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如果明知道永远也得不到“真实”、

明知道最多只能得到跟“真相”一模一样的“假象”,那么。

——“好奇心”究竟有什么意义?

有的。

“好奇心”的意义,就是“麻烦”。

*

我很讨厌“麻烦”。

所以我非常喜欢“电动扶梯”——将人类从想想就觉得“麻烦”的重力势能、动能、内能、生物质能以及化学能之间的复杂而又无聊的循环之中解放出来,只需做出“什么都不做”这样的简单动作就可以快速移动的感觉,实在是太棒了。我承认,如果确信不会付出任何代价的话,我并不讨厌“不劳而获”。

总之,乘着电动扶梯上到六楼后,没走几步就来到了“甜美时光”的门口。看到这奇异的门面,我一时愕然了。入口顶部,挂着大得夸张的蛋糕造型的浮雕,上面缀满樱桃、草莓等色彩鲜艳的水果,看上去十分逼真,该不会是真的蛋糕吧。四周墙上的壁纸全是甜得腻人的粉红色调,其间穿插着大量白色拉花和淡黄色雕纹,有种整个屋子都被打造成了一个草莓蛋糕外壳的错觉,一切装饰都充满了少女趣味。

这下我完全理解了为什么和我同行的娜娜和茉莉会对这里如此期待。

一下电梯,娜娜和茉莉就兴奋地冲了过去,而我则边走边开始思考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究竟要如何才能在这种地方不花太多钱地吃饱。比起我的“麻烦规避”主义,更残酷的现实是我一整个星期的伙食费已经在刚刚不翼而飞了。

我慢吞吞地跟着娜娜和茉莉走进了店里,看到她们已经挑了一个四人桌坐下,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坐在了她们的对面。刚坐下,就听见娜娜笑着问旁边的茉莉:“茉莉想来点什么?”

“恩……草、草莓‘三倍甜’至尊黑森林?”

那是什么,名字也太奇怪了吧。为什么蛋糕的名字里会带着“三倍甜”这样奶茶一样的甜度标签啊?况且,就算是奶茶也不会有“三倍甜”这么超标的规格吧。

就在这时,一位穿着正统女仆装的店员一脸歉意地向我们走来。她在我们面前站定,微微鞠了一躬:“非常抱歉,几位客人。本店刚才发生了一些事故,需要临时停业一会儿,请您见谅。”

听到店员的话,娜娜和茉莉都露出了遗憾的神情,我则捂着自己的钱包暗自庆幸。

“刚才发现了什么‘事故’呀?”娜娜好奇地问店员。

“刚才来了个小偷,偷走了某位客人事先定做好的蛋糕,店长和领班都去追那个人了。”店员苦笑着对我们说。

听完店员的解释,我不由感到疑惑,竟然还有人特意来这里偷蛋糕。如果是偷长筒袜之类的我还可以勉强认同,区区“蛋糕”有那么大魅力吗。于是我问道:“莫非那个蛋糕很值钱吗?”

“唔,该怎么说呢。那个蛋糕确实是‘本月限定’的超稀有品没错,但是比起这个,听说订购那个蛋糕的人比较恐怖。”

“订购蛋糕的人?”听到店员的解释,连茉莉也生起了兴趣。

“嗯。订购蛋糕的人是店长以前的朋友,一位非常尊贵的客人,”说到这里,店员似乎犹豫了一下,“我也只是听过一些传闻。店长只用‘Phantom’这样的假名称呼他,而且语气中透着敬畏,总觉得那人像是干那种见不得人的工作的。”

我很自然地把店员口中的“Phantom”翻译成了“幽灵”。怎么又是“幽灵”。总感觉突然之间到处都有“幽灵”冒出来了,是我太疑神疑鬼了吗。

听了店员的话,茉莉一脸失望地问:“所以,今天吃不到蛋糕了吗?”

比起“甜美时光”的失窃案,茉莉似乎更关心自己的蛋糕,这一点倒是和我有些相似。

“如果三位能等到店长他们回来,还是可以点单的。”店员露出了揽客专用的热情微笑。

“怎么办呢,茉莉、于乙?我觉得既然来了,不如就在这儿等一等吧。”娜娜用试探的眼神望了望我和茉莉。

考虑到我那可怜的钱包,我其实很想趁机拒绝,改去更朴素一些的店。但是看到娜娜和茉莉都一脸期待的样子,我并没有残忍到可以拒绝她们。

钱包君啊,对不起。

——正当我打算同意娜娜的提案时,口袋里的手机突然传来了震动。我掏出手机,发现收到了一条短信。

「赶紧出去,下到一楼。右拐直走,从东门出去。 ----Phantom」

发信人地址处显示的是一串很长的、莫名其妙的数字,内容也同样令人摸不着头脑。对于这种可疑的短信,我一般都是直接删掉。

我轻轻滑动屏幕,准备点击“删除”。

——等等,“Phantom”?

