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分钟后,昂纳将之前发生的事情一五一十跟士兵们解释了一遍,包括贝尔德叛逃与自己受伤,这误会才算是勉强解除。

于是士兵们合力将昂纳抬回了飞艇,安置在一间空房里。由于雷鸟级上一船都只有大老爷们,没有女式衣物,只好弄了件军服给菲莉帕凑合,那袖管长得连伸手指都困难,让菲莉帕显得更加娇小了。

总而言之,菲莉帕总算是在较为安逸的环境下为昂纳完成了治疗。

“谢谢你,神官小姐。”昂纳重新披上衬衫,精钢般的身躯并不是一件衬衫能够掩盖的。

“嗯,没事。”菲莉帕有些心慌地移开目光,耳根微红。

不只是她,身为一名遵奉骑士精神的至高之剑,跟一位妙龄少女独处一室,昂纳也有点不自在。两个人在房间里无语呆坐半天,昂纳忽然想到什么,一下子从床边弹起。

“对了,有一个东西,刚才没有给你,你等一下。”

昂纳推门而出,门口站着一名站岗的士兵。他跟对方吩咐几句,那人离开了走廊,不一会儿跑回来,手上拿着根法杖,毕恭毕敬地递给昂纳。

“哦,这个是……”菲莉帕如梦初醒,呆呆地望着那根古老的法杖,“鲁菲特大人的……”

她小心翼翼地双手接过,把它放在自己的膝盖上,垂着脑袋。银白发丝遮住了侧脸,昂纳看不清她的表情。

昂纳安静地躲到一边,默不作声地望着菲莉帕。他见过很多失去至亲的人,他从来没办法插手这些人的悲伤。他只能默默地等待。

不知过了多久,菲莉帕用手抹了抹脸,抬起脑袋。

“至高之剑先生,我想回村子一趟……为神父祷告一次,可以吗?”

恰在此时,房门响了三声,一名士兵推门而入:“大人,我们要去泊尔珀斯诺信号枪发射的位置吗?南希小姐很可能在那里。”

昂纳张了张嘴,话到嘴边,眼角余光瞥见黯然神伤的少女,原本铿锵的命令婉转地换了个调。

他温声下令:“暂且先让那位侍骑保护她一阵,雷鸟级也需要修理引擎,我们在此地暂作休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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低头默默祈祷少女的侧颜在火光中忽明忽暗地闪烁,昂纳望着那道弧光出神。

不知过了多久,菲莉帕擦干眼泪抬起头,看到昂纳坐在一边看着自己,脸上挂着一副扭捏的表情。

昂纳正在思考如何安慰面前的少女。他着实不是一个擅长安慰人的家伙,套用贝尔德曾经给他的评价,“一个迟钝的骑士”。当然,这不代表他不想在别人难过的时候袖手旁观。

“呃……”昂纳决定说点什么。

从一旁的树丛里传来了某种野兽的低喘声,两个人都悚然清醒。昂纳迅速起身,做好了防御的准备。

“帕比?”菲莉帕犹豫地问。

当那头沃尔菲斯特狼自阴影中缓步现身,昂纳心中的惊诧几乎难以语言形容。

之前与伏斯特洛的激战,若不是这头沃尔菲斯特狼的加入,他不可能迅速击破法师的防御。但这头狼的攻击并无差别,在伏斯特洛死后就调转狼爪对自己发动进攻。迫不得已之下,他与沃尔菲斯特狼进行了一场乱战,用神圣魔法的力量重伤了对方,迫使对方逃入了森林。

帕比那雪白的皮毛已经沾染了血污,步伐踉跄,很明显状态不好。昂纳不明白它的来意,一步护到菲利帕身前,却被她推开了。

菲利帕朝帕比飞奔而去,抱住对方巨大的脑袋,短暂止息的泪水重又肆虐。短暂接触之后,她马上用治疗法术处理对方的伤口。

“见到汝安然无恙,吾便能放心了。”帕比开口了,依旧是不疾不徐的语调。虽然说了放心,它的神色依旧紧绷,甚至比之前更甚,“有一件事,吾思忖良久,认为汝有必要知晓。”

