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组跟着菲莉帕在森林间穿行。这些茂密的树木显然没有对菲莉帕的行进造成阻碍,犹如后脑勺上长了眼睛一般,她总能轻灵地绕开横生的枝条,而不是像南希那样一头撞上去,看来她在这里生活了不少时间。

在穿越森林的过程中,机智的贝尔德从菲莉帕那里打听了很多事。

奥克瑟村能在森林里存在那么久不是没有原因的。与外界想象的不同,他们并没有因为森林中的生灵而焦头烂额,而是与它们和睦相处。在漫长的年代中,住民们慢慢摸清了大多数生物的习性,懂得如何与它们和谐相处,甚至懂得如何与它们建立某些双赢的局面,让它们进行一些以人类一己之力做不到的事情。

至于之前提到过的骑士团,他们是在大概五个月前来到这座小镇的,自此后就在小村驻扎下来,自愿保卫村庄的和平。菲莉帕似乎不太愿意提及骑士团,只是寥寥几句带过。

走在菲莉帕身旁的南希发话了:“那个,可以问你一个问题吗?”

菲莉帕友善地微笑:“当然可以了,毕忒芙。”

“之前我就想问了,菲莉帕是教会的祭司吗?”南希将视线落在菲莉帕的衬衣衣领,那上面系着一枚小小的徽章,徽章由纯银打制,形状是代表依特诺教会的圣白橡树图案,她跟父母去教堂祈愿的时候曾在红衣主教们的领口看到过,“在我的记忆里,那个徽章应该是神职人员专属的。”

菲莉帕摇摇头:“不,我是坚韧使徒的信仰者,我信奉自然之灵的力量。”顿了顿,她似乎想到了什么,侧头望向三人,“那个,如果有冒犯到你们的话……”

“不,完全没有。你只是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没有冒犯到任何人,不用对我们道歉。”南希微笑。

菲莉帕的担忧不无道理,古特凯尔有很多人认为对单个使徒的信仰是对主神的不敬,公然宣称自己不信主神无疑是一项非常英勇的行为。不过在场的三位对教会都没什么感情,南希点点头表示理解。

“对了,你们如果要求援的话,我觉得最好还是在村子里多呆几天比较好。”菲莉帕的视线依次扫过三人,“村子外面太危险了,虽然大多数生灵都可以沟通,但还是有一些对人类抱有敌意的。如果你们不介意的话,可以在村子里多留几天。每隔一段时间会有飞空艇路过我们村子,一周之内它应该就会再来,那个时候你们就可以通过飞空艇离开了。”

贝尔德知道菲莉帕口中的飞空艇是什么,就是那个每三个月来一次的勘探飞空艇。

或许它对虚构的奈尔文一家来说是天大的好消息,但对贝尔德一行人,尤其是对永寂魔女艾丽莎而言,飞空艇的到来不啻于宣告旅途的终焉。

飞空艇上的人隶属于依特诺教团,而骑士团正发疯似的寻找南希的下落。要是让飞空艇发现自己、南希或是艾丽莎的踪迹,接下来发生什么就很难说了。

护卫不利的侍骑、珀尔泊斯诺家族的千金、极度危险的永寂魔女,无论哪个身份都足以吓退这艘温和的民用飞空艇,而后在第二天招来满载精锐士兵的“荆棘鸟Ⅱ”战争空艇。

不是贝尔德装哔,像“荆棘鸟Ⅱ”级那样的战争空艇,一台可以打十个他。

-

“我们到了。”菲莉帕拨开挡路的灌木丛,站在盆地边缘。

从盆地边缘往下望去,刚好可以看清奥克瑟村的全貌。一如贝尔德所料想,村庄规模不大,十几座大小不一的木屋扎堆,分布还算齐整,不过是个普通的村庄罢了。

村庄东面的林地有被砍伐过的痕迹,结合村庄周围用圆木建造的墙面与木墙后面的哨塔,贝尔德大致可以明白那些落叶松都跑哪里去了。

“墙是后来的骑士团设置的,因为他们不太懂和森林相处的方法,所以被野兽伤害过,于是队长干脆下令把周围全部围了起来。”菲莉帕跟他们解释。

四个人沿着山腰走下盆地,来到奥克瑟村正前方。正门口站着一名拿长戟的哨兵,只穿着普通的麻布衫,长戟拄在地上,站立的姿势略有些奇怪,脑袋微微垂下,下巴有节奏地上下轻点。

贝尔德突然有点怀念,当年他站岗的时候也这样偷过懒。

“卡席叔叔!卡席叔叔!”菲莉帕凑近哨兵小声呼喊,可是对方毫无反应。

哨塔上传来几声大笑,紧接着有一个哨兵探身出来,对下面一声厉喝:“卡席!快点醒醒,有客人来了!”