“不好意思,请问订购那个蛋糕的人是叫‘Phantom’吗?”我忍不住像店员再次确认了一遍。

“啊,是的。怎么了?”

“没什么。”

再仔细一看,这没头没脑的短信居然是对我下达的指示。然而,我既没有遵从指示的义务,也没有这个打算。对于可能存在的麻烦,我一向是避之不及的。

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有看到可疑人员。虽然很好奇对方是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码和位置的,但果然还是先不要搭理吧。

——就像是看穿了我此刻的念头一样,短信又来了。

「于乙,白金大学计算机系大二学生,暂住于希尔公寓。身高178厘米,体重68公斤。不良癖好:妄想笔记,长筒棉袜,露出Play。 ----Phantom」

我不由地僵住了。这算是威胁吗。

这下我终于明白了店员所说的“Phantom”的“恐怖”,真是令人毛骨悚然。我自认为平日的言行已经足够谨慎了,为什么会有如此多的个人信息被泄露出去?而且不管怎么说,这资料也太详尽了吧,最后的“那个”,连我硬盘里装着的成人艺术片的类型都被掌握了。

唯一幸运的是,我“死者”的身份似乎还没有被察觉,不然,只要把这条信息抖出来,我就只能乖乖服从。即便如此,我还是感觉自己像被掐着脖子拎起来的幼猫一样,想要摆脱却无力挣扎。因为,如果真的从此被对方盯上了,“秘密”暴露的可能性无疑会大大增加。所以,这里还是先顺从对方吧。

“抱歉,娜娜,茉莉,我有点内急,等会回来。”我找了个借口,急急忙忙按照短信的指示赶往一楼,从大悦城的东门走了出去。

「右拐,过马路,走左前方小路,地铁站门口等着。 ----Phantom」

真是麻烦!

但已经摊上这样的倒霉事,我根本没办法抱怨,连思考的闲暇都没有,只能按照指示一路小跑。

说起来,对方明明要我在地铁站门口等着,却没有告诉我等什么。像这样特地让我到地铁站来,总不会是为了“将我当众凌迟”之类的猎奇杀人吧?

——如果真的是那样,倒还真是杰作。想想就有些刺激。

且不管我是如何妄想的,一赶到地铁站门口,我就明白了对方的意思。因为,从我的侧方,冷不丁窜出来一个穿着“黑色紧身衣”的矮个胖子,虽然对方的速度说不上快,但由于“动量定理”的残酷性,我还是被猛地撞倒,而对方也因此停了下来。

“对不起!你还好吗,表情像死掉了一样?”对方挺有礼貌地向我道歉。虽然身上穿着的紧身衣非常可笑,但这个人长得还挺憨厚,看上去不是个坏人。

可惜,他的手上拿着一个粉红色的半个人大的巨型礼盒,上面有着金色的色带和大量草莓、樱桃图案的可爱装饰。最重要的是,礼盒上写着“甜美时光,十月限定”八个大字。

再考虑到发短信让我来这里的神秘的“Phantom”。

这个“紧身衣胖子”。

——毫无疑问就是小偷啊。

我一时有些哑然,因为对方表现地过于“平常”,反倒使我一时之间不知该如何应对。我思考了一下,还是决定这么说:“总而言之,请把偷走的蛋糕还回去吧。”

我的“偷走”二字刚出口,对方已经神色大变。就在他拔腿逃窜的一瞬间,“嗖”的一声,从他的头顶落下一个“黑影”。

“嘎——!”前额被命中的黑衣胖子发出一声惨叫,仰头倒在了地上。

我定睛一看,原来那“黑影”是一个蜻蜓形状的、带着螺旋桨和摄像头的小型飞行器,看样子是用于航拍的工具。在这种时机落下来,又恰好命中小偷的头部,怎么想都不是偶然吧?