它垂下脑袋轻轻蹭了蹭菲莉帕,让她抬起头直视自己的眼睛。那双淡黄的狼眼此刻弯起了少见的柔和弧度,凝视着菲莉帕。一旁戒备的昂纳短暂判断了情况,选择继续观望。

“十六年前,吾并不是在孤风峡谷边上捡到汝,而是在万仞顶点附近的森林。那时汝躺在摇篮里,有位年轻的妇人将汝遗弃在此。那位妇人身上的服装吾能够辨认,是特奈瑟缇的翼使女。”

翼使女这个名词甫一出口,昂纳与菲莉帕的表情都产生了明显的波动。

要想解释清楚翼使女的意思,我们最好先从翼主教着手。

所谓翼主教,乃是依特诺教团内一种特殊的神职,专为供奉锐风左翼坚韧使徒与炙火右翼智慧使徒设立。鉴于这两位羽翼使徒皆以女性形象示人,依特诺教团规定她们在地上的意志的代行人也必须为女性,这是为了确保信仰的坚贞。

翼主教仅有两名,分别供奉两位羽翼使徒,但她们的地位跟红衣主教是相仿的。她们手下统筹着两个使女团,使女团里的使女们便被称为翼使女,翼使女们从一般修女中的信仰虔诚者选拔而来,地位较之一般修女也更高。

翼使女人数不多,平常呆在圣都。在其余领地需要进行宗教活动时,她们就会代替翼主教出行,为信徒们传达使徒的意志。

当然了,为了保证信仰的坚贞,翼使女被要求保持纯洁之身。

“你的意思是……那位翼使女是菲莉帕的母亲?”此时的昂纳不去顾及之前的敌对,率先发问。

无论对何者而言,这都是一个相当劲爆的信息。翼使女必须终身保持处子之身的戒律众所周知,若那位翼使女真是菲莉帕的母亲,身为至高之剑的昂纳不会坐视不理。忤逆教规属于重罪,他会将那位翼使女交给异端审判庭。

“吾只是留下了种子,它会成长出怎样的轨迹,还需汝等自行栽培。吾相信这位至高之剑能够保护你。”对于昂纳的问询,帕比并没有直接回答。它微微别开脑袋,没有去看陷入震惊的菲莉帕,拿前爪刨了刨地,“吾要去森林深处寻找新的住所,就此别过。”

帕比还来不及扭身离开,菲莉帕扑上来抱住它的脖子,把脑袋深深埋入对方的鬃毛里,紧紧抓住不愿它离开。

帕比叹了口气:“吾无法保护你一辈子。你要成长,自己保护自己。”这是昂纳第一次听到它使用“你”这个称呼。

它抽身而出,最后望了菲莉帕一眼,仰脖长嗥一声,迅速遁入森林。

目送沃尔菲斯特狼离开,昂纳陷入了沉思中。帕比的话提供了一个可能的调查方向。翼使女数量稀少,如果真的有那么一位曾经抵达过万仞顶点,只要去教堂查一下翼使女的来访记录,就能大致确定她的真实身份了。

但在此之前……他将视线移到了菲莉帕身上。

令他略感意外的是,对方也正朝自己望过来,视线低垂。

他小心翼翼地走到菲莉帕身边,刻意放柔了声音,希望自己的话不要使她受到刺激:“神官小姐,我们要用圣火烧掉整座村子,避免黑暗魔法污染周围的土地。”

“嗯。”菲莉帕点点头,表示她理解依特诺的标准章程。

昂纳扭捏了半天,清了清嗓子,庄重地开口:“那个,如果你没有地方可去的话……请暂且跟随我吧。”

