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斯莫克外面的骤雨并未停歇,伴随着不时从身旁掠过的狂野劲风,即便是经过特制材料强化的伞具也发出了低沉的好似呜呀般的嘶响。

那到底是怎样的境况呢?狮子堂直到现在也未能完全理解,只是单纯的,履行着自己的职责,而对于此番行动的意义一无所知。

在一柄雨伞下的狭小空间里,没有任何目的的,信步走在柏油路上的少女的头部倚靠着狮子堂的肩膀,那恰到好处的重量像是不断提醒着狮子堂正与妙龄少女结伴而行的事实,高档洗发水的香气不断刺激着鼻腔内的粘膜,被风吹进伞内的雨滴不时击打在狮子堂的脸庞之上,那沁凉的触感好似连时间都滞缓下来。

单纯的伞具挡不下这恣意肆虐的暴雨,这对于同撑于一把伞下的她来说也是相同的境地,自狮子堂的视角往下瞥去,都能看到世良水月的发根已然被打湿了大半。

……

但纵使如此,别说是劝诫世良水月放弃出行的打算,就连‘没关系吗?’这样的话语都臻在喉头,再无法向前一步。

只是愚问而已,虽然那本是身为随从的自己的职责,但即便不说出口,也能轻易地得出答案。

“我们去那边看看吧!”世良水月的声音亢奋而高昂,像是见到喜爱玩具的孩子,即便是在这瓢泼大雨中,与她贴身而行的狮子堂依旧能感受到那份炙热。

世良水月指向了拐角处一条不怎么起眼的阴暗而幽僻的小巷,尤其在这阴雨天下更显幽深,就好似通往其他世界的秘密道路一般,与洛蒂尔一般街市的繁华景象格格不入。

洛蒂尔虽然是无比繁华的商业都市,但是,早在出逃那时,狮子堂就已经深有体会,这座收纳一切的都市有着各式各样的隐秘的祸端,不论是外围的难民营,还是处在阴暗角落的不法地带,最要命的是上面的管理者对于这样的状况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而不得不由市民自身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应对诸多无法预料的状况。

“有什么要去那边的理由吗?”狮子堂秉持着公事公办的态度,不带情感地向身边的少女问询道。不熟络的人便无法平和地交谈,尤其是涉及到任务方面更是如此,狮子堂也明白这就是他不得要领的地方,却总也无法改观。

“没去过,所以要去。一直都被禁止接触的地界,所以想要去一探究竟。”世良水月言简意赅且无比认真地说着像是玩笑一般的话语,双眸毫无避讳地直视着狮子堂的面庞,声调也渐渐低沉了下来,情绪反转之迅速像是变了个人,但是嘴角还是带着礼仪性的笑容,“还是说,你想要试着劝阻我吗?”

那……让狮子堂感到了些许的违和。

有什么,很奇怪。但此刻的狮子堂也只得那小小的疑问压在心底。

“不,只是想要明白其中缘由而已,那样我也能更明确自己的行动方针,为了达成您的愿望而尽心竭力。”狮子堂摇了摇头否定了世良水月的猜想,“大小姐您比我更清楚洛蒂尔的状况,在已然了解其风险性而依旧作下的决断面前,半吊子的劝阻反而是失礼至极的举措。”

“……你倒是挺会说嘛,明明怎么看都是个嘴皮子很笨的人。”世良水月因为得到意料之外的答案而第一次有些诧异地重新打量起狮子堂来,“不过,还不坏。”

“只是,作为条件,无论发生任何状况,请不要离开我三米之外。”

“嗯,我多少还没有任性冒失到那种程度,况且伞也在你的手里,变成一只可怜的落汤鸡也是敬谢不敏。”

在达成简单的共识之后,两人便一同踏入了幽暗的巷道之中。

巷道内部如预料一般的昏暗,如若不借着背后街市的灯光,几近看不清前路。不过巷道本身却尤为悠长而曲折,不知要通向何方,两人便在这寂寥的环境之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

“你叫狮子堂千睛是吧,原来是干什么的?”