被称作卡席的哨兵肩膀一抖猛然醒转,脑袋上的锅盖盔没系好,差点从头顶掉下来,惹得上面的哨兵又是一阵大笑。

他扶着自己的锅盖盔,视线依次扫过三人,最后在南希身上停顿:“你们……是什么人?”

菲莉帕急忙替他们解释:“卡席叔叔,他们是来自圣言领的贵族,在路过森林的途中……”

卡席挥挥手示意菲莉帕止住,而后望向贝尔德嗤笑一声:“圣言领的贵族?一大早上的,圣言领的贵族,带着他的小情妇,跑到这地方来做什么?”

依照贝尔德的脸皮厚度,当然不会被对方的话语激怒,他更担心南希听到这句话作何感想。

贝尔德挺挺胸走上前,摆出一种接受过良好教养的姿态,用不卑不亢的语调回答:“注意你的言辞,你不该羞辱一个陷入困境的人。这次我不要求你对我的妻子道歉,但再有下次,我会让你后悔的。”

“呵呵,我见过比你更会显摆的贵族,他们不过是一群从平民身上吸血的魔鬼而已,我看你大概也没什么区别。”卡席很不屑地回应,目光却黏在南希脸上。在她裸露的大腿上徘徊。

贝尔德往斜侧踏了一步,替南希挡住对面的视线,接着环抱双臂抬高下巴,模仿出圣都贵族普遍掌握的便秘大众脸:“我们是要在门口吵上一天,直到你的上司过来呢,还是谈谈更实际一点的事情?”

卡席“嘁”了一声,摆出一副“你继续我在听”的姿态。

一个平等的对话机会,对贝尔德而言这就够了,哨塔上还有耳朵呢,就算眼前这位对贵族有所偏见,哨塔上那几位总归有一个能听人话的。

贝尔德的神色添了一丝诚恳:“如你所见,我们是来寻求帮助的。我们在穿越森林的时候遇到了强盗,随行的仆从全部牺牲了,我与我的家人费了很大劲才逃进了森林,但迷路了。如果不是遇到这位叫菲莉帕的少女,我们一定会在森林里迷失,而后被森林里的猛兽分食。我是奈尔兰家族的巴特·奈尔兰,这位是我的妻子,毕忒芙·奈尔兰,那位包在黑袍里的是我年迈的母亲弗莱尔·奈尔兰。”

“奈尔兰?没听说过!圣都有这个家族吗?”卡席的脸上写满鄙夷。

贝尔德在心里嗤笑一声,你当然没听说过了,老子现编的家族你听说过才有鬼了。

不过表面上他仍旧不轻不重地解释:“是的,我们的家族非常小,比不上圣都三个显赫的大家族,你没有听过也在情理之中。”

对方非常夸张地吸了口气,随后换上一副嫌弃的表情:“果然是个没什么名气的小家族。”

在这个距离,贝尔德有十几种让他的傻笑从脸上消失的方法,不过本着牺牲小我成就大我的原则,他强行忍住了。

哨塔上又探出一个脑袋:“行了卡席,别说太过,还有女人在这儿。”

卡席这才住了嘴,回身招呼墙里的其他人打开栅栏,借着对贝尔德努了努嘴:“我带你们去找队长,他会决定你们的去留。不过别耍什么花招,这座村庄被骑士团保护着。”

-

跟在卡席身后,三人组走进了奥克瑟村。

如同投入湖心的石子,他们的到来在村庄中激起了不小的涟漪。村民们停下了手中的工作,有的站在屋檐下面投来目光,有的躲在窗户里边窥视,也有几个胆大的试图跟三人组搭话,但被卡席喝退了。村民们对三人组的好奇不仅仅是因为他们奇异的穿着,也因为他们是很久以来都不曾有过的外来者。

南希还不曾习惯被太多人注视,一路上抓着贝尔德的衣袖,而贝尔德也很绅士地挽着南希的手。在外人看来,他们真的很像一对恩爱的年轻夫妻。

周围充斥着村民们的窃窃私语:

“听说是从圣都来的人呢。”

“圣都的人为什么要来这地方?”

