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里的家就在距离大图书馆只有一条街的地方。

为了防止被人跟随,一行人跟着安里多绕了几条路之后才来到安里的家门前。

那是一间有着二层阁楼的房子,外观上看起来与魔法界里面其他的房子并没有任何的区别,不如说魔法界里面的房子其实都是统一的模样。

“你们退开一点。”

听见这句话,其他人听话地默默后退了两步。安里站在自己的家门前,拿起了他的彼世时钟。一个金色的魔法阵从彼世时钟里面投射出来,直接覆盖在安里的家门上。随即有许多颜色各异的魔法阵图一个接一个地从门上浮现出来,而后再次消失。

“那些是什么?别人在他家门上留下的记号吗?”

卡诺小声地问身边的柯洛,他总觉得这些覆盖在安里家门上的魔法阵散发出的是一些属于黑暗的气息。

“那些都是封闭魔法,每一个魔法阵就是一重不同的封闭魔法。”

回答卡诺问题的人却是蕾西。

“这些封闭魔法都属于黑魔法,做出这种事的人有可能是想要对他不利的黑魔法师,也可能……是他自己。”

“他自己?”

“不知道他有没有跟你们说过,他作为大图书馆看门人的学生,所掌握的特殊能力就是可以接触到一般魔法师不能接触的黑魔法书籍。也就是说,在整个魔法界里面最适合学习黑魔法的人除了作为他的魔导师的大图书馆的看门人本人以外,就是他自己了。”

“那你呢?你的魔导师又是谁?”

“这个问题就要靠你们来帮我调查了。”

蕾西的回答看似是在故意敷衍他们,但是卡诺却从她的话语里听出了意思一丝不易察觉的悲伤。

等到门上不再有魔法阵图浮现出来之后,安里收起了他的彼世时钟,伸手握住了门把。

他从未曾想过自己还会再次回来这里,而且这一次他的身后还跟着其他人。

门后面锁着的是他最不想提起的过去,以及他曾经丢失如今也不想再找回的一部分自己。

安里轻轻转动了门上的握把,打开了面前的这一扇门。

“房间里面有点乱,你们先随便找地方坐一下,我马上就收拾……”

分明是在说着再普通不过的话,但是安里的声音却在微微颤抖。

其他人进了屋子以后,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惊。

安里的家里,散落着满地的破碎书页。

之所以说是书页,是因为那些纸上都整齐地写满了蓝色的字。虽然除了蕾西以外的其他人都看不懂上面写的是什么,但是可以看出来那是有人认真地一笔一划写上去的字迹。而此时这些被认真写上了字的纸全部散落在地上,边缘全是被粗暴地撕裂的痕迹。

安里的家里面的墙壁上也留下了许多凌乱的痕迹,那些痕迹看起来是棕黑色的,深深浅浅的各种痕迹都在灰白色的墙上展露无遗。卡诺和柯洛一下子就辨认出来那些棕黑色的痕迹究竟是什么——那是干涸了许久之后的血液。

如果不是这个房间里没有留下尸体,这里一定会被人误以为是杀人现场。

自从进到这个房子里面以后,安里的行为就非常的不自然。他一直在躲避其他人的视线,甚至还刻意低着头,不让其他人看到他的表情。

“你们上去二楼吧,我先把这里收拾一下。”

看着安里这么反常的模样,其他人也不敢多问什么,只能先听从安里的话上了他家的二楼。

二楼看起来像是安里的卧室,有着一张床和许多的柜子。床上的被子还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看起来已经有很久没有人去动过它了。床的旁边有一扇窗户,从那里看过去刚好可以看见大图书馆的正门口。

大图书馆的大门旁边放着一张桌子,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

桌子上放着一盏看起来像是台灯,或者也可以说是一个烛台一样的东西。它的造型看起来像是两棵扭曲盘绕在一起的树,而这两科树组成的底座上托着一个透明的碟子。或许因为现在太阳还挂在天上照亮着这里,所以在那个透明的碟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桌子后面坐着一个人。那是个看起来二十岁左右的男人,他穿着与魔法界中的其他魔法师们一样的巫师长袍。在他长袍的胸口处有金色的刺绣,刺绣的图案跟他们见过的安里胸口上面的图案是一样的,是一本翻开的魔法书还有一只羽毛笔。那个人有着漂亮的深蓝色长发,就像天空中的夜色一样的深邃。而他的眼睛,是更加深沉的墨黑色。他的脸上戴着一副金色边框圆形镜片的眼镜,眼镜的两侧各连着一根金色的链子,延伸进了他的巫师长袍里。

