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大的人”。
准确的说是巨大的人形石像。
上百米高的石像是很罕见的，但林绊对相似的存在并不陌生。就在不久之前，林绊曾经见过类似的存在。那是正体不明的人形存在，轮廓如同摇曳的火焰一般的巨人。
带着花茶从林绊视野中消失的上个纪元的生物——幻想种。
眼前的这个巨人，与幻想种散发着同样让人不悦的气息。
巨人举起右臂，毫不留情的向天柱砸去，巨人的手腕在撞到天柱的瞬间便粉碎了，巨大的石拳落到地上让地面剧烈的颤动起来，荡起的烟尘与花市飘过来的雾气混合在一起，瞬间笼罩了巨人周围的一切。
没能嗅到想象中硝烟的味道，但是，视线被挡住了。
在烟尘后，巨人模糊的轮廓还在不断地向天柱挥舞拳脚，然后烟尘无法遮挡住的巨响、震动、乃至悲悯不断地从天柱向四周发散。
大地的颤动、空间的悲悯，这些都是天柱发出的求救信号。
而天空中星河的动荡、天街的倾斜，则是世界正在被破坏的预兆。
林绊紧紧的握住拳头，在月鹤破坏世界时林绊心中感到的热量又一次开始燃烧起来，这究竟是火焰的余烬，还是新生的怒火，林绊不得而知。
不重要，这些都不重要。
这份冲动究竟是自己的愿望还是毒药的发作已经不重要了，在空间的震荡中不断摇晃的刘海在眼前飘来飘去，是在阻止林绊走向毁灭吗？林绊把刘海拂到头顶，染上血色的眼睛恨不得穿透这片碍眼的烟尘。
好想快点让烟尘散去啊，那样的话······
见证到一切的林绊也就可以顺理成章的向这个巨人宣泄自己的怒火了。
终于巨人的攻击停了下来，震荡、扭曲也在那一瞬间停止，只留下残骸、伤痕与烟尘还需要一点点褪去的时间。
在烟尘散去之后，出现在林绊眼前的是半毁的天柱，以及拳头和手腕都在快速再生的巨人。
还有不知为何倒在地上痛苦挣扎的艾丝贝尔。
艾丝贝尔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脸上的肌肉拧成一团，紧咬的牙关发出“嘎吱嘎吱”的声响。这时林绊注意到了，艾丝贝尔身上蔓延着的裂痕。
在艾丝贝尔冰一样质感的肌肤上，肉眼可见的裂痕正在不断蔓延，从手臂向手腕蔓延、从腿向脚蔓延、从脖子向头蔓延。
在厚厚的毛皮下，一定有裂痕从心蔓延到艾丝贝尔身体的每一处。
这个世界不是所有的存在都有心脏，不如说有心脏的存在可谓是少之又少。
甚至只能作为概念存在而立足于这个世界的人类，本身并没有心脏。
然而几乎一切存在的心脏位置都格外的脆弱。
仿佛······是在模仿着人类的弱点一样。
与身体在不断龟裂的艾丝贝尔相反，天柱在以惊人的速度复原。被砸落的石块重新回到应该在的位置、被扭曲的空间削去的部分就用地面上的泥土来补全，天柱仿佛像是有生命一样不断地、有条不紊地重新塑造自己，在巨人还未完全再生的时候，天柱竟然已经恢复到原本的样子。
而在天柱完全复原后，艾丝贝尔身体的异状也终于恢复了正常。裂痕渐渐褪去，她的身体很快也恢复了原状。
但是借助花市里向日葵发出的微弱光线，林绊能看到艾丝贝尔半透明的肌肤上那一点点彩虹般的光晕。
碎掉的两块镜子即使拼合到一起也称不上复原。
断成两截的磁铁即使黏在一起也无法回到只有两个磁极的时候。
已经分开过的东西在分离的一瞬间，就已经被打上了不一样的标记。拥有了自我、看到了区别、进行了排斥。
或许再过一段时间，艾丝贝尔的伤痕就会完全看不出来。
但是恢复了，并不是代表消失了。