“Phantom”,是你干的吧。

「干得好。夸奖你。好能干^o^ ----Phantom」

也许是因为夺回了蛋糕,“Phantom”的心情似乎不错,短信里甚至带上了简单的颜文字。我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样子“Phantom”也并没有想象中那么可怕。

那么,这个人应该如何处置呢。

我捡起落在地上的巨型蛋糕盒,头疼地看着面前捂着额头满地打滚的“紧身衣胖子”。既然本来就是黑色的衣服,也就不用担心打滚之后显得太脏,从这个意义上来看,这身黑色紧身衣还挺适合他。

啊。

他被路人踩到了。

这样下去他会被地铁站拥挤的行人活活踩死,倒也不错。

正当我浮想联翩的时候,突然听见身边传来了异界般飘渺的、轻柔温婉的少女的声音。

“——所以人家就说了,别让这家伙自己乱跑啊象鼻虫。”

象鼻虫?

我扭头看去,一位穿着白色洋裙、金发碧眼、大小姐模样的少女不知不觉间已经站在我身边,一脸无奈地看着我面前的“紧身衣胖子”。

“哎呀,说要一起出来透透气的不是小姐你自己嘛。”在她的另一边,一位穿着黑色西装、戴着夸张的黑色礼帽的高个男子一脸悠闲地说。

所以这位黑衣先生就是“象鼻虫”吗?

抛开那个奇怪的绰号不谈,他们二人贵族般的打扮,以及“一黑一白”的色彩搭配,出现在这人群混杂的地铁口,微微有种超现实的“扭曲感”。如果要用我的方式形容的话,那就是“死神带着她的眷属堂而皇之地光临了天堂”的感觉。不过,死神的眷属明明应该是我,既然如此,那么面前的少女就断然不是死神。

似乎是注意到了我的视线,少女不经意地瞥了我两眼。我下意识地挪开视线,等我再看过去时,这对奇妙的“一黑一白”的两人,已经扶起了“紧身衣胖子”。

这么看起来,这三个人果然是一伙的,至少,一个个的服装都不太正常。

「快把蛋糕送回去啊(`д′) ----Phantom」

啊,“Phantom”不高兴了。

本来我就没有想要追责这个紧身衣胖子的念头,既然失主“Phantom”本人也没有这个意思的话,那么我也是时候退场了。

于是我提着蛋糕,转身就要走。

“真是对不起,给您添麻烦了蝴蝶酥。”

身后传来了少女的声音。

“蝴蝶酥”?是说我吗。

我已经不想再牵扯更多,所以头也不回地朝对方摆了摆手,离开了地铁站。

 

*

等我带着蛋糕返回“甜美时光”的时候,店长和领班已经回到了店里。我把蛋糕交给店长,店长非常感激地说要请我一份马卡龙。

“恩,真好。”我欣慰地对自己的钱包说。

顺带一提,那之后“Phantom”就没再给我发信息了。对方似乎是个有分寸的人,实在是太幸运了。我猜测“Phantom”可能是个“超级黑客”之类的人物,至少,“调用监控摄像头”、“偷窥我的手机和电脑”、“操纵无人机”之类的能力肯定是有的。至于为什么选择我作为它的“代行者”,总之还是先别深究了。

我回到娜娜和茉莉的身边的时候,只见她俩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啊~好好吃~好饱~唔喵~”

说梦话的娜娜带着幸福的微笑,口水都快流下来了。而旁边的茉莉则恰恰相反。

“妈妈……我是……茉莉啊……”

茉莉眉头紧锁,似乎做了什么噩梦,声音也微微颤抖。

大概是因为“共情效应”或者“羊群效应”之类的,看着茉莉做梦时痛苦的模样,我的心里也有些难受。于是我暂且把“为什么她们在睡觉”的疑问保留,轻轻摇了摇茉莉的肩膀。她缓缓抬起头,用惺忪的睡眼看了看我。

“欸欸欸?学、学学学脏?”

我是学长没错,但不“脏”。

“哟,早上好,茉莉。”

“早上好,学长。——不、不不不、不对!学学长、你你你、你在做什么为为为、为什么离我这这这、这么近近近啊?”

嗯,听上去还挺有节奏感,茉莉说不定有说唱的天赋。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

“啊,看你在做噩梦,就忍不住把你叫起来了。”

“学长。”茉莉低下了头。正当我琢磨着她打算说什么的时候,她又猛地抬起了头,用至今为止我听过最大的声音冲我喊道:

“Skinship No~G~~o~~o~~~d!(禁止身体接触!)”

