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享庇佑

“站在上面多久了?”少年轻笑一声,收起了獠牙,从地上这人身上起来,直起背,突然叹道,“你果然很需要他。”

“我才不需要,”女孩站于屋顶,俯视着下方昏暗的巷道,回应着那人的话,“他的存在,对我来说很麻烦。”

听此,不颜冷笑一声,放开了抓在少年衣领上的手,起身拍了拍身上并不存在的灰尘,抬头惬意问道:“那看来您今天醉翁之意不在酒?”

初芜一跃而下,被稳稳接住,她一瞥此人,沉下声音:“放我下来。”

不颜耸耸肩,似是无奈之举,微一弯腰,放下架在女孩膝窝的右手,便让她重新得以脚踏地面。

再一瞥眼,即使这里伸手不见五指,但魔族人强大的视界依旧清晰可见眼前,躺在地上已经陷入昏迷的少年究竟是何种程度的伤势,初芜一咬唇,眉头狠皱,转头厉声质问:“我不来,你是不是要废了他!”

被这么一责问,不颜愣了那么一下,但立刻又恢复常态,扬起嘴角,开口时语气依旧轻松:“冤枉,我这全是按照您的意思来的……不然,他现在可没命了,你知道的,我茶荼的行事风格。”

“嘁。”女孩不再咬唇,齿缝间发出一声不屑,皱眉更深,也不再言,走近躺地的少年几步,下蹲扶起了他。

见此,不颜略显兴趣,靠上墙,食指摩挲起自己下颚,似是深思,却也脱口而出道:“你果然还是关心他。”

被这么一明确指出,女孩脸色一沉,表情是更加难看了,左手得空一挥,一道闪电弹出,正劈中一片横空而出的碎冰。不颜眯了眯眼,鼻间一声哼笑,再道,“别这么不坦诚嘛,当初雇我‘收拾他’的人是谁来着?还是说这是你本身就带有的属性,口嫌体正……”

初芜一眼凛冽杀气看向正自顾自说话的少年,指间呲呲作响,这直直让他立刻止住话音,闭口不言。她扶着末忱站起身,便发现了新问题。瞳孔在眼眶中打转,视线也漂浮不定,犹豫再三,她才咬咬下唇,偏头看着不颜终于开口:“……帮我带他回去。”

——她背不动。

话落,几乎是同时,不颜忍笑,被手抵在唇边假咳掩饰而过,迈动脚步,走上前一把横抱住末忱,向外方走去,边还无奈道:“啊真是的,是不是我还要负责给他治伤啊,初芜大人?”

“……闭嘴!”

“好好好,我的错,是我误解错了您下的指令……”

“这是……”看着眼前一片黑暗,陈莫吾几乎是下意识地就开口问道,“什么……?”

纵使有着强大的视野,看到的却依旧是一片漆黑,不难想象这会是祁空的影子……但被他从身后拥住护着这一事实,在告诉她,这不是。

而是尹伊默的招术。

“……陛下恕罪。”

听得兄长颤声绕耳,她不由心一惊,也立刻明白了现下状况。

而同样的,须肆也好不到哪里,冷汗冒出,咬紧牙关,呼吸略显凌乱。

“也不像是让我饶恕你们的意思。”尹伊默的声音就响在耳畔,刻印于脑内,威利道,“我曲黎虽已下位,且不论信物,逆臣敢尔?”

祁空松手上前,将陈莫吾挡在了身后,单膝下跪,左手撑地,再一弯腰,语气微妙,低头道:“……是臣下有失身份。”

能展开此等结界般的黑雾,只有历届王座上那唯一一人才能做到,跟随着风卷云涌,雷鸣暴雨接踵而来,没有错的,虽不知为何,但这个少女确实是这一代的魔界君主。

“不……”陈莫吾突然道,“是我冒犯了,不关兄长的事。”

“不必揽恶行。应我曲黎名号,罪行可恕,但天命既出,遂令伊祈家主,”尹伊默一字一顿,威严声音不减半分气势,下令,“断以右臂!”

