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答。

滴答,滴答,滴答。

水滴声在空旷的洞穴中传递回响。

侧躺在稻草堆上的艾丽莎睁开眼睛,用手肘撑地缓缓起身。

之所以不用手掌支撑,是因为她的双手此刻正被一具镣铐锁住,无法用来发力。

她直起上身,挪了挪发冷的身体,脚踝处金属镣铐相互碰撞,发出清脆的响声。高跟鞋因为太过麻烦被他们摘掉了,只剩下一双只穿了单边丝袜的细嫩脚掌。

她身处的地方是一座开凿出来的石室,陈设极其简陋,除了一地稻草再加一张兽皮,防止她晚上冻死以外,其他家具一概没有。那位法师在四周布下了一个可以化解大部分动能的结界,将周遭所有坚硬的东西包裹起来,就算艾丽莎拿头去撞石壁也撞不死。毕竟她的性命与南希相连,万一戴着脚铐不小心摔了一跤折断脖子之类的,那可就搞笑了。

每隔一段时间,那位法师的学徒会将食物送过来,在结界外面看着她吃完,而后把剩下的清理好收走。当然,为了防止意外,给她的食物都是松软的白面包。

其实一开始伊莎贝尔设想的关押方案更加现实一些,她认为艾丽莎需要被绑在一座十字架上,身上缠个十几条绳索,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进食只靠喂稀粥,就算神似某种PLAY也没关系,反正死不了就好,伊莎贝尔并不是一个在乎俘虏待遇的人。

但索拉莱,那位负责解除枷锁契约的老法师,固执地认为有必要为艾丽莎保留基本的尊严,即使对方是十恶不赦的魔女。在伊莎贝尔看来,这就是学院派蠢驴的幼稚思想,不值一哂。若不是需要索拉莱的帮助,她早就让他打包回天壑了。

艾丽莎正艰难地尝试着在刑具之下弯折手掌,以便揉一揉发酸的脚踝,某个脚步声逐渐迫近。

一位年轻的学徒吹着口哨走了进来,他穿着普通的法袍,胸口挂着一块刻有奇异图案的鹅卵石。艾丽莎知道他的名字,他叫维索斯,是索拉莱的学徒。

维索斯在结界外止步,踢了一脚一边放着的铁板,巨响在狭小的空间内回荡。

“起来了,魔女。”

他神色不善地打量着艾丽莎,看她缓缓从稻草堆上站起身,然后走近结界。他伸手将胸前挂着的石头抵在结界上,用力划出一套复杂的轨迹。结界表面划开数道水波状的涟漪,慢慢消失。

维索斯向艾丽莎伸出手掌施了个法,后者手腕上的镣铐即刻产生了反应,艾丽莎被踉跄着拉了好几步。这是一种类似漂浮术的魔法,它使得任何一个稍懂魔法的人都能用魔法拖拽那副手铐,不用与犯人产生肢体接触便可强迫对方移动。

艾丽莎默默跟在维索斯身后,向石窟更深处行进。

这座石窟位于半山腰,也就是贝尔德所在位置的后方,啸叶山脉的内部。它原本是一座自然洞穴,伊莎贝尔在此基础上进行了拓宽,建造了数座石室,用来为索拉莱提供不会被打扰的研究场地。

当艾丽莎来到实验室的时候,伊莎贝尔正在里面与一位穿法袍的老者争执。不过二者之间的交谈比起争执,更像是单方面的逼问,而这一过程显然已经持续了很久,至高之剑小姐因为激动而涨红了脸,而那位老者依旧气定神闲,保持着法师的风度。

不用说,那位老者便是索拉莱了。

“目前我正在尝试切断她与永寂次元的链接,虽然成功做到过,但契约仍旧没有消失的迹象。我认为它可能是一种诅咒性质的魔法,需要进行某种等价交换……”

伊莎贝尔环抱双臂,焦躁地来回转圈:“我的耐心快要消磨殆尽了,请你给我一个准确的时间。到底还要多久?”

