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Skinship NoGood!
現在想來，我從一開始就不該對希爾公寓的“幽靈”抱有期待。
小學時曾經聽學長說放學后的教室里有“幽靈”，好奇地留下來卻被一群高年級學生圍住勒索；
初中時聽說學校里隱藏着“秘密結社”，加入之後發現是考試作弊團伙，爾後被老師抓作典型狠狠教育；
高中時聽說隔壁班有同學“半夜失蹤”了，後來知道是去賓館裡和女朋友通宵來了一發，還跟其他人謊稱是被我拽去喝酒了——明明我和他壓根不認識，
——這就是“現實”。
無論聽上去多麼神秘，撕破之後也不過那樣。什麼都超脫不了“科學”，什麼都超脫不了“日常”——除了每天晚上二十四點喪鐘敲響的那一刻以外。
擅自去期待就會被背叛，擅自去接近就會被傷害。
所以我不再對“真相”抱有好奇。也不再對“假象”抱有懷疑。
真是無聊死了。
“真實”根本就不重要。“假象”又能怎麼樣？
這就是“生活”！
哪怕明明知道自己和其他人不一樣，明明覺得自己有想要追求的東西，但卻必須欺騙自己，裝作什麼也不知道來迎合“人類社會”這個族群。
因為，只有擁護“科學”與“日常”，捨棄沒用的“好奇心”，不暴露“秘密”，生活才會一帆風順。
所以今天我也裝作“人類”，卻自稱“死者”，背棄“生者”，在心底里謳歌“死亡”。
*
周一了。今天是我搬入希爾公寓后的第一個工作日。
雖然昨晚的事情讓我非常難受，但今天還是打算去學校聽課。沒辦法，我就是這麼可悲的生物。哪怕再怎麼怨恨這不講理的世界，生活還是要繼續。
“早上好，於乙~”
剛走進客廳，就看見沙發上的娜娜朝我開心地揮了揮手，看樣子她昨晚睡得不錯。不過，由於心情還沒轉換過來，我一時之間竟不知該如何回應娜娜。
看到我遲疑的樣子，坐在娜娜旁邊的茉莉也關切地問：“雖然學長平時就是一副快要死掉的樣子，但今天的臉色尤其不好……是生病了嗎？”
“啊，是的。稍微有點不舒服。”我只能無奈地回答。
看到茉莉和娜娜無憂無慮的樣子，我心裡不禁有一些躁動。明明我每晚都經歷着那樣不講理的“慘劇”，為什麼她們卻可以安然地享受“日常”？
我深呼一口氣，調整好了情緒：“娜娜和茉莉，沒有早課嗎？”
順帶一提，我由於體質的原因，每天的一二節都沒選課。今天也只有上午的三四節和下午的一二節有課。
“沒有喔~我今天只有下午的課~”娜娜說著悠閑地伸了個懶腰。
“我的課是十點到十二點……”茉莉則和我一樣是十點鐘的課。
“我也一樣。”我朝茉莉點了點頭。
“既然這樣乾脆你們倆一起去唄？”娜娜慵懶地朝沙發上一躺，像午睡的貓咪一樣眯眼笑着說。
“和、和學長一起么？好的！我會努力的！”茉莉像是要給自己鼓勁一樣，在胸前攥緊了拳頭。雖然我此時很想一個人靜一靜，本想對茉莉說“如果勉強的話就算了”，不過看茉莉的表情似乎已經下定了決心，我也就不再節外生枝。
由於我和茉莉都是“不吃早餐”派，所以早上的時間還挺寬裕。我又返回自己的房間看了會課件，才和茉莉一起出門。
上午天氣不錯，陽光明媚。穿過車來車往的十字路口，我們來到了學校。由於還沒到第二節課下課的時間，校園裡的人並不多。我想趁機轉換一下昨晚壓抑的心情，於是試着向茉莉搭話。
“說起來，茉莉，和我一起走真的沒問題嗎？”
“嗯？什麼意思……”茉莉疑惑地歪了歪腦袋。
“就是說，你看，茉莉特別容易害羞，我在想，和我這個男生獨處會不會覺得不自在。”
其實我也不太習慣和女生相處，但奇怪的是，和茉莉在一起卻不會那麼尷尬。可能是因為茉莉原本就是比較乖巧的孩子，又患有“肢體接觸恐懼症”，不會擅自侵犯他人的領域吧。比如，像現在這樣並排走着的過程中，我們也保持着半個人左右的非常舒適的距離感。即使是和娜娜在一起的時候，茉莉也不會靠得太近。
這樣想來，茉莉還真是個奇妙的女生，雖然既膽小、又怕生、距離感強、還容易害羞，但只要保持合適的距離，相處起來也挺愉快。
“哈嗚……我確實不太擅長和人相處，但是和公寓里的大家在一起的時候就感覺挺自在。”茉莉靦腆地笑了笑，“可能是因為大家都是鄰居，不管是物理距離還是心理距離都比較近吧~”
聽到茉莉的話，我也不由點了點頭：“我贊成。和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有種莫名的親近感和舒適感。”
“是呀。”茉莉沖我微微一笑，“而且，學長雖然沉默的時候有種陰森的感覺，但真正搭話之後其實挺和善的。”
“這樣啊……”我難為情地摸了摸頭髮。
這時，茉莉像是突然想到了些什麼，用期待的眼神望向我說：“對了，學長是計算機系的吧，果然是可以‘啪嗒啪嗒’地敲出一堆看上去很厲害的代碼的那種？”
“那是個誤會。雖然確實有不少寫程序的課，但更多的時候都是對着算法和論文發獃。”
“欸？計算機系也需要看論文的嗎？”
“當然了。有很多算法都是自己想不出來的，只能先去學習別人的。這一點，哪個專業都是一樣的吧。”
“哈嗚……也許是吧。不過，我是中文系的，所以比起論文，更多地是看小說啊、散文啊之類的文本。”說到這裡，茉莉苦笑了一下，“而且期中要寫好多好多的論文，超級頭疼……”
而我則必須面對一堆數學題和編程題，還有課程項目。果然每個系都有每個系的苦衷。
“學長等會上什麼課？”茉莉朝我側過頭來。
“集合論與圖論，關於離散數學的一門課。”
“‘離散數學’？就是把曲線拆成好多好多塊再計算的感覺嗎？聽起來好厲害！”茉莉兩眼放光地看着我。
“不……你說的那個是微積分吧。”
“搞錯了嗎，哈、哈嗚……”茉莉難為情地低下了腦袋。
如果要用茉莉那樣的方式比喻的話，離散數學大概就是把人腦里的“概念”和“模式”具象化成一個一個小零件再重新進行分析與組合的學問吧。不過這種說法讓我禁不住聯想到把大腦皮質也切成一塊一塊的景象，那種腦漿四射、腦腔分崩離析的過程也許意外地刺激。
撇開這種妄想不談，不知不覺間，我們已經來到了第二教學樓，我們兩人接下來要上的課都在這裡。
臨別之前，茉莉突然轉過頭來問我：“對了，學長下午有課嗎？”
“有。”
“那，學長，中、中午要不要一起在食堂吃飯？”
——冷不防地被茉莉邀請了。
我感到有些困惑。雖然和茉莉一起吃飯我並沒有什麼抵觸，而且也不是第一次。但我以為以茉莉的性格不會做出這麼勇敢的邀請。莫非是已經看穿了我總是一個人在樓梯間的角落裡用全麥麵包解決午餐，所以在可憐我?
