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明白,公爵并未身处前线的这一事实时,他们已经离港数日了。

双翅展开后足有数米之长的信鸽向附近的船只撒下捷报。前线已经基本稳定,在王城的正规军加入战局后,防守的局面已经扭转,战线正朝着公爵的领地一鼓作气地推进着。

公爵,没有参战。

科斯特,大概明白这样的消息意味着什么。

是的,围城是佯攻。是为了‘让人误以为他确实在前线’的佯攻。

他发起了一场无意义的围城。并非完全不可能成功的攻势,让他们警觉地认为:他已经来到了后方的阵地。

然而,那样细小的可能性被敬业的守卫们碾平。于是,在一片风平浪静中,他们开始为他——这个最为可怕的敌人做出开脱:

那个‘灾厄’,不可能会做出这般无为的举动。这次失败的攻城,一定存在意义。

立刻,思维的漩涡缠绕到了‘真相’:

‘这是为了让人以为他在后方发动奇袭,而真身实际将于前线发动猛攻的佯攻。’

而他,只是等在那里,等待着自己最想要的猎物走进陷阱。

·

.....他想起了那个老人,他,恐怕是知道这一切的,可是——

.....他想起了自己的猜想。他,本可以知道这一切,但是——

他不能知道。

一旦知道,就意味着,他将背负其拯救他们的责任。公爵的目的,并非占据那座迷宫之城,而仅仅是伯爵的血脉。

他离幸福只差一步之遥.....他不想与灾厄抗争。

他已经与芙兰说过,这一切结束后,他们要举行婚礼,就在他自己塑造的奇景中,那片花海。

他自己.....倒是无所谓。心中躁动的职责依然在催促着他加入到那样的冒险。但他,绝对不能因为自己任性让恋人沾染上厄运。

——对不起。

他只能这样为自己的胆怯道歉。

看着并未期盼前方的目的地,而是怀念着远去的起点的公主,他的内心中翻腾着黑色的漩涡。

那个老人,知道多少?又是为什么.....要带着他们一同迎上厄运?

·

她作为国王的第二个女儿降生。

圣王并不想要第二个女儿,他的妻子也难以承受第二个孩子的到来。但是——为了维护古老的律法,圣王一脉,必须拥有两个及以上的子女。

这是为了分散他作为‘代行人’的力量。作为最为久远,最为强大的一族,他们自降生开始就被神灵所眷顾。那样总和起来,能够让人触摸到神境的力量,被分散到这一族的所有血脉中,并随着分配者的成长、老化调整比例。

在她出生的前一夜,她的母亲即将死去。

为了她的诞生,圣王踏进了协约国境内。他作为宗族之一,成功拜访到了那个蜗居着的真祖。

银发红瞳的少女漫不经心地听着他的请求。是的,只要给予她的血,能够让人类升华为另一种更加坚韧,寿命近乎无限的生物。由于她本人所处的位阶远远高于目前活着的自称‘真祖’,被她转化的人类,会处于这一族群的顶点,自然不会受制于其他低劣血族。

但是,被她给予血液的,只能是她的‘私有物’。

他,不能触碰他的妻子,不能与他的妻子见面,甚至在圣王死后(尽管他一族的寿命往往长达数百年),他的妻子也不能去参加葬礼。

优雅美丽的真祖,窃笑着说出了要求。那样的神态,表明了其中并不存在任何考虑,仅仅是名为享乐的恶意。

他果断地答应了。这样,才让慵懒的真祖在她与腹中的女儿咽下最后一口气之前赶到了王城。

嫌恶地用自身携带的银剑把自己的食指划开,她在伤口愈合前粗鲁地塞进了孕妇的嘴唇中。用牙齿抵住伤口,对,然后吮吸。

在此过程中,她解释道,即便使用这世界上目前留存着的,能够杀死她的这把武器切开伤口,它也会迅速愈合。很麻烦呢。是的。当然可以由她咬开她的脖颈注入血液——这是最传统的做法了。但是,她绝对,绝对不会碰一个有夫之妇的皮肤。对于有洁癖的真祖而言,沾染过男性的女性已然丧失了纯真的本质。

圣王一族,如烈日般的血脉,混合了真祖血中累计数个世纪轮回的寒冷。这个诞下的孩子,恐怕难以存活。

于是,作为赠品,她留下了‘书’。

在哺育期结束的次日,她提前到达王城,带走了王后。

他阻拦在她的面前,手握着簇拥金色叶片的十字。

作为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人类,力量达到顶峰的他,实在不得不因为自己的骄傲做出了不智的举动。

然而,在看到她舔舐着嘴唇的神态后,他后退了。

.....世界的顶点,又如何?