索拉莱无奈地耸了耸肩:“伊莎贝尔大人,您的要求令我十分难堪。您也掌握魔法,甚至可以说是一个优秀的魔法师;那么您也应该理解,关于魔法的任何事情都不是一个确切时间可以囊括的,尤其是涉及另一个次元之时。”

“是吗,这就是你的托词?”冷笑着的伊莎贝尔并不买账,“我本来以为紫晶魔堡的法师是万能的呢。”

“羞辱与讽刺是最无用的语言,我的工作进度不会因为您的几句话就加快或减缓。”索拉莱不疾不徐地回答,目光移向刚刚到场的艾丽莎,“现在如果没有更多问题,请容许我继续我的工作,这对你我都好,不是吗?”

伊莎贝尔冷哼一声:“希望你能认清形势,我不想在孤风领久留,这里的风吹得我不寒而栗。”

她气呼呼地离开,路过艾丽莎时有意加快脚步,鄙夷地避开目光交汇。

“谢谢你,维索斯,请离开吧。至于魔女小姐,请你到这儿来,躺到之前的那张石床上。”索拉莱很快进入正题。

维索斯将艾丽莎用力往前一推,好像这有多么解恨似的。由于脚镣的缘故,艾丽莎踉跄了一下,差点摔倒。而维索斯根本没给任何怜悯的目光,一声不响地转身离去。

“原谅我那莽撞的学徒,他还年轻,只是血气方刚。”索拉莱耸耸肩。

“嗯哼,我早就习惯被这样粗暴地对待了。”艾丽莎轻笑一声。

她走向房间中央的石床,翻身躺了上去。索拉莱将床沿的皮带从艾丽莎身上拉到另一边,固定住她的身体,确保她不会在过程中乱动。

“找到方法了吗?”在索拉莱进行他的活计时,艾丽莎扭头问他。她指的是解除枷锁之契的方法。

“很遗憾,尚且没有。昨天尝试的双重压制法阵并不成功,虽然你的魔力消失了,但诅咒的效力依然存在。魔法是个玄妙的东西,我不奢求短短的几周内就能剖析一个我未曾接触过的派系。”

从能量的角度来理解,黑暗魔法的源头并不在黑暗法师身上,法师不过是一个将魔法具象化的途径,类似一个中转的驿站,他们将禁忌的力量从另一个次元引导入自己的身体,再将它们激发出来。用一个词来概述,那就是“借”。

永寂次元的魔君们拥有难以想象的强大力量,随随便便挑出一个来,都能轻轻松松把古特凯尔大陆翻个底朝天。所幸次元之间隔着极其强大的鸿沟,不是靠无尽的魔力与坚硬如磐石的肌肉就能解决的,所以古特凯尔暂时还没有沉没的危险,诸位大可放心。

但这不代表古特凯尔从此就风平浪静了。力量这种东西向来受人觊觎,无论是拥兵百万的帝皇,久经沙场的雇佣兵,抑或成天在老家种土豆的农夫,谁不希望自己变强、变强,再变强呢?有需求就有市场,有市场就有门路,于是在某个月黑风高电闪雷鸣的夜晚,世上第一个人类与魔君之间契约达成了。没人知道契约的开创者是谁,也不知道他究竟与魔君交换了什么,但他留下的这个方法可谓是影响深远,至今仍让依特诺教廷相当头疼。

索拉莱伸手指了指一旁的石桌,上面放着三个细口瓶,装盛三种颜色略有差异的药水。

“隔绝的办法看上去行不通,所以今天我们来尝试一点更加直接的,也就是炼金术。我尝试调配了三种可能有所助益的药水,它们药效不同,但都能对你的驱核造成一定的干扰,乃至损伤。根据试验情况,我会酌情使用。”

顿了顿,索拉莱很有绅士风度地问:“你需要先睡一觉吗,魔女小姐?过程可能有些痛苦。”