“看他们的惨样,肯定是遇到努尔瓦纳教团军了。”

“骑士团不会放过他们的。”

作为侍骑,贝尔德的感官自然优于常人,周围的每一句闲言碎语都逃不过他的耳朵。从这些居民的穿着以及言行初步判断,这里的村民属于愚昧型的,常年在山林间的闭塞生活没有让他们的精神变得空灵,反而使他们扭曲成了见到新鲜的肉就要上来吸食的苍蝇。

但这样一来菲莉帕的存在倒显得非常奇怪了。按理说,这地方养育不出菲莉帕这样出尘的少女,就像天壑峰顶的镜火羁尘(一种产自苍穹领的非常名贵的花)不可能开在霜之挽附近的迷梦沼泽一样。不过贝尔德不认为菲莉帕会乐意解答这个问题。

有时候在偏僻的山村借宿一宿比在群兽环饲的荒野打地铺还要危险,因为你不确定睡着的时候会不会被人一刀抹了脖子,只为了你干瘪行囊里的那几枚金币。鉴于骑士团与村民对待三人组的态度不明,贝尔德决定对这个村庄留一份心眼。

来时的路上他特别留意过围观村民的数量,大概有三十个上下,就算出来看的人只有全村总人数的一半好了,再加上额外的骑士团,姑且将村庄的人数定在八十。假定到了不得不与之战斗的地步,这个数量无疑会令他很头疼。

路上他也试着跟卡席沟通,希望从他嘴里撬出更多情报,但这家伙跟聋了似的,对贝尔德的一切问询充耳不闻。

在这位沉默向导的带领下,三人组抵达了队长的住处。队长的木屋建造在山丘的凸起上,是这座盆地中地势最高的地方,从可以望见大部分的奥克瑟村,估计以前是村长的宅邸之类。

至于那位村长现在如何了,贝尔德觉得还是自己亲眼去确认比较好。

卡席跟门口站岗的士兵说了几句话,那位士兵便转身进门通报。不多时他走了出来,示意贝尔德一行可以进去。

贝尔德伸手按在南希额头,俯身留下一个轻吻:“我去跟他谈吧,你让母亲好好休息,我的爱人。”

南希被贝尔德突然的动作吓到了,但在那一吻之后,她很快安静下来,含情脉脉地盯着他,漂亮的紫色瞳孔里闪着温润的光泽,对着贝尔德用力点点头,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

“嗯,我的骑士~”

在场的男人全都愣住了。尤其是与南希呼吸相闻的贝尔德,那一抹明亮的笑容出现在南希含霜的面容上,恍若天壑峰顶化开的冰雪,能让最铁石心肠的人也为之折服。

不同于任何险恶的环境,这是一种专属于美的杀伤力,足以穿透战场老兵冰冷的心防。即使是见惯惨烈场面的贝尔德,毫无防备之下见到了珀尔泊斯诺的冰蔷薇的笑容,一刹那间几乎被夺了心魄。

如果不是与南希朝夕相处,这一个完美的笑容就能让贝尔德原地酥倒。南希这幅小鸟依人的模样如此逼真,若不是事先对南希的男性洁癖相当了解,连他都差点被那个让天地黯然失色的笑容骗到了。一霎惊艳之后贝尔德觉得很痛心,小姐年纪轻轻演技便已如此纯熟,简直是世界的悲哀,果真是“人生如戏,全靠演技”。

悲天悯人的贝尔德没有注意到,一旁的艾丽莎露出了捉摸不透的微笑:如果离得近了便能发现,贝尔德刚才的那个虐遍全场的吻,他的嘴唇并没有碰到南希的额头。

对南希笑了一下,贝尔德整整衣领,步入小屋。

进门是一个不大的客厅,没什么特别的地方。一位头发花白的老人坐在壁炉旁边,长满老年斑的双手拄着一根古朴的拐杖,褶皱松弛的眼袋包住了眼皮,贝尔德甚至看不出他有没有睁眼。他的脊背与肩膀都深深地塌了下去,整个人就像一只躬身的虾米,若是没有拐杖支撑,或许下一刻就会散架也说不定。

