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纱回来了?”坐在床头的女生对刚进房门的纱希说道,手中捧着本厚重的实体书。她是纱希在巨轮上的室友:邓燕妮,一位爱读实体书本的女生。用她的话说,这种摸起来的粗糙感和看起来很顺的黑体印刷文字,是她钟爱实体书的最主要原因。

“嗯,稍微去了去上面。”纱希指指天花板,简单地微笑问候后,就上了二层床。

燕妮是个几乎全天沉浸于书中的女孩,平时就戴着宽边眼镜睁大眼睛读书,基本不与人交流。纱希和她算比较熟的了,所以彼此会打个照面。纱希记得的与燕妮最长时间交流的一次,不超过两分钟,那会儿因为一些事情,她们共同谈了谈对班级同学的看法,但也仅仅是交互了几句就没了后续。

纱希趴在床上给青梅竹马回了几个信息:“在吗?”、“我回来了”、“来TF吗?今晚还有些时间。”

对方很快回了信,用的是语音,说他在洗澡,让纱希先进去,他等会就上。

纱希甚至能从语音中听见哗哗的水声,还有来自旁边的另一位男生的调侃——他们好像在一起洗澡,听到最后,两个男生好像要在浴室内闹起来。

纱希抓了抓鬓角的短发,摇摇头,回了句“Ok!”就将终端扔到一边。她还没洗澡,不过她打算游戏回来后再洗,头发不干会戴不上虚拟设备,巨轮上热水和电源又是全天候供应的。

她捋了捋头发,把摆放床头的伸缩型虚拟头盔张开到脑袋大小后,戴到了头上,而后在床上平躺。按下头盔外侧的启动按钮后,内置显示器发出荧光,一行“欢迎进入方星系统”的字幕出现,随后是惯例的安全提示。

“是否进入完全潜行模式?请注意,完全潜行会切断您与现实身体的连接,期间可能会造成您的不适。”下面是选项,“是”or“不是”。

纱希凝聚意识,用心发出声音:选择“是”。

荧幕暗了下去,一片漆黑中,另一行字幕出现。

“请闭上眼睛,放松您的精神,系统将在检测到您的状态达到潜入安定水平时,自动进入完全潜行模式,祝您潜行愉快!”

这个步骤很简单,只要想象自己在睡觉就行。纱希睡觉很擅长,闭上眼睛没什么杂念的就睡过去了,醒来时无论意识还是精神都已经焕然一新,所以她总能觉得每天都有清新的早晨在迎接她。但这次潜行却出乎了她的意料,她发现自己面对眼前的黑暗竟然无法平静,这黑暗让她想起几十分钟前在海上的构想,那被框起来的空洞与阴森感像鬼魂般在她在的意识深处阴魂不散。

纱希冒着冷汗摘下了头盔。在床上坐起,她发现自己已经大汗淋漓,发丝沾了汗水后粘在了脸上,全身黏糊糊的。纱希实在受不了了,只好下床去洗澡。她想不明白,为什么从意识到那空洞的一刻起,一种异样难受的感觉就一直萦绕自己的心头。与可妮莉雅的谈话似乎令她一时间淡忘了那种感觉,但回到来后,那种阴森空洞的印象又开始浮现自己的脑海。

她首先想到的是,自己中邪了,但纱希其实并不相信中国那些疑神疑鬼的东西,只是一直生在中国的文化环境中,那样的东西难免会对自己产生一些不易被察觉的心理影响。

这么想着,纱希猛然觉得一个人的浴室亦变得惊悚起来,生怕灯一瞎,就会有幽鬼从厕所窿里冒出来把她吃了。纱希出浴室时,是火烧屁股似的往外冲,把浴室的玻璃门带得隆一声巨响,把衣服塞进洗衣机,面对室内的灯光和仍在读书的室友,纱希才终于松了口气,像是刚刚从可怖的地狱死里逃生回到人间。直到花了半天吹干头发,重新趴到二层床时,她仍然心有余悸。

