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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东南的沿海诸城,自古以来便是文人墨客们争相游览歌颂的宝地,百里锦旗、舞榭歌台、风雨烟华,迷离着多少江南人的眼,浸醉了多少行路客的心。江南,这片满是绿水横台、金銮朱玉的风水宝地,引得多少人流连忘返。多少人在这片土地上挥洒着自己的血和汗,希望这片湿润的沃土可以为自己结出无限的风光。

吴酒一杯春竹叶,吴娃双舞醉芙蓉,这是说苏州的。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这是说南京的。

乱点碎红山杏发,平铺新绿水苹生,这是说九江的。

夜桥灯火连星汉,水郭帆樯近斗牛,这是说扬州的。

而杭州,整个长三角地区最富盛名的旅游城市,更是有着说尽、道不完的故事。才子佳人、富商大贾、千里繁华、满城烟雨······在这个世界上,有哪座城市可以像杭州一样,既有“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春风如画、又有“可怜雨歇东风定,万树千条各自垂”的冰冷寥落。

多少人,看尽了万里江山如画······

多少人,只求得挥洒凋零如花······ 

人人尽道人间天堂花开花落绽放无瑕,可又有谁知那老槐垂柳埋藏着多少枯骨成渣。来到这座城市的人,大多仅仅流连于风景似歌、美人如画,却看不见堆砌的落花之下掩盖着的一抹抹暗淡的红。这个世上每天都有无数的故事,可这其中仅有很小的一部分能够被大多数人所知晓;而这世上绝大多数的故事,那些隐藏在落花之下的故事,能够知道的只有一小部分人而已。

在杭州的东北郊,也就是常常被我据为己有的那片废弃工地再往北走过两条街,然后在向右拐,经过一片林荫环绕的小区住宅后便能看到的位置,是这座城市有名的富人区,同时也是杭州最大的别墅群。住在这个区域里的人,每一个都拥有可以决定这座城市生死的巨大资源,整座城市的第二、三产业核心、各个大企业的商业机密以及绝大部分的财富基本上都掌握在这个区域的居民手中。这些叱咤风云的政、商界大人物们,无论是白手起家的,还是继承家业的,亦或是受人垂青的,又或者是财运非凡的,他们每个人都有着自己的故事,这其中,也有很多不能说的故事。

比如别墅区靠西的一座有着地中海风格的三层独栋别墅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这栋别墅依湖而建,四周是高高的围墙,围墙并未把湖泊也圈入其中,而是在湖泊处断开。湖泊之上飘荡着一艘细细的独木舟,而岸边正有几个人试图把这艘小船拖到岸上,似乎是在防着什么人可能靠着这艘船在湖面上自如来去。

别墅外的这些人忙活着,他们丝毫听不到别墅内的异动。

“混账!”

别墅二楼的一间书房里,一阵粗暴的吼声不断传来。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那个男人怒吼着,掀翻了桌上的茶杯,“为什么我就做不到?”

一旁服侍的仆从慌忙收拾着破碎的瓷片,他熟练地把碎茶杯扫进了垃圾桶里。事实上,如果不是因为这座房子的主人开出的高额薪资,他恐怕早就辞职不干了。

“您消消气,”在仆人的身旁,另一个男人用温和的语气劝说着他,“哥哥,您再好好想想,您真的确定当时药起效了?”

愤怒的男人抬起头,一双眼睛仿佛将要喷出火来:

“我确定,我当时亲眼看见小雨站了起来,之前她就喝了我兑的药。”

“这样啊,”男子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他眯起眼睛,似乎是在细细思索着什么,“如果是这样,那就说明这回配方用对了,你的药应该没问题······可是这不应该呀。”

愤怒的男人渐渐冷静了下来。他从抽屉里取出了一个塑料水杯,然后把桌子边缘的一罐青绿色的液体缓缓倒入了杯中。接着,他举起水杯,将其中的液体一饮而尽,同时眉头微微皱了皱,似乎是在忍受它苦涩的口感。

之后,他的手中不知何时多出了一把锋利的水果刀,刀锋在自己伤痕累累的左臂上微微一抹,一道血痕随之被割开,鲜红的血珠仿佛蠕动的虫子从中探出头来,顺着手臂缓缓爬下,留下一道道暗色的痕迹,如同蜗牛爬过后留下的粘液。

他在男子面前挥了挥流血的手臂,和之前一样,伤口在短时间内没有愈合的迹象。

“你说说,这是为什么?”

