正，就是一双眼睛白多黑少让人看了就讨厌。
“你不知道我是谁，我可认得你。”他的目光在我和龙胤的脸上来回着，“你不就是龙统领家那个新来的客卿，凭着点小聪明糊弄了主公一时，然后又瞎猫碰到死耗子杀了姜继之，瞧你那副走路都两眼朝天小人得志的样子，想必你现在正是志得意满，也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了吧。”
“这都什么跟什么啊。”我明白过来了，这人应该是专门来恶心我的，虽然说不管是在生活中还是网络小说里都不乏这种一脸讨厌凑上来什么也不做就为了招你烦的反派，但真正遇到的时候我还是觉得有些无所适从，仔细想想还真是这样啊，虽然上两个世界我做了不少坏事，也遇到了不少坏人，但基本都是些有操守有理想的家伙，他们平时可以和颜悦色跟你称兄道弟，做起坏事来则雷厉风行六亲不认，目的明确手段凶狠，不达目的誓不罢休。像这种不图财不图名更不会要你的命只是为了上来恶心你的家伙倒还真是头一次遇见。
我一时间还颇有些手足无措，于是便更给了这家伙发挥的空间，他掸了掸自己那件华贵的朝服，捏了捏自己腰间镶金嵌玉的腰带，又故意朝我那一身布衣多看了几眼：“可是啊，你不到了现在还是个白身吗？贱民到底是贱民，就算你师徒几代不停折腾，蹦跶到死也上不得大雅之堂。”
“我说你有完没完啊，说完了就快走啊，我还要觐见主公呢。”
大概是我一脸不爽的样子让他戳着了我的痛处，他走近一步，继续道：“怎么了，不过是说句实话，你们师徒的出生就那么让你难堪吗？”
我倒是还面无表情，龙胤直接狠狠地往前踏了一步，倒是把我吓得一跳，我急忙拦住他：“别冲动龙兄！”
“是啊，千万别冲动，为了一个来路不明的客卿殴打上卿，以下犯上的罪过可就大了。”男人毫不畏惧地说道。
龙胤的眼睛里好像要喷出火来，被我好说歹说拦住了，我倒是不在乎自己的“师父”被人说个几句，反正也并不存在，可对龙胤这样的武人来说大概就辱人师门如杀人父母，自然是要替我出头的。龙胤只能愤愤地低吼了句：“莫大人，你也不要太过分了，若是再出言不逊，我也顾不得什么上卿下卿！”
“哦，我好怕啊。”莫上卿装腔作势道。
“喂，你们在做什么！”我抬头望去，这次是楚洛的那位叔父，从宫中走了出来。
“楚轸大人。”龙胤低头行礼道，我也只能乖乖效仿。
“龙胤？你在这磨蹭什么呢？楚洛等着要见你。哦，还有你啊。”他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还有莫大人，您又在这干嘛呢？”
“楚轸大人。”莫上卿立刻改换了一副笑脸，恭恭敬敬地向叔父见礼，“正巧遇到龙统领和少先生，便说几句闲话罢了。”
“是吗？那就快点说吧。”楚轸轻笑道，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莫上卿看着楚轸走远，转过身来看着我，这一次他脸上终于没有笑容了，他走到我身侧，把嘴伸到我耳边说道：“‘少先生’，你给我听好了，无咎公主是绝对不会下嫁你这种贱民的，想保住性命的话就赶紧离开沂州吧！”
“就为了这种事情啊。”我苦笑一声，“快走吧莫大人，你家里人还等你回去吃饭呢。”
“哼，走着瞧。”这家伙挥了挥长袖离开了，连走之前说的台词都这么俗气，我微微侧身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少年菌，那种家伙的话你不必放在心上！”龙胤大声说着，似乎是把我的叹气当做了受辱之后的无奈，他哪里知道我的心思，我当然不会在乎他的侮辱，更不会把他的威胁当一回事，但是为什么呢，我就是讨厌他这样的人——
只有一条命的我，虽然还不太适应，但总算又有了活着的实感，可是，这种庸俗的家伙却又如影随形的出现在我的世界里。我说过我其实并不讨厌善良，只不过有些反抗秩序的偏执。可比起庸人来，秩序简直可爱的像皮卡丘。至于像莫大人这样的庸人，就像一只毫无缘由地在你耳边嗡嗡叫着的蚊子，能对你造成最大的危害不过是抽你一管血叮你一个包，但却远比你能想到的一切罪恶更能引起人的烦躁，因为这种东西是杀不绝的，当你警惕起来的时候它就躲藏起来，而你一旦放松警惕，它又会出来扰乱你的心弦，生前每当遇到这种情况，我都会有为了杀掉它而用大炮轰掉整座楼的冲动。
如果说深暗到令人战栗的大恶还能得到人的敬畏，这样的家伙只让你抓狂，想不顾一切地点燃自己的血，用爪和牙撕碎他。
但现在的我还是有些自制力的，我还要在宜国做官，当然不可能在国君的寝宫前发动天龙把一个上卿开膛破肚，我只能又叹了口气，承认自己还是被这家伙恶心到了。我隐隐觉得在混乱和秩序，善良和邪恶之外，应该还有第三组坐标系来定义人类。但我暂时却还没法说明那是什么。
“混蛋，不过是个靠家族荫庇才能在朝中立足的无能之辈，居然敢这样横行无忌！”龙胤咬牙道。
“他最后说无咎公主是不会下嫁给我这样的贱人的？”我好不容易把吃了苍蝇一般的烦躁感强压下去，突然想起莫上卿临走前跟我说的话，向龙胤问道。
“嗯？”龙胤愣了愣，“是啊，他怎么知道的？”
“该不会是，主公已经拿定了主意吧？”
把马拴在了宫门前的牌楼边，我和龙胤步行进宫，正殿中国君的位置空荡着，座后墙上楚家的环形龙纹徽记安静地反射着阳光，透出一股古旧的味道，恍惚间让人想不起这是个战火纷飞的时代。
值殿的武士看到龙胤，告诉他主公已经在偏殿等候多时，甚至没有收走我们的武器，就把我们放了进去。龙胤带着我轻车熟路地走进偏殿，还没走进门就听到了楚洛的声音：“来了吗？”
进殿之后我和龙胤简单地行了参见礼，楚洛正坐在偏殿正中的一张短案后，案上零散地堆着简帛，他穿着我初见他时的那种宽袍，头发也有几根没有束好漏到了外面，不等我们跪完就挥手道：“别搞这些繁文缛节的了，过来坐。”
“是。”我和龙胤老老实实地往偏殿两侧的坐席边走去，楚洛指了指短案对面：“我说过来这边，你们，替龙统领和少年菌把坐席移过来，然后你们就都下去，这里不用伺候了。”
偏殿里侍候着的內侍闻言上前，我和龙胤对望一眼，都觉得身为臣子似乎没有和国君对坐的道理，楚洛则有些不耐烦道：“还要我来请你们两位吗？”
我俩面面相觑，只得坐到了短案对面，楚洛整了整衣袍，我们就这么僵坐了一会，君臣各不做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