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上一次的围城太过轻易就被击退,在面对大军压境时,逃窜往港口的人并不多。

如今登上船只的,无非是自外地而来的游商及旅者。居住于此的市民似乎并无放弃屋舍的打算——这也导致准备离港的客船上座位尚显得充裕。

在从倚靠的桅杆离开时,同船员商谈完毕的柯特老人恰巧自舱房中探出头来。意识到我行进的方向,他皱着眉靠近,按住了肩膀。

“.....虽然知道你很在意,我也一样。但是,现在这种时候可不要再做多余的事情了。你们两人不一定会在途中碰面......”

并非迟钝到了连这一点都意识不到。但是脚步却不由自主地——向着她所存在的方向走去了。

为自己的鲁莽道歉,我和他一并回到遮阳的桅杆之下,眺望着远处平原上泛起的尘埃和士兵排布的城墙。

“.....愿意等吗?”

“是的。如今的旅客实在太少。自功利些的角度而言,他想要再等些更充裕的旅费。实际上嘛——”

他示意我看向那个向水手们发号施令的老人。船长忧心的神色,大概并非出于对盈亏的计算。

“他觉得,在大军进一步靠近之后,市民们总会开始意识到:这是无法抵御的灾害。那个时候,若是连逃窜的后路也被切断,未免太过凄惨。”

“他愿意等到什么时候?”

“.....等到有士兵沿着港口过来为止。”

这已是最大限度的让步。抬眼一看周边的船只,大抵都已经扬起风帆,准备载着寥寥无几的乘客出航。

同我一起观望着船只离港,老人哀愁地说:

“大抵都是去往王城的吧。如今的战局.....已经并非那般乐观。圣国之内唯一的净土,唯有王城附近。南部古国加入战局——却是为公爵而战。北方是一向交恶的白甬.....即便逃往那边,恐怕连国境都过不去就要遣返。他们若不火上浇油便是最好的情况。”

自南方国境袭来的,是古国的军队。这个消息蔓延在乘客之间,越发激起了恐慌。古国积蓄的财富非同小可,若南部的港口与道路被拿下,如今处于围困状态的伊原平原将得到补给,更多的佣兵也会甘愿为叛军效力。

更糟糕的是,完全没有预料到会从后方遭袭,整个南部的军力大抵都调至了前线。正因为公爵的势力太过衰弱,如今的战线已经推进到了难以回调的地步。圣国南方已经处于了无法抵御外袭的状态。

古国本该没有为叛军作战的可能。

且不论圣族同古国王室长时间交好,自雇佣战争后签订的停战协议也依然生效.....若它加入战局的时间再晚上数日,叛军的根基都将被覆灭。

若这正是公爵所谋略的.....真是令人生畏的思维。简直如同豺狼一般——贪婪而阴险,必要时无论多少同伴都能舍弃。

“.....究竟是为什么呢?”

如此发问后,老人沉吟片刻,在发觉这番谈话已然将为数不多的乘客吸引而来时,终究开口回答:

“.....是被胁迫了吧。”

·

古国境内存在着风暴。

并非自然的天灾,而是由人的恶意铸就的灾祸。

——那即是‘魔女’。

将曾经富足的城镇吞食一空,由灰烬和火焰构成的风暴停滞于国境之中。

那是曾经,同恋人私奔的公主在挚爱死后化身为的憎恨。

两国结盟早期,王室与宗族联系紧密,国境互相开放。当公主脱逃之时,圣国也派遣出了卫队帮助拦截。

魔女已有数个时代未曾降临——因此,即便中心国明确告知了:这位古国王室的末裔是当今魔女的‘幼体’,贵族们也没有意识到她是多么危险的存在。

她同他离开王都后逃往了圣国,在越过国境不久即被英忒美一族抓获,关押于塔楼。原英忒美家主——后世‘灾厄’与‘勇者’的生父起了怜悯之心,在某一夜将他们放走,并指示他们去往南部。那里,即便是中心国也难以涉足。

听从老人的告诫,他们返回了古国。两人相互支撑着抵达了南部的古堡,预计在此休息后一鼓作气离开这里,进入联盟国境内。

而在前几日,老公爵协助脱逃的事情败露,英忒美一族也因而被古国王室要求提供协助。其时,‘灾厄’被关押于深牢,‘勇者’已然作为国之象征,无法轻易差使,其境内的附庸支族遂派遣出贵族子弟率队伍前去。