“不,睡着了我只会做噩梦。我宁愿听你讲点法师的轶事。”

“如你所愿,魔女小姐。”

索拉莱走向房间边缘的杂物桌,在卷轴与瓶瓶罐罐中翻找,最后取了个大小合适的小量杯。他带着量杯回到放着三瓶药的石桌,小心地倾倒其中一瓶药剂,盛了大概半杯的量。

他朝艾丽莎晃了晃量杯:“它会封闭你的魔力驱核,不过只是暂时的,目前的剂量大概是三分钟到五分钟。会有些微的灼痛感,请注意。我会在药剂生效期间施法,看看能不能有幸位列破除永寂契约的几位大法师中的一员。”

索拉莱将量杯小心地递到艾丽莎唇边,后者一滴不剩地喝了下去,舔了舔嘴唇回味一番,而后评价:“味道有点怪,好像还有杂质。”

“那不是杂质,魔女小姐,那是梭瑟瑞矿研磨而成的粉末。请放心,我已经将其研磨至不会损伤肠胃的程度了。”

“第一次听说矿石也能作为炼金材料,你该不会在拿我试药吧?”艾丽莎挑了挑眉毛,感到些微惊讶。

“呵呵,你的反应让我想起了当年。”索拉莱摩挲着自己的山羊胡,微笑,“记得我年轻时候第一次上炼金课,看到与我同组的那个女生往试验皿里面加不知名的石头。你知道当年第一课做的都是生命药水,做完了还要交换给同伴喝。我还以为她想把我毒死呢,于是我跳起来向导师大喊,还做好了释放防御魔法的准备。”

“让我猜猜,你被导师臭骂了一顿?”

索拉莱摇摇头,笑意更浓了:“没有,我的第一个导师是个很温和的人。不过这件事被那位女生耻笑了好久,至今我还记得当年她给我取了个外号,叫‘吃沙的农夫’。你知道,赤沙领的人们并不信任法师的药剂,他们宁愿病死也不会喝一口治疗药水。”

“这个称呼还真是恰如其分。”艾丽莎评价。

“是啊。后来为了报复她,我在实战课对练的时候搓了一颗很大的火球,可能有点太大了,爆开之后,烧掉了她的前发。”

索拉莱一边与艾丽莎攀谈,手上的工作也没有停下,估计药剂已经发挥效用了,他对艾丽莎抬起手掌,掌心亮起幽蓝的光芒,持续数秒后止息。

“嗯,预料之中,没什么效果。我想再过五分钟应该还是一样的。”索拉莱说,脸上却没有遗憾的表情。

“既然已经事先知道药剂无效了,想必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拿我试药了。”

“哪怕只有百分之一的可能,也要进行尝试,这就是学术研究该有的严谨。”索拉莱用一种玩笑般的语气回答了她。

“好了,我们来试试第二种。”索拉莱把用过的量杯取回来,又拿了第二只新量杯,往里面倒进半杯第二种药水。

“这次里面没有加什么奇怪的东西吧?”艾丽莎不太放心。

“那要看你对‘奇怪’的定义了,魔女小姐。在我看来,这瓶药水里没有什么需要担心的东西。”

等艾丽莎依样灌完,他才慢悠悠地取回杯子,轻描淡写地补充:“在物理层面上确实察觉不到任何异样,但此刻你的驱核已经被麻痹,哪怕是驱动一点元素也不可能。”

艾丽莎试着调动体内的魔能,果真如他所言,她感知不到自己的驱核了。

“这药水叫什么名字?它的毒性好像已经超过法师协会的规定了吧。”艾丽莎挑眉。

“事实上,这玩意儿叫‘法师杀手’,产自赤沙领,是一种专门针对法师的毒药,能够让他们在短时间内完全丧失使用魔法的能力,严重者会永久丧失,而中毒者在使用魔法之前都不会发觉。”索拉莱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不过请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已经对它进行过稀释了,药效不到本来的百分之十,不会造成永久性创伤的。”

