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卡迪亚”全域焚烧事件的发生据今尚不足一个月,但事件本身已经在世界范围内引起了轩然大波。武装力量的暗中抗衡为原本就岌岌可危的世界态势更增添了一股火药味。

在足以掌握世界命脉的组织之间明枪暗箭的武装博弈之下,民众人心惶惶,不可终日,相关部门呼吁人们近期减少外出与无谓的社交活动,以谋求社会秩序的变相安定,颇有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态势。

而偏偏就在这敏感的微妙时期,在这一间四坪不到的小小屋子内,室内的两人却在一本正经地商议着前往“漩涡”中心的方法。

‘多半是脑子秀逗了吧。’倘若被稍有常识的人知道他们在做些什么,大概都会作出如此反应。

而他们比任何人都更清楚这一点。

——以常识来考量,那是再愚蠢不过的行径。

但那也只是以常识来考量的结果。

“若草集团单方面地向外部宣示他们在阿卡迪亚发现了可能引发机械漏洞的不稳定因子,为了排除后患而不得已选择了动用虚拟网络空间里的武装力量,将自己一手建立起来的阿卡迪亚夷为平地。但这番话语并没有得到多少民众的信服,即便是向来站在“AI派系”之下的人们在这次事件中也选择了观望的态度。但在部分极端物种主义者的推动下,事件有渐渐向‘AI派系’与‘反AI派系’之间的斗争演化。”斯法莉亚将今日来的信息作了简单的情报汇总,向一旁的狮子堂解释说明道。

“若草集团那边在事件发生后收监天楼精神体的概率有多少?”

“我想若以若草集团那斩草务求除根的做派来考虑,这个概率并不算高,但也不能完全否决这个可能性,毕竟在若草集团眼里,也许天楼还有着另外的利用价值也未可知。”

“那么除却这个可能性的话……”

“根据联合军那边的实体监测报告来看,天楼上校她并没有在事件后立即‘速死’,这是整个事件中尚且不明真相的疑点之一,也许是被爆炸波及,精神体在虚拟网络空间无法准确定位的地方保持深度的昏迷,也有被第三方势力插足而获救的可能。”斯法莉亚的话语相当的委婉,精神体的深度昏迷其实和脑死并没有直接区别,天楼幻名雪的机体仍能通过机械协助保持正常机能,不过是如同薛定谔的猫一般晦涩艰深的事实。

——也许还有希望。

这像是自欺欺人的话语,却又确实存在。

“那斯法莉亚你觉得我应该……”

“那是该由少校你自己决定的事情,但不论你选择了怎样的道路,我都会站在少校这一边。”那话语是如此的诚挚,以至于让现在还心存困惑的狮子堂无以应答。

“我明白了。”狮子堂颔首沉思片刻后站起了身子,一边说着一边向门外走去。“那就由我来考虑具体的行动方案,届时可能还需要你的协力。”

然而就在狮子堂即将踏出门外前的那一刻,斯法莉亚忽然出声叫住了他。

“少校,在那之前,我有个问题想要问你。”

“嗯?”

“少校真的已经下定决心了吗?”斯法莉亚望向狮子堂的双瞳,希望从他的神情中得到一些答案的线索,“下定决心打开这个薛定谔的箱子,去接受那百分之一百的结果。”

“……”但狮子堂将视线从斯法莉亚的面庞上移了开来,暗自低语道,“我不知道。”

“这样啊。”

无言的氛围笼罩了整个屋子,没有人选择打破这样的寂静,就好似寂静只要持续下去就不必得出结论一般。

足足半晌。

“但是……在和水树她谈过之后,我想我也许‘想知道’真相。”

宛如绕口令一般的别扭的话语自狮子堂的口中吐出,或许就连他自己都不能确认自己心中的真意,但那也都不再重要了。

对于斯法莉亚来说,她需要的仅仅只是一个主观上的答复。

“是吗?”斯法莉亚久违地露出了令人动容的微笑,“那么就尽管驱使我便是,毕竟我就是为此而存在的。”

“虽然这么说,但我现在也是毫无头绪的状态。”狮子堂毫不避讳地说出了自己当下的忧心之处,“以我个人的力量终究还是……”

“在少校你为这事困扰的这段时间里,道格拉斯长官曾经找过我,希望我转告你有关于一份新的工作需求,我自作主张地将它隐瞒了下来,但现在,我想少校你可以去找道格拉斯长官看看,也许他能为你指明一个方向。”

“新的工作?”

“虽然我本人对此是持反对意见的,而且对少校来说可能也是难以接受的提案,但是,或许可以以此获知关于‘阿卡迪亚’焚烧事件后续的蛛丝马迹……总之少校你一去便知。”在尤为关键的地方,斯法莉亚却坏心眼地卖了个关子,“只要少校下定决心的话,我就会倾力相助。”

“连我也难以接受的提案吗?”

