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论是猴子互相厮打时随手抓起的石块与木棍,用青铜钢铁铸造的刀枪剑戟,还是只需要一个按钮就可以将方圆百里化为焦土的核武器,亦或是汇聚人类社会各领域尖端研究成果的星际战舰,在它作为兵器使用时,其实都是同样的丑陋邪恶。

匹底刻的冬天总是寒冷而又干燥。

十二月的大雪纷纷扬扬,落在破旧的废弃建筑物上,想要掩埋此间的一切污秽。

“呼叫园丁,呼叫园丁,战场清点完毕,请指示。”

战斗结束,鸢尾花站在刚刚被航弹轰炸过,还散发着袅袅硝烟的弹坑里,打开了通讯频道。

“鸢尾花上尉,请报告损失情况。”

一个经过电子处理的声音从耳机里传来,干燥沙哑,听不出丝毫生而为人所应有的情绪。

“敌方小队全灭,我方损毁机体两具,编号金盏花与铃兰,指挥官因急救设备不足……已阵亡。剩余成员自我修复任务已执行完毕,等待回收。”

即便隔着防毒面具的呼吸器,听起来有些沉闷,鸢尾花的声音依旧很温柔。但是温柔的嗓音所诉说的话题却有些残酷。她眨了眨眼睛,想起了金盏花和铃兰。

金盏花是一个短发爱笑的姑娘,会在宿舍里用口琴吹小调,屡禁不止。铃兰文静又善良,经常喜欢自己做一些奇奇怪怪的甜点。

鸢尾花拍了拍自己胸口的口袋,里面装着两张黑匣子芯片。

也许这就是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所存在过的最后一个证据吧。

经过数据恢复与再造的金盏花与铃兰,虽然还是同样的活泼与温柔,却再也不是自己所熟悉的那两个少女了。

至于指挥官……少女隔着全覆盖式面具,象征性地揉了揉眉头。

情感管制程序并不允许她对这个残酷而又冷漠的男人生出违逆的情绪。

虽然根据作战条例,指挥官阵亡,小队队长与成员要受三级以上处分,还有严格的审查与数不清的报告……

不过,幸好他死了。

不远处传来了一阵轰鸣,打断了鸢尾花的思考,这是回收装载机的喷气引擎声。

鸢尾花从腰间掏出信号弹扔在脚下,双手挥舞着引导装载机降落。

“郁金香,拉我一把嘛,我想坐一会。”

不远处的墙角里,一个担架上的金色长发少女扔下了怀里抱着的步枪,伸出双手撒娇一样对身旁的医疗兵央求道。

“不行!”

右臂上贴着白底红十字标志的郁金香竖起了眉毛,强硬地用捆扎带将少了一条腿的金发少女严严实实绑在担架上,开启了说教模式。

“跟你说了多少遍,明明那么明显的圈套,你为什么还要一头撞进去?如果不是樱那边成功突破,十五个一三零口径的炮台第一锁定目标都是你,到时候你连芯片都剩不下!”

担架上的少女皱着眉头,哭丧着脸看向了另一旁正跪坐着包扎断臂的樱。

身后总是背着一把太刀的樱已经将刀从背上拿了下来,为了扎紧伤口,她摘下了防毒面具面具,鲜艳柔软的嘴唇里正咬着一条绷带,费力地打着结。

樱听到了黑发少女的央求,莞尔一笑,松开了口中的绷带。

“如果没有向日葵吸引火力,妾身的突进也不会那么轻松。所以郁金香你就原谅……”

“还有樱,你也是!向日葵现在的这种疯狗式打法我看就是跟你学的!根本没有什么效果不说,每次还要我给你们接手接脚!要不是你一直惯着向日葵,我的工作量怎么会这么多!”