面目清秀的男子沉默地看着自己的哥哥。道暗色的血痕中,他嗅到了自己哥哥所散发出来的一种名为“疯狂”的气息。虽然这个男人平时隐藏得很好,但在某些特殊的时刻,他可以感受到他哥哥由内自外散发出的一种理性难以驾驭的情绪,哥哥的这种情绪,他只察觉到过两次。

“安先生,那艘船已经移除了。”

门外,一名壮实的工人擦了擦额头的汗,向自己的老板汇报了工作情况,只是老板那阴冷的眼神让他浑身都有些不自在。

“好,我们知道了。”

代替安烻翚说话的是他的弟弟。这个衣冠楚楚、看起来颇为文雅的男子投以工人和蔼的笑容,并从容地请走了这几个临时帮工的人。为他情绪不稳的哥哥分担一些事对于他来说是稀疏平常的,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

“哥,关于药剂不灵的事,我倒是有个猜想。”

在解决了一些琐事后,男子向安烻翚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我觉得,这副药可能是针对特定体质的,或许只有一部分人在使用后才能起效,比如小雨。而我们可能因为身体上的某些原因,药就不起作用了。”

安烻翚苦笑了一声,他带着玩味的神情看着这位男子,接着又看了看自己手中这一杯青绿色的液体,眼神中透着一股子的无能为力。

“哥,”男子顿了顿,从嘴里挤出了他在脑海里酝酿已久的话,“放弃吧,哥。靠这些道听途说的民间偏方,我想我们永远也不可能成功的,没意义的。”

男子给自己倒了杯水,似乎是想缓解情绪。

“哥,我觉得······我们可能注定是得不到血统了,我们不可能靠这种办法得到家族的认可的。”

听见自己的弟弟提到“家族”,安烻翚的眼皮不自觉地抽跳了一下,似乎是听到了什么禁忌的词汇。

安氏家族,这一直是安烻翚心中的痛。安烻翚今年已经四十九岁了,他的父母早已过世,他在长三角一带打拼了半辈子,终于如愿以偿地获得了如今的财富。可是这和诞生了他的那个家族——安氏家族比起来,还只是九牛一毛而已。从自家的家史里,他知道了自己家族悠久的历史。安氏家族原本并不是中国的本土家族,而是古安息国,也就是如今乌兹别克斯坦境内的布哈拉一带的人,唐朝时迁入了中国境内。这个家族最初并无名气,它真正开始崛起是起始于唐玄宗时代的安史之乱。当时一名叫康轧荤山的人随母投奔了安家,并改姓为“安”。这个人便是后来家喻户晓的安禄山,安史之乱的始作俑者。

安禄山的叛乱首开当时唐朝藩镇割据的先河,他在自立为帝之后,便在他所统治的领地内暗中扶植安家,为安家奠定了最初的势力范围,也就是陕西一带。之后,唐朝政权逐步衰落,安家的势力也渐渐从西北伸向了东南沿海。宋朝时,安家靠着海外贸易大发横财,王安石变法之后,安家更是大举扩散其家族势力,俨然成为了当时东南一带的地下皇族。可是,在宋朝灭亡之后,安家却因为战火的蔓延和贸易的凋敝而日渐衰落了,安家最落魄的时候,整个家族的成员只有几十人,几近沦为了普通家庭。可是后来,这个家族不知得到了什么神通秘法,居然又神秘崛起了。

近代的中国是危机四伏、混乱不堪的,历经数次外国侵略之后,又相继爆发了数十场革命,其中包括推翻了清王朝的辛亥革命,之后又是军阀混战、群雄并起,外加日本的入侵,这片古老的土地上曾经存在过的无数辉煌家族,像山西的乔家、裴家,北京的爱新觉罗家族等,最终都走上了衰亡的命运,可唯独安家没有被波涛滚滚的命运之流冲走,它挺过了一次次的灾祸,最终走上了重新崛起之路。安家虽然没有出过真正的巨头,其名声也并不响亮,可安氏家族的成员早已渗透进了各行各业之内,无论是制造业、重化工业、电子信息产业,还是旅游业、金融业、房产业,都无一没有安氏家族的影子。安氏家族旗下也有一个安氏集团,但这并不是安家真正的倚靠。安家在各行各业中积累的经验、技术、财富和人脉,才是安家真正的安身立命之本。至于安家究竟是如何做到在一次次战火的摧残中依然屹立不倒的,那就不得而知了。

每每想起这个自己所出身的家族,安烻翚便有一种胸闷气喘的感觉,脑海深处尘封的记忆也随之打开了一闸。

“安烻翚,你知不知道,你的血统和那些普通人一样低贱。”

“血统低贱的人是不配继承遗产的!”