就像是在天街上时林绊借助可可琳看到的那样，艾丝贝尔的身体早已布满裂痕，与其说是身体布满裂痕，更像是靠看不见的线把破碎的身体串起来以维持身体的外形。
也就是说这么多年岁月的冲洗下，艾丝贝尔的伤痕也没能消失，只是恢复到了人偶的视力才能看到的程度。
能消失的只有现象，而不是影响。
能淡化的只有影响，而不是过程。
如果艾丝贝尔身上的伤痕是这巨人造成的话，那还真是令人不快。林绊嘴角不禁上扬，对冰葵产生的同情与对巨人行为的愤怒正在一步步的膨胀，膨胀到快要溢出来的程度。
让人如此的不悦，可真是······
需要好好修理啊。
也不知道是为什么，林绊开始向巨人走去。
就算是巨人根本注意不到他，林绊也没有停下脚步。
不断激昂着的情绪化作的行动的趋势，在理智罢工的前提下趋势转化成了行动。林绊只是在做着世界上所有的人类都会去做的事情。
既然已经染上了这个世界最不该染上的毒，那就打造出毒牙，狠狠的咬向猎物。
这就是变得越来越自暴自弃的、林绊的做法。
还在恢复中的巨人像是察觉到了什么一样，黑曜石般的独眼看向了向它走来的渺小的人类。
巨人的身体在颤抖，这个人类带来的威胁确实是微乎其微，但通过这个人类巨人铭刻在身体中的那一串记忆被唤起了。
被斩断、被轰碎、被焚烧、被冻结，这些铭刻在巨人身体里的影响正一点点的带来恐惧。
然后，由恐惧产生行动。
巨人的左拳向林绊砸去，比林绊的身体大几十、几百倍的拳头像一座山向林绊碾压过来。真的吃下这一击的话，人类的身躯一定会变成肉酱吧。在石拳击中林绊之前，艾丝贝尔用打开围墙的巨锤（钥匙）挡下了这一击。
“会死的啊！人类先生！”
艾丝贝尔回头看向林绊，但却被林绊的表情吓到了。
艾丝贝尔认识的林绊是个柔软的人，总是嬉皮笑脸的他哪怕在生气的时候都会带着笑容，就算是情绪激动也不曾对她怒目而视。
而现在的林绊眼睛中布满血丝，嘴角被牙齿死死咬着，脸上别说柔软的部分了，紧缩的肌肉甚至看着像一道道直线，林绊他现在，浑身上下都是棱角。
好可怕、不对劲、拿不了主意，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真的应该保护他，害怕自己会被他的怒火吞噬、害怕······
来保护他的自己成为弃子。
也不知道是恐惧、迟疑让自己的动作变得缓慢，还是从巨人袭击天柱开始身体莫名其妙产生的沉重感影响了状态，巨人挥舞过来的右拳艾丝贝尔没能及时接住。
山一样的石拳毫无遮掩的落在了林绊的身体上。
从不曾跟随同伴去狩猎、一直以来在这钢铁之城看家的艾丝贝尔认为自己第一次看到了生命消亡的瞬间，不由自主地闭上了眼睛。
就这么结束了吗？
果然很脆弱啊，存在这种东西。
然而，之后传来的震耳欲聋的声响、地动山摇的震动让艾丝贝尔又把眼睛睁开了。只是杀死一个人类的话并不会产生如此的动静，那个人偶薇儿也不像是会赌上自己的性命救他的样子。
睁开眼帘后，艾丝贝尔看到的是巨人倒地并压垮围墙的惨状。
发生了什么？
怎么做到的？
为什么会这样？
无法理解、无法相信、无法······
认同。
与大败的巨人相反，林绊则毫发无损的站在原地，没有再向前一步。他的身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碎石，那是巨人的右拳破碎后留下来的。
地面完好无损，也就是说这个人类根本就没有经受冲击。
会造成这种现象的，据艾丝贝尔所知只有两种可能。
要么是使用了真理，要么······
“权能。”
艾丝贝尔不由得说出了口。
而林绊听到后点了点头表示肯定。