菲利帕略带诧异地抬头望向昂纳,对方的表情很认真,看上去不像在撒谎。

于是她对后者努力挤出一个笑容,用力点头:“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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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三个月的这个时候,都是查沃茨壬最倒霉的时刻。

自从因为编纂内容出错过多被首席历史学家赶出圣都,搬到这个鸟不拉X的鬼地方,他就没有一天安分过。

作为来自圣都的贵客被重点照顾不说,每次的飞艇巡查也不能漏掉。书记官的工作比起过去更是繁重数倍,要知道过去在圣都每天工作三小时就是他的极限了,现在别说每天三小时了,连一天五顿饭都无法保证。这根本不是属于圣都人的待遇!

他正愤愤不平,一阵强风袭来,飞艇以极小的幅度颤了一下,查沃茨壬立马趴在栏杆上一阵狂吐,呕吐物被狂风卷成星星点点的液滴,洒落暮色掩盖的森林。

“呜哦哦哦哦哦哦……”

“查沃茨壬大人,您没事吧?”一旁的见习书记立即蹿了上来,脸上挂着谄媚的微笑,递上一块毛巾。

“把你那张蠢脸挪开!”他暴躁地按开对方的脸,胃里翻腾不止,又是一阵狂吐,呕吐物在空中划过飘逸的曲线。

见习学徒脸上的笑意更深了,好像在嘲笑圣都来的人也不过如此。

若不是晕飞艇导致浑身无力,他真想一巴掌抽上去。没什么可笑的,圣都贵妇人还有晕马车的,晕个空艇算什么?

“还他妈的要多久?”他虚弱地问,拿手帕擦掉嘴边的污点。

“您真幸运,我们现在只剩下最后一站了。”见习书记回答。

“那个远得要死的奥克瑟村?天呐!”查沃茨壬扶额,“说真的,它就像颗该死的钉子楔在那边,不去管它又有什么问题?早点回去对大家都好。”

“公事公办,大人。”见习书记回答,“您也知道最近孤风领的境况不好,大人物们都盯着呢,最好还是安分点。”

“不用你来教我怎么做!”对方的分析成功刺激到了查沃茨壬,他轻飘飘地朝见习书记咆哮,“没什么事就给我滚去船头,我要一个人待一会儿。”

“悉听尊便,尊敬的书记官阁下。”对方装模作样地行了个礼,转身离开。

查沃茨壬用力向下啐了一口,藉此发泄愤郁难平的心绪以及对见习书记的不屑,顺便还有对依特诺主神的鄙夷。他从来就不是一个信仰虔诚的人,现在不是,以后也不会是。对于一个从来没给自己好处的家伙,就算对方是神祇,他仍不觉得有什么尊敬的必要。

他干脆闭上眼睛,把脑袋搁在胳膊上休憩,打算再站在这里吹会儿风,等胃部的不适感过去之后就回舱,把一切事务都抛给见习书记。

等到胃囊里的翻涌渐渐平息,查沃茨壬松了口气,打算转身回底舱享用一些圣都带来的点心。

“大人!大人!”有人自船头飞奔而来,不是见习书记又是谁。他那游刃有余的风度早已荡然无存,如身上着火了那般冲查沃茨壬喊叫,一手捂着自己的鼻子。

“大人,奥克瑟村!奥克瑟村!”

面对惊慌失措的见习书记,圣都前所未有的优越感重又回到了查沃茨壬身上:“奥克瑟村怎么了?你们外乡人就是,容易一惊一乍。像我这样的圣都人整天被吞噬城市的暴风雪围着,在淡定方面可比你们强多了。”