这时候娜娜也适时地醒了过来,揉了揉眼睛:“呜喵?奇怪,我怎么睡着了。”

“娜娜,不好了。你们家茉莉被宇宙人掉包了。”我赶紧把这个顶级的异常势态告诉了娜娜。

“咦?真的嘛?茉莉,茉莉你怎么了茉莉?”

说着,娜娜伸出手,想去摇茉莉的肩膀。

“Skinship No~G~~~o~~~o~~~~d!”

看吧,发出了这么大的声音,茉莉果然被掉包了。

——我是这么认为的。

“嗯嗯,果然还是茉莉嘛。”娜娜收回手,朝我点了点头。

“哈?”我狐疑地望着她。

“所以说,只有茉莉本人才会这么害怕肢体接触吧~”

“什么意思……”

“就是说啊,茉莉她有一点‘肢体接触恐惧症’一样的东西呢~如果有人想去碰她,她就会非常害怕。”

茉莉似乎终于回过神来了,用哀伤的语气对我跟娜娜说:“学长也是,娜娜也是,肢、肢体接触是不可以的……”

“收到!明白了队长!”

娜娜立即朝茉莉敬了个军礼。我不知该如何回应,于是也跟着娜娜敬了个礼。

原来如此,“肢体接触恐惧症”吗。似乎有点印象,是跟精神或遗传因素有关的强迫症一类的疾病吧。不过这病症倒是和“兔子系”的茉莉给人的印象非常一致。如果真的被触碰到了会怎么样呢?我甚至又回想起了初次见面时对于茉莉“惊吓死”的想象,说不定我的“死亡预言”意外地准确。

总之,对于这样的情况我深表同情。

“说起来,茉莉是因为散步的原因,娜娜昨晚也没睡好吗?”我适当地转移了话题。

“嗯对啊~本来打算一点前就睡觉的,可是临睡前看到了‘幽灵’,所以就睡不着了呀。”

我这才恍然大悟。

且不论这些,在陪着两位少女享用完甜点后,我们终于离开了大悦城。由于我本来就没有特别想买的东西,而两位少女也只是想随便出来逛逛,所以我们就这样结束了这次西双之旅。虽然最后经历了些风波,但总算是有惊无险。

*

回到公寓,与茉莉和娜娜暂别后,我突然想起了些什么。这么说来,从周五到现在,教授布置的作业还完全没有动。我记得这周的作业是几道“划分树”和“主席树”的ACM题,Deadline是明早八点。这门课的DDL真可谓是为“拖延症”的我量身定制的——要不是我每天晚上二十四点都会“掉线”的话。

想到距离我专属的“死线”只剩不足十小时,我脸色一变。我总不能告诉教授“昨天晚上我死了,所以没做作业”吧?

于是我暂时忘掉“秘密”、“幽灵”、“Phantom”之类的事情,打开电脑做起了教授布置的作业题。

等到我终于写完了程序,已经是晚上八点半,距离莉兹姐所说的集合时间“九点”还剩半小时。在伸了一个长长的懒腰后,我三口两口咽下提前买好的汉堡。由于按捺不住对“幽灵”的期待,我决定提前一些到客厅等候大家,所以直接走出了房间。

顺着台阶下到一楼,没想到娜娜和茉莉已经在客厅等候了。因为晚上可能要到公寓外面寻找“幽灵”,娜娜和茉莉已经换上了保暖一些的衣服。茉莉穿了一套灰色的朴素棉外套,娜娜则是橙色的大衣。

“晚上好,于乙同学~”看到我,娜娜开心地挥了挥手。

“学、学长,晚上好。”茉莉也露出了微笑。

由于满怀对“幽灵”的“好奇心”,我不由地吐露出心声:

“晚上好。真是个愉快的晚上。是个寻找‘幽灵’的好日子。”

就像是配合着我说话的节奏一样。

我话音刚落,客厅里的灯突然熄灭了。

“噫?!”“喵?”茉莉和娜娜发出了短促的惊呼。

一时之间,我的视野也因为黑暗而有些混乱。

“没事吧,小茉莉?”

身后突然传来了莉兹姐的声音,看样子,在这个骤变突生的时刻,我们四个人终于聚齐了。

也许是因为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我逐渐冷静下来,开始观察四周。

除了灯光突然熄灭以外,客厅里并没有别的异状。电视机的电源按钮散发着微弱的红光,在黑暗中显得有些刺眼,看样子也没有停电。

“怎么回事,是谁关的灯……?”娜娜的声音里充满了疑惑。

“不知道啊,我刚到客厅,灯就突然熄灭了。”回答的人是莉滋姐。

也就是说,关掉灯的人不在我们四个人当中,小梅应该还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才对,那么关灯的人是小夜吗。为什么?