“額，沒問題。不過，是有什麼事嗎？”
“其實是這樣。娜娜下個月要過生日了，我想和學長商量商量，給她一個驚喜，嘿嘿。”茉莉羞澀地笑着回答。
“那麼為什麼不去找小梅、小夜和莉茲姐呢？”我還是感覺有些疑惑，畢竟我才剛剛搬來公寓，拜託老房客們應該更加合適。
“唔。如果去找莉茲姐，總感覺會從‘驚喜’變成惡作劇……”
“嗯，確實是莉茲姐的風格。”
“小梅的話，她剛上高三，要準備高考，我不想打擾她……”
“這倒也是。不過從她身上完全看不出緊迫感啊。”
“啊哈哈，確實，因為那孩子頭腦很好呀。小夜的話，該怎麼說呢。那孩子有些神秘，除了每周聚餐的時間以外，平時不怎麼露面……”
“嗯。我明白了。”
而且小夜給人的感覺也不像是會參與這種活動的樣子。
“那麼，中午見啦。拜拜，學長。”茉莉微笑着沖我揮了揮手。
*
上午的課程是枯燥的數學課。我一邊機械式地抄着筆記，一邊在腦海里思考着別的問題。
昨晚“幽靈”事件的謎底似乎被解開了，但我的心裡果然還是有些難以釋懷。
我先前看到的“人影”真的只是我一個人的幻覺嗎？
即便確實如此，我還是認為莉茲姐的推理並不完美。
比方說，墜落的鳥真的可以在地上砸出那樣的坑嗎？如果撞擊地面的力度那麼大，那麼那隻鳥毫無疑問應該死了才對。
又比方說，前天晚上的風的確很大，所以鳥兒在飛行中撞到牆上的可能性是有的。但是，在那樣的晚上，為什麼會有鳥飛到希爾公寓的附近呢？
再比方說，如果鳥真的是撞在了公寓的牆上受傷的，那麼應該會在牆上留下某種痕迹才對。這一點還有待確認。
除此以外，如果這就是“幽靈”事件的全貌的話，那麼恐怕紗夢小姐所說的希爾公寓的“秘密”還另有所指。
不管怎麼說，現在就灰心還太早了。這幾天再找個機會好好調查一下吧。
畢竟是那個全身上下都由“古怪”和“神秘”構成的紗夢小姐，還是期待一下她所準備的“秘密”吧。
*
正午時分，我和茉莉在二教對面的“農園”食堂碰面。茉莉今天穿了一件非常樸素的亞麻色大衣，躲在食堂門外左側的一棵大樹下，我花了很大功夫才看到她。
中午的農園擠滿了人，簡直像是一個巨大的渦流，使人擔心自己經不經得起這樣的撕扯。不過，如果有人真的被這擁擠的人流絞碎成一片一片的碎肉，又或者壓扁成血肉淋漓的肉乾的話，就我而言倒也是挺愉快的畫面。
此時此刻，不僅窗口前排起了買飯的“長龍”，即便是大廳里也站滿了端着菜正在找座位的人。我硬着頭皮從這充滿了“生者”氣息的煉獄裡硬擠出一條道，茉莉則像小松鼠一樣雙手縮在胸前，小心翼翼地跟着我在人流中穿行。
終於從大廳擠到了窗口附近，我們的步伐卻被長長的隊伍阻擋了。茉莉上半身維持着抱團的姿勢，突然踮起腳把腦袋湊到我耳邊，小聲地問我：“學長，你吃什麼？”
茉莉的鼻息輕柔地摩擦着我的耳朵，像是一陣電流通過一樣，有點癢。
在這嘈雜的環境里，既要和我說話、又不想大聲喊叫的茉莉的心情，我非常能理解。但她突如其來的靠近，使我不由得驚慌失措。尤其對方還是茉莉這樣的可愛少女，害得我的心跳都加快了。
“咳咳，麵條吧。”回過神來后，我趕緊回答道。
“嘻嘻，那我也來點麵條好了。”
我這才注意到茉莉的俏臉上的紅暈以及羞怯的笑容。看樣子，做出這樣大膽的舉動，對於茉莉來說也是一次小小的冒險。
我們端着麵條，在擁擠的食堂里挑了一個小小的角落，總算找了個位子坐下。
“其實，來農園吃飯還是第一次，”茉莉突然一本正經地對我說，“如果沒有學長在，我一個人根本不敢來人這麼多的地方吃飯的。所以，謝謝學長啦。”
“彼此彼此。”我不由得苦笑了一聲。
聽到茉莉也和我一樣很害怕人多的地方，倒是讓我增添了幾分親近感。我甚至開始好奇，為什麼茉莉會那麼害怕與人接觸。但是，身為“死者”的我是最明白“好奇心”的可怕之處的，所以我絕不會主動詢問。
一時之間，我跟茉莉都沉默着吃着碗里的麵條。我偷偷地觀察起茉莉。茉莉吃飯的動靜很小，她總是用筷子輕輕挑起一小撮麵條送入口中，咬斷之後再細細咀嚼。與其說是“優雅”，用“乖巧”來形容可能更好一些，看上去非常可愛。在她的影響下，連一向狼吞虎咽的我也開始慢條斯理了起來。
當我端起碗將麵湯一飲而盡的時候，茉莉則是用湯勺輕輕地舀起了幾勺喝下，隨後用隨身攜帶的紙巾擦了擦嘴。使我不由地在心裡感嘆，這大概就是“女孩子”吧。
既然我們都已經吃完了午飯，再在這兒佔著座位就太不好意思，於是我提議先離開這裡，再邊走邊說娜娜生日的事。片刻后，我們總算是逃離了恐怖的農園食堂，我如釋重負地舒了一口氣。
由於我下午的課在理科教學樓，而茉莉的課則在比理科教學樓更遠的第一教學樓，所以我決定先陪茉莉一直走到第一教學樓，順便聊聊生日的事情。
“那麼，關於娜娜的生日，茉莉有什麼頭緒了嗎？”我邊走邊問。