“不,不是!奥克瑟村!”见习书记依旧满面惊慌,话都说不利索。

无视了对方话语的含义,那家伙手舞足蹈的样子令查沃茨壬十分愉悦,愉悦到做了个深呼吸,狠狠地吸了口高空新鲜的空气。

“这他妈的是什么味道?我……呜哦哦哦哦哦哦……”他又趴在栏杆上狂吐不止。

而后,顺着向下的视线,他看到了奥克瑟村,硬生生地卡住了喉间上涌的胃液。

高空的劲风卷动了硝烟,村庄的数个位置燃起了冲天的火光,几乎灼伤了天幕。一具巨大的畸形尸体倒在昔日被称为奥克瑟村的残垣断桓中,浑身上下都燃烧着白色的火焰,那令人难忘的味道即使在高空也很清晰。村庄外围有一道护城河般的沟渠,将火场与森林分割开来。

奥克瑟村已不复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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幽蓝色的飞萤树稀稀落落地坐落于溪畔,四散的飞萤照亮了沉静的溪畔。

伊莎贝尔坐在溪边脱掉鞋袜,把小巧的双脚泡在晶莹的溪水中,一下一下地踢着水花,一副好整以暇的模样。再加上斜倚在肩上的阳伞,她这幅模样神似某位游历至此的富家小姐,天真无邪不染凡尘。

尽管背后天幕的背景色已被火光映红,她也没有吝啬一眼。

无数飞萤果追寻魔力而来,在她身边忽左忽右地环舞。她面无表情地盯着其中一只,而后缓缓伸出右手。荧光的环舞即刻变幻,飞萤果偏转了轨迹,绕着伊莎贝尔的指尖飞舞。

一颗飞萤在伊莎贝尔指尖环绕,而后试探性地逐渐飞近。伊莎贝尔面无表情地望着它一点一点靠近,在她的指甲上踟蹰片刻,最后小心翼翼地落了上去。

当与她肌肤相触的瞬间,飞萤果燃起白色的火焰,转瞬消散成灰。

拙劣的模仿者。她望着飞灰飘散的方向,想。

身后传来灌木分开的声音,紧接着是踩断树枝的脚步,某人大大咧咧地从树丛中走了过来,完全没有隐蔽自己行踪的打算。

“你迟到了,侍骑。”伊莎贝尔没有回头,但她阴冷的口气已经说明了她此刻的心情有多糟心,“我希望你有个合理的理由,不然……”

“嘿亲爱的小贝尔!几个月不见又长漂亮了,来让我抱抱……”贝尔德张开双臂飞奔而来。

回应他的是横扫而来的洋伞,挥舞速度之快甚至卷起了锐风,但凡被扫中的飞萤果全部燃起白火,不过贝尔德向后一跳避过了。

“好了好了不开玩笑,你差点就看不到我了,小贝尔。”贝尔德收敛起笑容,故作严肃,“路上出了点状况,多亏我机智,不然此刻我可没办法完整且帅气地出现在你面前眼前。”

话音未落,贝尔德非常装哔地撩了一把额发,那簇头发被未知的黑色黏液黏在一起,坚固得犹如脱水半年的拖把。

“把你那愚蠢的笑容从你那张蠢脸上移开,否则我就用圣火让它彻底消失。”

“哦不,你不会那么做的。”贝尔德不但不慌,还走近了一步,伸出一根手指点了点对方的脑门,“此时此地,我可是小姐最信赖的人,在抵达斐洛岚之前,你还需要我来稳住南希的心情。希尔家族的信使不是说过吗,要活蹦乱跳的。你要是弄个四肢折断精神崩溃的过去,那少爷可不领情啊。”

伊莎贝尔昂着脑袋,咬牙切齿的模样犹如急眼的兔子:“你要是再碰我一下,我就先让你四肢折断精神崩溃!紫色蔷薇已经绽放,在这里处理掉你,冰蔷薇什么都不会察觉,最多给你掉几滴眼泪罢了。”

“哦?真的吗?南希真的什么都不知道吗?”贝尔德对她笑笑,伸手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仔细想想,如果你跟我处在相同的境遇里,周围的每一个人都有充足的理由想至你于死地,你真的觉得我会蠢到什么底牌都不留吗?”