“大、大家有没有听到什么奇怪的动静……”茉莉突然颤抖地说。

“啪嗒嗒嗒,啪嗒嗒嗒……”

我们屏住呼吸,果然听到公寓里有沙沙作响的声音。如果是小夜或者小梅,应该不可能像这样吓唬我们。是小偷吗?还是说,某种“非人”的存在?

“总觉得有点可怕啊……”连娜娜都开始感到害怕了。

“我去那边看看。”我深吸了一口气,望向声音传出的方向,冷静地说。

如果这时候把灯重新打开,反而会影响犯人的搜索,所以我决定优先去发出声音的地方。

“还是大家一起去吧?”莉滋姐说着用眼神询问娜娜和茉莉。

“呜呜呜别、别丢下我!”茉莉本来已经抱着自己的肩、缩成了一团,听到莉兹姐的话才怯生生地抬起了脑袋,看来是决定要和我们一起去了。

娜娜像是给自己打劲一样拍了拍自己的脸颊:“好、好啦。走吧。”

于是我们四人循着声音朝餐厅走去。

月光从餐厅里的那扇古典造型的平开窗的外面穿了进来,古朴的圆桌表面反射着冰冷的银光,墙上的壁画散发着诡异的气息。

“啪嗒嗒,啪嗒嗒……”

若有若无的声音勾动着我们敏感的神经。我仔细聆听声音的方向,似乎是从厨房所在的隔间里传来的。

就在这时,突然从头顶传来一声隐隐约约的脆响。

“那是——”

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一道黑影从窗外划过。

——“幽灵”?!

“幽幽幽、幽灵!不要过来不要过来不要过来……”茉莉已经抱着肩膀躲在了墙角。娜娜则是惊呼了一声,抱住了莉兹姐。

我直奔到窗前,朝外张望,窗外是一片花圃,因为是冬天,开着的花并不多,但植物生长得很整齐,明明没有人负责打理。月光下,安静的花圃有种神秘的美感,但我顾不得欣赏,四处寻找“幽灵”的踪迹。

很快,我发现花丛里藏着一个可疑的球形物体。

那个是……

“软排球”?

……是我眼花了么。

这时,餐厅和厨房的灯终于被娜娜打开了,我也回过神来。

——除了可疑的黑影以外,先前的声音也值得在意。于是我走进厨房,四处搜寻声音的来源。

厨房里收拾的非常干净。刀、叉、勺等餐具、厨具摆放得很整齐,调料之类的瓶瓶罐罐大概是收在柜子里了,所以桌子上只摆了一只仓鼠。

等等。

“——仓鼠?”

关在笼子里的棕色小仓鼠正拼命地踩着滚轮,发出“啪嗒嗒、啪嗒嗒”的声音。

“啊!原来是哈姆太郎呀!”娜娜惊喜地喊了一声,冲到了笼子跟前,把手指从铁笼的间隙往里伸,似乎是想要逗弄这只仓鼠。

“娜娜,这个是?”

“是莉兹姐的宠物‘哈姆太郎’~”娜娜解答了我的疑惑。

软排球、哈姆太郎、莉兹姐……

看样子所有的疑点都串到一起了。

我转身朝莉兹姐看去。

“……说起来,餐厅的正上方是莉兹姐的201房吧。”

“是啊,怎么了。”莉兹姐回答。

“‘哈姆太郎’是莉兹姐的宠物吧。”

“嗯,没错。” 莉兹姐笑了。

“客厅的灯是莉兹姐关的吧。”

“哦?”莉兹姐笑容更甚。

“说到底,从一开始就全是莉兹姐的恶作剧吧。”我面无表情地对莉兹姐说。

“——噗,噗哈哈哈哈,被你发现了么。”莉兹姐露出了恶作剧得逞的坏笑。

“欸?欸欸欸?所以刚才的‘黑影’是茉莉姐弄的吗?难道说昨天夜里的也是……?”娜娜惊讶地问。

“不,昨天夜里的不是。”

这时,缩在餐厅角落里的茉莉像是终于回过神来了一样,大喊了一声“莉兹姐大笨蛋”就一溜烟跑了。

“莉兹姐,这样的玩笑对心脏可不好,”看到茉莉的可怜模样,我一脸无奈地对莉兹姐说,“尤其是对茉莉。之后你可得好好向她道歉啊。”