那一晚,找到他们的,即是艾西特一族的长子。

期间发生了何事已经无从知晓。公主的恋人最终死于长子剑下,而疯癫的公主——自余烬中唤出了烈焰,将世界焚烧殆尽。

如此,‘魔女’诞生了。

这位长子虽然侥幸脱逃,但也因而背负了巨大的诅咒。他执剑砍杀的右臂被魔女诞生之际的烈焰触碰,之后将永远受到魔女的注视。一旦‘火’发现了他身在何处,便会将他焚烧、焚烧——直至灵魂因痛苦撕裂枯萎。

而魔女构成的风暴,也会被仇恨驱使着向他靠近。

若是杀死他,魔女的余烬也许会进一步发狂——也许会因执念消解而消失。无法揣测结果,中心国便将他严密保护起来,运送至雪线之外,在‘火’势力衰微之地囚禁致死。

.....事情本该如此发展。

但疯狂的谋略家却不知如何找到了封冻的牢房,将其带出,以自由为条件要求他为己效命。

这样,将驱使魔女移动的诱饵握在掌中,公爵得到了胁迫古国的武器。

·

“......疯掉了吧。”

聆听着老人的诉说,有人如此低语。

这样的计划,这样的宏图——即便是作为敌手,也值得敬畏。

......如是没有中心国的存在,本是完美的谋略。

但仅凭‘四方’就足以碾压诸国军势的十议会,不可能会容忍公爵动用魔女。若是‘四方’出动,不论他最终取得了怎样的战果——即便获取了统御所有国度的王座,中心国也能轻易将他拽下,让一切努力的成果覆灭。

.....这已然是‘框架之外’——他们必须介入的局面了。

在知晓这一切的情况下,那个男人依然向世界宣战。

若非‘疯狂’,实在无法解释。

带着各自的心思,聚集的人群喃喃着散去。与之前不同,对未来——对世界——对剧变的恐慌开始蔓延。

稳定的一切已经开始崩裂.....在圣国境内的战火,也许会蔓延至万物,直至世界已无安然之地。

.....我厌恶这样的进展。

我渴求着和平。然而,即便是打算同她相伴度过余生的这座城市,也在风暴前摇曳将亡。

.....

那么——

那么——

除去得到力量外已别无他法。

地下的圣母说,我能够获取力量。

无论那是多么丑恶的能力,无论为获取它将付出多大的代偿.....

我想要,足以创造‘安定’的力量。

然而,就连这一切.....也是建立在有她相伴的基础上。

让世界再度具备意义的她,至今仍未到来。

·

淤泥的腐败气味。

她一时间没有弄懂在眼前发生的事情意味着什么。

本该掐住脖颈的手臂——不,眼前摇晃着倒下的,仅有臃肿如桶的下半身。

揪起肮脏的礼服领口,黑色的,头戴礼帽的兔子轻轻擦拭着嘴角。

“......小姑娘,盯着食客用餐,可不礼貌。”

嫌恶地砸吧着嘴,被挤压溢出的油脂同唾沫一同飞溅。祂看起来并不满意方才吃下的东西。

“真是腻味。这个世界也太过富足了——这种弱小的两足生物,居然能有余裕积攒如此多的无用脂肪。你们中——更强大的统领,为什么没有早些把他吃掉?.....还是说,这家伙在这边已经算是‘强大’了?”

她总觉得兔子的目光盯向了自己。四肢无力,身上的伤口还隐隐作痛,只能竭力瑟缩向身后的城墙.....所幸,自兔子身后走出的男子还是让她暗自松了一口气。

“他是正统的领主。‘在这边’姑且算是强者——顺带一提,无论强不强大,我们没有吃掉同族的习惯。”

“你是.....那个,酒保先生?”

对她的称呼,男子只是眨巴着斑斓碎裂的瞳孔,片刻后才回应到:

“说起来,我们两人确实没有互相告知姓名。但这也无关紧要.....你是我的‘友人’——是一只猫。这就够了。”

兔子在他们谈话时,依然喋喋不休地嘀咕着。希听闻其中的字眼,未免觉得浑身发寒。

——毕竟,你们这些两脚兽把能吃掉弱者的那些种族全部干掉了嘛——所以才会这般松懈——这般肥胖——这般弱小——被当做垃圾丢到我这边的那些爬虫——恐怕能轻易把你们全部吃掉——

“这也不关我的事。”

似是对祂的念叨感到厌烦,男子不悦地咂舌。黑色兔子微笑着扶正礼帽,只一句‘啊呀,老年人未免有些唠叨’便退到尸体堆中,闭口不言了。

回过头来面向她,他轻轻歪头,问:

“接下来,要去做什么呢?”

“.....要离开这里。”

“有什么愿望吗?”