“想象一下,有一种奇特的印记法术,只要使用者不去定期更新,它就会在某样东西上显现字迹。当南希得知我的死讯,泪眼汪汪地躲在房间里不肯出来的时候,墙上突然出现了一行写着我真正死因的文字……”

“别说了,我知道了!你就留着那条小命吧!”伊莎贝尔烦躁地挥挥手,而后又恶狠狠地竖起一根手指,“但是事先说好,你不能跟随我的部队,更不能在南希面前露面!”

略微思忖,她又加了一句:“在我没有同意的情况下。”

“那不行,我一个人呆在森林里多危险,万一一个不留神嗝屁了,你们大老远跑过来不是白忙活了。”贝尔德一步走到伊莎贝尔面前,握紧双拳义正辞严,“我要求也不算高,给我安排个单间,大小不能小于泊尔珀斯诺家的浴池,每天按照圣都红衣主教的标准五顿好了……哦对了,最好能有个年轻漂亮的侍女,每天晚上进来帮忙马杀鸡之类的。”

贝尔德还在絮絮叨叨,伊莎贝尔却露出了明显嫌恶的表情,还往后缩了缩:“你这家伙……”

“喂,就算是办不到也没关系嘛,干嘛要露出那种表情?我又没有干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就是想要一个好点的住处而已嘛。”贝尔德不解。

“你这家伙能不能……”

“啊我懂我懂,孤风领条件艰苦不太好办是吧,实在不行的话泳池一半大小也能接受,不过五顿饭可不能少啊,还有漂亮妹子……”贝尔德踏前一步,伸手比划着。

赶在贝尔德说完之前,忍无可忍的伊莎贝尔起身,一个漂亮的回旋踢,贝尔德以芭蕾舞般的优美姿势旋转着落入溪水,溅起无数水花。

“你能不能先把身上那些酱洗干净!恶心死我了!”因愠怒而涨红了脸的伊莎贝尔大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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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言领,圣都,送霜望台。

送霜望台位于圣都郊外,是圣都地势最高的地方,与城外的那道叫做【圣神赐福】的莹蓝色防护罩只隔了一道围墙的距离。透过特制的附魔望远镜,可以透过圣神赐福望见狂涌的风雪,乃至清冷无星的夜空,是一个欣赏风景的绝佳去处。

通常只有圣都最有声势的人才能获得进入该塔的资格,再加上不时有教皇禁卫军在此巡视,临近这个地段的一大块区域都没什么人烟。而在今夜尤为如此,除去送霜望台临近,甚至连相隔的区域也被清空,只留下一名获得许可的人:泊尔珀斯诺家族的家主安杜门特。

此时此刻,安杜门特独自一人站在金碧辉煌的大堂,被四周全副武装的士兵所包围,那些严阵以待的注视多少让身为紫晶侯的他感到一丝不自在。

顺带一提,由于圣都住民大多身份显赫,贵族的数量更是浩如烟海,因此教皇为贵族设置了一个等级制度,当贵族们前往圣都大教堂祈福时便会体现。

紫晶侯是最上等的阶级,他们享有与布道席触手可及的前排专座。由于布道席周围的烛台都用紫晶制成,最接近烛台的贵族便被称为紫晶侯;其次是犀玉侯,因为教堂的座位下铺设着最好的玉石;至于阶上侯,顾名思义,他们只是踏上阶梯走入了厅堂而已,甚至没有坐着的权利,弥撒的时候只能站在后排,连个正脸都露不出来。

安杜门特当然不是独身一人前来的,没有一个贵族会蠢到在夜间独身出门,对声名显赫的紫晶侯尤其如此。他出门时带上了大批的随从,全副武装的家仆会用尽全部心力,拼死保卫他的安全。

但所有扈从都被拦在望台外面不让进来,哪怕是贴身侍骑亦然。

理由无他,因为教皇正在望台上赏景。

即使隔着圣神赐福,安杜门特仍能听到风雪的声音。自人类蒙主神的荣光诞生以来,那风雪从未停息过。

“安杜门特·珀尔泊斯诺。”一位华衣侍从走下望台,眼神不急不缓地扫过等候在外的安杜门特,“教皇允许你觐见了,请随我同往。”说完,不等安杜门特反应,他已转身朝台阶上走去。