郁金香气呼呼地打断了樱的话,完全无视向日葵的哀嚎,一针助凝剂扎在了她圆滚滚的屁股上。

“啊呀,虽然不敢苟同,既然郁金香小姐这么说了,妾身实在是无法反驳……”

同情地看着泪汪汪的向日葵,樱耸耸肩,露出一个爱莫能助的表情,开始继续跟自己胳膊上的绷带较起了劲。

旁边一个红发女子笑了起来,声音沙哑却带着一种异样的魅惑。

“哎呀哎呀,郁金香还是这么暴躁呢。总是这么暴躁,可是会被队友们讨厌的哟。”

“罂粟姐说得没错!我最讨厌郁金香了!”

向日葵像是应景一般大喊道。

郁金香回过头来,随手将耳旁垂落的棕色发丝收拢到耳后,用比正在呼啸的寒风还要冷酷阴郁的眼神,盯着罂粟手中的香烟。

“我是不是没告诉过你,烟草会对过滤器造成很重的负荷?你的烟又是藏在哪里的?罂粟小姐请好好交代一下。”

“这是最后一根了,我漏在兜里忘了上缴,绝对不是故意私藏,真的!”

罂粟打了个冷战,赶忙猛吸了一大口香烟,讪笑着将烟头按灭在身边的积雪中,假装检查起了自己身上的两把手枪。

眼看着郁金香转过头去继续给向日葵检查伤口,没有一点找她麻烦的意思,罂粟松了一口气。耍了个枪花把手枪挂在腰间,她仰起头,顺势倒在了身边樱的大腿上,吐了一口浓烟。

看着铅灰色的天空,罂粟贪婪地呼吸着匹底刻的干冷空气。口中呼出的热气混着烟草燃烧后的烟雾飘向天空,两个人或温柔如水或美丽妖娆的面容隐藏在雾气后面,显得朦朦胧胧,只能隐约看到樱说话时一开一合的温柔红唇。

“负荷什么的,也就只有郁金香小姐才会在意了吧?毕竟比起过滤器,明天才是真正的未知数呢。”

郁金香烦躁不安地看着不远处降落的装载机,不停地挠着大腿:“这些都是无所谓的事情,但我总感觉好像忘了什么……”

“因为你挠的是我的腿啊,笨蛋!”

被困得像祭典活祭祭品的向日葵依旧嘴硬,挣扎着嘲讽了郁金香一句,被一卷绷带塞进了嘴里,彻底安静了下来。

“我想起来了,指挥官!”

郁金香忽然惊呼一声。

一瞬间,在场的四人都安静了下来,面上露出了不同的神色。

樱和向日葵一脸冷漠,而郁金香和罂粟的脸上甚至带着一丝仇恨。

“还好,他已经……死了。”

罂粟咬牙切齿地挤出了一个微笑。

“我去看看那家伙死透了没。”

郁金香冷着一张脸,站起身来,向那片被空爆弹震塌的废墟走去。

她依旧无法忘记,刚刚来到这个小队时,那个冷酷无情的男人无意中对她们说过的那些话。

“不过是工具而已,用完了只要记得按时补充就好。”

“没有什么不可能的,哪怕是死剩最后一个人,也要给我死在冲锋的道路上!”

“不准撤退!要是我这次的考评拿不到一级评价,你们就全部给我绑上内爆弹去跟那些主脑同归于尽吧!”

这次行动,如果这个男人不那么贪功冒进,作为爆破手的金盏花和狙击手铃兰本不会陷入那种险境的。

摇摇头,郁金香努力把这些残忍的回忆抛在了脑后,挥手掀开了面前覆盖着的一块白布。

下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男人。

这个男人的脸色非常不好,失血过多导致他的皮肤在斑斑血迹的衬托下苍白得吓人,柔软的灰色卷发被血液浸透,湿哒哒地贴在额头上。

郁金香嗤笑了一声。

真是讽刺啊。

要不是这次的作战任务实在艰巨,而他又确实到了升迁的关口,需要一场酣畅淋漓的大胜来助他走进公司中央权力圈,平时最怕死的他怎么会下令,要求郁金香将药物配置装满瓦尔基里专用补给,而非像往常一样,用百分之六七十的空间来携带身处后方安全地带的他根本用不到的人类生命维持系统?

