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踏上楼梯时,右手边的短剑从长袍中露出了一部分,他只好停下来调整好位置,又继续向上走去。

在到达顶楼时,露台中已经飘荡起了雨滴。虽然在路途中已经能看到类似的征兆,但他并未带上任何雨具。

木质的栅栏仅仅高过半腰,人的身体能轻易探出到飘零着白色碎片的虚空中。一想到这点,他便不由得向后退了几步。

公爵正在将裹了油布的火把插进石砖间的缝隙中。虽然未受任何阻拦的月光正随着深夜的寒意渐渐侵蚀进来,但暖色的火焰还是坚定地构成了最后的堡垒。

这里没有摆放椅子。而躁动着的内心也无法让他安坐——公爵是否连这一点也料到了呢,不安进一步地让他怀念起温暖的炉火。

在站定后,他观察着公爵的打扮,对方此时正倚靠在回廊的转角处。他不禁猜测起在墙壁后的昏暗房间内是否会隐藏有手握长剑的侍从。

但这显然是不可能的吧。虽然公爵并未佩戴任何武器,但那样的身躯中蕴藏着多么庞大的力量——将他唤作灾厄的幸存者恐怕都深有体会。

“公爵大人——”

“寒暄就略过吧。”

这样的开场让他相当不舒服,某种预感也膨大到了近乎成为预言。

“你今天既然来了,那么,也是有话想说的吧。”

面对下属的慈祥长官。公爵即使在这样的时候,依然忠实地扮演着这样的角色。

他踌躇片刻,随后想起了那个与自己的女儿近乎同岁的孩子。

直立起由于寒冷而不自觉畏缩的身子,他向公爵的方向走了一步。

“我要跟您谈的,是那个孩子。我的学生。”

显然料到话题走向的公爵装出了惊讶的样子,他在对此感到反感的同时继续说道:

“之前,我一直按照您供给的教育方针来管教他。那样确实有些严格.....但并非对他没有裨益,我承认这一点——虽然那孩子因此稍微.....有些异常。我知道您虽然曾与那位大人有些争执,但您的人品不会做出对那孩子不利的事,因此,我也就没有对此提出质疑。但现在我可以保证,那样的教育绝对不适合他。若您许可,我将更换自开始以来的教育方针。”

如此说完,他保持住气势冷冷地盯住公爵,但对方只是微微一笑。

“.....若你只想说这些,大可在宴会的空隙就能说。既然你都来到这里了,自然不会仅仅是这样吧。”

“——或者说,你要明白,若我只想要听到这些,是不会让你来到这里的。”

虽然一瞬间手中就渗出了冷汗,但他还是瞪向了那双眼睛,说出了真正的来意。

“.....我知道之前发生了什么,也知道那孩子在房间里做了些什么。”

“即使如此,你并没有阻止,不是么?事到如今,还想要说些什么呢?”

“我本来以为那是.....他还小,也许是他领会错了您的意思。但是,您在那之后的行为,只能用恶意来形容。在确定那是您指示着做的事后,我也就来到了这里。”

之所以等待的真正原因只有他自己晓得。他只是怕了。他在面对公爵前需要做的心理准备比想象中多得多。但当他看到那个孩子站在那些过于歹毒的目光下时,怜悯与良知终于还是战胜了恐惧。因此,他向公爵提出了会面的要求,并依照约定来到了这里。

当然,在那之前,他已经明确地告诉了值得信赖的人物他将要与何人会面。狡诈如狼的公爵显然不会冒着风险留下残渣.....在这一点上,也许用蛇来形容要更合适吧。但他还是要做点保险。

“尽管在教育的方针上我与您有所偏差,但那些都只是小问题.....今日的事情,我不可能再旁观下去了。你唆使那孩子做出了这样的举动,恕我直言,恐怕是已经完全被仇恨冲昏了头脑吧。”

“说到仇恨.....”

公爵突然的发言打断了他的叙述。仅仅是语气变得严厉了一些,就让他感到面前的这个男人身上似乎流淌出了带着血腥味的雪水。直到现在他才切实地注意到,带着一把脆弱的短剑来挑战这样的怪物是多么不智的行为。

“你似乎尚不知道我与那位勇者之间有什么过节啊。”

“那样的.....”

“不,你当然知道。作为他尚在世时最忠实的追随者之一,怎么会不知道那件事呢?”