没人胆敢在公共场合直呼贵族的全名,尤其是像珀尔泊斯诺家族这样富有威望的魔法世家。脾气好一点的可能将这位不懂脸色的下人辞退,脾气不好的可能就会让他消失在圣言领的风雪中了。

但安杜门特丝毫不敢有半分不满,亦步亦趋地跟上那位侍从。

台阶呈螺旋状向上,每隔几步就有一个通往观测室的平台。此刻这些观测室都已封闭,每个平台上都站着一位神色冷峻的白袍护卫。他们即是教皇禁卫军中最精锐的存在,至高之剑,他们的此生只为教皇存在,他们的锋芒只为教皇披露。

每一位至高之剑的眼神都满溢着冰冷,安杜门特不敢与他们对视,快步跟随侍从上楼。经过数分钟的攀登,他们抵达了望台的顶端,送冬尖顶。

华衣侍从对安杜门特行了个礼便告退了。安杜门特整理了一下仪容,确认没有任何不妥以后,才推开面前那扇门。

“打扰了,教皇陛下。”安杜门特毕恭毕敬地对那个白发的身影道,“突然传唤微臣,是有什么要事吗?”

“不必拘谨,就当是老朋友之间的小聚。”教皇温声道,挥手示意他在自己身旁的沙发坐下。

“是,教……德里安陛下。”安杜门特唯唯诺诺地照办。

若不是亲眼所见,恐怕大多数人都无法想象,掌握庞大的依特诺教团,手握至高权柄与无尽财富,受万众爱戴的教皇陛下,竟是一位病弱的少年:罩在华贵白袍之下的皮肤缺乏血色,泛着与墙外冰晶相仿的质感;举手投足间的温文尔雅,也不会让人联想到这一大陆的至高存在上。唯有那眼神中偶尔显露的独属帝王的睥睨,才可彰显他煊赫的身份。

他倚在教皇的王座上远眺墙外风雪,戴满宝石戒指的右手以优雅的姿态握着高脚杯轻晃。不像那些想要卖弄手指上钻戒的贵族,织物袖管遮住了教皇的半个手掌,他只是单纯地用那五根苍白的手指握着高脚杯。

“也没什么太要紧的事,只想叫个稍微看得顺眼的人过来,一起赏赏雪景。”德里安的声音不高,带着目空一切的慵懒。

“谢德里安陛下赏识。”安杜门特回答。

一位侍从悄悄走近,为安杜门特递上一只水晶高脚杯,再用镶嵌着钻石的黄铜酒壶为他斟上半杯葡萄酒。

德里安缓缓抬手,指了指那苍茫的雪景:“安杜门特侯,看这强大的暴风雪,它的力量是如此暴戾。若是没有主神的赐福,整座城市都将被转瞬吞噬。”

“每次我坐在这里望着雪原,我总能想起主神对人类的馈赠。像我们这样渺小的人类,该如何回报主神的仁慈呢?”

“当然是倾尽我们的所有,即使付出性命也在所不惜了。”安杜门特不太明白教皇的意思,只能小心翼翼地回答。

德里安缓缓颔首,扭头望向面色惊惶的安杜门特:“令嫒的牺牲虽然不可避免,但她对依特诺教廷的贡献同样是不可磨灭的。英灵殿中或许不会铭刻令嫒的事迹,但我会记得珀尔泊斯诺的功绩,并给予你们应得的奖赏。”他不紧不慢地缀饮一口,微笑,“泊尔珀斯诺之名将会世代流传下去,没有人能够质疑你们的地位。”