话音一落,紧接着,祁空便抬起左掌,朝自己右肩处狠狠一拍。

“还能看到什么?”于宿冷笑着反问,语气刻薄,“当然是那变态般的愈合能力,怪物。”

末尾还刻意唤道这么一句,听之,琼宇回以同样的冷笑,幽幽开口问:“那么你们就不怕‘怪物’吗?”

瞬间,林筱脸色一变,咬牙骂道:“恩将仇报的混蛋……!”

“我没听错的话,那个时候你们好像一直在争论一件事……”没有再恐吓,琼宇坐直身子,右手轻轻一划自己腰侧,绷带断裂,被他一圈圈拆下,边漫不经心道,“陆俨放着我不救,而是跑出了抢救室?”

虽又被提起了这个话题,但似是有了共同的敌人,二人没有再互瞪对方又陷入争吵,而皆是怒视他,微微磨牙,倘若不是因为顾忌身份,恐怕早就扑上去让他躺个数月了。

他们此刻想法少见多怪的完全一致。于宿心里直直咒骂道万恶的资本主义,连带着陆俨以及他的祖宗都问候了一遍,花了良久,才完整吐出几句话:“陆俨那家伙虽然是个废物,但在医术上还是不废的,不至于因为看到一个被车门差点戳死的大少爷就心理崩溃然后跑出去。”

虽然听着那么的不舒服,但琼宇还是知道他要表达的意思的——是在问自己,他们之间究竟是何关系,究竟认不认识。

林筱心里直直感叹那家伙真厉害,几句话将这两人都骂了一遍,还让人觉得重点并不在字面意思。但琼宇却被什么卡住了似的,并没有更深层次地去挖掘他这番刺耳的话的意思,而是正经回答道:“古董店与我夏寥颇有渊源。”

“啊?”

这么惊叹着,他们却并没有被别的再唬住。

显然,两人都知道陆俨家老本是经营古董店,又显然,现在才知道跟夏寥有交情。

于宿一脸生吞苍蝇的表情,欲言不言,嘴角抽搐,眉头高挑,尽显不可置信,直在心里感叹道完了,这下连陆俨都没法拿在台面上来骂了。

林筱整理了下表情,盯着琼宇,坚定眼神问道:“那你跟陆老师是什么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会做这样的反应么?”

琼宇眯了眯眼,快速思考着,也正经答道:“关于这件事,我即算说出来一些你们想知道的真相,也无可厚非,你们愿意探寻的话,没有人会阻碍。”

就像他跟祁空认识后,那家伙并不对自己有所隐瞒,事情过后,即算不愿意说发生了什么,也还是会主动约饭,像这样,他也这么相信,陆俨不是会隔开朋友的人。

“至于我跟陆俨的关系,”他冷笑一声,“损友一个而已。”

得此一回答,不只是林筱,于宿也沉默了下去,半晌后,他才下了决定,沉声道:“那你也可以说吧……我们想知道。”

琼宇却是闭上一只眼,指了指自己腰侧,语气尽显笑意:“在此之前,先就拜托小医生帮我重新上下药如何,还不知道后背情况,所以也劳驾看一下?”

“……”

林筱立刻慌乱地看向于宿,只见他咬了咬牙,偏头看了回去。

看到的便是她眼神中透着的二字:忍着。

他深呼吸一口气,咂舌一声,朝着琼宇走过去。见此,林筱终于松了一口气,呼出声,而还没来得及再吸气,下一秒,却是再惊喊也来不及了,“嘶”地一声,立刻不忍地闭了眼。

——于宿毫不留情地一把打在了琼宇腰间。

接着,只见红发的少年整个人都缩在床上发抖,疼都喊不出,牙齿咯咯作响,好半天才得以沉重喘息,扭头瞪着一旁正心情大好的于宿,脸色一沉,眉头也更加皱起。

见此,林筱都要哭出来了,完全不理解怎么就变成了这样,暗骂那家伙也不知道憋着,现在简直就是乱做成一团。

“别这副表情嘛……”于宿却是一脸轻松,笑得惬意,指着他腰侧,幽幽道,“你看,这不是没事了么?”