他面前的桌子上放着几本摊开的书,在那些书泛黄的书页上画着许多魔法阵图。在书页上余下的空白地方也全部密密麻麻地写着颜色各异的文字。卡诺他们看不清书上面的字具体是写了什么,但是可以看得出来那些文字应该不是出自同一个人之手。

那个人的手里也正握着一根羽毛笔,看样子像是正在写着什么。他不时地从那些书中抬起头来,不知道在呆呆地看着哪里,似乎是在想什么事情。

蕾西走到那扇窗户的前面,悄悄地把窗户关了起来,但是最后留了一丝可以观察外面的缝隙。

“那个人就是安里的魔导师,大图书馆的看门人。你们最好离窗户这里远一点,不要被他发现你们。”

“看门人的工作应该不只是坐在大图书馆门口看书而已吧?他怎么有一点看起来像是看书看傻了一样……”

“看门人的工作是登记进出大图书馆的人,除此之外我也没见过他再做过其他的事情”

在蕾西的印象里,这个男人除了坐在那张桌子后面看书以外似乎真的没有做过什么其他事情……上次倒是看见他坐在那里打瞌睡。大图书馆的看门人某种程度上也算得上是魔法界里面的一个特别的存在,除了做登记的时候以外,没有人看见他使用过任何魔法,也没有人看见他离开过那张桌子。如果不是上次自己亲自撞到他在打瞌睡,那么属于他的传言还要再加上一条——没人见过他有休息过。

“那他的力量有多强?”

虽然这个大图书馆的看门人看起来没有什么攻击性,但是卡诺总觉得,那毕竟是安里的魔导师。安里的力量已经那么强大了,作为魔导师的这个男人按理来说应该更加的强大。他们这一次的目的就是进入大图书馆,而这个男人就是他们不得不去面对的敌人。

“不知道,没有人见过他曾经使用过攻击性的魔法。”

“难道就从来没有闯入大图书馆的人?”

“没有,魔法界的每个魔法师都可以随意进出大图书馆,不需要闯入。你们是第一批外来者,也是第一批想要私自进入大图书馆的人。”

楼下,安里正默默地收拾着一地狼藉。

他蹲在地上,一页一页地捡那些被他亲手撕碎而后散落一地的残页。每一块纸页上面写的东西他都记得,因为那都是他自己一笔一划写下来的。

大图书馆里面的书是不能带出来的,所以他只能自己把那些复杂难懂的魔法记在脑子里,回到家里之后再凭着记忆把它们画出来。

他的魔导师文森特作为大图书馆的看门人,在安里的印象里,文森特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大图书馆门口的那一张桌子。他并没有教给自己什么魔法,他给自己的是一个容身之地,是在被其他魔导师家族都排斥之后所能得到的一个唯一的家徽。

安里胸前那个翻开的魔法书还有羽毛笔的金色刺绣让他能够在这个靠着魔法来维系家族关系的魔法界拥有一个“家人”,虽然这个“家人”也没有给过他多余的关心。在安里看来那一座大图书馆就是文森特人生的全部,除此之外他似乎从来也没有关心过任何人事物。

安里所有的魔法都是来自于大图书馆,在安里的眼里,文森特和大图书馆几乎可以作为互相的代名词。作为他的魔导师,文森特没有教给过他任何魔法。所以他能做的只有自己从大图书馆那些魔法书中不断学习,看得懂的或者看不懂的,他都会记在脑子里,然后回到家里写下来。大图书馆的那些书是不可以带出来的,但是书中的那些东西他可以装在自己的脑子里带出来。除了那些他无法接触到的魔导师家族的专有高阶魔法,他几乎把大图书馆里面所有的书都认真学习过。他甚至觉得,作为大图书馆看门人的学生,记住大图书馆里面所有的书也是他应当做的事情。