顿了顿,索拉莱以学术派的严谨补了一句,“大概不会。”

“显然我不该跟一个法师讲什么伦理道德。”艾丽莎自嘲。

老法师摇了摇头,从包裹里取出一个新的量杯:“别把我想象成草菅人命的坏法师,如果不是那位咄咄逼人的至高之剑小姐,我现在还在紫晶魔堡上面安心地做我的研究,每天坐在观景台看看云起云落,空下来就手把手教导年轻漂亮的贵族少女们使用魔法的力量……”

话锋一转,索拉莱露出了苦大仇深的表情,这种表情在他那样须发皆白的老者身上出现,让人感到无比幻灭。

他跺了跺脚下的地面,略带无奈地摊了摊手:“现在我站在古特凯尔的土地上,靴子沾满了泥土,长袍也起了褶皱,还浪费了不少名贵的材料;偏偏至高之剑小姐已经明确表示不会赔偿我任何的抚恤金。如果不能自己把这趟旅程变得有价值一些,那可太不经济了。”

“这等于变相承认拿我当试药志愿者了嘛。”艾丽莎说。不过她并不在意,问了个自己更感兴趣的话题,“话说回来,那个女孩后来怎么样了?”

“哪个女孩?”

“就是被你烧掉头发的女孩。”

“哦,她被我弄哭了。”索拉莱停下了手头的动作,没去吐槽艾丽莎跳跃的脑回路,微微仰起头,视线似乎聚焦在某个很遥远的地方,“她有一头很漂亮的红色头发,就像跳动的火元素,可我把它给烧了。没办法,后来为了赔罪,我承担了她学徒期间所有的素材经费,隔三差五还要为她到苍穹领寻找一些名贵到用钱买不到的材料。”

因为仰躺姿态并不能做出环抱双臂的动作,艾丽莎象征性地挑了挑眉:“听起来是个少年少女不打不相识,然后感情在相互拆台中逐渐升温,最后皆大欢喜少儿不宜的故事嘛。”

“也许吧。”索拉莱笑笑。

“现在呢?她人在哪?在紫晶魔堡上面用水晶球占卜你的位置,看看有没有跟别的漂亮少女厮混吗?”

索拉莱露出了意味不明的笑容:“以前有一段时间,她倒是会。”

“现在呢?”

“在一块石头下面躺着。偶尔我会花一整天的时间爬上天壑的法师墓地,在那块石头前面搓个火球炫耀一下之类的。”

“……”

“咳咳,都过去了,那么我们继续吧。”对艾丽莎露出一个宽慰的笑容,索拉莱再度用药剂倒满了量杯。

-

当祖母绿将贝尔德午饭用精致的托盘呈上来后,坐在床沿的贝尔德以极其缓慢的速度抬起头,用生无可恋的表情望向她。祖母绿报以面无表情的回望,双方对视数秒,气氛略显诡异。

顿了半天,贝尔德才努了努嘴,涩涩地开口:“鹿排呢?”

“伊莎贝尔大人觉得你的食谱很有见地,于是找人猎了头鹿烧烤,去菜园里挖了点洋葱跟卷心菜,加上从圣都带来的宫廷蛋糕与红茶套具,在下面开了场简单的午宴。”祖母绿如一个称职的女仆般为贝尔德排解疑惑,“不过她很遗憾地通知你,为了让与会者尽兴,已经没有剩余的食材剩下了,这些东西是她按照你的需求,特意为你挤出的额外馈赠,请你心怀感激地接受。”