这时她发现时间已经快九点钟了,张浩一定在TF里面等自己有一段时间了,最重要的是:自己今夜的宝贵的游戏时间正在流逝!而且已经被自己胡乱丢掉了近三分之一的时间。这对于纱希这种重度潜入型VR玩家来说,无疑是最气人的。一天不潜够足够长的时长,她的内心就会像少了点精神饲料一般浑身痒痒,总想“吃”点什么。当然,现在她已经很不舒服了。

生气中,纱希已变得不管不顾,戴上头盔粗略地应对了一下惯例步骤,很快系统检测到纱希的状态达到潜入安定水平。纱希的意识被一股神奇的力量拉入电子网络,进入虚幻构想的VR世界。

※※※※※

透过超强度宇宙玻璃,纱希和张皓向地球表面眺望。淡黄色的纱雾在地球上空成片成片的游移,像是云彩染上黄色后替换而成的地球宇宙俯瞰图。月球在地球与宇宙的交线处缓缓向纱希他们所在的方向移动,再过一段时间,月球就会以惊人的气魄掠过他们的侧面,划出一道完美的太空弧形,最后消失在与来时同样的地球宇宙交线处。

现在纱希他们所处的正是The Fall(天梯)世界在宇宙的人民星际空间站。人民星际空间站就像一个巨大透明的球,中间穿插着许多白色的线和与线相连的各种形状各异的白色独立的空间。乍看之下,这些白色的线与空间像是透明球体中的复杂分子结构。

这个巨型的表面透明的球体在地球静止卫星轨道上,透过The Fall(天梯)与地球的“收束站”(亦指人类在地球活动的最后收束点)对接。“收束站”是“被遗忘之城”的中心,那里是人类在地球上唯一活动着的城市,最后也最为坚固的堡垒要塞。

“纱纱,你准备好了吗?”张皓望着底下向地球表面无限延伸的虚拟天梯轨迹问,神色略带紧张。

“当然啦,这种事情不是随时准备好的吗?我们从这里下去又不是一次两次了,为什么你每次下去都那么慌张。”

“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恐高啊!”张皓冒着冷汗说,忽然他露出贼笑,“纱纱呀,你这么man不好的,做女孩子就要胆小一点,像你这样在游戏里面天不怕地不怕的,在现实中又有一股子小男生的气息。你这样,哪有男生会看上你嘛?”

“嗯——你再说一遍!?”

“不敢不敢。”他叹了口气,皱着眉毛用心良苦地说,“唉,所以说你这些方面就是太要强了,我在努力让你成为一个合格的娴雅女生啊!”

“别放屁了,快下去!”纱希一脚踢在张皓的屁股上,把他踹下“人肉粒子加速器”。

“人肉粒子加速器”的由来是这样的——在来到与天梯直连的这个无重力空间以前,每个人都必须换上一套完整的宇宙穿梭服。这种类似宇航服(但比宇航服要更加精细与敏捷)的太空服装表层被设计成为一种可开关的电荷层。当开关开启,被电荷层包裹下的人就是人形电子。这时,位于无重力空间下方的电磁加速场将会对人形电子起作用,会把人当作粒子一样进行超加速弹射到向地球无限延伸的天梯通道中,人就是这个巨大加速玩意中的一个粒子。

纱希站在“人肉粒子加速器”的边缘,看到黑衣服的张皓经过几轮超加速,由原先人的大小迅速缩成了一个边缘闪烁绿光的小黑点,就像一滴染有绿色闪光素的墨水超速向比自己大上无数倍的地球冲去——与陨石相比,人的质量相对地球而言,比人眼显微镜下的一个细菌还不如。