你在说什么——这样的质疑被突然消减了的空气溺毙在气管中。

凝固的雨滴如静止一样近乎停下了运动。不,只是他的器官突然变得迟钝了而已。

“已经在圣桑王城那边定居了几年了吧?不愧是他信赖的部下之一,应该说,不愧是他么,即使死了,也能让已经功成名就的下属从幸福美满的生活中回到这里为其卖命。”

他此时的表情一定很有趣吧。窒息的痛苦与震惊同时表露在一副面孔上——这显然是让公爵露出微笑的原因。

“很惊讶么?我从最开始就知道了。毕竟是要作为我亲爱的侄子的教师,不好好调查一下怎么行呢?”

“另外,再说点有趣的事吧。让你对他严格到了严苛的地步,是想看看你对曾经的恩人之子能做到什么程度.....啊,我也没有想到,那样傀儡似的教育你竟然也实施了。这恐怕不太对吧?无论是作为教师还是报恩者。不过,这些,都只是属于‘玩玩’这样的范畴。却产生了离奇的效果。”

“——这是我远远没有料到的。拜你所赐,那个孩子如今很异常,虽然从表面上很难看出来。”

“但这并不奇怪。他近乎与其他的世界给隔离开了。在那样狭小的世界里,很容易受到他人的影响而产生扭曲。而在这扭曲形成的过程中,你当然功不可没。在长期巧合与偶然的恶意下,那孩子如今有着迥异于常人的人格。实际上,他是一个长期被训斥、唯唯诺诺听令做事的孩子,正因为如此,我那样尝试似的戏言才可以成功。”

“如你所说,你从一开始就对这样的行为不满,为什么不说出来呢?隐忍多年,对着自己恩人的儿子恶言相向,你都成功忍受住了。今日这样的勇武与高尚足足已经迟了近十年,早就失去了价值。”

“这时候突然露头,仅仅是因为同情心吗?我可以得到一个更符合常理的结论:围绕着那孩子的其他人已经准备将你舍弃了。”

“不用尝试反驳。尽管我不知道你想要反驳哪个部分。这样的环境下尝试让喉咙放出声音可能会很危险。”

“.....那是从上一代就世袭而下的仇恨与夙愿。正如我如今在尝试着用自己的手段摧毁——或者说再造那个孩子,他在知道我个性的情况下不可能让自己的后代直接暴露于恶意之中。我可知道他有多爱那个人,以及这个孩子。”

“从他的时代遗留下的忠诚依然留存在这座堡垒中。我之前的漠不关心——一方面,如你所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我是真的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了。而另一方面,我不知道那样的保护是由哪些人构成的。而在此期间,却发生了一些事.....既然有机会,我当然会下手尝试一下。他也已经渐渐成长到了足以继承一切的时候。”

“是的.....我不否认,若你今日死在这里,关于围绕在他身边的围墙——线索将会完全断裂。但这并不意味着杀掉你会是一件错事。”

空气的重量逐渐增加。他再也顾不住其他,强烈的耳鸣让他甚至难以听清公爵的陈述。当膝盖磕碰到粗糙的地面时,久违的空气终于涌入了肺部。

但当理智随着空气的回归一同苏醒时,他还是不屈不挠地冷笑道:

“你是这样的人.....勇者对你的估计还是过高了。仅仅那样的私怨能够留存到此时.....除了疯狂外别无解释。”

一瞬间,无法撼动的公爵脸色似乎浮现出了痛苦的神色,但那却如同幻觉一样转瞬即逝。

之后,是足以让他惊呆的庞大怒火。

“.....仅仅那样的私怨?若这只是我一个人的痛苦,一个人的仇恨,一个人的悔恨.....怎么需要到今天这个地步?但.....这一切并不只是这样。不会就此完结的,她的痛苦、她的仇恨、她的悔恨、她的理想,这一切都将继续——直到圆满。”

如咆哮一样的声音,狂人一般的论调。如同丧失了理智,公爵扯下自一开始就稳固的面具,对跪坐于地的他大声怒吼着。

“——怎样?这样的话,就更符合你所谓疯狂的定义了吧?”

但随后,如同最为优秀的演员一样,公爵将一切情感藏于幕后,优雅地讥笑着目瞪口呆的他。

“我从最开始就不需要向你解释。虽然真实永远比传说更加龌龊,但是,仅仅是那样的仇恨——按照你的理解,是可以轻易承受的,我也就让你尝试一下吧。”

尽管喉管中散发出铁锈味,脑袋中仍震撼着剧烈的疼痛,但他还是缓缓地站了起来。

“你,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你的妻子,从小到大,终于结成连理的青梅竹马。目前居住在王城中一所优雅的小别墅内。在丈夫为了报恩参与到某个崇高的事业后,独自一人带着未成年的女儿生活.....”