“是……感谢您,德里安陛下。”安杜门特的声音略带沉闷。

教皇的邀约并不是闲着没事干,这是一颗定心丸,确保泊尔珀斯诺家族的忠诚,同时也警告安杜门特忤逆依特诺教廷的下场。

“很好,安杜门特侯。你是个明智的家主,能理解我的立场,我由衷地感谢你。”德里安眼角的笑意更浓了,话锋一转,有意无意地,“令人感到遗憾的是,她本是最有希望成为圣女的人选之一。”

安杜门特没有回话,他的眼眶湿润了。

“怎么了?”德里安微不可查地勾了勾嘴角。

“抱歉,陛下,失态了。”安杜门特迅速揩干了眼泪。

圣神赐福外的风雪仍在肆虐,千年以来,它从未停歇。凛冽的寒风不断地刮着幽蓝色的屏障,只听见细微的冰凌碎裂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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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风领,巴瑟利平原,荒芜堡。

金属靴底与石阶碰撞的空荡回响自房门外缓缓逼近,逐渐变得清晰。来人的步速很稳定,既不急躁也不胆怯,犹如某种精准的钟摆。

过了不多时,来人最终站在门扉之前,止步。沉重的门扉缓缓敞开,到达一个足以过人的宽度。

来人放下推门的双手,从半开的大门里走了进来。

这座高塔是整个荒芜堡地势最高的地方,从塔基至塔顶是一条螺旋形向上的阶梯,沿途没有任何分叉,唯有塔顶的这唯一一座房间。

房间并不大,装饰得却很华丽,犹如依特诺圣女的闺房。略去其他家具不表,正对面是一道影壁,放着一张豪华的床铺,四角支着蕾丝边的华贵帐幕。

一位黑发少女跪坐在床铺中央,听到动静扭头朝房间门口的来人望去。她不过十四五岁的样子,穿着丝绸睡裙,肌肤苍白毫无血色,泛着冰晶的质感。黑色的绷带包缠她的双目,她只能通过其他知觉来感知他人的存在。

来人一袭黑色衣袍,全身上下都被严密地遮盖,没有一寸皮肤暴露出来,甚至连脸上也戴着一只银色面具,只露出一双沉静的黑色瞳孔,不灭的暗火在其中燃烧。

他一步一步走入房间,视线落在房间尽头的少女身上,皮靴落在绒毯上的脚步声很柔软。

他就那样走到床头,低头俯视少女,眼神复杂。

少女也正抬头仰视他,尽管她看不见,但她依旧能够靠其他感官判断对方的位置。

她朝对方张开双臂,于是来人半蹲下身,轻轻抱住了她。

“我听到大家的声音了,我们……已经准备好了吗?”少女靠在对方的怀里。

“嗯。试探性的攻击已经结束了。依特诺教团的军力比想象中更加稀少,也更孱弱。我们的军队会撕裂他们的防线,溯峡谷而上,夺下那座罪恶之城。”来人轻声解释,“在那之后,我会清扫所有的敌人,将他们赶出孤风领。”

从他略带沙哑的声音可以判断,他是一位介于年轻与沧桑的青年,风霜镂刻的沟壑正夺走他昔日的青涩。

“会死很多人吗?”少女问,语调平淡。

“嗯,比以前任何一次都多。但那是值得的。从此之后,不会再有更多的流血了。”青年抚摸着少女的头发,视线似乎望向了某个极远的地方,“我们自己的命运,必须掌握在自己手里。”

少女的唇角勾起一点浅淡的弧度:“你的目光总是放得好遥远,连我也无法纵览那未来的全貌。”

“没关系,无论那路有多漫长,我都会带着你一起走。”青年不置可否地回答,表情藏在面具之下看不清楚,“好啦,大家都在外面等着,我带你出去看看。”