莉兹姐没有直接回答我,而是一脸震惊地对我说:“欸?乙老弟,你什么时候也会替别人出头了。”

说起来还真是。我还是头一回像这样帮别人说话。看样子这两天和大家的相处,也让我圆滑了不少。

(哼,居然让“死者”的我堕落到如此地步,“生者”真是可怕。)

还是先不要中二了。

“莉兹姐……那我们还要不要去寻找昨天夜里的‘幽灵’?”娜娜小心翼翼地问,看样子对刚才的事件还心有余悸。

“那当然。不就是为了这个才把茉莉先吓跑的嘛。”莉兹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

原来如此,莉兹姐也是为了保护茉莉,才弄出这样的“恶作剧”的么。这可能就是莉兹姐的温柔吧。——才怪。如果真的想撇下茉莉,一开始直接和她说一声不就好了。莉兹姐那爱捉弄人的性格果然还是那么恶劣。

于是,在茉莉逃走之后,我、娜娜、莉兹姐三人朝着公寓外走去。娜娜似乎还在对刚才莉兹姐的“把戏”耿耿于怀,于是边走边问:“话说,莉兹姐,刚才的‘那个’究竟是怎么弄的呀?”

“啊,那个啊。很简单啊,只需要几个纸筒、几块木板、一根线还有我手机的来电震动,就可以制作出远程把球弹射出去的装置。”

究竟是怎样的装置,我大概已经猜到了。总而言之,因为我们聊天时注意不到别的声音,莉兹姐提前把“哈姆太郎”放在了厨房里。之后,趁我们不注意的时候从楼上下来关掉了客厅的灯,再诱导我们到餐厅的窗边,然后用电话远程操纵提前设置好的装置把球从自己房间的窗户里射出来。这么说来,刚才球飞出来之前听到的脆响,大概就是“那个装置”的声音了吧。

“不过说真的,好厉害啊!真的和昨天晚上看到的‘那个’一模一样欸。吓到我啦。”娜娜接受了莉兹姐的说法,但还是有些难以释怀的样子。

莉兹姐得意地冲娜娜笑了笑:“哈哈,是吧?虽然是我想出来的,但实际体验之后果然好逼真。”

我总觉得她们的对话和我的认知之间有一丝违和,却不知究竟是哪里不对。谈话之中,我们已经来到了公寓南边的花园区,也就是先前所在的餐厅的窗外。

我还是相信莉兹姐的恶作剧绝不是毫无意义的,她或许已经有了某种考虑,所以我问道:“莉兹姐,现在该怎么办?”

“嗯,总之先从远一点的地方观察一下?”莉兹姐指了指公寓外侧的围栏。听从了莉兹姐的建议,我们三个人走到了稍远一些的地方,开始从远处观察公寓南侧的这一面。

虽说是自己居住的地方,但不得不承认,夜色中的公寓散发着妖异的气息。因为,放眼望去,远处明明有着许多高层住宅,却神奇地在公寓四周留下了一圈空白,以至于月光毫无阻碍地笼罩着整座公寓,确实是很有“幽灵”出没的气氛。不管怎么想这座公寓都应该成为“都市传说”的,为何至今为止我都没有听说过呢。

接着,我又开始观察公寓南侧的布局。从一层自左向右依次是餐厅、厨房和书房,二层是201至205五个房间,三层只有301、302和储藏室,再往上是铺着瓦块的屋顶。对了,说起来,二楼明明有五个房间,却只住了莉兹姐、茉莉、娜娜、小夜四个人?

“请问,205是谁的房间啊?”我忍不住问。

“那个啊,以前是纱梦小姐住的房间。”莉兹姐答道。

欸,纱梦小姐居然也在公寓里住过,我感到有些吃惊。该怎么说呢,那个家伙太过神奇,以至于区区公寓(别墅)已经配不上她,也许龙巢、神殿之类的地方会更合适一些?