不客气地估计,这位老人少说也有八十岁了,也许更老。

见到贝尔德进屋,老者点头致意,拄在拐杖上的手掌稍微抬了抬。

“您好,尊贵的大人,我是奥克瑟村的村长,沃查。克劳德队长正在地下室等您,往这边走。”沃查的语速稍慢,但言语中有老人独有的笃定,用拐杖指了指客厅旁边一道向下的阶梯,“老朽的身体不太好,请恕老朽不能陪同。”

贝尔德点点头表示理解,轻手轻脚地走向阶梯。

通往地下的阶梯向下延伸,进入光照不到的角落,阶梯边上点着的几盏油灯就是唯一的光源。踩着咯吱作响的木楼梯,贝尔德下到地下室。

地下室比客厅小了将近一半,陈设很简陋,一个摆满杂物的柜子、一张笨重但耐用的木桌、一只封顶被拆掉的木条箱,这三个东西便是这里为数不多值得提及的家具了。地下室的四角挂着油灯,微弱的光线映出光幻陆离的倒影,倒像是某种黑魔法的准备仪式。

这位队长是贝尔德一路走来见到的唯一一位仍旧穿着铠甲的士兵。他坐在那张木桌后面,桌角旁放着他的头盔,暗银色覆面式,太阳穴的位置插着一枝代表军团长身份的白色羽翎,沉默地反射着钝重的光。

看样子对方的身份不仅仅是一个队长那么简单,贝尔德稍稍认真了些。

跟他预想的差不多,坐在桌子对面的军团长符合一个坚毅军人的形象:刀削般的钢铁面孔、总是紧绷的表情、银灰色的头发、再加上疏于打理的胡茬,让他想起了过去那个不苟言笑的上司。

除了军团长面前的这张木桌,一旁的墙面上钉着一份略有磨损的羊皮卷地图,四角用铁钉钉牢,地图上用带黏性的小旗子标识出了一些关键信息,比如敌我兵力配比之类的。我方用圣白橡树旗标识,敌方则用红色旗子标识。可以看到,依特诺骑士团的白旗与敌方的红旗基本持平,双方的军力在孤风峡谷相触,同时也被孤风峡谷隔开。

贝尔德知道,这是作战地图,而且是已经过时的作战地图,上面的记载大概过时半年了。

据他所知,孤风领目前的形势不算太好,努尔瓦纳暗黑教团处于上风,它的死灵士兵数量众多且不知恐惧,占据着孤风峡谷东南面的绝大部分,没人能给出死灵军队人数的确切数字,有人说只有五十万,也有人说超过两百万。

众说纷纭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依特诺骑士团在与努尔瓦纳三年来的斗争中始终没有占到便宜,甚至隐隐有被逼退的迹象,重新攻到荒芜堡下的日子遥遥无期。

在贝尔德思忖的时候,那名队长抬起头,面无表情地打量了一番贝尔德,随后用公事公办的语气询问:“我是依特诺教会骑士团,‘释罪之翼’方面军第十六军团的指挥官,杰弗里·克劳德,我能替你们做些什么?”

在圣都贝尔德与不少达官显贵打过交道,无论在哪种场合,当你对一个人提出请求时,若对方回话时的用词太过委婉,或是模棱两可,那就代表着他其实根本不想答应你,但又拉不下面子。一般而言,“我能替你们做些什么”跟“我不得不为你们做些什么”的意思差不多。

对于这种情况,没得说,还是得主动出击。

于是贝尔德把之前编造的故事又跟对方复述了一遍,不过这次加了很多关于森林穿行的细节,比如夜里怕自己的妻子冻着跟她抱在一起取暖啦(编的),孤身一人从狼群环伺的湖边为老母亲找寻治疗腹泻的药草啦(编的),在悬崖边上为两位女士挺身而出仅用一根木棍勇斗恶熊啦(还是编的)……

配合丰富的肢体语言加诸多象声词,贝尔德的叙述何止栩栩如生,简直到了天花乱坠的地步,如果他说的一切都是真的,所有骑士小说里的主角都得羞愧难当地提剑自刎。

说完一大通废话之后,贝尔德终于清了清嗓子,转到了对话的重点上:“总而言之,身为奈尔文家族的伯爵,巴特·奈尔兰,我希望你能为我、我的妻子以及我的母亲安排一个住所。条件不需要太好,普通的就行,我没有贵族的坏脾气。”

