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喂,依特诺教皇。”

德里安移过目光,那个侍骑缩在一边靠着根柱子,向他投来期许的目光。珀尔泊斯诺家的小女儿躺在他身边,大概是刚才战斗的时候拖过去的,以免被两人之间的战斗波及。

他侧了侧脸,视线落在身侧少女身上:“救救南希。”

德里安的视线在南希身上停留片刻,表情没有丝毫变化,就像是打量一具尸体。

“既不是她的家人,事先也答应了我的交易。为什么现在却想要救她?”

“因为她是无辜的。”

“这好像谈不上是什么高明的理由吧。”

侍骑沉默片刻抬起头,布满伤痕与魔能烧灼痕迹的脸颊扯出一点苦笑。

“……我不想看着她死。”

“出发之前,你有机会放弃。既然启程了,那就无法后悔。”德里安说,“对圣都的人而言,南希已经死了,我也无意改变她的结局。”

“求求你,看在依特诺主神的份上。”

德里安并没有顿住脚步,径直越过贝尔德,走到大殿被击穿的墙边,眺望脚下的巴瑟利平原。

高塔之下的巴瑟利平原被铅灰云层笼罩,地平线远端泛着不祥的暗紫色,能见度已经降至任谁都感到不妙的程度。

失去施术者的魔能风暴趋向失控,自然正以自己的方式驱散不稳定魔能。而处理巨量魔能的通用方式就是魔力乱流,一种出现在魔力富集区的魔法现象,破坏力与魔力储量成正比。

以荒芜堡蕴藏的魔能,乱流或许可以摧毁小半个巴瑟利平原,连带着荒芜堡本身。

“荒芜堡将会被历史埋葬,连同所有与之有关联的人。”德里安音调平稳,“我不希望这里发生的事情流传出去,所以,你们最好和它一同被掩埋。好好跟自己的主人告别吧,你剩下的时间也不多了。”

德里安向后挥了挥手,随后抬手掷出雷枪,身影转瞬化作电光消失。

-

德里安的背影消失不见,大殿重新陷入寂静。

空气中漂浮着战斗留下的浮尘与灰烬,吸入喉间会令气管灼痛。如同每一个交战过后的战场,这里只剩下了无生机的残垣断壁,充斥着死亡的气息。

“哈……”贝尔德略带自嘲地长出一口气。早该预料到这种结局的。

平和与疲惫占据了他的内心,眼看维克托死在自己眼前,杀人凶手甚至不对他怜悯一眼,他心里也没有翻涌起多大的波澜,只剩下对现状的深重无奈感。

从踏上这场旅途开始,他就清楚自己将在孤风领死去。按理来说,他并不该对此感到恐惧。

但若仅限于此,为何心中还会翻涌名为不甘的情感?

是从何时开始的呢?自己的心境已截然不同了。

该说是浪子回头还是混蛋的醒悟呢……他不希望有人陪他一同死去,尤其是这个人是自己曾发誓保护的人。骑士看着公主倒在怀里慢慢死去,这样不就太废物了吗?沦为整个帝国的笑柄也无可厚非。

与橡树试炼时曾许下的誓言无关,他与南希之间已刻下了某种深切的情感。此情此景,想要守护她的心情,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强烈。

像南希那样鲜活的少女,不该像自己一样毫无价值地死去。一行不痛不痒的碑文不能代表她的一生,她的人生才刚启程,不该在这里被埋葬。

他想要低头再看看南希,胸腔却火烧般剧痛,扭头咳出一口黑色稠血。

以凡人的身躯承载魔能还是太过勉强,这具躯体正在崩溃。要说有什么好消息,那就是自己已经丧失了痛感。

“喂。”某个声音响起,振动空气中的微尘。

他略一迟疑,扭头望向出声的地方。艾丽莎不知何时醒来,倚在昏迷的南希身边,此刻抬起那双黯淡的猩红双眸,向他投来略带恳求意味的目光。

他不明白对方视线中的意味,现在他们三个像放完血的牲畜一样摊在大殿等死,这种时刻并不需要言语,只需在静谧中凋零。

“请你……让南希成为荒芜堡主吧。”艾丽莎看着他的眼睛,轻声吐字,“只要有祭品就好了,不是么?”