权能，那是世界的法则，是世界给拥有更多东西的上位者提供的过剩的恩惠。
是本来就一无所有的下位者对上位者报复的最大屏障。
在巨人要杀死这个人类的瞬间，权能的戒律发动了吧，因为未拥有完全意识而未能被直接停止行动的巨人像是被自己的拳头击中了，被反冲回来的力量击倒了。如果刚才睁开眼睛的话，我一定会看到这样的一幕吧。
是这样啊，这个人类也有啊，如此完美的礼物，如此惹人嫉妒的恩赐。
原来······和我不一样啊。
在巨人攻击天柱的时候下的毒，那经由天柱共享给与天柱同化的艾丝贝尔身上的毒，那为了杀死艾丝贝尔而由那个操纵巨人的精灵下的毒，在这一瞬间爆发了。
比林绊强千百倍、比巨人强千百倍、比被冰葵消灭的那不到三百个种族加起来还要强得多的冰葵艾丝贝尔，在被香草叶创造出来守护天柱至今漫长的岁月里，第一次倒下了。
看到艾丝贝尔倒下了，林绊赶忙查看她的情况，一直作壁上观的薇儿也过来查看艾丝贝尔的情况。
那是薇儿从未见过的景象。
冰刺不断地从艾丝贝尔的身体中产生，刺破毛皮一样的一副钻到外面。
开始只有一根两根，但速度越来越快。开始只出现在心脏的位置，但异变一点点以辐射状蔓延。
“你知道怎么回事吗？”
“我也不清楚，但这样下去绝对不妙。”薇儿的声音冰冷冷的，听着让林绊不寒而栗。
“她会死吗？”
“会不会死先不说，她哪怕是被削弱都会给这个世界带来灾难。”
“为什么！”
怎么可能，一个冰葵的消失为什么会给世界带来灾难！
“这就是现实。可可琳的主人先生，你知道这天柱倒塌会引发怎样的灾难吗？”还没等林绊回话，薇儿接着说道：“虽然只是传说，但确实有太多人都是这么说的，没有天柱，天街会倒塌，然后这个世界会失去星空。”
“失去星空会······”说到一半林绊意识到了，星星在这个世界究竟意味着什么。
每一颗星星都是一个真理。
不小心打碎一颗星星的蓝鸢尾就因为破坏真理而被香草叶夺去了名字。
虽然不知道失去真理会怎样，但一定会发生不好的事情吧。毕竟在沼泽里，林绊见到过追求真理的精灵究竟有多么的疯狂。
“天柱倒塌的严重性我知道了，难道说艾丝贝尔会影响到天柱的状态！”
“冰葵这个种族是为保护天柱而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冰葵们与天柱进行了同化，用族人的生命赋予了天柱再生的能力，但与之相对的，冰葵的异变也会反馈到天柱上。由冰葵往天柱的反馈需要时间，但再这样下去天柱的劣化是迟早的事。”
薇儿咬着指甲窃窃私语：“为什么，这样无聊的剧本究竟有谁会喜欢啊！”
冰葵死亡的话天柱也就失去了保护，所以必须保证艾丝贝尔不死。
在此之前天柱直接被巨人摧毁的话一切也就失去了意义。
而靠薇儿自己的话，哪一边都毫无办法。
与绝大多数对世界存亡毫无兴趣的人偶不同，薇儿对这世界有一点点的依赖。
这个每天上演无数剧目，给自己的创作提供源源不断灵感的世界，就这么消失掉的话实在是太可惜了。
可是自己并不具备改变这一切的力量。
如果，如果当时没有一时兴起把香草叶收容在这混凝土球里就好了。如果是香草叶的话，一定可以阻止这场悲剧。
从某种意义上说，自己终于卷进了写好的悲剧剧本里，真是讽刺。
在艾丝贝尔倒下后，巨人又慢慢站了起来，虽然身体还未完全复原，但作为独眼的黑曜石开始闪烁着光泽。
吸取教训后已经无法将林绊作为挡箭牌了吧，巨人的行动比看起来灵敏得多，想要用体积那么小的林绊挡下巨人的行动是不可能的。