听了半天的杰弗里微微一笑,略带揶揄地耸了耸肩:“你想要条件更好的,恐怕我们也给不出来,英勇的贵族先生。”

贝尔德也跟着笑笑,不过眼角没盛什么笑意。

“一间住处,我明白了。还有吗?”杰弗里用审视的目光盯着他。

“如果可以的话我们想先洗一个澡,顺便……有衣物的话请为我们准备一份,尤其是给我的妻子一套衣服,走了这么久,她早就冻坏啦。”

“嗯,村民们会很乐意帮助你们的,还有吗?”

“最后一个请求。”贝尔德上前一步,展示自己手臂与肩膀的伤口,“想必你也看到了,我受了点伤。村子里有治疗者吗?我想治疗一下。”

“是菲莉帕带你们回来的吧?她就是一名自然之神的神官,让她来替你治疗。”

美少女神官的专属治疗?贝尔德心里乐开了花,脸上依旧不动声色:“我代表我的家族向您致以感谢,长官,你真是一个善良的人。”

杰弗里不置可否地摆了摆手,重又低下头审视档案:“没别的事情就走吧,跟菲莉帕说一声,住处的事情她会给你们安排。”

顿了十几秒,杰弗里再次抬头,惊讶地发现贝尔德仍在原地半步没动,用一副颇为幽怨的眼神打量自己,不由心生寒意,问:“你怎么还不走?”

“面对远道而来的陌生人,你就说了那么一点,然后就没了?”贝尔德一副恨铁不成钢的表情,沉痛地拍着胸口,“不再多告诉我一点关于村庄的事情吗?你这样欢迎宾客以后是要出事情的,你这个村子以后还怎么开展旅游业路线,还怎么坑游客的金币?”

杰弗里叹了口气,似乎对贝尔德的胡搅蛮缠感到无奈:“你们一周之内就会获救,何必关心一个小小的边境村落呢。”

贝尔德也叹了口气:“我以为你会更热情一点呢。村子里好不容易来了几个外来者,你难道不想从他们嘴里获取一些外界的情报吗?比如孤风峡谷的战况。”

烛光摇曳了一瞬,杰弗里放下手中的羽毛笔,双手放在桌面上十指交缠,望向贝尔德的目光终于有了些重量。从这个目光就可以判断,对方终于不将自己当做一个落难的废物贵族,而是一个平等对话的人。

“那么,请你告诉我……”杰弗里的音调骤然阴冷,“……孤风峡谷的战况如何了?”

看杰弗里面色不善,贝尔德决定不吊他胃口了,单刀直入:“简单一点说吧,过去的五个月里,每过一月,骑士团的战线就要往后退一公里。努尔瓦纳的亡灵军团快要打到万仞顶点下面了,众议会正在考虑从圣都抽调一半的北方边防军增援孤风领。”

杰弗里微微瞪大了眼睛,不过很快恢复如常:“我怎么相信你?你又不是军人,你没办法得到真实的军情,你只是在信口开河。”

贝尔德高深莫测地一笑,笑得地下室风声鹤唳,笑得杰弗里神色一凛,而后他突然爆喝一声:“‘我有肥鸽’!”

一时间地下室的气氛降到了冰点。杰弗里用看智障的眼神望了他半天,良久,叹了口气:“或许你的话语有其意义,但我不懂你在说些什么。”

“不科学啊,我在军队那会儿整个团的暗号都是这个,‘我有肥鸽’的对句是‘我有胡椒’……我靠,难道史甫瑞德那家伙把暗号换过了?”

杰弗里拔高了音量,似是被贝尔德的话语激怒:“注意你的言辞!史甫瑞德将军是孤风领的总统领,我现在就能以侮辱上司罪将你军法处置!”

“抱歉抱歉,说顺口了。”贝尔德一边摆手一边赔笑,“总而言之我就是想让你明白,我曾经是军人,在军队里留下一点消息渠道,不难。”

“你是什么时候加入军队的?你的部队番号是什么?”杰弗里马上问。

贝尔德笑笑,扭头望向一旁跳动的烛火。顿了顿,他才慢悠悠地回答:“依特诺教团军,‘光复圣杖’左翼,第十六军团。”

“如此浅显的谎言,你觉得我会相信吗?”杰弗里冷笑一声,“‘光复圣杖’不是教团军的原始编制,是在七年前讨伐荒芜堡时就地招募的雇佣军团,而征伐荒芜堡的所有军队早在黑日之下全军覆没了。难不成你是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亡灵?”