“唔，完全沒有欸。我能想到的只有送娜娜一個她喜歡的禮物了吧……比方說，泰迪？唔，可是娜娜姐的房間里已經有好多泰迪啦！”茉莉似乎很苦惱，用手輕輕地敲着自己的小腦袋。
“既然那樣的話，不如茉莉親手做點什麼送她吧。”
“話、話是這麼說沒錯……可是我完全沒有擅長做的東西欸……”茉莉無奈地垂下了頭。
“這樣啊。那麼，我覺得‘做飯’是一個不錯的選擇哦？”
“欸欸欸？”茉莉驚訝地望向我，“學長應該知道的吧，我不僅不會‘做飯’，而且總是把廚房搞得一團糟欸！”
“嗯，我知道。但正因為這樣，才更有挑戰的價值吧。”
我覺得，娜娜和茉莉之間的感情，一定有着超越我想象的份量。那麼，為了對方而嘗試克服自己不擅長的事情，一定是最合適也最感人的禮物——這不過是我個人的美學罷了。
“可、可是……”然而茉莉還是有些遲疑，露出了怯懦的表情。
“如果實在擔心的話，我可以適當地幫忙。”
——雖然違背了我的“麻煩規避”主義，我還是坦率地做出了讓步，決定幫助茉莉。明明從昨晚到今早都處於極度的煩悶之中，但和茉莉聊天之後，心情就放鬆了不少。這麼看來，像這樣幫助茉莉，也算是一種報答吧。
“真的么？”聽到了我的提案，茉莉一臉驚喜，“其實，娜娜是一個月前才搬進宿舍的。這是她來公寓以後第一次過生日……如果我能親手做出好吃的料理，那真是太好了！”
聽了茉莉的話，我倒是略感驚訝。我一直以為情同姐妹的娜娜和茉莉在一起應該已經很久了，沒想到茉莉居然是九月份才搬進來的。這就是所謂的一見如故么。
“那、那麼，就拜託學長啦！”看到茉莉激動的樣子，我的心底也湧現一絲暖意。
“OK。包在我身上。”
——於是我難得地做出了這樣的承諾。
*
下午的課結束后，我一個人返回公寓。在重新對着課本和課件研究了今天的筆記之後，已經到了晚上。考慮到錢包的危機，我出門前往學校，在物美價廉的學生第五食堂、通稱“學五食堂”吃完了晚飯，然後又回到公寓開始思考“幽靈”和“秘密”的事情。
正當我重新梳理至今為止的各種線索和疑點的時候，房門被人敲響了。
我推開門，看到了預想之外的人物——小梅。
“晚上好。”我一邊簡單地問候，一邊打量起她來。今晚的小梅穿了一件紅色立領毛衣，外面披着黑色外套，髮型則從單馬尾換成了雙馬尾。兩股馬尾在腦後一晃一晃的，上面的草莓扎頭繩也一起擺動，讓人不禁產生捉弄它的慾望。
“晚、晚上好。”小梅低着頭，用餘光輕輕地瞟了瞟我。
我們就這樣面對面地沉默了片刻。
“呃……請問，有什麼事嗎？”我終於忍不住打破了僵局。
“你、你是學計算機的吧？”小梅突然抬起頭，惡狠狠地瞪着我，一時間我甚至產生了“計算機系”是什麼犯罪組織的錯覺。
“呃，是的。怎麼？”
“壞了。”
“啥？”
“嘖，”小梅皺了皺眉，輕輕地嘟囔着，“所以說……壞了啊！”
——壞了？
“我懂了。是電腦壞了對吧？”
所以才問我是不是學計算機的吧。嗯嗯，我可真是善解人意。
“嗯。”小梅老老實實點了點頭。
“所以，需要我幫忙嗎？”
像我這樣的體貼大概就是所謂“大人的成熟”了吧。
“嗯。可惡。真該把你拉出去槍斃。”小梅一臉的不悅。奇怪，我明明準確地理解了她的意思，為什麼反而惹她不快了呢。“傲嬌”真是奇怪的生物。
似乎不想再多搭理我，小梅很乾脆地丟下一句“現在就來小梅的房間，馬上，立刻”，就頭也不回地走向自己的房間。
“唉呀呀。”雖說對方的態度有些惡劣，但是我絕不會和比自己年紀小的女孩子斤斤計較。所以我輕輕嘆了口氣，就跟了上去。
說實話，這還是我第一次進入女生的房間，心裡稍稍有些激動。
小梅的房間里有一種少女特有的香氣，大概是梔子花或者丁香花之類的感覺。房間比我的稍大一些，約莫有二十平米，牆上貼着帶有草莓圖案的粉紅色壁紙，透露出一股少女趣味。靠門的一邊是巨大的木製衣櫃，右側是擺着電腦和課本的書桌，書桌旁邊的書架上擺着許許多多的小冊子，仔細一看都是些漫畫和輕小說。左側的床上擺着一些心形抱枕和櫻桃花紋的棉被……
“——你你你你在亂看什麼呀！”正當我仔細觀察者小梅的房間時，她滿臉羞紅地沖我嚷道。
我頓時察覺到了自己的失態，看樣子我再一次被“好奇心”這傢伙給坑害了。即便如此我還是故作鎮靜地自言自語道：“原來如此，這就是小梅的房間嗎。”
“早點把你那骯髒的眼珠挖掉算了。”小梅依然憤憤不平地盯着我。
雖然小梅的話很失禮，但確實是我有錯在先，我只能趕緊轉移話題：“咳咳，總之，電腦出了什麼問題呀？”
“哼，姑且先放過你。”小梅還是撅着嘴，“問題挺多的。首先，麥克風聲音太小了，其次，錄製的時候只有麥克風的聲音沒有電腦本身的聲音，還有桌面上的圖標突然變得好大，還有3D軟件打不開了，還有……”
我一時語塞，沒想到小梅一張口就連說了十幾種不同的問題。
“都是今天剛出現的嗎……？”我狐疑地問。