在话语仍未断绝之际,他已经拔出藏于腰间的短剑刺向了公爵。

但即使面前空无一物,他却无法再接近一步,只是僵硬地停在了离公爵有一步之遥的地方。当密度增大到极限后,空气本身就是最为可靠的盾牌。

于是,那样的话语继续流淌进耳朵。

“王城的治安一向很好,不是吗?正如勇者一向认为在那个村落里她可以过上自由幸福的日子一样。”

轻轻地拿走了他手上的短剑,公爵倒转了锋刃划向自己身上昂贵的皮革。他的脸色随之变得更加苍白。

“好了。不用期待有任何后续。毕竟我所能做的只有陈述这样的事实而已。那对母女仍将幸福地活下去,直到她们接到一条悲讯之前。”

“虽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恐怕是白甬王国给了相当大的一笔报酬吧,再加上他所敬佩的勇者大人与我有私怨,潜伏数年的教师先生鬼迷心窍地袭击了我——如果有人查起,嗯,也就是如果仍在暗处的其他人打算利用一下你的死亡时,我会这样说的。”

“但是,我不太愿意把事情闹大.....而这里可是相当不错的地方。”

“你知道吗?这里最初的功用是囚禁某些拥有继承权,却突然牵扯进一些麻烦事里,必须隔离调查的贵族。”

“他们大多会在调查期间的几年后——这是极限了,在某个深夜因为忍受不了孤寂与寒冷而与雪花一同坠下深渊。”

“他们不会被找到的。那可是真正名副其实的无底洞。也就不会有人知道守卫们为此提供了一些小小的协助。而他们甚至不会被认为是死亡了。这里的失踪者那么多,也许还真有一两个活下来了,不是么?”

如同说了一句精妙的玩笑话一样,公爵露出了会心的笑意。而他只是在颤抖着。

“虽然距冬天还有些时候,但那样迷蒙的雾气也足够阻拦任何声音与视线了。寄给家属的信上,会温婉地用上‘失踪’这样的字眼,你还满意吧?”

公爵轻柔地将他僵硬的手从空气铸造的牢狱中放下,他刚刚想说些什么——

也许是对产生了怜悯打算改动计划而被他们放弃的悔恨与憎恶在最后一刻产生了效果,他差点将一切托盘说出。

但在看到那双眼睛后,他还是无力地闭上了嘴。

——不能让那个孩子被这样可怕的.....怪物伤害到。他果然错了。他们是对的。

随后,从墙壁的方向吹拂起一阵风,他被携卷入其中,同雨滴一同消失在点缀有白雾的黑暗中。

也许是明白自己的喊叫不会被任何人知晓,他在坠落的时候紧闭上了嘴,但最终还是忍不住发出了一声惊叫。

.....不仅仅只有一双眼睛在看着他坠落。

是啊。还会有谁更适合作为这一切的见证人呢?

从公爵用言语挑拨他刺出那一剑时,他就应该想到了,在场的应该还有一个人才对啊。

.....真是万无一失么。

所以,就结果而言,自己的死亡是真的一点价值都没有了?

不.....即使如此,公爵依然被蒙在鼓里。将人作为戏耍的玩物,却还是未能触摸到他们所隐藏的真实——

只要知道这一点就够了。

在等待了很久,他依然没有触及地面。

实际上,他不太能确定自己能否死于撞击。在被水幕覆盖了的漆黑裂缝之下,可能是从地心游曳至此的某些东西散发出了惊人的体温,这恐怕就是白雾的由来了吧。

.....至少在那之前,他可以回忆着无灯之国的传说聊以自慰。

在公爵回到房间时,室内的炉火尚未熄灭,但也只是处于残喘之际了。

在无风的室内,那些柴火的寿命可没有这么短暂。

但还是算了吧。他今夜也有些累了。

将瘫软在椅子上的他搀扶起来,冒着小雨回到了住处。

里面已经被收拾干净了。

此后,他由于风寒休养了数日。在此期间,公爵正因为前任教师的失踪忙得焦头烂额。写几封慰问信算不得大事,最要紧的果然还是找到下一个教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