若不是这样,此时他怎么又会落到这个地步?

天道轮回,报应不爽。

想起自己曾因为这个男人的外表而喜欢过他一段时间,真是……

她越想越生气,忍不住踢了男人的脑袋一脚。

都怪你!

“咳咳!”

拜这一脚所赐,郁金香脚下的男人忽然开始痛苦地咳嗽起来,嘴里还吐出了一口血沫。

郁金香的脚尴尬地停在了半空中。

原来我的医术已经高超到一举一动都能救人性命了吗?

踢出这救死扶伤脚的她现在追悔莫及。

本就想如此放着指挥官不管的,但是身上的控制芯片已经让郁金香不由自主地行动了起来。

及时的止血与急救措施起了效果。

郁金香第一次后悔,为什么自己的治疗技术如此有效。

当装载机上的回收人员抬着担架上已经经过抢救生命无虞的指挥官进入机舱时,一向凶悍的郁金香正十分罕见地在下跪认错。

“哦,刚刚不是还很硬气地在教训我吗?”

罂粟不知道又从哪摸出一根香烟,还特意凑到郁金香面前点燃,一副猖狂的模样。

“现在闯了这么大的祸,怎么没有之前那么颐气指使了呢?”

“对不起!”

郁金香哭丧着脸,伏身认错。

“妾身仔细想了想,还是觉得妾身一贯的战斗方式是最有效的。”

樱已经包扎好了伤口,独臂抱着太刀,站在了郁金香的身侧。

“十分对不起!”

看到樱的站位,不由自主联想到介错仪式的郁金香吓出了一身冷汗,连忙转向了樱的方向,将脑袋深深压低,露出了更加诚恳的态度。

“我就说郁金香是个笨蛋!笨蛋笨蛋笨蛋!”

不知何时已经吐掉了口中绷带的向日葵幸灾乐祸地落井下石。

“呜!”

瑟瑟发抖的郁金香额头贴着地面,流下了屈辱的泪水。

要是自己不踢那一脚,怎么会沦落到被向日葵那个大脑里面长着肌肉的家伙嘲笑的地步?

伴随着一阵可怖的磨牙声,很明显地,郁金香对指挥官的恨意又加深了。

“全体队员,列队!”

临时负责照顾指挥官的鸢尾花从舱门里探出头来,看着下面乱糟糟的场景,皱起了眉头。

听到鸢尾花的声音,郁金香如蒙大赦,爬起身来,委委屈屈地站在队伍末尾。

“全体都有,列队登机!”

看着仅存的四个队友正在有序登上装载机,鸢尾花松了一口气,无力地瘫坐在担架旁边。

这个男人没有死。

虽然逃过了组织上的处分,可是,这个男人的性格如此恶劣,不知道自己下一次任务还能不能活着回来?

鸢尾花摘下面罩,露出了一头银灰色短发与曲线温柔的面孔。她安静地倚靠在舷窗上,抚摸着胸口的三枚灰色丝带,缓缓闭上了眼睛。

这一次回去,小队里的每个人应该都有一条金边黑丝带了吧。至于金盏花和铃兰……还是活着的人更重要呢。

可是,我们真的能算是活着吗?

她看着窗外的漫天雪花,短短的十分钟不到,就连装载机机身上也覆盖了薄薄一层积雪。

随着舱门的缓缓关闭,整个机身开始剧烈抖动,喷气式引擎的尾流吹起了漫天风雪。

起飞了。

忽然,在发动机的轰鸣声,四个队友的吵闹声与舱门气密系统损坏处传来的尖啸声中,鸢尾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她的心头一冷。

“我……这是在哪?”

担架上的男人睁开了好看的眸子,正一脸迷茫地看着她。

周奈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