“是、是的。”小梅嘀咕道，“下午想更新一下系統和驅動之類的，更新之後就變成這樣了……”
這可真是厲害，我還是第一次見到可以通過軟件更新把電腦弄成這樣的……不會是在更新的過程中擅自篡改了程序吧？
“總、總之，別廢話了，快幫小梅弄一下！”小梅似乎是感到有些慚愧，把羞紅的臉撇向了一邊。
我嘆了一口氣，在電腦桌前坐了下來，開始處理小梅提到的問題。小梅則坐在我身後的床上，輕輕地晃着腿。
我看看我看看，麥克風聲音小是因為麥克風加強沒開，沒有電腦聲音是因為立體聲混響沒設置好，桌面圖標是分辨率設置問題，3D軟件果然是dx插件的版本出了問題吧……
就在一個一個修復問題的時候，我突然注意到小梅桌面上有一個我從沒見過的軟件。“VKAST”？這是什麼。圖標是一個穿着迷你裙的可愛小女孩……
“哇哇哇你在亂看什麼！！！”小梅突然從旁邊竄了出來捂住了屏幕。
“呃？沒看什麼啊。”
我明明只是在桌面上停留了一會兒，難道說是那個奇怪的軟件嗎？有點可疑。
“不準看！快點幹活！”小梅滿臉通紅。總覺得自從我進入這個房間以來，小梅的臉就一直紅着，是發燒了嗎。
“那你把手讓一下呀，屏幕都被遮住了我沒法操作。”我無奈地對小梅說。
“聽好了，不準亂看哦？”小梅再次叮囑了一遍，才緩緩把手移開。
我趕緊又瞅了兩眼那個奇怪的軟件。
“都說了不準看啦大笨驢！”
——腦袋挨了幾拳。
雖然小梅的拳頭軟軟的，不怎麼疼，反倒是有些舒服（？），但這大概是最後通牒了吧。雖然我個人認為“死於未成年少女的拳下”也是極為理想的結局，但那樣的話難辦的大概就是小梅了。
為了不給小梅添麻煩，我老老實實地完成了接下來的作業。說起來，小梅的問題似乎都和視頻有些關聯，大概是特意更新了顯卡、聲卡驅動以及相關軟件吧。
“姑、姑且感謝你。”小梅頭也不抬地小聲嘀咕道。
“不客氣。對了，小梅是備考生吧，”我突然想起白天茉莉說過的話，“高考加油。”
“知道啦。”小梅輕輕擺了兩下腿，因為沒有抬頭所以我看不到她的表情。看樣子已經不打算再搭理我，於是我知趣地離開了小梅的房間。
剛回到自己房間坐下，沒一會兒，房間的門又被敲響了。
我再次打開門，這回是茉莉。茉莉穿着一件鵝黃色的比較寬鬆的女式毛衣，很有居家氣息。
“晚上好，茉莉。”因為是茉莉，我很愉快地打了聲招呼。
“晚上好，學長。”茉莉羞澀地笑着回應，“白天說過的事情，學、學長還記得嗎？”
“嗯，當然。茉莉已經計劃好了嗎？”
“是、是的！”茉莉開心地說，“明天下午我沒有課，打算去採購一些食材，晚上就試着做一下……啊，但是不知道學長有沒有空……如果沒空的話，我、我一個人也可以……”
“沒問題，我明天下午的課不點名。”
“學、學長是打算翹課嗎？”茉莉慌張地擺了擺手，“不、不行。怎麼能這樣麻煩學長……”
“本來也不是特別喜歡的課。之後自己看看課件就好了。”我聳了聳肩，對於那門課我確實感到很無所謂。
“唔，怎麼會……”茉莉的小腦袋聳拉了下來。
看着茉莉一副過意不去的樣子，我忍不住開了個玩笑：“嗯，要是覺得不好意思的話，就把先前買的長筒襪穿給我看看好了。”
“欸——？”茉莉的臉刷的變得通紅。
“雖、雖然說長筒襪買來就是為了穿的、但是被學長這麼一說突然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了、如果被學長用那種奇怪的眼神盯着的話總覺得很危險而且可能會害羞得死掉……”
“——咳咳，總之，這個人情就先記着，有機會再還回來就好。”看着茉莉慌亂的樣子我趕忙出聲打斷了她，本來只是打算開個玩笑，沒想到對方居然當真了。
“唔，可是……”茉莉還是一副猶猶豫豫的樣子。
我不禁在心裡嘆氣，茉莉別的都好，就是有時候太過拘謹。雖然這種距離感大多數時候使我非常舒適，但這種時候就會覺得很麻煩。
“就這麼決定了。明天見。”
“啊，唔，好的。”茉莉終於擺出了一副下定決心了的樣子。
“不、不過，長、長長長筒襪要下次再給學長看哦？”茉莉眨巴着小眼睛，“——總之明天下午見啦。學長再見！”
說完便一臉害羞地小跑着回去了，我則一臉獃滯地站在原地。
真的要穿給我看嗎……長筒襪？
不妙，有點興奮。
明明還有“幽靈”和“秘密”的事情沒有解決，我卻滿心期待起“長筒襪”了……於是這天晚上我睡的很香，連自己是怎麼死的都不知道。
*
周二也是十點鐘的課。在出發去學校前，我特意在公寓里轉悠了一圈，沒發現什麼可疑的跡象，於是又到那天夜裡“幽靈”事件發生的地方瞧了瞧，還是沒有什麼特別的痕迹。不過，我依然無法接受莉茲姐給出的“謎底”。
上完下午一二節的課，我匆匆趕往校門口，準備和茉莉碰頭。