“公务员。”狮子堂连大气都没喘一下地将谎言脱口而出,即便是对自己感到不齿而内心受到煎熬的现在,只要与任务有利的举措,他就可以没有丝毫差错的完成。

“诶?公务员啊……”世良水月听到后不由得拖长了声音感叹着,简直就像是发现了这番话中的什么破绽一样,而让狮子堂绷紧了心弦。

“不是挺不错吗?”世良水月忽然仰起头来,只是阴云密布的天空除了积雨云什么也看不到,“我的父亲也是公务员,不过你倒是跟他一点也不像啊。”

“即便是同为公务员,人们也是千差万别的。”

“是吗?我还以为公务员都是一些将不知变通美其名曰‘务实’的顽固家伙们。”

“务实可算不上缺点,大小姐。”

“是啊,所以我才败给他了。知道我明明身为洛蒂尔的居民却一次都没有来过这里的原因吗?因为我一次都没赢过务实的家伙们。父亲也是,在你之前的随从们也是。”世良水月的神色自诺,平静地诉说着,似乎不是什么值得怄气的大事。

“……”

再一次地,注视着世良水月脸颊的狮子堂感受到了那鲜明的违和感,好似遍地白雪的原野之上的一株不合时节的艳丽玫瑰那般扎眼。

“他们永远正确且明智,身为贵族便要时刻检点自身的言行,不能与朋友一起玩闹,不能拥有自由行动的权利,没有随从相伴就不被允许出门,日后找一位门当户对但从未谋面的人嫁了,过这种一眼就能望得到尽头的生活,但这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因为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因为,理应是这个样子。”

世良水月的身体微微颤抖着,由于紧贴着的原因,即便是些微的振幅,狮子堂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所以,我想要稍微反抗一下,即便他们是正确的。多半之后,就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但她,依旧面带笑容,用着不急不缓的语气,向身旁这个刚刚见面还没有多久的比自己大上近十岁的男性诉说着。

那一刻,狮子堂明白了违和感的由来——

“抱歉呢,说了些无聊的事情……久违了的安心感,让我有些口不择言了,你就当没听过的好。”

那兴奋的神情,不由分说将自己拉出门外的强硬态度,对于去践行自己还未做过事情的执念,与绝对不应该属于十六七岁少女的稳重糅杂在了一起,那便是她扭曲的根源。

那矛盾的现象使得狮子堂开始感到不适,心脏也不由得加剧跳动起来。

“为什么要笑呢?”

“!?”

两人不知不觉之间已行至巷道中途,目光所及之处有幽幽的光亮传来,比之外面大道上的光芒微弱却又柔和。

“……因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世良水月足足怔了半晌,才对这不知所谓的问题作出了回应。

也许是未能料想眼前之人会这样发问吧,世良水月之前那游刃有余的态度霎时间不见了踪影。不过是个十六七岁的少女,纵然有着良好的家教与修养,当内心动摇之时,也难免失态。

狮子堂很清楚,早在世良水月一开始将自己拉出门外,丝毫没有将自己当做外人,无怀疑地给予信任,向自己诉说往事的种种行径都指向一个结论。

本来是完全不值得困惑的问题,但是,狮子堂却被世良水月她一直以来受到的教育与环境所熏陶出来的习惯所迷惑。但现在,他可以确定了,世良水月是跟他完全相反的人。

真诚,率直,对生活充满热情与向往——那是曾经的他最为欣羡的姿态。

所以,他无法忍受。

他不能接受这样的人欺骗自己的心情。

“阿芙洛尔之前告诉我,大小姐曾抱怨过安保措施的繁琐。我之前还不明白她这番话语的用意,她说我和大小姐很像,也许能打好关系。”

“那是……”世良水月嘴唇张了张,明显想要说些什么却什么都没有说出口。

“但是,正相反的,大小姐和我是两个世界的人。我疲于去接触各种事物,无论什么样的东西都是简便至上,即便是距离家很近的超市有半价便当,如果天阴了就不会去买。早上如果起的很晚就不吃早饭,不去经营自己的人际关系,也不会和他人主动打开心扉畅谈。当时的我,只是觉得安检过于麻烦繁琐。”狮子堂一口气地说了下去,没有留给世良水月插嘴的时间,“大小姐,只是第一眼看就明白了,你那得体的衣物,恰到好处的淡妆,沁人心脾却又不呛鼻的香水,以及我所看不到的种种,你在出门之前肯定做了精心的准备,这样的您,不可能会是害怕生活的细节繁琐。”

“你……到底想说什么?”世良水月已经再没有之前的那副气势,低下头去,避开了狮子堂的视线。

世良水月已经明白了狮子堂到底在说什么,但是,那根深蒂固的生活习惯还在催促着她做出最后的反抗,像是即将烧尽的余火,随风摇曳。

“不成熟也没关系,不理智也没关系,不正确也没关系。打心底讨厌的事物,即便讨厌也无可厚非,正因为大小姐你坚持了自己的主张,我和您才会站在这里。”那是相当不负责任的话语,是刚刚来到这里,身为外人的他绝对不应该说出口的僭越的言辞。

两人已经越来越接近巷道的终点,光亮愈来愈鲜明,甚至有些许嘈杂的人声传来,那是在之前那条繁荣的街道上绝对无法听闻的,生活的气息。

“继续讨厌……也没关系?”