她是另一个世界的住民。世界毁灭的图景,她已经看过很多次了。即使是他们赖以生存的世界,也只不过是.....其中的一次而已。

·

在与自己的挚爱永远分离后,他看着那个异色瞳的婴儿,如昼夜那般漆黑的头发与.....魔女的瞳孔。

想到某个前往世界边境的勇者为骨肉做好的准备,他做出了决定。

·

这些事情,是她的姐姐在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断断续续告诉她的。

在之前,她只是如大多数幼儿一样,本能般认为自己应当得到亲属没有回报的爱。

作为次子,她的位置排在姐姐后面。虽然对不能参加很多活动这件事感到有些不满,但是,她的保姆,一个出于望族继承位置最末尾的少女告诉她,不要紧,她们这样的位置才是最轻松的!

于是,她把这句话当做真理,尽情地在她姐姐忙碌的时候玩耍。即使到后来,她也渐渐忙碌起来的时候,也只是想到:也许父亲,——那个从来不正眼看自己,也不和自己说话的人,其实还是对自己抱有期望的吧?

她的生活,在这样奇妙的状况下流淌着。

越来越多地出席重要的场合,替补了姐姐的位置,人们风传她已经得到圣王的青睐,跨越过继承制度成为了下一代的女王。

但是,她却明白,即使从父亲看着自己和姐姐时截然不同的眼神来看,自己也不可能接下父亲的位置。

虽然不理解,但是无所谓。不喜欢人和喧闹,但是,只要想到,也许父亲是对自己有所期待的,就不可思议地能够忍受下来。

是这样吧?

是吗?

虽然自己生着这样异样的双目,虽然自己的头发不知为何是与亲人们截然不同的黑色,但是,父亲还是看重自己内在的.....某些东西吧?

不然,怎么会让自己出现在那么多场合,与那么多重要的人物讲话,甚至旁听国家的会议呢?

她最终明白了真相。

与姐姐一同外出,遭遇了刺客的袭击。——只是这样一件事情。

但是,他们的匕首对准的、是她。

即使在姐姐阻拦在他们面前时,他们刀刃的方向也并未偏转半厘米。

相比起被冷落的皇女,被圣王青睐,已经明确成为下一代国王的公主,很显然更适合作为让国家崩溃的导火索。

尽管与刺客战斗的是她的姐姐,但是,他们在临死之际奋力投掷出的武器,却将她的脸颊划得鲜血淋漓。

幸亏医生的及时医疗,那些划痕不至于如同猫胡子那样留在她脸上。

虽然最终平安无事,但是,她却难以忘怀第一次被人用直白的杀意锁定时的感触。那些人,将割开她的喉咙作为了使命。而今后,还会有更多的——

那天晚上,她蜷缩在床上,将被子盖过自己。直到窗户中透露出一丝曙光时,才安心地昏厥过去。

从那之后——她不再害怕那些‘床底下的怪物’。

她害怕着割开门锁的匕首,刺穿木窗的长剑,与躲藏在床下的弩刃。

她害怕仆人的细语

她害怕在目光无法窥探到的餐桌下,他们相互交接着的书信

她开始害怕暴露在人的视线中

·

她第一次得到了父亲的夸奖。

以那两个刺客为线索,他成功牵出了王宫内被白甬买通的人物。

在被他夸奖说:“你真的很有用”的同时,她想到,那时,让自己与姐姐出去散步的,正是父亲。

.......