他稍稍瞪大眼睛,怀疑自己听错。

“用那把匕首,杀掉我。然后,为南希戴上皇冠。”艾丽莎用更清晰的声音重复。

他侧头看看墙壁裂隙外边,铅灰色云层似乎比之前压得更低了,雷霆不断坠落大地,宛若世界终末的景象。这片土地已饱受摧残,脆弱不堪。

“如果你这么做了,黑日会爆发。”他说。

“看看我们,在这个大厅里的人。我们不是生来如此的。我还记得母亲的面容,记得洛奈瑟提庄园的蔷薇园,可这一切都被夺走了。如果说有什么东西引导我们来到这里,那或许就是所谓命运。”

艾丽莎露出凄婉的笑容,宛若绝美的油画。

“我不在乎什么黑日,也不在乎孤风领会变成什么样,我只希望南希活下来。”

“可你还有南希,你应该更珍惜自己的生命。”

“不用骗我,我知道南希伤得多重,我和她都要死了。用我的死亡换来她的新生,至少她还可以活下来。”

贝尔德摇头:“问题就出在这里,如果我用了匕首,在契约的效力下你们都会死。”

“但如果你不用匕首,我们也都会死,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他再度摇头。

“你到底算不算侍骑?”艾丽莎微怒。

“让我来吧。”

“……啊?”

他爬向法阵中央,那里的法阵已随维克托的死亡而消弭,少女的尸体暴露在空气中。他将匕首从少女胸口拔下,刀锋流淌宛若血液的鲜红色泽,仿佛饱尝鲜血。

孤风领是他生长的家乡,他不愿其他人重蹈自己的覆辙;眼前是他发誓要保护的人,他也不愿她在自己面前死去。

这一次,他不再考虑左右两难的伦理,他选择遵从心底的答案。

“这几年都没有好好履行侍骑的职责,最后就让我尽职一次吧。”

他带着匕首回到南希身边,面朝南希跪下。被魔能侵蚀的身躯已是强弩之末,他在原地喘息很久,才以极缓慢的速度举起匕首,抵住自己的心口,手掌颤抖的速率逐渐消失。

“我不是个擅长告别的人,但不告而别比告别更加恶劣。所以,我想再说几句。”

“家人、朋友、爱人,无论是谁,都无法永远陪伴在您身边。人生中的大部分时间,人们都饱受孤独之苦。戴上皇冠之后,请您时刻保持清醒的头脑,不受任何人的操控,遵循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地生活下去。”

冰凉的匕尖悬在皮肤之上,贝尔德一时恍神,眼前仿佛出现了三年前的黑日,维克托戴上皇冠的景象。

“人们常说,权力滋生罪恶。这可不是权不权力的问题了,您即将戴上的是一顶皇冠。您的所作所为,都与整座大陆息息相关。您也看到维克托干了些什么了,我希望您不会重蹈覆辙。世界从来就不公正,可我们还得为它而战。”

“当然,选择权在您的手上,任何人都无权决定您的想法。”

“……好吧,说太多废话不是我的风格,那就这样吧。”

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至少这里面还能流点正常的液体;随后紧紧握住了刀柄,悄悄叹了口气。

“我的人生在此终点,而您的路还很长。请您忘记过去的伤悲,重新开始。”