“不过现在已经不住了。大概两年前开始,差不多是小梅搬进来的时候吧。”莉兹姐又补充道。原来如此,果然已经去挑战更高难度的地区了吧。

“可不可以让我确认一下,201是莉兹姐的房间,202是娜娜,203是茉莉,204是小夜,对吧?”我记得纱梦小姐在带我看房的时候曾经向我介绍过。为了测试自己的记忆力,我再次向莉兹姐确认到。虽然从外面看这四个房间都是一样的平开窗配乳黄色厚窗帘,不过里面的摆设想必大不相同。

“是这样没错。怎么了乙老弟,突然问这样的问题?”莉兹姐有些不解。

“没什么,只是确认一下世界线的变动率而已。”

冒出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真是对不起。

除了刚才确认过的四个房间外,不用说还有301是小梅的房间,302是我的房间,它们分别位于莉兹姐和娜娜的房间的正上方。对现场的把握有助于推理的进行——一位我钦佩的侦探曾经这样说过。

“说起来,乙老弟,你搬进来的时候纱梦小姐有没有对你说什么奇怪的话?”莉兹姐突然开口问道。我记起昨天晚上聚餐之前,莉兹姐似乎也有关于纱梦小姐的事情想要问我,就是这个么。

考虑到纱梦小姐说的“秘密”的事情,我刚想回答“是的”,但又突然产生了一种警惕感。倒不是怀疑莉兹姐在“幽灵”事件里动了什么手脚,问题在于,纱梦小姐说的是不管“没发现秘密”还是“被发现秘密”,都必须接受“惩罚”。说到底,就算没有所谓的“惩罚”,我也绝不想把我的任何秘密暴露给别人。

如果在这里主动提起“秘密”的事情,无疑是自找麻烦。我最讨厌麻烦,所以绝不会干这种傻事。

“没有吧。虽然我也很好奇为什么这里的房租格外便宜,但是纱梦小姐什么都没说。”斟酌了一下,我还是做出了这样的回答。谎言虽然令人作呕,但大多数时候却意外地有效。

“这样啊……”莉兹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不过,比起失望,更像是安心了的表情。

就在这时,一直安静地听着我们的对话的娜娜按捺不住了:“那个……我觉得我们已经在这儿呆了有一会儿了,但是什么都没有发生欸?”

“也是,这样蹲着也不是个办法。再去附近看一看吧。”莉兹姐点了点头。于是我们又走到莉兹姐的软排球落下的地方。正如之前从餐厅的窗户里看到的那样,这里是一片整齐的花圃。

“好像确实没什么异常啊~昨晚究竟发生了什么呢?”娜娜疑惑地看了看四周,直率地说出了疑问,

“——莉兹姐,昨晚真的不是你的恶作剧嘛?”

“确实不是。说实话,今天的‘演出’本来是想还原昨晚的事件。”莉兹姐坦白道。

“但昨晚不可能是那种机关吧。”我怀疑地看着莉兹姐,“除了莉兹姐,还有谁会费那么大劲弄那种恶作剧。而且,既然住在三楼的我也看到了‘那个东西’,那么对方就只能是在屋顶设置的机关了。况且昨晚的风很大。”

我完全不认为这会是莉兹姐的推理。

“嗯,这只是打个比方。我想验证的只是——‘某种东西落下来了’这件事而已。”

原来如此。但我还是觉得有点违和感,究竟是哪里呢。

“看样子今晚很难有更多收获了。娜娜,乙老弟,晚上这么冷,还是早点回去吧,小心着凉。”莉兹姐无奈地说。

帝都的夜晚果然很冷,肆虐的寒风与冰冷的月光中形成了“阴森森的二重奏”。即便提前穿了厚衣服,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还是觉得很冷。

我们一致同意了莉兹姐的提议,决定今晚就先到此为止。于是莉兹姐便伸手去捡自己的球。

“等等,这个是?”

莉兹姐的动作停住了。

我跟娜娜顺着莉兹姐指的方向看去。

血。

又是血。

这已经是第多少次见到了呢。

事到如今我早就麻木了。

不过,在“我房间”以外的地方见到,还是头一回。

花圃的泥地里,莉兹姐的软排球的左侧几米处,有一个差不多和球差不多大的坑,但是软排球是绝对无法砸出这么大的坑来的。更要命的是,借着月光看去,坑的旁边散布着一瘫血迹。血已经完全干了,但上面还爬着不少蚂蚁。恐怕是昨晚留下的。

娜娜发出了悲鸣。就连莉兹姐的表情也显得有些僵硬。

毕竟,谁也不希望在自己的家门口看见这样恶心的场景。

但身为“死者”的我不为所动。

我打开了手机的电筒,借着电筒的光在周围寻觅,果然发现了别的血迹。零零散散的血迹从202、也就是娜娜的房间的正下方开始,一直延伸到花圃。这究竟是什么东西留下的血迹?