一整块凝固黄油,几片切得不规不整的黑面包片,这就是这个大盘子上装盛的唯二食物了。贝尔德用两根手指拈起一片面包,嫌恶地在半空晃了晃,除了面包屑之外什么都没抖落。

“抗议!严正抗议!凭什么楼下的就能吃鹿排?我也要吃鹿排!”贝尔德怒摔面包片。

祖母绿叹了口气,将盘子放在床头,而后轻轻褪下右手手套,利落地甩了贝尔德一个响亮的耳光。

“虐待战俘!”贝尔德满脸委屈地捂脸着脸,做“妈妈再打我一次”状。

祖母绿很快恢复了端庄的站姿,她的胸口却因情绪波动而起伏着,语气愤愤:“在伊莎贝尔大人的命令下,我不得不在这个时候为你送饭,并且还要寸步不离地严密看守。”她的声音微微发颤,在身前交握的十指因太过用力而泛白,“你知道烤得吱吱作响的鹿排有多香么?你知道产自圣都的宫廷蛋糕有多诱人吗?你知道你让我错过了什么吗?”

说到后来祖母绿的音调已是半愤慨半委屈,仿佛刚刚被贝尔德欺负过的小兽,那面无表情的脸终于扭出一丝不高兴的神色。

贝尔德捂脸愣怔三秒,突然明白过来。敢情这位无口女仆还是个隐藏的吃货啊!

他赶紧清了清喉咙,摆出一副万分抱歉的神色:“咳咳……对你的遭遇我深表同情。不如这样吧,你呢也不用守着我了,现在下去参加宴会,我呢继续躺在这边,大家都乐得清闲……”

“不,我拒绝。”祖母绿摇了摇头,“这是伊莎贝尔大人交给我的任务,我会切实履行。我不会让你有机会逃跑的。”

“请慢慢享用伊莎贝尔大人的慷慨吧,我先走了。”

贝尔德举起床头柜上的摇铃,以甩拨浪鼓的手法猛晃,祖母绿耳边顿时铃音不绝。

祖母绿停步,略带不耐地转身:“有何吩咐?”

“我要加餐。”贝尔德举着摇铃面色严肃。

祖母绿转身就走。

叮铃铃铃铃铃铃……

“又怎么了?”祖母绿的表情些许不耐。

“我要加餐。”

“没有。”

叮铃铃铃铃铃铃……

祖母绿快步回身,抢在贝尔德之前开口:“请不要说出‘我要加餐’四个字中的任何一个,否则我很难保证你的人身安全。”

“哦,好吧。其实刚刚没别的意思,就是想看看这个铃铛是不是真的在哪你都听得到……”

祖母绿叹了口气,面色突然变得沉静如水。她走出房间,褪下了双手的手套,交给一位路过的士兵保管,而后捏着拳头重返,顺手把门带上了。

数秒后,门里传出了种种不可名状的声音,诸如“咚”、“啪”、“噗”、“咔”之类的象声词,夹杂着模糊短促的语气助词,持续了足足三分钟。

三分钟后,祖母绿推门而出,仰头长出一口气,伸手抚了抚自己微乱的金色鬓发。她对门外呆立的士兵露出一个感激的微笑,取回自己的手套依原样戴好,仿若什么事都没发生般快步离开。

士兵咽了口唾沫,战战兢兢地凑近房门,往里面探头。只见一位不成人形的青年如一条死鱼般仰躺在床,唯有那偶尔抽搐的手指还能看出点生命体征。

他倔强地伸手探向桌旁的铃铛,再度摇了摇,嘴里喃喃道:“虐待战俘啊……”

叮铃铃,叮铃铃,叮铃铃铃铃铃铃铃……

不到三分钟后,满脸怒容的某人踹门而入。从这熟悉的腿法不难看出,这次来的不是无口的祖母绿,而是气得满脸通红的伊莎贝尔。

她一进门便冲向坐在床沿的贝尔德,双手抓住他的衣领把他提了起来。不过由于身高原因,贝尔德在她面前一站,她揪对方衣领的手自然而然地举了起来,倒像是为父亲整理仪容的女儿。

“祖母绿来找过我了,如果你再乱捣鼓那个铃铛,我就把你绑在床柱上。”

贝尔德很委屈:“就放在我房间里的,难道我还不能用了?”