从一本年代久远的童话书上,她找到了‘半身’这个说法。

给她念着这本书的姐姐,是她的同伴——但即使是聪慧如她,也不可能理解,那样黑暗的寒意与.....近乎能溺死人的孤独。

她开始相信,这世上还存在着与自己境遇相似的人。他/她能够理解她的痛苦,她的孤独,并能够互相依偎着温暖对方。

她明白,自己是为姐姐阻拦恶意的标靶。但总有一天,在找到那个人时,他们会互相成为对方的遮蔽。

她想,像她这样,仅仅作为一个附加物诞生的人,是残缺的,正因为如此,才会感到活着是一件悲凉得近乎荒芜的事情。她的生命,终将中断于一把刺向她的匕首——这样的预言,被她自己诉说,被她自己确信,最终成为事实与真理。

但是——只要找到那个同样不完整的人,她就能体会到真正的幸福。互相将对方补充完整,有着同样厄运的他/她,将会与她一起,粉碎命运的枷锁。

·

英忒美一族,家主的长子订婚了。

对象是古国的公主。虽然是近乎已经从继承权顺位中排除出去的人,但是,这毕竟是一场意味重大的婚礼。与白甬王国之间的‘雇佣战争’结束,元气大伤的桑兰圣国急需与古国这一接壤的强大国家建立联系。

她本该跟着同去的.....但此时,她对人的恐慌已经达到了极端。她害怕人的视线,害怕人的话语,甚至害怕人的影子。

即使如此,也想让她发挥‘饵’的作用——对这一点看不下去的姐姐,主动提出了要跟着同去。

一方面难以拒绝自己疼爱的长女的请求,另一方面,则是为了将其与某个接近过来的吟游诗人隔离开,他肯许了。

.....就结果而言,她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情之一就是没有跟着同去。

·

从订婚的宴会上返回的姐姐,告诉了她关于一个人的事情。

.....那是一个,被当作盾在使用,却一无所知地承受着痛苦的可怜孩子。

她找到了,她的半身。

一段时间后,与她姐姐幽会(这个词是某个爱嚼舌根的女仆告诉她的)的吟游诗人,从他那过去的老师手里收到了一封信,他按照上面的要求转交给了王室成员——她姐姐。

在当天晚饭后,姐姐走进了她的房间,念出了上面的内容。

她抓着她的衣摆恳请着,让那个孩子来这边吧!

虽然露出了为难的神色,但她还是答应了。

于是她等待着。与那个人的相会。

在某个冲击性的事实被揭露后,这件事就此结束。没有明说为什么,姐姐只是告诉她,暂且,是没办法见到了。

在她长大了一些,足以承受那样的惨剧时,她知道了事情经过。

即使隔着纸面,她也能闻到其中渗透来的血腥味以及.....他所遭受的巨大痛苦。

想要在他身边、想要陪伴他、想要告诉他自己的存在、想要让他鼓起生活的勇气——

她在梦境中许着愿,并发誓,在将来见到他时,自己将要治愈他的伤口,背负他的苦难。

即使这样的自己,也是有存在的价值的。她要——拯救他。

·

在她的姐姐为了反抗父亲的计划同那个吟游诗人离去后,在漫长、漫长的黑夜中,她第一次如此透彻地吞咽下了那样庞大、完整的孤独。

然而,即使是这样孤独的自己,也与世界上的某人连接着。

·

见到了。

在陌生的城市中,她听着城墙外的喧闹时,曾以为自己作为‘伪物’的命运即将终结。

但是,见到了。

从看到的第一眼开始,内心就发出了激昂的抽泣声。

......

但是.....

为什么呢?

为什么呢?

为什么,他——

扭曲了。

他的世界扭曲了。

他的命运,与本该憎恶的对象相互缠结。

难以分离。

.....

在那天,自己哭得不成样子的时候,金发的少女走进了房间。

她轻柔地爬上床铺,将她脸上的泪水擦干净,然后在她耳畔说:

“呐,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在哪一天不再存在于这个世界——无法再在他身边——”

“我有一个请求:”

“那个时候,请你救救哥哥.....”

“将他从这不幸的连锁中拯救出来.....”

她狡黠地微笑,却几乎要一同滴落下泪水。

“如果是他的半身,这点事情,能做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