“學長！”茉莉老遠地就看到了我，朝我揮了揮手。正當我朝她走去時，身邊傳來了一個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
“——哦呀？那個女孩是在等你嗎，於乙？”
我轉過頭去，是一個有點印象的女生，如果沒記錯的話，應該是我所在的行政班的班長小泉同學。嗯，想起來了，是個與“過勞死”相稱的女生來着，大一小組作業的時候曾經組隊過，總是嘰嘰喳喳地說個不停，而且對於遇到麻煩的人異常地熱心。雖然樂於助人是一件好事，但那種毫無顧忌、一股腦地向前沖的方式我可接受不了，所以一直對她抱有本能的抗拒感。
“是小泉吧。”我姑且確認了一下。
“你不會把我忘了吧？我們大一的時候可是同組過欸，你翹課的時候還是我幫你帶的講義。”
那種事情當然記得。對於一向不主動與人交善的我，這傢伙卻一視同仁，連我本人的意見都沒徵求，就自顧自地從老師那裡幫我要了一份講義。當她在微信群里和我說“於乙我幫你拿了講義”的時候，我可是大吃了一驚。
“嗯，說起來確實有這麼回事呢。”我只能無奈地點了點頭，“那邊那位是我的學妹，姑且住在同一棟公寓里，是鄰居。”
“原來如此。那麼，可愛的學妹在校門口等你，是要和你一起回去嗎？”
“那種事情和小泉沒關係吧。”我嘆了口氣。
“欸？好可疑喔於乙同學，遮遮掩掩的。” 小泉似乎還是鍥而不捨。
看吧，這就是我討厭“生者”的原因。
自顧自地搭話，自顧自地追問，自顧自地逼近，自顧自地進犯。
——到底有多麼喜歡自說自話啊。
如果真的是為對方考慮，從一開始就該把嘴閉上。就好比，“死了”會給別人添麻煩，所以不要為了自己而去死一樣。
說到底，這種表面上的“關心”，不過是為了滿足自己丑陋的“好奇心”罷了。
所以我才信奉“麻煩規避”主義，不是為了自己，而是為了不給別人添“麻煩”。
——“嗯，是要順路一起回去。”
於是我撒謊了。
儘管身披“假象”的感覺令我反胃，但我還是撒謊了。
“驚了！”小泉驚訝地捂住了嘴，“於乙居然也會和女生一起回去。”
“怎麼了。就算是我，和鄰居正常交往的社交能力還是有的。”我壓抑住自己的不耐煩。
“哎呀，該怎麼說呢。於乙平時總是一副無精打採的樣子，從來不主動和人接觸，像是對周圍的事物不抱任何好奇心一樣。”小泉嘆了口氣。
沒錯，她說的毫無疑問就是平時的我——身為“死者”的我。正因為她說的沒錯，所以我才更加不快。
——這傢伙，明明不知道我是抱着怎樣的心情扮演“死者”。
“所以呢？”我的語氣里已經掩藏不住惱火。
“別生氣。我只是想說，挺‘可惜’的。”小泉突然朝我莞爾一笑。
可惜？
聽到了意料之外的詞語，我一時愣住了。
“是呀。於乙其實腦筋不錯吧？明明不怎麼聽課，題目卻解得很快。而且，雖然表面上拒人千里的樣子，實際上是一個很好說話也很善良的人呢。我也是，曾經被於乙……唔，沒什麼。”
聽了小泉的話，我有些迷茫，不知道是應該坦率地高興，還是反駁點什麼。
我從沒有想過會被別人這樣看待。“題目解的快”，是因為那是我想要“一個人活下去”所必須的技能，所以認真地去訓練了；“好說話”，只是因為怕麻煩；“善良”，更不知是從何說起的。
“你在說什麼呢。”所以我只能這樣說。
“哈哈，那就當做什麼都沒說吧。快去找你的學妹吧，讓人家久等了可不行哦。”小泉輕輕從背後推了我一把。
拖住我的明明就是你吧——雖然我很想這麼說，但我隱隱感覺到此時不是該說這話的氣氛。
“——謝謝。”
所以我這樣回答。
與茉莉會和后，她完全沒有在意我把她晾在一邊的事情。雖然有一瞬間露出了好奇的表情，但最終也沒有問我和小泉之間說了什麼。如果她問了，我想我應該會如實地告訴她。不過，“什麼都不問”也挺有茉莉的風格。
我和茉莉乘地鐵前往附近的新中關購物中心，那裡有一家新開的“家樂福”。
在家樂福三樓的生鮮區轉悠的時候，茉莉怯生生地問我：“學、學長，請問新手做點什麼菜比較好呢？”
“嗯……我想一想……果然還是步驟簡單一些的比較好吧？比方說，‘蒸雞蛋’，‘可樂雞翅’之類的？不過，茉莉應該不算新手吧，畢竟已經幫小梅和娜娜打了那麼多次下手了。”
其實我之前一直住在自己家裡，也沒怎麼做過菜，說不定茉莉的水平比我還高呢。
“哈嗚……與其說是打下手，不如說一直是在添麻煩。”茉莉垂頭喪氣地苦笑着。
“不會的，茉莉是吉祥物一樣的存在，只要待在廚房裡什麼都別做，大家的效率就會提高——我是這麼覺得的。”為了安慰茉莉，我坦率地說出了自己的想法。
“唔……學長這算是在誇獎我么。”茉莉困惑地晃了晃腦袋。
“——差不多是這麼回事吧。”
之後，經過討論，我和茉莉決定首先挑戰“可樂雞翅”，於是挑了一些翅中，還帶了一瓶可樂。在經過零食的架子的時候，茉莉又忍不住拿了好多巧克力和水果糖，看樣子是真的很喜歡甜食。俗話說“甜食是裝在另一個胃裡的”，不過對於茉莉這樣平時就吃得比較少的女生來說，應該說是“女孩的胃就是為了甜食而準備的”更恰當一些吧。