琼宇低头,腰间虽有浓重血迹,但明显已经止住,且疼痛感好像没有那么剧烈,伤口也没有刚刚看到的那么狰狞了。他眯了眯眼,抬眸对上于宿那并不友善的眼神,再一瞥眼,看到林筱惊慌的样子,敛去所有表情,微微开口,语气尽显威胁:“看来,被你们发现了个透。”

“看来,大少爷并非寻常人。”于宿也不似常人地冷静沉着,借以这个角度俯视着他,颇有气势道,“对我们下手,怎么想也不该吧?”

林筱在一边听得心惊胆战,默默退后几步,直到后背抵上紧闭的房门,立刻将手搭上把手,一副随时准备跑出去的样子。

几乎被于宿的身影挡住了全部视线的琼宇并未注意到此,只想着眼前人不好对付,也不擅长对付这一类人,何况这家伙与祁空不一样,既不无赖,也不像会坐而待毙的样子。琼宇心里无声叹息,回到了最初的话题上,无奈道:“……好吧,你们赢了,我会说。”

听此,林筱一惊,搭于门把上的手也放了下来,愣愣地走了回去。

便听得于宿舒心一笑:“那么就先请告诉我们,你那让人惊悚的恢复能力,究竟是怎么回事?毕竟对于医学者来说,这种奇妙的因果,确实很让人求知若渴。”

琼宇耸耸肩,随即也答道:“如果你是问我的身体,我也答不上来。我也不知道。”

“好吧。那,你刚才说的,‘被发现了个透’,是什么?”

从不知道自己搭档还有这么出息这么靠谱的时候,至此,林筱终于叹息出声,倒不如说是惊叹不已。

琼宇不料,对方没抓着陆俨问到底,而是一次又一次问到了让自己不舒服的点,他眉头一皱,沉默了下去,咂舌一声,最终还是开了口,半真半假道:“……可能是我小时候,被什么人给绑去当试验品了吧,太过年幼,已经忘完了……但如你所见,我不会死。”

血液会倒流,心脏仿佛被什么冰冻住了,伤口会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自己缝合,最后,恢复如初。

这样如同怪物一般的自己,这么多年来,不断被利用,被驱使,就连那个冷血的混蛋,也无法理解我。

——不。

我与他不一样。

——为何明明都到了这一步,

唯独只有那个家伙。

——却还总是想起他?

……我无法认同。

于宿张了张口,欲言不言,最终沉默下来,下一秒,被林筱接了话。她道:“可是在被抢救时,你有过绝望。”

——这么说着的你,却还是有那么一瞬间怕过……害怕死亡。

本是搪塞的几句话,没想到被洞悉得丝毫不差。

琼宇想起之前找上自己来的三千木,即便不愿承认,但从他对自己问罪开始,确实,便已经隐隐约约地觉得,护着自己的某种神秘力量,将会不在了。

那尚且还是幼时的自己,曾听到母亲喃喃细语的真相。

记忆里那个对父亲总是太过苛刻,而面对自己孩子却始终温和如宁静海面的夫人,在他大病不愈时,用纤细手指轻抚着他额前发丝,竟让疼痛褪去不少。

她吻过他的脸颊,柔声说话,不知究竟说给谁听。

——“相信我……”

——“攸远会保护你的。”

——“……你替代了苍择。”

“疼疼疼……嘶轻点……”

后背印着一道巨大的被划开的血痕,还被郑目沁拿着什么更具刺激性的消毒药物处理着那处巨大伤口,黑凌疼得面部狰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口下也毫不遮拦自己的喊疼声,冷汗不断冒出。

“原来你还知道疼啊。”少女皱眉说着,停下手中动作,一掌拍在他右肩,“消毒完毕,但必须要缝合才行……起身,去找医生。”

他们此刻所在之处空间极小,光是一张床便占据了一半,窗帘紧闭,透着隐隐约约的血红残阳,但要看清房间内还是不难。黑凌染血的T恤衫已经被撕裂扔在地,同样糊着鲜血的棉花团躺成一地,狭隘的空间内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

少年脸色一变,尽显一副慵懒的样子站起身,他上身赤裸,但颈部的颈圈依旧并未摘下,注意到此,郑目沁轻叹一声,无奈又道:“不管怎么样,你没有再度失控,已经很不错了,凌。”

“能得你夸奖,还真不容易。”黑凌回头冲着少女一笑,走到衣柜前,犹豫了那么一下,又回头道,“……等等,要缝合的话,说明伤口很深吧?我真的不用缠点什么再出去吗?”