少女乖巧地点点头,伸手揽住对方的脖颈。来人揽住她的膝盖与肩膀,温柔地将她从床上抱起。

走上阳台,迎面而来的劲风吹动了少女的长发。

荒芜堡下是绵延数里的荒原,灰色的云层压在辽远的远山之上。荒原上不见一丝绿色,黑色的大军沉默地列队,那是亡灵汇聚的海洋,努尔瓦纳的旌旗骄傲地迎风飘扬。

当青年与少女在高台上现身时,所有死者都举起了自己的武器,无声地高呼。腐烂的声带发不出太过嘹亮的声音,万千沙哑汇合至一处,犹如横亘孤风峡谷的长风。

“我记得自己以前问过你,你为什么喜欢站在高处。”少女靠着对方的胸膛,话音轻如呓语,“你说你喜欢听风的声音,真是奇怪的回答呢。”

青年的声音带了一丝笑意:“那声音能提醒我究竟该做些什么。知道吗?我以前住的地方总能听到风声,那声音就像是某个人或是某样东西断续的呼吸声。这片土地是有灵魂的,它或许还在沉睡,但总有一天会醒来。”

“我记得荒芜堡设立的初衷并不是成为某人满足私欲的工具哦?”

“那你从一开始就不应该接受我。事到如今,你已经没办法把我踹下去了。”

“随你怎么说吧,我不后悔。你所希求的未来,与我等的希望并没有冲突的地方。”

听完少女的反驳,青年的肩膀轻微耸动,终于忍不住笑出了声。

望着少女因不满而略微嘟起的嘴唇,他用调侃的语气回答:“是是,您真是深谋远虑,亲爱的殿下。”

青年将少女抱回卧房,在将她放回床上的时候,她突然开口询问:“我希望那些士兵不是你拿来讨好我的,你的魔力储备还够吗?”

亡灵当然不是随地捡的。它们跟人类军队一样,需要统帅,需要维护,也需要繁复的管理。它们可以胜任简单的砍人工作没错,但想要维持它们的运转,让它们烂得只剩一副骨架也能活动,一次又一次地被打倒又一次又一次地复活,这就需要无比巨量的魔力了。

“事实上,我正想跟你说呢。”青年望着少女,“魔力驱核确实存在过载的危险,我需要更多的魔力。”

“那么……需要我出力吗?”

“嗯。”

青年在少女面前半跪,恭谦地垂下头颅。少女缓缓伸手,纤弱的五指在对方脑袋上空轻点。虚幻的黑色丝线自指尖流窜,一圈圈缠上青年的身体,不可见的力量顺着丝线流向青年的同时,少女没什么表情的脸上露出了吃力的表情。

魔力传输仅用了几秒,却像是抽干了少女的力量。黑色丝线重新流回少女指尖,在她虚弱地趴倒之前,青年及时撑住了她的肩膀。

“辛苦了,菲儿殿下,睡吧。”他温声道。

少女微微颔首,似乎连说话的力气也没有了。她慢慢垂下脑袋,就那样保持跪坐的姿态睡着了。

青年以轻柔的动作让对方横躺下去,而后转身离开。

重新合上那扇沉重的门扉,他的眼神重又变得无比冰冷。

自千年前的诞生以来,这片孤寒的土地已承受了太多的动荡:无辜者失去了家园,农夫失去了土地,猎人失去了猎犬,妻子失去了丈夫,孩子失去了父亲……当那些上位者躲在温暖的壁炉边上吃着鹿肉,用那僵硬的头脑盘算着如何从土地里榨取更多利益,孤风领的子民在燃烧的耕地上挨饿,在桥洞下面缩成一团受冻,他们的孩子被卖做奴隶,被剥夺了一切生而为人的权利。

这片土地沉寂太久了,负担太重了,它已深陷泥沼。唯有强悍到足以撼动这片大陆的力量,才能在这片饱经蹂躏的土地,掀起反抗的第一簇火种。作为曾经的流浪者,他比任何人都要更懂这个道理。

所以,他重归故土,以维克托·裴尔施之名。

一切的罪孽都将清算,一切的不公都将宣判,孤风领将不再是圣都权贵口中的蛮荒之地,它将强大到令所有人战栗的地步,无论这过程将付出怎样的代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