他深深吸气,用力刺下。

-

“准备就绪!”舰载广播里传出操舵手豪放的怒吼,靛蓝弧光号重归深渊骑士所有。

或许连斯朱盎自己都没有发现,他很有领导别人的天赋。侵蚀者的危机被迅速平息,失去理智的船员被尽数镇压,尸体被从船上扔下去。

而下层甲板的技工也回报称,发动机已经恢复了部分的效能,足够带着靛蓝弧光号离开。

“起航,让我们离开这个鬼地方!”斯朱盎的声音也传了出来,他早就迫不及待了。

换上一身干燥衣服的叶语倚在栏边,顶着海风眺望那直上云端的高塔,一只小手悄悄勾着他的指尖。

小手来自身旁头顶鹿角的少女,鹿正努力伸长脑袋,这样坐在轮椅上的她才能越过栏杆的高度,看到叶语看见的景象。

她还没从之前的奇术中彻底恢复,深渊舰团为她准备了轮椅。叶语希望她可以乖乖呆在舱里,但她执意要跟过来……他也就随他去了。

其实,他也很想跟她在一起多呆一会儿。

“船长和贝蒂去了那座城堡,还有南希和艾丽莎她们。他们……”

“你忘了他们的奇术有多厉害了吗?他们不会有事的,放心吧。”

赶在鹿说出什么丧气的话之前,叶语摸摸鹿的脑袋。经过一段时间的相处,他学会了如何在不碰触鹿角的情况下摸头的技巧。

他对古特凯尔的建筑并不熟悉,只感觉那座黑色高塔令人极度不安。曾在龙临港邂逅的少女都步入了那座城堡,很难对此有什么乐观的预计,但为了照顾鹿的情绪,他撒了点小谎。

“嗯。”鹿小声应答。

烟囱中腾起魔能的幽蓝火光,黑烟缓缓飘上天际。靛蓝弧光号拔锚起航,向暗色的海平线远端航行。

-

“我们的军队已经撤出巴瑟利平原,按几位指挥官的想法,他们觉得一到两个军团应该在孤风领停留一会儿,这对我们掌控全境有很大的帮助。”

……

“伊莎贝尔没受什么伤,外出的几个月过得还算不错,她现在已经可以重新承担至高之剑的职责了。比起伊莎贝尔的事情,你应该多关心一下自己。一句解释也不留,就自已一个人跑去荒芜堡。知道这多危险吗?”

……

“是,你一个人灭掉了荒芜堡,但你应该多考虑一下教廷的军队。其他人可以付出生命,可你是教皇,古特凯尔唯一的正统君主。为什么不肯把自己的生命看得更重一些?”

……

“抱歉,失态了。请先安心躺下,好好休息,飞艇很快就到圣都。”

当芙蕾推门走出房间时,等在走廊的伊莎贝尔马上从长椅上跳了起来,满脸焦急地凑近。

“教皇大人怎么样了?”

放在平时,她或许会说一些安慰的话,但现在的她有些疲惫,因此也没有费心隐瞒。

“比前几次严重,他用掉了太多的魔力,需要很长时间休养,不过应该不会有事。”

伊莎贝尔松了口气,随后大概是觉得自己太不端庄,马上又换上不爽的表情,扭过头微红着脸。

“真是个大笨蛋,人家才刚回来没几天,又害得人家担心!”

芙蕾一愣,随后苦笑着点头:“嗯,是个大笨蛋。”

“对吧对吧,芙蕾也这么觉得吧!”得到芙蕾的认同,伊莎贝尔十分得意。

芙蕾稍稍露出点笑容:“距离圣都还有一段时间,伊莎贝尔再去休息一会儿吧。”

“那芙蕾呢?”伊莎贝尔问。

“不是啦,还有一些事情要处理,先去睡吧,我处理完了就休息。”

“每次你都这么说,教皇是不是给你堆了好多工作?”

“不,是我自己……”

不等她做出解释,伊莎贝尔挺了挺贫瘠的身板,把胸脯拍得震天响:“决定了,伊莎贝尔今晚要陪芙蕾一起!”