望着那个貌似凄惨的闪烁绿光的小黑点,纱希忍不住轻轻地笑了,她觉得自己刚刚的举动有点小恶魔。

小恶魔就小恶魔吧,这么想着的纱希咧咧嘴,踢蹬壁面,以头向地球的姿态飞入磁场。

当纱希的头顶没过磁场的瞬间,一股无形强大的力量拽住了她,把她拖进磁场,但还没停。随着她全身的没入,那股力量像一只柔软的巨手裹住了她的全身。在一个短得令人无法意识的时间,电磁巨人将她扔向了宇宙。起初还没有觉得速度很快,可能是身处无际太空的原因。但在过了数秒后,那种扑面而来的极速感出现了,可能只有两秒不到的时间,她径直穿过了一个无比巨大的圆筒的中心。那圆筒是一个智能固定在天梯轨迹上的一个加速节点,可能有数百米长,同样数百米的宽。但对于纱希的体感来说,这些长度与宽度几乎不存在,因为一瞬间它已经成为抛在遥远身后的一个圆状物了。

这些筒状的加速节点分布在整个天梯通道中,通过分节点的不断再加速和减速,再通过一段最长的穿越大气层通道,就会进入地球圈。这时,天梯通道依然在起作用。地球圈内与宇宙真空不同,有太多的诸如重力、风向、沙尘暴甚至机械鸟类等影响因素,为了避免这些因素的影响,地球圈以内的通道完全实体化。通道依然由许多个加速点组成,但加速点之间构建起了超强度玻璃和阻扰机械生命体接近的装置相结合的通道防护系统,这套防护系统把天梯在地球圈内的一切不确定因素变得可控,也是The Fall之所以成为可能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位于地表收束站的最后一道磁场是最强的,它是天梯最保险的“磁场的弹簧床”。“磁床”最高功率运作时,远比人在通道中可达到的最高速度的惯性要强——如果说人下坠的速度是一个数值,那它就是远比数值要大的无穷。“磁床”在高智能AI辅助下还可实现磁力分无数层作用下的微操作,从而使通道中的人或者物在进入“磁床”后弹起并缓缓着陆。这是与“磁床”形象非常贴切的一项技术。

要说天梯的最大缺点,那就是通道中无论人或物都必须忍受很多轮超加速所带来的负担,减速也同样有负担。但对于那个时代的科技来说,这些都已不成问题。The Fall世界的人一般都经过一些程度的机械肉体改造。保证加速途中的运输货物不损失,只要用上包装缓冲技术便能完美解决。

纱希在天梯穿梭时,很轻松,甚至有些刺激和兴奋。在太空中她的速度早已突破音速,但面对地球的庞大,她仍然觉得自己很缓慢也很渺小,好像只是没有速度地在太空中漂浮。只有在以惊人速度精准穿过巨型加速筒,在转瞬即逝间再度接受电磁巨人的洗礼时,她才能明显察觉自己在用超高速移动。

宇宙穿梭服彻底把太空的严寒隔绝在外,每次纱希“乘坐”天梯,她都会把这个过程想象成乘坐超速观光电梯。她只需要静静地呆着,在寂静中放上自己钟爱的歌单,这时候整个穿梭途中的外景都成了宏伟壮丽的观光景象。在这上面她曾拍摄过很多照片,有些是认真的太空摄影,有些则是同伴在通道中的搞笑图片,这些照片都被她珍藏起来,作为一段美好的青春游戏回忆。

用时五分钟(这是经过系统加速后的时间。由于真实的穿梭会花费大量时间,对于与此类似的花费大量时间的游戏内无用过程,系统给予了加速功能),她穿过了大气层的防护点,这时候张皓已经被她甩出了好几个加速节点。用时七分钟,她回旋身体,以双脚跃入“磁床”,在“磁床”中的一段极短的距离受到N次不同程度的减速,除了最开始的一段令人感觉到了一丝猛烈,往后的减速轻得几乎无法察觉,像是陷入柔软的棉花糖中。速度归零后,她轻轻向上弹起,迈着空中散步的步伐降落地面。

从太空下到地面,景象的变化可以说是巨大的。如果说人民星际空间站是印象派或抽象派的,那“被遗落之城”的风景绝对是写实派的作风。

从收束站内往外看,密集的高楼遮蔽了天日,每栋高楼的表层都像是经历过漫长风雨洗礼后腐蚀透了的铁皮,上面布满了锈斑与油污。空气中弥漫着挥之不去的生铁与油烟味。来自城市大型运转齿轮的哐哐声不绝于耳,那声音像是来自遥远处的钟声的铜铁化。与巨型机械制造的响声比起来,整个城市几乎是静音的。俯视整座“被遗忘之城”,位于地面的人行通道像把高楼切分成无数块的极细蛛网,寂寥与空洞像是实验错漏的神经毒素在这蛛网结构中蔓延。