这个问题实在突兀,她不由得‘诶’地惊呼出声。男子只是耐心地解释道:

“我马上也要离开了。所以,像是‘阻止这场战争’——这类的事情没办法去做。圣女大人也不想我这么做......但是,作为饯别的礼物,若是什么能立刻完成的事情,能够帮你达成哦。”

她确实有惦念的人留在城市中。

.....好了,不要太过贪心,这种时候也无需客气.....

暗暗告诫过自己,她决定相信铃她们能够度过这次难关。

那么——

“.....请您去帮帮叫作‘艾拉’的女孩子吧!”

“她在哪里?”

“城中心——大概。”

轻轻点头,极恶的魔食毫不踌躇地转身离去,黑色的巨型兔子扶着拐杖,摇摇摆摆地拖着臃肿的身躯跟在之后。

这即是他在这个世界上留下的最后背影。

·

风帆扬起。站在高处的船长大声吆喝着。

“起航了!”

扑向城墙的士兵们已经打响了第一场攻防。意识到港口中尚且停留着船只,军队中散出了分支,向这边赶来。

站起身来,腰间并无武器——老人方才给予的短剑已经放到了舱房中。若好好地穿戴整齐,未免会让他心中存疑。

我其实不大会游泳。船只已经略微离开了海港,若从夹板上落下,得游上一段路程才行。

.....但愿别因为恐慌与寒冷抽筋吧。

在即将翻越围栏之前,后颈却被抓住了。

看上去该是游商的乘客难以置信地瞪着我,将我拉回船上。

“别傻了!大家都是放弃了不少东西跑来的——你小子,是连命都要丢掉吗!”

该怎么向他解释呢?

——这样下去,我同样将死去这件事。

人与人的世界从不相通。

.....意识里模糊地想到,似乎曾有人说过——

说过什么来着?

‘我会、

一直.....’

听不清楚。

只知道,我唯一存在的意义——定然不能再度失去。

竭力挣扎,奈何气力软弱。游商已经大喊出声,赶来的人中即有神色慌乱的柯特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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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已经能够听见兵甲摩擦的声响。马蹄踏地,攻城大锤被步兵拖拽着挪动,大地与石砖因而震撼不止。

越过城墙时,已经能够远远地看到港口中有不少船只离港。她知道他一定会等到最后一刻,但还是不免有些心慌。

——要赶上!

肩膀很疼,脚踝也一样。脖颈里似乎刺入了金属碎片,喘息稍一急促就疼痛不止。

咬紧牙关,落向了沙地。尚来不及散去冲击,就已经再度迈出了步伐。

.....稍微有些崴了。现在已经完全麻木,但之后会疼得想哭吧。

疼就疼吧。哭出来也不要紧。她决定之后再也不忍住眼泪了。自刚才那一瞬——对死的巨大恐惧中她已然得知:自己已经不再是猎杀者。

已经没有在想哭时忍住的必要。

.....不过是一只猫。是一只哭泣时期望有人抚摸——实际也能有人拥抱的猫。

脚下的沙地中渗透着水份。踏出的步伐也因而深一脚浅一脚。所幸她的平衡感相当好,即便如此也没有碰地栽倒。

在脚趾沾满砂泥之时,终于踏上了石砖铺就的地面,她跌跌撞撞地冲进港口,粗略观望下,已经没有依然停留的船只。敌军的士兵眺望着远去的船影,终究只能哀叹着放弃。

靠近到背后,将拦住道路的一人推落水中。她扑通跃入海面,无视了身后的怒吼与吐出泡泡沉入水下的士兵,只奋力向前游去。

猫虽然怕水,但并非不会游泳。不如说——本能的恐慌让她以更加迅猛的势头向船只游去。

浸泡在海水中,本来已经暂且忘却了的疼痛再度袭来。盐分渗入伤口,让周身火辣辣的。其间也许撞上了水母.....总觉得肩膀上‘叽’的一下就疼得更加厉害。

身下即是无尽的深洋。在开始感到竭力时,恐慌让大脑一片空白,游泳的姿态也渐渐变为了手忙脚乱的挣扎。

......究竟是如何抵达了彼岸,她已经不记得了。呛入了好几口水,兴许是得到了潮流的协助,方才触及了目标。

只知道自己以快得异常的速度扣住绳梯,蹿上了船只。大概是有人看见她后将绳梯放下来了。没有空闲向讶异地盯着她的乘客道谢,她踉踉跄跄地向着远处的阶梯走去。

在转角的阴影处,脸色铁青的老人正同少年交谈。气氛绝称不上平和。

......这就是她的‘家人’。

......嗯?