“唉,我就知道你不会信的,是我太蠢了。”像是早就预知到这种结果,贝尔德并不很失望,只是古怪地笑了两声,“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只是在后勤部队跑了几个月的腿而已,从来没有上过战场。”

-

地下剑拔弩张,地上却是蓝天暖阳。

南希与伪装成老妪的艾丽莎并排坐在小屋旁边的长椅上,菲莉帕因为教堂还有些事就先走一步,但卡席还没走,跟门口的守卫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视线总有意无意往南希的方向瞟。

艾丽莎靠着南希的肩膀,垂着脑袋,在外人看来像是一位老人在闭目歇息,只有南希听到了她刻意压低了的声音:“珀尔泊斯诺的冰蔷薇笑起来的样子,比板着脸的时候要好看得多哦。”

“谢谢夸奖。”面对艾丽莎的调戏,南希只能板起脸。

“你知道吗?刚刚我在你眼睛里看到了桃心诶。”

“那只是错觉。”南希眼角微抽。

艾丽莎手捂心口,露出了微不可察的坏笑:“哼哼,你的小心脏已经出卖了你咯?”

永寂魔女的语气一如既往的笃定,南希忽然有点被她看穿的感觉,瞳孔不安地游移着:“你又不会读心术,瞎猜什么呢。”

艾丽莎望了南希一眼,神秘地笑笑,不置可否。在外人看来,就像是一个老巫婆又有了什么恶毒的想法一般桀桀怪笑,看着就让人不寒而颤。

“美丽的毕忒芙小姐,不知我是否有这个荣幸与您搭话呢?”某个粗声粗气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对谈。

南希下意识地蹙起了眉头。这句蹩脚的开场白在圣都上流社会中的地位大概就跟民间那个“小姐姐这块砖头是你掉的吗”的玩笑差不多,说出这种话的人不是自视颇高就是刚从某橘红色地外行星到达古特凯尔大陆,会让别人给他贴上“落伍”的标签,然后整个酒宴就没有漂亮妹子会回应他的搭讪了。

夸张一点说,社交场上的每一句问候里都内含着一种唇枪舌剑的交锋,谁能舌灿莲花,谁便是全场目光的焦点。与之相反,一个笨嘴拙舌的人是要被狠狠嘲笑的。

放在以前南希看都不用看,提着裙摆转身离开便是。但现在贝尔德还在下面斡旋,她也不方便离开,只能略带不耐地偏头望去。之前在门口站岗的卡席满脸堆笑地走过来,他似乎想要挺直胸膛,但这只让他的啤酒肚更为明显罢了。

对于应付自己不喜欢的人,南希有一套自己的办法,一般来说,只要她露出明显冰冷的神情,大多数人就会识趣地离开了。

于是她露出了过去最常用的拒人千里之外的霜雪表情,礼貌但冰冷地回答:“抱歉,我现在有点累,如果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情,请不要在意我,让我在这里休息一下吧。”

卡席当然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但他没有挪步,脸上的笑容更大了:“我只是想跟您说几句话而已,毕竟像您这样如蔷薇般美丽的女子,在这个村子里可不是每天都能看到的。”

南希虚握拳头放在嘴边轻咳一声,摆出端庄的姿态,只露出一双坚定的紫水晶般的瞳孔:“如你所见,我是奈尔文爵士的妻子,我认为你的行为是十分不妥,且为骑士道所不容的,我希望你自重一些。”

“骑士道?那些是迂腐的东西,早就不信奉那个了!”像被触到了痛处,卡席露出忿忿的表情,狠狠地跺了下脚,“若不是信奉所谓的骑士道,我们才不会落到如今的地步!那只不过一个自欺欺人的谎言而已。”

不信奉主神的人在古特凯尔可不多见,南希不由稍微来了点兴致:“为什么这么说?”