“——挑完了嗎？袋子我幫你拿吧。”
在準備結賬前，我伸手想要幫茉莉拎她手裡提着的購物袋。
“學、學學學長！你干蝦米！”
結果茉莉驚慌得連舌頭都咬到了。果然茉莉對肢體接觸非常恐懼啊，真是遺憾。
倒不是說我想對茉莉做些什麼，只是覺得“如果永遠沒法觸摸他人該多麼寂寞啊”之類的。不過，身為“死者”的我也沒資格說這個就是了。
總之，我們一路順利地回到了公寓。
*
下午五點，我跟茉莉在廚房碰面。這個時間，莉茲姐還沒有回來，娜娜則是在自己的房間里做課題。
“那、那麼，學長，我們開始吧！”茉莉穿上‘兔子’圍裙，握着菜刀，一臉認真地對我說。
“別那麼緊張啊，放輕鬆點。”
像那樣正經地拿着刀看着我，我會因為期待被虐殺而興奮的。
“好、好的，我我我、我會加油的！”
這不是更加緊張了么。
由於茉莉非常不適應親密接觸，我們先一起把蔥姜蒜之類的作料準備好，然後我便遠遠地站在茉莉身後看着她。在下鍋之前，需要先在翅根上切幾道口子來幫助入味。茉莉一副如臨大敵的樣子——
“嘿咻！”
砧板上留下了一道口子。
“茉莉，放輕鬆放輕鬆！”我連忙喊道，但看樣子這樣的安慰並沒有任何效果。這時，我突然想起了聚餐的時候娜娜曾經帶茉莉做過的事情。
“茉莉，呼~~吸~~呼~~吸~~！”我也學着娜娜當時的樣子做了幾個深呼吸。
茉莉回頭看了我一眼，噗嗤一聲笑了出來。
“——噗、噗哈！學、學長，太搞笑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啦！”
奇怪，我明明只是想做深呼吸，難道動作出了什麼問題？我懂了，一定是腹部的力沒發好，所以才會導致臉部用力。於是我調整姿勢，一邊閉上眼感受腹部的發力，一邊又做了兩個。
“我、我不行了，學長，快、快停下！哈哈哈哈哈哈哈~”結果茉莉笑得連刀都拿不穩了，差點砸落下來。
真危險。看來我並沒有做深呼吸的天賦。
“謝謝學長。”在笑聲平息之後，茉莉沖我甜甜一笑，轉身重新面對砧板，這下動作自然了許多。雖然我的深呼吸做得不好，但因禍得福了也說不定。
在準備好各種材料以後，就是正式的烹制了。
“啊哇哇哇哇哇！”
就像是要和油鍋里的“噼里啪啦”聲一爭高下一樣，茉莉也怪叫了起來。令我不禁想起了空間里經常看見的雞貓對峙的場面，如果硬要比較的話，那麼平日里比較乖巧的茉莉應該更像是受驚的小貓咪吧。不過，說句實話，因為事先我已經好好把鍋擦乾了，所以並沒有多少油星濺起來。
“茉莉，別慌張，快把肉放進去。”
“哈嗚……可、可是，油好可怕，隨時會從鍋里冒出來的樣子……”茉莉委屈巴巴地看着我。
“沒關係，只要把肉放進去，油就只會跟肉較勁了。”
“啊是這樣的嗎？”
茉莉將信將疑地把肉放了進去，於是鍋里“刺啦——”地一下子發出了比先前響得多的聲音。茉莉嚇得猛地一顫，整個人蹲在地上縮成了一團。
“別緊張嘛，你看，這不是沒事嗎。”
正如我說的一樣，鍋里雖然一直發出悶響，但是只有雞翅周圍的油在鼓動。
“嗚嗚嗚學長大騙子，再也不信你了。”茉莉賭氣地把臉別向一邊。
“別呀茉莉，你看鍋里已經消停了不少，接下來就很安全了。”我趕緊為茉莉打氣。
“哼~學、學長，我真的可以相信你嘛？”
茉莉一臉警惕地看着我，鼓起的腮幫甚至讓我產生了伸手捏一下的衝動。
“當然，我從來不撒謊的。”
才怪，我只是一直都在撒謊而已。
聽到了我的保證，茉莉這才站起來，用筷子小心翼翼地翻轉着雞翅。等到雞翅被炸成金黃色以後，再把可樂倒進鍋里。可樂一接觸到炙熱的油鍋，就發出咕嘟咕嘟的聲音，產生了許許多多的氣泡。但因為氣泡非常溫和，連茉莉都沒有感到畏懼。
約莫十分鐘之後，看到可樂已經快見底了，我趕緊催促茉莉關火，把雞翅連着醬汁倒進了盤子里。
“——完成啦！”
茉莉驚喜地叫道。
雖然盤子里的雞翅呈現着不完全的金褐色，看樣子可樂還沒有完全被吸收。但畢竟是茉莉第一次獨自完成的料理，我和她都感到非常開心。
我還是第一次體驗到這種快樂——與他人共同作業的快樂。看着茉莉喜悅的笑容，我的心裡也感到了一絲甜意。
“學、學長，快嘗一嘗吧！”
說著，茉莉像炫耀成績單的小孩子一樣，一臉驕傲地把盤子朝我端起來。
“——好燙！”
看樣子是被燙到了。真是不小心啊。
我下意識朝茉莉伸出手，想要幫她拿一下盤子。
就在這時。
“Skinship NoGood！”
——伴隨着茉莉的尖叫聲，盤子“咔嚓”一聲摔了個粉碎。
糟糕，我完全忘記了茉莉的“肢體接觸過敏症”。
然而為時已晚，由於盤子的破碎，茉莉好不容易做出的“可樂雞翅”也散落在了地上，粘稠的黑色汁液在地上張牙舞爪地蔓延，就像一灘糜爛的沼澤。