他的视线悄悄下移……伊莎贝尔比他矮上不少,洋装与肌肤的贴合不那么紧密,他可以自上而下窥见对方精巧的锁骨。

贝尔德忍住吹口哨的冲动,装模作样地板起脸:“咳咳,虽然对于投怀送抱的漂亮妹子我一向来者不拒,但你现在这样,我家小姐看到会伤心的。”

伊莎贝尔也发现自己的姿势略有些暧昧,于是冷哼一声,放开贝尔德衣领,后退一步拉开距离:“你知道这东西上面附过魔,只要摇动铃铛,我与祖母绿都会听到,对吧?”

“本来有点怀疑,现在你告诉我了,那我就知道了。”贝尔德重新坐回床沿,整了整被弄乱的衣领,“最近晚上老失眠,失眠嘛就想哼点歌,哼歌不配个乐器也没多少意思,我看这个铃铛就不错……”

“如果我在睡觉的时候听到任何杂音,我就把你绑在床柱上。”伊莎贝尔冷笑。

“开个玩笑。”贝尔德翻身躺下,把两条腿架在床尾,“所以你来找我就是为了这个?”

“除了这个理由,傻哔才愿意踏进你房间一步。”

“我以为是某个尊贵的小姐终于意识到自己对于贵宾招待不周,因此过来赔罪顺便送点福利啥的,比如一只金黄的鹿腿。”

伊莎贝尔望了望床头柜上的大盘子,面包与黄油都已一扫而空,空荡荡的盘内只留下了一点面包屑,不知为何有点得意。

她环抱双臂,朝空盘子努了努嘴:“黑面包很对你胃口啊,我觉得没必要再给你加餐了。”

“好一副酒肉贵族的嘴脸,果然我等庶民只能受人欺压么?突然对这个腐朽的世界生无可恋了~”贝尔德手捂心口在床上打滚。

今天的贝尔德似乎有点奇怪,但看在对方乖乖认栽的份上,伊莎贝尔姑且不计较了。不过……

“话是这么说,也请你不要继续犯蠢。如果再发生点什么意料之外的不愉快,我就把我们之间的关系全——部告诉南希。”伊莎贝尔嘱咐贝尔德,还特意在“全部”两字上加重了语气。

“你这种说法很容易让人误会啊,万一南希对我一往情深,听了这句话找你拼命怎么办?”贝尔德微微一笑,从兜里掏出了恐龙人。

“吵死了!不要曲解我的意思,听我说!”伊莎贝尔用力跺脚,恶狠狠地威胁,“我会把教皇跟你的交易原封不动地告诉她,告诉她你的真实身份,告诉她你隐藏起来的能力,以及你的真实目的;告诉她你明知道这场旅途的终点是绞刑架,却仍旧在她面前做出一副好好侍骑的模样,你觉得她知道了会怎么想?”

“不愧是血洗赤沙领的可人,这个要挟很有分量嘛,要是正常人说不定就乱了阵脚了……”贝尔德漫不经心地评价,视线却半分未动,甚至翻了一页恐龙人,“不过,她怎样想应该不关我事吧?只要管好我自己的事情就行了,至于南希……从成为教皇棋子的那一刻,她就已经没命了。”

贝尔德长叹一声放下恐龙人,偏头抛给伊莎贝尔一个锐利的眼神。

“说实话,你们从上位者的立场让别人背黑锅的嘴脸,就好像屠宰牲畜的屠夫怪罪他用的铡刀太过残忍,你自己不觉得滑稽吗?”