“因为那已经是与个人意愿相悖离的‘大义’了,而且是仅于一种立场之上的狭隘的‘大义’,是单单提起就会令一般人感到不舒服的提案……至少在我看来就是如此。倘若少校你愿意为探究内心的真相而作出些许牺牲的话,不妨去问问看,也许那份提案会为少校你指明一条可行的道路。”

“虽然措辞上令人不安,但既然斯法莉亚你都这么说了……”狮子堂踌躇了片刻,随后说道,“就去看看吧。”

狮子堂应斯法莉亚所言来到了道格拉斯的办公室外,或许是由于正值特殊时期,狭长的走廊里人头攒动,完全没有之前静谧幽深的氛围,原本站在办公室外犹豫的狮子堂也被周围路过行人的侧目搞得芒刺在背,但即使如此他也没有足够的勇气直接推开门扉,而是选择深吸了几口气,足足半晌才下定决心,用食指叩击偌大的金属门板。

“失礼了。”

“……”没有得到任何形式回应的狮子堂踌躇片刻后才推门踏入屋内。

雨后初霁,和煦的日光透过厚厚的云层射进层层叠叠的百叶窗,被切作一个个规则的碎块,摔在地上。道格拉斯在一个背光处,整个人靠在躺椅上,双目微闭,似乎正在进行工作之余的小憩而没有注意到来者的造访,而狮子堂见到此情此景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但随即,狮子堂便决定在屋子里默不作声地继续等下去。

就好像他那一根筋的脑子里根本没有退出屋去重新多使点力气敲门的选择一般。

狮子堂在屋内找到了一个不是很显眼的柱子,整个身子半倚在柱子上,午后气温的上升与安然闲适的环境让狮子堂感到一丝丝的自身体内部泛起的困乏,但他还是勉强打起精神,百无聊赖地等待着时间的流逝。

随着日光的偏移,狮子堂的时间观念也渐渐变得模糊起来。不知过了多久,道格拉斯悠悠醒转,紧接着便被屋内的“不速之客”搞得心下一惊。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虽然事出突然,但是道格拉斯却依旧抱持着一直以来那从容不迫的态度,将诧异与惊愕全数隐藏起来。

“我有事想向长官您请教。”狮子堂直言不讳地回答道。

“那你只要在事前敲门即可。”

“我确实有旅行过这一步骤,只是您那时尚在熟睡,未能听闻。”

“……你在这里等了有多久了?”

“大概是一刻钟左右。”狮子堂在真正的时间上做了些许的隐瞒,虽然他也并不知晓确切的时间,但绝不是一刻钟这种微妙到令人难以言说的时间。

“……那你的来意是?”道格拉斯稍微花了些时间整理了仪容,正襟危坐地问道。

“我听斯法莉亚说起有一份可能需要我来完成的新的工作。”

“原来是为了那件事,因为你很久都没有联络我,我还以为你对那事有所抵触。”道格拉斯微微蹙眉,语气略显低沉。

“不,只是之前有一些不得不处理的个人状况。”狮子堂摇了摇头,“而且对于那件工作本身我都一无所知,更不必说抵触了。”

“哦?斯法莉亚她没跟你作详细的说明吗?”

“因为我个人的问题,我有一段时间处于人间蒸发的状态,所以即便她想向我送信,也难以实现。”

“原来如此,既然你说是个人问题,那我就不再详细过问。但我能够猜到一些,你会‘人间蒸发’的缘由。之前的‘阿卡迪亚’全域焚毁事件的个中详情我是知悉的,所以我才没有找你而是让斯法莉亚替我代为传达,因为我大概能想见你的态度。”道格拉斯的神情肃穆,丝毫没有先前私下交涉那般儒雅随和,“但既然你亲自找了过来,那由我来跟你说明一下也好,中间有什么问题你也可以直接询问,倒也省下了不少交流上的麻烦。”

道格拉斯双眉微蹙,整个人从座椅上站起身来,语调比之先前稍稍提高。

“少校,虽然对于你这样早已身经百战,出入过无数修罗场的军人来说有些失礼,但我还是需要你回答一个听起来有点好笑的问题。”

“洗耳恭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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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堂将需要的衣物,随身物品一股脑地装进灰色的挎包中。先前被水树麻衣打得稀碎的窗户还未来得及找人修补,一阵阵略带清凉的穿堂风让狮子堂再次感受到夏天已然渐渐远去的事实。

“现在就动身吗?”斯法莉亚在一旁帮忙打理着诸多繁琐的事务,包括整间屋子的所有权转让以及预驻地房屋的提前租赁。

“虽然并不急于一时,但无论如何还是越快越好。”狮子堂头也不抬地回应道,“包括南条司夜那边也需要花时间去协调一些事情,既然已经打定了主意,就没有必要在这种地方多花些无用的时间。”

“说的也是,只是这次可能要麻烦南条小姐了。”斯法莉亚随声附和道,“不过少校你居然真的接受了那个提案呢,我还以为你会一口回绝。”

“早在我与联合军总长官七夜空寻就‘如何应对若草集团的举措’而探讨时,我就认识到了我思想上的偏颇性。拜其所赐,虽然心中尚有不甘,但已经不再是让我拒绝那个提案的理由。”狮子堂阐述着自己心路历程的转变,接着像是想起了什么而露出了一丝苦笑,“道格拉斯长官问了我一个问题,你有没有兴趣猜猜看?”