才不要。她这么辛苦找到的东西——

在渐渐靠近时,她下定了决心。

·

老实说,如今实际与吵架无异了。

眼前的柯特老人自然对我的行径予以了驳斥。虽然老老实实地听着,但是——我仍旧在寻求机会返回城市。

兴许是频繁望向海面的目光引起了他的注意,他揪住肩膀,将我拉到了远离围栏的夹板中央。

“就算回去了,也只是送死!她难道希望你这样吗!”

当然不是如此。这仅是我自己的私心。

.....即便和她一并死去,也比再一次——体会到那种滋味好。

实在是丑恶的心理。眼前的柯特老人,同样将我——我们视作珍视之物。

见我并不搭话,柯特老人也就冷着脸沉默了。两人相顾无言地互瞪着——

身后突然传来了骚动。

议论与嘈杂的话语在某个脚步声停滞于身后时止息。

有海水的味道。

肩膀被轻轻按住,后背感到了潮气和温暖。好不容易扭转过身体,便看见银白的猫耳因为被海水沾湿而耷拉着。

——

尝到了咸味。

.....以及棉花一样,柔软的味道。

浑身湿漉漉的猫儿,径直将脸凑近。在嘴唇短暂相触后,紫色的瞳孔冷静地对视着。

“——家人什么的......才不要。”

用带着决意的语气如此宣告,她钻进怀中,以此遮掩通红的双颊。

抚摸着她的绒毛,在她的手紧紧揪住胸口时,稍微有些想哭。

·

同行的乘客中有人带了为女儿备用的衣服。让她在舱房中洗了脸,换好衣服后,我们两人一并来到夹板,扶着围栏看向了之后泛起尘埃的迷宫之城。

继续行进一段时间,它将会从视野中消失吧。

揪住衣角,她执拗地蹭了过来。所穿的是富有人家,给有教养的大小姐穿的长裙与礼服。老人似乎是想办法交涉过——同船的物主已经将它赠给了希。

.....另一只手正不安地拽着裙角呢。这样的装扮,确实不太适合她.....虽然想这么说,但其实相当可爱。

视野前方,灰与焰在城墙上飘浮。注视着这样的情景,她哀伤地喃喃。

“.....这就是永别了吧——这座城,恐怕将就此灭亡。大家为什么不最后来看一眼呢.....”

“因为我们在这里。”

“嗯?”

“......他们在顾虑着我们啦。”

见她依然一脸茫然,我只能挑明了说:

“希在.....那种场合直接亲上来.....他们考虑到我们之间的气氛,所以才离得远远的。”

似乎是误解了我的语气,她不安地问:

“......不喜欢吗?不想.....成为这种关系吗?”

“.....不是的。”

“那就没问题了!”

咚地撞上肩膀,她紧紧地抱住手臂,小声说:

“......毕竟,初吻没了,如果说是不喜欢.....也太让人难受了。”

见我并不出声,她突然从肩膀上移开了头,绕到眼前,疑虑地看了过来。

“......难道......只有我是.....吗?”

“......嗯。”

只能坦率地承认了。

“诶诶诶诶诶!?”

露出受到打击的神色,她踮起脚尖,将脸凑近,直到目光已经无法脱逃.....只能与她对视时,才问到:

“......谁?那只小不点公主吗?”

不是。

话说别总是叫人小不点,你也是一小只啦。

“哼——”

没有得到回答,她不悦地偏过头去。思索片刻——不知是怎么得出的结论呢.....

她继续凑近到眼前,用双手吊住后颈,紧紧地束缚着,而后蛮横地亲了上来。

.....撞到牙齿了。有点疼。

但猫儿依然露出了满足的微笑。

“反正——之后的——都是我的了。”

·

在从夹板尾端移动到前面时,她已经赖在了背上。

我们不再去看之后渐渐毁灭的迷宫之城,而是看向了茫茫的海面——以及在重重迷雾之后,那座沿海的繁华城市。

柯特老人轻悄悄地走了过来。他瞥了一眼背后安静的她,在我出声之前将食指伸到唇前。

“.....睡着了。”

听闻他的提醒,我默不作声地和他一同眺望着远处。

迷雾在海面上漫步,阳光越过水汽,被过滤为了银白的色泽。

能看到浓雾中其他船只的模糊轮廓,即便午时将至,待到浓雾散尽之时,视野尽头也不过只能看见蓝色的一线。

——之后将有什么呢?

——之后将经历什么呢?

有期望更改之事,亦有期望永恒之事。

这即是旅途真正的味道。

Can’t go back to how we used to be

此方无归途。

There’s no restart but only proceed

身后已然空无一物。

Take up from where’ve left off and see

便只管去看前方吧。

`

如此,我们的‘旅’,正式开始。

THE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