人类吗。

如果是人类,那么我们看到的黑影又是什么。

难道是有人从楼上坠了下来?如果是那样,那个人现在在哪里。

——不合理。

我仔细回忆了一下现在已经得到的线索。看到“幽灵”的人有四个,我、莉兹姐、娜娜、茉莉。

不对,茉莉不是“看到”,而是“听到”。说起来,为什么我们三个人都没有听到,却“唯独”茉莉听到了声音?茉莉的解释是“她当时在散步”,恐怕其他人之所以没有听到声音是因为关了窗。但我呢?我当时是没有关窗户的,然而什么都没有听到。

——不合理。

在组成“真相”之前,一定还欠缺着某种东西。

说起来,之前还有别的线索。

在“幽灵”事件发生前的取证中,莉兹姐和娜娜都说看到过飘浮的“人影”。

等等,“人影”?

我终于察觉到了违和感的来源。不管是我昨晚目击到的,还是莉兹姐和娜娜之前说过的证言里的,都毫无疑问是“人影”,这也是“幽灵”这个名字的由来。但今天莉兹姐在做验证时却使用了“软排球”作为道具,再怎么说,“软排球”和人的体格差距也太大了。

正当我迟疑的时候,莉兹姐突然露出了恍然大悟的表情:“原来如此。原来这就是幽灵的真相吗。”

“莉兹姐,莫非你已经弄明白了嘛?”娜娜一脸兴奋地问莉兹姐。

看样子莉兹姐是真的想通了些什么,她的神情放松了下来,露出了坏笑:“嗯,没错。你仔细想想,昨晚我们三个人都看到了‘快速落下’的‘黑影’,同时,茉莉听到了‘声音’,地上留下了坑和血迹。”

“然后呢?”我有种不详的预感。

虽然侦探的工作被莉兹姐抢走了,但如果能就此破解“幽灵”事件的真相以及希尔公寓的“秘密”的话,我也会乐享其成。可是,事情真的有那么简单吗?

“那么答案就只有一个了吧。某种会飞的东西,在发出了声音后,坠落了下来,并且留下了血迹。这下很清楚了吧?”莉兹姐得意地笑了。

“啊!我明白了!是鸟!有鸟撞在了公寓的墙上,然后落下来了!”娜娜开心地拍了拍手。

如果是那样的话,确实说得通,当受伤的鸟恢复了体力后,就自己飞走了,和莉兹姐提到的线索全都对上了。但。

“——可是莉兹姐,昨晚看见的‘幽灵’是‘人影’吧?”我忍不住质疑道。

“‘人影’……你在说什么呀。怎么可能。如果真的有的话,不就成了真正的‘幽灵’了吗?”

“难道莉兹姐和娜娜昨晚看到的是……?”

——我的声音开始颤抖。

“呜喵?我们昨晚看到的是一个下坠的‘黑影’呀?”

我愕然了。

原来如此,所以我和她们之间才会从一开始就有种微妙的分歧。

难道昨晚我看到的是错觉么?

但是,如果承认这一点的话,莉兹姐的推理就完全正确。

“幽灵”事件只是一场单纯的“偶然”。

不。

我期待了那么久的“真实”,绝不能是这么无聊的“现实”。

我绝不是为了听到这么无趣而又丑陋的“真相”,才产生了对“秘密”的“好奇”。

我可是身披着“假象”活到了今天的,我知道这个世界充满了“假象”。

——“撞伤的鸟”?

——“偶然”?

开什么玩笑。

冷静一点。

一定还有,还有什么漏洞。莉兹姐的推理,一定还存在

——一击就碎的、

无法咬合的、

恶意扭曲的、

丑陋不堪的、

致命的“缺口”。

快想。 快想快想快想。

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快想。

这才不是我想要的“真相”!

“——莉兹姐……我先问一句。你还记不记得,昨天晚上,你说你‘偶尔会在窗外看见飘浮的人影’。”

我一边拼命思考,一边咬牙切齿地问道。

“哎呀。”

莉兹姐无奈地笑了笑,

“那个当然是

——吓唬你们玩的啦。”

——所以。

我才从一开始就明白。

我是绝对孤独的“死者”。

不需要“同类”,也本没有“同类”。

是只身一人隐藏着无聊至极的“秘密”的怪物。

所以我拥护“科学”与“日常”。

不讴歌“青春”,而是讴歌“死亡”。

不追求“真相”,而是屈从“假象”。

在这个荒谬到可笑的世界里,独自崩坏。

哈哈。这可真是和“死者”最相称的谜底。

今夜窗户坏了、关不紧,冷风一直灌进房间里。我,死于中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