斯法莉亚略微思索了片刻,但始终没什么头绪,继而问道:“什么问题?”

“他问我‘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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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校,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我想……多半是服从命令吧。”

“那倘若接受到的是蛮横且毫无道理的命令呢?”

“看情况来处理。”

“真是诚实的回答,那么,我且问你,如果我要让你委身于仇敌,又如何?”

“如果只是委身仇敌,我想那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虽然听起来像是大话,但我觉得你可能只是错误地理解了我话语中的意思——我可不是在说卧底这样肤浅的工作,而是让你真正地‘投敌’。”

“!!!”狮子堂闻言后瞳孔猛地皱缩了一瞬,“既然如此,我希望知晓其中缘由。”

“为了让现在的局势明朗起来,这是必要的举措。简单的社会制度改革已然无从根除这个社会的积弊与扭曲,但是如果没有人来捅破这层窗户纸,现状还会长久地维持下去。也就是‘革新的契机。’”

“但我若是全心全意为彼方效力……”

“无妨,倒不如说,倘若你能得胜,也不失为皆大欢喜之事。” 道格拉斯的神情似乎有些落寞而忧伤,“因为我认为你能做到,所以才想把这件事委托于你。”

“……我不明白。”那简直是颠覆逻辑般的胡言乱语,至少,在狮子堂耳中听来,就是如此,那是毫不符合常人逻辑的吊诡言论。

“改变现状所需要的是人,而并非理念与立场,仅此而已……或者说是,现在需要的是能够让化学反应快速进行的催化剂,哪怕它对逆反应有着同等的催进作用,但只要有一方反应完全,这个社会就会有所改变,一切都不会像现今这样停滞不前。”

“你觉得CHEC的失败是‘恶’吗?还是说‘若草集团’的失败是‘恶’呢?”

“……”狮子堂原本以为他轻易地就能作答,但是在话语吐出口的前一瞬间,他发现了其中的问题,也就是道格拉斯想要告诉他的那一部分。

不论从哪方面来定义,那都显得过于狭隘了。

“就像你所想得那样,那就是问题的症结所在。我们不过都是要让自己的想法‘变得正确’,倘若你能在同台竞技下堂堂正正地取得胜利,那就说明你的理念在现在的节点更为出色。这从不取决于你在哪里,为谁效力,而取决于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狮子堂的神情木讷而呆滞,像是依旧无法理解其话语一般。

“虽然是个不太合时宜的问题,但我姑且一问,少校你是‘AI派系’的支持者吗?亦或是‘反AI’派系那边的人?”

“……”没有去仔细思索过其中区别的狮子堂不由语塞,“我确实没有考虑过这方面的问题。”

“我们CHEC可是彻头彻底的‘AI派系的拥护者’,少校你多少应该会受到我们的一些影响——理应如此,不是吗?”

直到现在,狮子堂才得以多少理解道格拉斯话语中的一些真意。

“你并没有被同化成我们中的一部分,因为你所见所得与我们不同。”道格拉斯言及此处不由得露出了一缕苦笑,“当然我无意去指责这一点,这也无关是非善恶,我们并不是什么宗教组织,不需要所有员工有着统一的精神信仰,如果非要说一点我的希冀,那就是他们能够通过自己的所见得到令自己信服的结论,少校,你也不例外。”

“哪怕那结论可能让昔日战友倒戈相向?”

“倒戈相向,亦不足惜。”道格拉斯双手交叉,半举至鼻端,让人看不清他的面部表情,“以我看来,那是为了前进而要予以践行的必要之举。”

“那么,现在我再问你一次,少校——”

“你觉得,军人的天职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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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答案是?”斯法莉亚在一旁饶有兴致地听着。

但狮子堂却不再作声,只是低头收拾着东西,并趁着还未出发的闲余时间将行动计划重新排查了一遍,在确认没有明显的谬误与纰漏之后,做起了动身的准备。

“谁知道呢。”

时过半晌,模棱两可的话语才幽幽传至斯法莉亚的耳中。

“接下来,我们就是为了确认这点而行动。”狮子堂将银色的终端从床上拿起,夺目的金属光泽让他怀念起片刻往昔,而他即将面临的,则是从未曾涉足过的世界。“即便……那可能需要很长的一段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