就连那些表面上被其他魔法师排斥,实际上却有许多人在暗地里尝试的黑魔法,他也一本不漏地全部装进了自己的脑子里。虽然他从来没有用过那些黑魔法,但是他还是把能够记下来的东西全部记下来了。

在很久之后,安里才意识到,之所以自己会这么努力地想要把大图书馆里面所有的书都装进自己的脑子里,似乎是想要得到文森特的注意。在他的潜意识里,文森特最重要的东西就是大图书馆,如果可以把自己也变成大图书馆,那么文森特是不是就会回过头来多看一看自己呢?然而当他意识到这一切的时候,他却已经失去了让文森特再来看自己的资格。

因为他已经,失去了魔力。

安里永远安记得那一天。

那一天文森特离开了大图书馆门口的那张桌子,出现在了自己的面前。

文森特说,与魔法界相连的莱茵卡奈特大陆上出现了异常的魔力波动,似乎是与大图书馆有关,需要去调查一下。

现在还不能确定那个异常的魔力波动究竟是什么情况,所以不能贸然让审判所知道。如果真的是大图书馆这里出了什么问题,导致有异常的魔力波动出现在了不应该有魔法存在的莱茵卡奈特大陆上,那么作为大图书馆看门人的文森特绝对会受到审判所的定罪。

这是自己成为文森特的学生这么久以来,第一次接到的任务。而且也是自己成为文森特的学生这么久以来,文森特第一次主动来找自己。

也正是因为这样,安里接受了这个任务。他离开了魔法界,去往了莱茵卡奈特大陆,去到了他的噩梦之地——沉眠森林。

最后在沉眠森林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直到现在也想不起来。他最后的记忆就是离开了维特,告诉维特自己去森林里看一看就会回来。而后等他再次拥有意识的时候,他就已经莫名其妙地回到了魔法界。

比起没有完成文森特给他的任务,他所面临的更大的问题是他失去了魔力。

那些他牢记在脑子里的东西全部都没有了意义,那些他曾经可以自由使用的魔法如今再也没有办法使用。他终于从一个没有人要的废物,变成了一个彻彻底底的废物。

最初的时候他还会一遍一遍地去尝试再次使用魔法,那些他一笔一画写出来的文字,他一页一页积攒出来的“书”,却没有任何一样能够拯救他。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吟唱着咒语,一页一页地对照着绘制魔法阵图,却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最后他只能把那些“书”一本一本地丢弃在旁边,他的心中所抱有的希望也一点一点地被绝望所吞噬。

他把最后的希望寄托在了那些黑魔法上。

以鲜血作为媒介,献祭自身,获得更强大的魔力。

那是他第一次划破自己的手腕,但是他竟然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看着鲜红的血液从身体里涌出的模样,他心里面有的不是对于黑魔法反噬的恐惧,反而是说不定可以重新得到魔力的期待。他也知道自己这样做是偏激而极端的,但是快要失去希望的人总是会盲目地抓住眼前一切看起来像是希望的东西,不管那份“希望”是真实的还是虚假的。

他也不记得自己究竟在自己的身上划了多少刀。直到那些用他自己的鲜血画出来的魔法阵图已经再也画不下了,那些他曾经记录过的黑魔法也已经全部试用过了,他才终于停下了手。

安里也不知道为什么,自己的脑海中会出现这样一个画面。

在虚假的阳光照射不到的阴影里,一个有着金色短发的少年坐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房间的地面上散落着被少年亲手撕碎的由自己一笔一画下下来的魔法“书籍”,在房间的墙上还留着从鲜红到暗红各种不同颜色的血迹凌乱地交叠在一起的黑魔法阵图。金发少年的身上有着被自己切割出来的伤口,浑身上下都是属于他自己的已经冷却的血液留下的斑驳痕迹。少年的脸上残留着一个似乎是在笑,却更像是即将要哭泣的表情,而他的双眼之中却终于熄灭了最后一分神采。

安里认得,那个被绝望吞没的金发少年正是自己。

但是他却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样一个应该是属于其他人的视角的画面残留在自己的记忆里。

也因为这样,安里总是有一种感觉。他感觉有一部分的自己已经从他的意识中被抽离了出来,而那一部分的他就死在了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