“安烻翚,让你这么弱的人留在这里根本就是在给我们安家蒙羞!”

不自觉的,安烻翚心中一股无名火幽然窜起,他死死咬着牙,双拳紧握,似乎正极力压抑着心里随时可能喷薄而出的情感。

“总有一天,我会让家族认可我们的。”

沉默半响,安烻翚咬着牙吐出了这句话。

男子也低头沉默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了头:

“哦对了,哥,昨天带走小雨的那个人,我已经查清楚了。”

“哦?这么快?”

男子温和而略显疲惫地笑了笑,道:

“多亏了我和公安局局长的交情,我才调到了当时的监控录像。他家离我们并不远,开车去没几分钟就能到。那个男生是本市一所普通大学的一年级生,和他姐在附近低价租了栋三层楼的平房,据说那栋房子以前闹过鬼······他父母是外地人,好像也没什么权势,他在当地也没什么亲属,据说在学校里也很孤僻,没什么朋友。”

“我知道了,”安烻翚点了点头,“那他和小雨是什么关系,小雨以前认识他吗?”

“这就不知道了,不过应该没有,”男子摇了摇头,解释道,“因为我在调取各个街头的监控录像以后,也有留心过小雨的情况,不过我从来没有看到小雨以前有去过那片工地。从今天的监控来看,她今天会去那儿好像也只是正巧路过,看她的反应好像只是顺便进去躲雨的。”

“而且那个男孩和小雨根本不是同一所学校,那人据说连本校人都不认识几个,更别提小雨那样优秀的女孩了。”

男子补充道。

安烻翚喝了口水,然后走出了书房,男子也跟了上去。

“我有数了,明天我去带小雨回来,还劳烦你再替我打理生意上的事。”

“哪里哪里,”男子客气道,“能帮哥哥分担一点压力,我也很开心的。这些年,哥哥背负的真的太多的。您一手扶植起来的庆安、天顺、长和三家企业现在已经为我们挤掉了安氏集团的不少业务,安氏集团的股份也缩水不少,只要等您再拿下绍兴、临安的那几家制造集团,我们就等于是扼住安氏集团的咽喉,到时候,家族一定会向我们低头的。”

“但愿吧。”

安烻翚双目微合,口中发出了一声叹息。

“哥,你累了,早点休息吧,公司的事交给我打理就行······说起来,小雨也真是让人不省心,真搞不懂整天偷跑出去有什么意思,真是······太不懂事了!”

“孩子嘛,能理解,”安烻翚轻语道,语气缓慢悠长,“我们年轻的时候不也那样吗?总有一天,小雨会明白我对她倾注的心血的。哼,家族一定万万没有想到,我这个‘血统低贱’的人,现在却有了一个血统高贵的女儿。你说,如果家族的人知道了,他们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安烻翚把弟弟送到了家门口,临行前和弟弟紧紧地握了握手。

“我走了,您也保重。”

看着弟弟渐渐消失在夜幕中的匀称身影,安烻翚重重呼了口气,他眼中的阴冷,也越发多了起来。

怪物家族、怪物血统······谁也不知道,在这都市的夜色中,究竟还隐藏着什么样的秘密,杭州平均每年都会有数万的人来来去去,而这其中,又有多少人迷失在了这晃晃夜色中?

人类天生是恐惧夜晚的,因为夜晚的降临意味着天敌的出现。大型食肉动物往往喜欢昼伏夜出,这使得人类对于夜色有着一种刻在基因深处的复杂情绪。因为它既是自己捕猎时的掩护,同时也是天敌捕猎自己时的掩护。哪怕到了现代,人类用电灯把整个黑夜包装成了绚烂的灯火晚会,也掩盖不了夜的本质,以及自己的本能。

每每入夜,都意味着一个故事的开端,或浪漫,或凄美,或血腥,或沉闷。无论如何,故事往往都只会在夜深人静的时候酝酿,并在黎明到来之际,将所有被隐藏在黑暗中的筹码、本钱,统统扔到光天化日之下。而等到了那时,随着名为命运的铁锤敲响,一切都将尘埃落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