这就是末日中的被遗忘之城,人类最后也最为孤寂的一座城市。

人民星际空间站与被遗忘之城的对比,就像天上天堂与地上地狱。

“唉,还好我醒目,把所有感官都切断了,直接在天梯上躺了几分钟。”张浩摇着头叹气,拍拍屁股从“磁床”上走下来,抬头望着被切割成方块的橘黄色天空问:“纱纱啊,你说,今晚我们去哪?”他胸有成竹地拍拍胸膛,“你想去哪我就跟着你的屁股去哪,我就在你屁股后面给你打掩护!”

如果是别人多半会说,“你一个大男生怎么能说跟在女生屁股后面呢?!”。但因为长期以来习惯了的缘故,纱希会将张皓那些多半是玩笑的没有营养的部分剔除掉,直接回答核心问题。

“嗯——就去刚刚复兴的莉莉西亚平原吧,我听说那里最近有新的泰坦级机械生命体出现,好像是在那一带附近的海中,名字好像叫利维坦来着。”

“泰坦级?!”

“嗯,有什么问题吗?”

“有,大大的有啊!”张皓摇摇头,像是面对一个顽固不化的孩子,还是女孩子,脸上写满了无奈,“我知道你在游戏里面很强,可你就算再怎么强,也不可能两个人就去挑战泰坦级吧?”

“我也没说就我们两啊。”纱希忽然神秘地一笑。

“哦!那还有谁?”

“我姐!”纱希说着指指眼前一处通道的入口,那里一位高挑成熟的女性正信步走来,黑色优雅的高跟鞋在她同样优雅的步伐下踩踏出有节奏的嗒嗒声。她的步子很缓,像是美丽的女诗人漫步在雨中。

在张皓的视野中,这位女性身上所体现出来的舒缓感与身后那寂寥空洞的末日巷子是那么格格不入,这更彰显出她骨子里的一种娴雅的缓慢,但又不失成人的稳重。

张皓顿时感觉自己心里多了什么说不清的怪异,凑到纱希耳边,小声而惊异地问:“这是你姐!?”

“你不知道啦,”纱希掩着嘴笑,“姐姐在游戏里就是这样的,我以前说过她玩游戏像逛街,她说是体会科技,体会自然。”

张皓心想,这差距也太大了吧!虽然在游戏里是第一次见到纱希的姐姐,但在现实中张浩和她姐姐算得上是老熟人。以前张浩经常进出纱希的家门,看见纱希姐姐翘起二郎腿在沙发上专心致志地读文档;有时候听见纱希姐姐和助手通话,话语永远是老练而威严的;偶尔纱希姐姐会严厉地望着他,跟他说:别玩太久......无论哪一个印象都与眼前纱希姐姐所展现出来的舒缓娴雅相错。

“...是小浩?”纱希姐姐一眼认出了他,“哈,果然是小浩,你们从小就在一块,在游戏里也一样分不开。”她说得很随意,甚至透出些许亲切之意,这种亲切是以前从未对张浩有过的。这让张浩有些不知所措。

“好久不见,凛姐姐,你的游戏角色太漂亮了!”张浩搓着双手一副讨好脸说,他还是有些害怕。

“哦,你说角色啊,角色是纱纱帮忙设计的。”她轻轻撩起紫色裙的裙角,指着踮起的那条长腿说,“这长度显然不合适,每次进来我都要稍微适应一下。”

“姐姐,我的就更高了。”

“你已经完全脱离现实了,大了有三四岁吧。”姐姐仔细端详着妹妹说。

张浩对她们的谈话没怎么听进去,也就出发的时候偷偷问了纱希一句:“你姐姐,战斗行吗?”然后被纱希的回答呛住了。她回答说:“比我还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