伊莎贝尔嗤之以鼻:“教训别人之前先掂掂自己的分量吧,黑日的幸存者。不,光复圣杖的逃兵。”

“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走了。”也不等贝尔德回话,伊莎贝尔推门就走。

“稍等!我还有一个小小的请求。”贝尔德举手。

“什么?”伊莎贝尔顿住脚步,微微侧头。

“帮我把空盘子带出去吧。”贝尔德伸手朝床头柜比划。

伊莎贝尔盈盈转身,脸上绽放一个明媚堪比邻家小妹的笑容,轻启朱唇,清晰而明了地吐出一个字:“滚。”

“砰”,她把门重重关上了,桌上的铃铛无风自动,发出某种不太自然的响声。

贝尔德在床上趴了一分钟,确认外面没什么异响,对方真的走了。他长出一口气,翻身下床,回身趴倒。

床底下放着一块正方形黄色固体,正是祖母绿之前送来的固体黄油。黄油下边什么都没垫,按照床底的洁净程度来看,对耗子来说是个环境极佳的乔迁之所,但存储的食物估计是不能入口了。

“他喵的,还以为出事了呢,吓死我了。”确认自己的宝贝黄油安然无恙,贝尔德心有余悸地躺回床上,“这萝卜可人该不会真迷上我了吧,进房的次数跟夫妻查岗似的。”

当然,他只是随口说说而已,谁不知道这位乖女儿喜欢的其实是她爸……啊不,仰慕的是教皇大人呢。

比起无聊的八卦,更值得思量的是伊莎贝尔的立场。

贝尔德的任务是护送南希前往孤风领南部的斐洛岚高地,确切地说,是依特诺教皇希望南希被送往斐洛岚高地。不管护送者究竟是谁,只要能将南希完整送到即可,人选并不会影响最终的结果。依特诺教团一向只注重结果。

也就是说,如果不去管南希对贝尔德的好感,伊莎贝尔完全可以亲自将南希带到斐洛岚,顺路把他神不知鬼不觉地咔嚓了,找个地方刨个坑埋掉,再往坟头上叠个三块石头了事(叠石墓,孤风领的殡葬习俗,适用于无名之鬼)。

由以上的推论,不难衍生出一个非常危险的可能性:他是多余的。

贝尔德不怕死,但他很惜命。他的命是从永寂借的,还有别的用途,用完之前可不能还。

不难想见,如果自己再呆在这个屋子里等漂亮女仆送饭顺便调调情,那么不出几天,进门的就是磨亮了刀的屠夫了,届时他将无路可逃。

每次想到这里他都忍不住扶额。当初估计是被昂纳那小子跟漂亮神官少女的狗粮闪瞎了狗眼,又或者是被伏斯特洛那家伙的黑莓酱恶心到头脑晕厥,才会傻乎乎地按照原定计划自投罗网。

贝尔德拍了拍脸,让自己清醒一些。算了,现在这境况反而能保证南希的安全,也不算太坏。

反正……机智如他已经有了一个从这里逃走的计划。

不过想要计划成功,还需要关键的一步……他把目光移到摇铃上,响亮地咽了口唾沫,感觉脊背微凉。

提问:当一位美少女在半夜被一阵急促的铃声吵醒,她会是一副怎样的模样?

略带不满地揉着惺忪睡眼,雪白香肩从没绑好的睡衣肩带露出一半,晶莹脚丫从雪白薄毯下如羞涩的雪莲般探出,用半娇嗔半迷糊的甜糯音调问你时间?

不,这种诱人犯罪的形象只存在于二刺螈里。

至于二刺螈究竟是某种动物还是随便其他什么玩意儿,贝尔德早就不在乎了,反正他也习惯自己脑子里不时冒出来的奇异词汇了。

真实的情况是,再温柔可爱的美少女也会化身残暴嗜血的母夜叉,会像任何被吵醒的人一样,去厨房操起雪亮的厨刀,与你做一点既激烈又愉悦还可能见血的交流。

不过……就算对这一点一清二楚,果然还是……

贝尔德又咽了口唾沫,无声而悲壮地大吼: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口牙!

他一把抓起摇铃,以跳大神的气势猛摇,摇得天旋地转天花乱坠。

在那一秒,他仿佛看到冲天的杀气正凝成实体,朝他的方向急速进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