清脆的好似什么东西破碎的声响自世良水月耳边响起,她猛地回过头去,却发现没有任何东西摔在地上。

是什么?

世良水月不清楚,慌乱的神经几近无法思考,她努力地低下头寻找,寻找,刻意不去直视那已经近在眼前的光。

但是,低下头的那一瞬,避开那目光的一瞬,安心的一瞬……由于重力的作用,世良水月感到两股清凉的触感自脸颊划过,摔至地面,反射着灯光四散开来,发出细不可闻的声响。

她忽然发现,她已经无法继续保持那自己已经不知道练习过多少次的得体的笑容,她的肌肉就和僵死了一样,一动不动。世良水月暗自庆幸着自己脸部肌肉的罢工,如若不然,在她笑之前一定会先哭出声来。

她害怕着,不是因为不能改变,不是因为无力反抗,只是,对于这样的她,渴望摆脱贵族那繁文缛节束缚的她从未受到过别人的声援与支持。

大家都没有对此提出异议……是不是说这一切都是很正常的事情呢?那样不断欺骗,麻痹着自己的世良水月感到有人在她几近放弃的边缘在她背后推了她一把。

失去了时间感的世良水月愣愣地僵在原地,而站在一旁的狮子堂则拿着伞守在她的身边一言不发。

不知过了多久,天有了放晴的迹象,从云层中射下来的几道光束在地上形成耀眼的光斑,而世良水月低垂的眼眸注视着那光斑静静地出神,倏地,世良水月感受到来自肩膀上的重量。

“虽说天还早,但是继续待在这里大好的时光可就都浪费了,不是打算来大玩畅玩一番的吗,虽然只要付工钱我都是无所谓的。还是说直接回去比较好?”

“……”世良水月被忽然搭话而吓了一跳,但或许也正是因为如此,她很快地调整到能与人对话的情绪,“明明之前说了那种话,现在又……耍些坏心眼。”

“没有些坏心眼在公务员的业界可是混不下去的啊。”

世良水月闻言后忍俊不禁,那是自然到本人甚至想要用手去掩住自己嘴部的笑容。

“如果全世界的公务员都像你这样,这个社会大概就没救了吧。”

狮子堂不知什么时候把伞收了起来,不置可否地向前走去。“世界上总是需要些不识时务的傻瓜,精英们的世界才会得以稳固,所以,即便偶尔蠢一些,也没关系吧。”

狮子堂用着稍微有些无礼的话语,那些字眼刺激着世良水月的神经,却也在不经意之间拉近了两者的距离,而世良水月也抛开了自己身为贵族大小姐的包袱,不顾自身的优雅与得体,自顾自地与狮子堂打起嘴仗来。

“……喂,你倒是等等我啊,你这个榆木脑袋。”

“哈?我怎么就榆木脑袋了。”

“明明身边有女性,还是自己应该陪侍的主人,却自顾自地往前走,你这不是榆木脑袋是什么?”

“雨已经停了,不用靠那么近也无所谓吧。”

“你还说你不是榆木脑袋,这种发言在女性心目中可是已经三振出局了。”

虽然在这种地方使用手段多少有些不道德,但狮子堂知道她一定会正面接下,那份单纯与率直是如此耀眼,以至于令狮子堂不择手段都想要守护这份品质。

“对了,和你商量一件事情,榆木脑袋。”

“嗯?”虽然很想对这个莫名其妙的称谓进行纠正,但那称谓却也是世良水月打开心扉的证明,想及此处,狮子堂便打消了这番念想。

“以后,不要用大小姐来称呼我了,叫我世良就好。”世良水月再一次仰起头来,此刻的积雨云已全部散去,炫目的日光让人有些难以睁开眼睛。“在只有咱们两个人的场合,在身为你的主人,大小姐之前,我是世良水月。”

“了解了,世良大小姐。”

“你是故意的吧,都叫你给我把大小姐去掉,不要在这种地方给我打马虎眼啊!”

两人就这般嬉笑打闹着,走向被巷道连接着的另一边的街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