我和茉莉一時都有些失神。
“啊哈哈，我又搞砸了。”茉莉發出了笑聲，但表情里卻完全沒有笑意，眼睛裡寫滿了悲傷與失落。
明明上一刻我們還沉浸在欣慰的暖流之中，下一刻卻宛如墜進了冰窟窿里。
“對不起。”
我感到有些自責。如果我沒有自作主張地想去幫茉莉，也許就不會變成這樣的結果了。
“學長沒有錯，”茉莉低下了頭，“學長……沒有錯。”
我也一時不知該說什麼好。於是我們倆沉默着打掃好了地上的殘骸，又把廚具之類的收拾乾淨。
一時之間，廚房裡的空氣壓抑得像是被牆壁擠壓着一般，令我喘不過氣來。
“茉莉……不要太灰心了。”最後的最後，我還是忍不住小聲對茉莉說。
“嗯。再見，學長。”茉莉面無表情地回應了我，然後便與我道別。
*
因為最後的事故，原本挺美好的一段時光全都糟蹋了。回房間完成了白天留下的作業后，我不由地躺在床上嘆起氣來。
茉莉的心情我並非不能理解。好不容易做出的第一次的料理，還沒有嘗過就報廢了。更何況，茉莉本來就有些自卑，即便是因為我的錯才搞砸的，她也會感到十分自責吧。
但我還是認為不應該就此放棄。身為“死者”的我從一開始就選擇了放棄，但那是無可奈何的事情。而且，哪怕放棄了掙扎、逃避了“真實”，內心還是會一直飽受煎熬。正因為如此，我才更不想看到其他人放棄。
我突然想要去找茉莉，和她約定下次再重新挑戰。這本不是我應該做的事。我本不應該如此多管閑事。但因為茉莉是我為數不多的近似於“友人”的存在，所以總有點放心不下的感覺。
說起來，我還沒有和茉莉互換聯繫方式，這下只能當面去說清楚了。
想到這裡，我下定決心，從床上蹦了下來，出門前往茉莉的房間。來到203的門口，我輕輕敲了敲門。
“茉莉？”
沒有人回應。
我再次敲門確認，果然還是沒有迴音。
看樣子很不巧，茉莉不在。
我突然回憶起，茉莉曾說過，我剛來的那一天晚上她出去散步了。恐怕此時此刻也正在外面吧。不過，當時茉莉雖然在散步，卻還是聽到了“幽靈”發出的聲音，那麼果然還是在公寓附近吧。
我突然感到有些好奇。公寓附近有可以散步的地方嗎？正好現在也沒有事做，不如去找找吧，順便也搜查一下“幽靈”的線索，說不定還能碰到茉莉。
於是我走出公寓，開始環視四周。不愧是高檔別墅，房子周圍半徑五十米的區域都在別墅區的圍欄範圍內。正門所在的北面是一片鋪着地磚的空地，距房子比較近的地方擺着遮陽傘和仰椅，雖然我還從來沒有體驗過。東西兩側栽種着一些矮木，南邊則是先前去過的花園。
想來想去，適合散步的地方也只有花園了。我來到花園，然而並沒有看到茉莉的身影。無奈之下，我只能再一次觀察起“幽靈”事件的事發現場來。昨天晚上還爬滿螞蟻的血跡，今天已經只剩若有若無的黑色斑塊了。
果然還是很奇怪，那天晚上我明明看見的是“人影”，莉茲姐她們卻說看到的並不是“人影”，難不成“幽靈”有兩個？
我順勢朝我自己房間所在的三樓看去，沒有發現任何異樣，卻突然看到了意想不到的畫面。
今晚的夜空很晴朗，一彎柳葉似的月牙輕飄飄地掛在夜空中，旁邊寒星點點，若隱若現。
在凄清的月光下，一位少女正抱着膝坐在公寓的屋檐上。
月光與晚風溫柔地撫摸着她的臉頰，烏黑的秀髮輕輕飛揚。
少女的臉上帶着一絲憂鬱，雙眼迷離地眺望着月空。
是茉莉。
難道這就是她之前所說的“散步”嗎。
我一時之間有些愣神，竟產生了她隨時可能向夜空飛去的錯覺。我想要喊住她，卻發不出聲音。也許是我本能地不願打破這唯美的畫面。
片刻之後，我開始思考一個問題，茉莉究竟是怎麼上去的？
至少，這間公寓里肯定還隱藏着我還沒見過的通道。
暫時也沒有打擾茉莉的必要，我決定先去尋找通往房頂的路。既然是通往房頂，那麼想必應該在三樓，於是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門口。
三樓只有三個房間，我所住的301，小梅所住的302，還有一間儲藏室。
我輕輕地推開儲藏室的門，打開了燈。房間里的一側擺放着成捆成捆的紙，似乎都是些小孩子用的試卷和講義，還有小人書。另一側則是一些小孩子喜歡的玩具，積木啊、洋娃娃之類的。看樣子這間公寓里曾經居住過小孩。
莫非是紗夢小姐的孩子？不可能。那個古怪的紗夢小姐如果都當得了“媽媽”，恐怕全人類都得向自己的媽媽道歉，“您是個好媽媽真是太感謝了”什麼的。我趕緊打消了這個愚蠢的想法。
我再仔細觀察，果然在房間的頂部有一個小小的天窗，不過天窗的頂部積着灰，所以完全看不清外面的夜空。雖然隱隱感覺哪裡不太對勁，但我還是決定先不管太多。
我從房間的一角搬出一把梯子，順着梯子爬了上去，打開窗戶探出了腦袋，由於飛揚的粉塵而一時感到有些嗆。