听此,少女眉头一松,顿悟道:“啊,我都忘了这回事了……但没有绷带,所以你还是忍着吧。”

她一话毕,黑凌整个人都愣在了原地,连忙确认道:“稍等一下,你说什么,你的意思是让我披个外套吗,我真的不会被磕着疼死吗?”

“你一个大男人怕什么疼,还有你这是活该,成天想着虐别人,这回被彻底制裁了吧。”郑目沁说着,拉开衣柜随手拿出一件外衣,递了过去,“好好想些实际的,那红发的君王可不一定还活着,即算活着,且确实是他的话,那么要讨伐他的人,可不会只有你一个。”

黑凌在她的数落声中披上了外衣,衣物与泛着刺疼的伤口紧密摩擦接触那一刻,他便绷紧了身子,背都挺直了,一副慵懒的样子,某种意义上来说,立刻也变得精神抖擞了起来。

“说起来,三千木不知道出来了没有……”少女继续道,“如果能跟他们联手的话,说不定能达成一致。”

“哈?”黑凌整理好衣服,恰好听到她刚刚那话,立刻发出疑问,不可置信,“别开玩笑了小沁,那个小鬼能做什么……我发誓我没有在小瞧他,但他真的只是个小鬼头,比我们那的小屁孩都小。比戚戚都要小。”

最后他还特意指名了尚且才八岁的戚戚,郑目沁眼神一暗,抬眸看着他,沉声道:“这么说,你见过三千木的老大了?”

才意识到说漏嘴的黑凌立刻摇了摇头,闭口不言。而下一秒,剧烈的疼痛感就从后背传了过来——他一声嘶气,差点咽死自己,随后咳嗽得厉害。

郑目沁竟是毫不留情地一掌拍在了他后背。

黑凌想不愧是得了乔韵真传的人,就连择哪下手都一模一样。他半边脸抽搐着,双手举起以示投降,老实道:“……见过了见过了,饶命……疼疼疼。”

郑目沁拍在他背后的手顺着往上爬,搭在了右肩,凑近冲他微笑,开口时声音却是冷的:“这么说,那时我们假造的事故,并不是我所知道的那样……你也没有被乔姐姐冤枉?”

黑凌被这个微笑给吓得一身冷汗,和着背后疼痛,但也只得勉强笑道:“可若非有三千木撤去了他的buff,不然我可怎么杀他,都不会对他有所影响。”

“你丢锅的本领还是这么强。”郑目沁收回微笑,从而被无奈取代,轻叹一声,“那你好好跟我交代清楚,你们见面是为何事,不然我就把你脖子上的颈圈封住,然后将你丢给乔姐姐。”

“……要这么狠的吗?”

“小黑还真是爱开玩笑。”少女在自己头发的阴影下继续笑着,“你们对着那个少年下手时,可是一点也没手下留情哦。”

又一次被少女笑出了一身冷汗,黑凌举起的手动了动,转了个身,直视她突然正色道:“——三千木那家伙一族算是属于人类定义的‘神灵’范畴了吧……而我们不同。”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若有什么能让二人联手,那便只有共同的目的了。

这么威胁着自己恋人的郑目沁其实早就知道如何一回事了,何况自己刚刚也有这个想法……唯有目的相同,且无论哪一方,都无法独自做到,才会试图联手,来达到这个目的。

她闭了眼,深吸一口气,搭在黑凌肩上的手也微有颤动,仿佛正在忍着什么。而还以为她是准备对自己动手,黑凌同样也闭了眼,谁知意想中的一拳没有打在脸上,反而扑在了自己怀里。

郑目沁紧紧抱着他,轻声道:“我没有忘记……不该忘记,绝不会忘记,所以,我们要报仇。”

得此回答,黑凌竟一时不知用何表情回应,就这样看着深埋自己怀里的少女,她的长发几近及地,每一根,都藏着无尽的烦忧,这么多年来,她深深记住的,绝不会比自己少,所以她背负的,也绝不会比自己轻。

“对不起……”少年哽咽道,“哪怕苟同攸远,我也一定要……。”

——哪怕借助他人,哪怕被憎恨,我也一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