见南希主动发问,卡席心中一喜,立马拍着胸脯,又走近一步:“小姐,我敢保证你不知道孤风领的真实战况,比那些吟游诗人最悲壮的诗歌惨多啦,孤风峡谷的每一寸沙土里都浸满了弟兄们的鲜血。夺取一个据点之后,我们连尸体都不敢留,不管敌人战友统统一把火烧掉,就算一具尸体只剩下上半身了,努尔瓦纳的死灵法师照样能把它复活。”

南希有些疑惑:“这好像与你们抛弃骑士道没什么必然联系吧。”

“当然有联系了!我跟你说……”卡席来到南希近前,南希刚提醒他注意风度,对方早已俯下身去抓她的小手。

他还没碰到南希的小手,另一只手有力地搭在他肩膀上,五指因用力弓成鹰爪的形状:“这位朋友,当着别人的面唐突别人的妻子,是不是太放肆了点?”

话音未落,贝尔德扳住卡席的肩膀往后一掀,卡席只觉扳在自己肩头的手掌有千钧之力,突然起来的惊惧加上反应不及,他整个人向后倒了几步,一屁股跌坐在尘土地上,没系好的锅盖盔滚落在地。

他气急败坏地拾起锅盖盔抬起头,贝尔德居高临下地斜眄他,面无表情,卡席却感到了彻骨的凉意。这个贵族青年原本平淡无奇的棕色瞳孔竟隐隐泛着猩红的光,自从离开了炼狱般的战场,卡席已许久没有感受到生命被威胁的感受,然而这个青年却让他体会到了许久不曾体会到的杀气。他想逃跑,对方的目光却像是铁钉般将他钉死在原地,额上渗出冷汗。

过了几秒,贝尔德移开目光,越过瘫在地上的卡席,来到南希面前。

他的目光落在南希身上,转眼又变回了风度翩翩的贵公子:“吓着了吗,我亲爱的公主?”

南希微笑着摇摇头。不知道为什么,虽然觉得贝尔德做的有点过,但她竟不想去训斥他。

正在这时,菲莉帕沿着小道爬上山丘,大概是回了一趟家,她已经换上了便装,外披一件羊毛小外套。见到瘫倒在地的卡席,她惊呼一声,急忙加快脚步跑过来,试图扶满面冷汗的卡席起身。

“卡席叔叔?这里发生什么事了?”菲莉帕问。

贝尔德轻描淡写地瞟了卡席一眼,对方立即感到彻骨的凉意,把头摇得像是拨浪鼓:“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巴特先生……刚才怎么了?”菲莉帕转而询问贝尔德。

“这家伙摔了一跤,没什么好在意的。”贝尔德笑笑,“刚才我跟杰弗里谈过了,他说让我们暂住在你家。”

“巴特先生已经跟队长谈过了吗?那么请随我来吧,我带你们去住处休息。”

对菲莉帕露出一个歉意的微笑,贝尔德伸手挽起南希与艾丽莎:“看来我们又要麻烦你了。”

菲莉帕摇摇头:“没事的,帮助落难的人谈不上麻烦啦,况且我也觉得你们来我家比较好。”

跟随菲莉帕的步伐,三人组往山丘下边走去。但在离开之前,南希忽然停步扭头,走回瘫坐在地的卡席身边弯下腰。

“对了,关于骑士道的事,你知道橡树试炼吗?”她问。

听到南希主动叫住自己,吓瘫的卡席又来了精神,兴奋地连连点头。他当然知道橡树试炼,上流社会的神神道道一直是民间大热的谈资。

所谓橡树试炼,即是一名骑士正式成为某个家族的专属侍骑前的试炼,通常由该家族全权举办,试炼的内容、场地、规则全部由该家族自行设定。当然,这并不代表橡树试炼非常轻松。贵族们都希望最优秀最强大的战士们来保卫自己,所以试炼往往都充满了危险性,在此过程中出现生命危险更是不足为奇。

更苛刻的是,为了确保侍骑的实力,一次只会有一名通过者,毕竟没人想雇佣一群饭桶。

从这个角度来讲,不管贝尔德表面上看上去多么脱线,既然能打败其他精英通过橡树试炼,那便证明他确实有自己的独到之处……

南希对卡席淡淡一笑:“在橡树试炼里,即使是最小的家族,也将对骑士道的恪守列入试炼的考核之中。我对抛弃骑士道的败兵,一点兴趣也没有。”

没有再多施舍卡席一眼,她转身小跑跟上贝尔德,一行人离开了村长宅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