虽然也有呼唤人偶姐妹们帮忙的办法，但先不说人偶赶过来想要时间，根本也不会有人偶会为保护这世界赌上性命。
已经无计可施了吗？
就在薇儿绝望之际，她看到了林绊眼中燃烧着的战意。
那熊熊燃烧的怒火，为什么直到现在还没有消散？
这个人类的眼中看到的风景，难道和自己看到的不一样吗？
“为什么？”
心中的疑惑不由自主地从口中迸发。
“为什么你看上去那么从容。”
面对薇儿的疑问，林绊愣住了。
不是因为回答不出来而愣住了，而是在疑惑为什么要用“从容”这种说法。
现境的绝望我当然也很清楚，在她看来我难道很自信吗？
我的从容从何而来？
既然表现出从容，那我就一定是潜意识里还有办法，或者说······
我在信任着什么吗？
渐渐的，林绊脸上柔和了起来。怒火还在燃烧，绝望还在蔓延，但林绊还是笑了。
没办法不笑啊，想到这个方法谁会忍住笑意啊。
解决不了问题？靠自己解决不了问题不是很正常嘛，到现在我有独自解决过什么问题吗？
没有，但这不是重点。
林绊对薇儿回答道：“我还有底牌啊。”
人类是脆弱的，这是在地球上活着的时候林绊就知道的事实。几乎任何物种都有杀死人的手段，人会因自己的不成熟不断地经历失败。
但人类活到了现在，并且一点一点前进着。
而现在到了这个精灵世界，人类还是一样的脆弱。正因为认识到了这个，林绊才会对悦凌、对可可琳说出这样羞耻的话来吧：
“原因很简单，是传承啊。”
对她们说过的这句话并不算完整，除了传承，还有其它类似的东西。
林绊想象着把空气吸入肺里的感觉，再以要把肺撑破的气势向天空喊道：
“可可琳！！！！！！！！！！！！！！！！！”
林绊竭尽全力的呼喊，不断地泛起回声。
还有与传承类似的东西。
比如说依靠、比如说托付，此外还有很多很多······
这些都不是一个人就能完成的。
薇儿把林绊这突如其来的行为看在眼里，对林绊说道：
“没用的，不是面对面交流的话，声音无法传达想法，我们没有装载你说的语言。”
没有装载中文，这又怎么样。
“放心吧。”林绊的语气中充满了自信。
而就在这时，完全复原的巨人也对准天柱又一次的举起石拳。
要结束了。
但一定能赶上。
可可琳说过，我这个主人与她其实是对等的关系。
即使是对等的关系。
不对，正因为是对等的关系。
她怎么可能会不知道主人用中文呼唤她时发出的声音呢？
唯独“可可琳”这几个字的中文读法，她一定知道。
至于能不能赶上，这种问题更是没有回答的必要。
对着薇儿，林绊像在夸耀女友一样自豪的说道：
“我的人偶啊······”
某种东西落地的声音、高速移动导致空间被抹消后崩溃的声音、巨人被破坏的声音与林绊的话重叠在一起。
“可是世界上最棒的人偶了！”
然后，在巨人被粉碎荡起的烟尘中，机械质感但甜美而温和的声音从中传来：
“在呼唤我吗？主人。”
“没错哦，你来了啊。”
“我是你的人偶，一切如你所愿。”
浓密的烟尘遮蔽下，林绊几乎什么都看不见。但就是有一种强烈的预感，让林绊手心向上将手伸向前方。
然后马上手心传来了柔软细腻的质感。
还有世界上最棒的人偶那不知为何很熟悉的温度。
“我来晚了吗？”
“怎么会呢？”怎么会觉得晚，自己一直在相信着她一定会在这一刻来。
如果有一面镜子的话，会不会看到自己欠打的脸呢？现在的表情真不想让可可琳看到，还好浓密的烟尘一定也遮挡了可可琳的视线。
就当作是象征性的挽回一点点主人的面子好了。
“我还是收回前言，太慢了啊，可可琳。”
林绊改口答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