希爾公寓的房頂是一個由瓦塊鋪出的斜面，茉莉就坐在不遠處的屋檐邊。我輕輕地從天窗中爬了出來。似乎是聽到了我發出的動靜，茉莉警覺地朝我看過來。
“學、學長？！”
“喲，茉莉，晚上好。”我故作輕鬆地打了聲招呼。
“學、學學學學長，你你你怎麼會在這這裡？”
“在下面看見了茉莉，所以就上來了。”
“欸？學、學長是怎麼上來的呀。”
“當然是和你一樣從天窗上來的了。”
“啊、天窗。原來如此。學長發現那個天窗了啊。”茉莉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
“打擾到你了嗎。”
“沒有。我只是看一會兒星星罷了，剛好也有點冷了，正打算回去。”茉莉的聲音低落了起來。
“果然還是因為晚飯的事情而難過嗎。”
“嗯。差不多吧。”茉莉笑了笑，但是笑容十分無力，“那個，學長，機會正好，要不要再一起待一會兒？”
“沒問題。”
也許我就是為了這個才來的吧。
我和茉莉在屋檐邊並排坐下。今晚的茉莉有種和平日里不太相同的氣氛，該怎麼描述呢。比方說，距離感吧。我和茉莉坐着的距離比平時要稍微近一些，大概比娜娜和茉莉坐在一起時還要近一點點。
“我，其實是一個孤兒。”茉莉望着夜空，徐徐開口，“不，也不能說是孤兒吧。因為我的父母都還在。只是他們不願意和我在一起。”
茉莉用不經意的語調緩緩說出了令我震驚的事實，聲音之中透露着淡淡的寂寥。
不願意在一起——是因為茉莉的“肢體接觸恐懼症”嗎？我不知道，但如果茉莉不說，我便不會問。
“大概是五歲的時候吧，我被母親托給紗夢小姐撫養，從那時候起就一直住在這個希爾公寓里，跟紗夢小姐和小夜一起生活。”
“我從小的時候開始就很怕生。紗夢小姐和小夜也很少陪我玩，我只能一個人看書，也不太擅長和人說話。”
“上學的時候，我總是一個人縮在角落裡，所以也沒有朋友。”
“到了高中的時候，莉茲姐搬來了。莉茲姐人很好，經常照顧我，還想帶我出去玩。但我果然還是受不了人多的地方，而且莉茲姐那種愛捉弄人的性格……”說到這裡，茉莉苦笑了一聲，“我有點應付不來。”
“直到一個月前，娜娜來了，我第一次有了聊得來的同齡的朋友。然後就是前天，學長搬來了，學長是第一個離我這麼近的男生，所以我感覺挺緊張的……”
“所以前天晚上也到這裡來了對吧？”我嘆了口氣。這大概就是“幽靈”事件的晚上其他人都沒有聽到聲音，唯獨茉莉聽到聲音的原因了。因為當時她就在事發地點的正上方啊。
“嗯。”茉莉點了點頭。
“學長，你有過這樣的體驗嗎。明明想要某樣東西，卻註定得不到；明明想要邁出步伐，卻知道一定會受傷。就像現在一樣，明明知道從這裡踏出一步就會跌下去，摔得很慘，但卻還是很想體驗一下在夜空中飛翔的感覺。學長，你有過這樣的感覺嗎？”
茉莉突然把頭轉向我，一本正經地問。
我當然有。
我想要知道世界的“真實”，卻連自己的“真實”都無法向他人言說。
我想要知道“真相”，卻知道“真相”註定會令我失望。
我想要不給別人“添麻煩”，卻讓自己的親生父母都吃盡了苦頭。
所以我放棄了，我選擇屈服於“假象”，自視為“死者”。
“嗯。有的。”所以我向茉莉點了點頭。
“是嗎。”茉莉不再看我，而是若有所思地望着皎潔的月亮。
果然今天晚上的茉莉有些奇怪，今天晚上的我，也有些奇怪。
大概，當我從樓下目睹了茉莉寂寞的身影時起，就已經在不知不覺間把“麻煩規避”什麼的拋之於腦後了吧。
“但是茉莉，還不一定會失敗吧。‘做飯’也好，‘肢體接觸’也好，總會克服的。”
我猜茉莉剛才說的是“想學會做飯”或者“想和人交往”之類的事情。但與我的“死者”之身不同，茉莉還擁有希望，只要有人在旁邊為她鼓勁，她一定可以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是嗎。學長真的……是這麼想的嗎……”茉莉突然嘆了口氣，“那麼我們果然不一樣呢。”
“你在說什麼……”我一時有些沒聽明白。
“沒什麼。不過，學長似乎想要為我打勁兒，我很開心。”茉莉突然朝我露出了真誠的笑容，然後輕輕地側過腦袋，用溫柔的目光注視着我：“明天，也能像這樣為我加油嗎？”
我只覺得女孩子真是奇怪，前一刻還在嘆氣，后一刻又開始笑。
“嗯，當然。一開始不就說了，‘包在我身上’。”
那可是我難能可貴的承諾呢。
“嘻嘻，學長果然很可靠。謝謝啦。”茉莉認真地看着我，“那麼明天晚上……”
“嗯，挽回今天的失敗吧。”我朝茉莉點了點頭。
“果然學長很可靠呢……”茉莉輕笑了一聲。
晚風輕輕地吹過，我也抬起頭望向天空。這還是我第一次在城市裡欣賞到星空。希爾公寓，果然是一個不可思議的地方。我和茉莉，就這樣在屋頂上安靜地坐了好一會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