原本还想说点拒绝的话,但看着伊莎贝尔认真的表情,芙蕾忍不住轻笑出声。

“真拿你没办法,那么来吧。记得不要添乱哦。”

“放心吧,本小姐可是大名鼎鼎的赤沙可人,这点工作一点挑战性都没有嘛!”伊莎贝尔喜笑颜开。

权杖号沿黑夜下的山脊线飞行,像是暗夜中唯一的星辰,穿入笼罩在孤风领上空的苍灰云层。

-

荒芜堡上空的紫色电云并没有散去。城堡已被废弃,军营被紫色火焰燃成灰烬,失去操纵者的死灵相互攻击。

在混乱的摇篮中,在安宁的黑暗中,她苏醒了。

不同于潜意识中留存的印象,她能感到自己的身体超脱了原先的质感,如同经历了一场舒适的长眠,轻盈得宛若灵魂。

大殿静谧无声,她缓缓撑起身,深紫长发沿脊背垂下,在足边缠缠了一圈。她托起它们细细察看,每一根发丝都泛着紫晶的质感。

眼角注意到一丝不和谐的色泽,她微微侧头。

身旁倒着一位男人的尸体,看起来像是一位雇佣兵,身上盖满了烧尽的余烬。从他身上她嗅出了永寂花残留的余香,但也仅此而已。他的灵魂已被永寂抽走,作为换取力量的代价。

虽然不认识这个男人,她心里仍然泛起一丝微妙的悲伤。思绪之海苍茫一片,似乎遗忘了一些东西。

她听到了心跳的声音,稍一迟疑,将视线转向一边。

一位黑发少女安静地侧躺着,身着繁复的黑色洋装,面容精致柔美,睡姿像婴儿一样恬淡。淡紫色永寂花开在她的额头,散发出不亚于自己的魔能。

她没有心跳,黑发少女也没有心跳。这心跳来自一个强大的契约。

她略有些懵懂地爬向黑发少女,动作像猫一样谨慎,俯身亲吻她欣长的睫毛。强烈的爱意随心跳声鼓动,每一下都令她的灵魂微微战栗。

亲吻并不能使热情退却,她跨坐至少女腰身,捧住对方的脸颊亲吻,洋装厮磨肌肤的窸窣声令她的灵魂感到喜悦。

黑发少女睁开双眼,左眼是紫水晶的色泽,右眼却猩红如血,像是雕刻大师手下的绝美艺术品。

奇异的瞳色令她难以抗拒,她双手撑在对方耳边,就那样俯视对方。从肩膀散落的紫晶发丝轻抚对方的面颊,和对方摊开的墨色长发纠缠在一起。

宛若新生的婴儿,她从对方眼中读出了好奇的情感,也能在对方瞳孔的反射中看到同样懵懂的自己。

犹豫片刻,她俯下身,吻住对方的嘴唇。对方的身体轻微战栗,随后她感到一双手温柔地环住了自己的后背,用力将自己拉近。

她的皮肤没有温度,但对方的嘴唇却温暖得令人着迷。一开始她一下下亲吻对方,但对方并不满足于此,捧住她的后脑,让两人的唇深深印在一起。

空寂的冰冷大殿,初生的迷惘感,乃至灵魂深处若隐若现的哀伤,一切都不再重要,一切都被对方的温度融化,缥缈而无力。

黑发少女就是她的另一半世界,从初生时她就已经肯定。她将与她一同面对世界,在这属于她们的城堡生存下去,直至终末。

-

“于是,两位少女在荒芜堡里过上了没羞没躁的快乐生活~”

荒芜堡远处的某座山丘之上,影坐在一块石头上遥望荒芜堡的轮廓,面前立着一座篝火,上面串着一条烤至金黄的银尾鱼。

巴瑟利平原方圆百里一片荒凉,也不知道他从哪里搞到的柴火和鲜鱼。

他翻开一旁的小包,从里面翻出了一些瓶瓶罐罐,一边熟练地翻转树枝,一边拿起瓶罐倾倒。孜然、蒜泥、海盐,那些瓶罐里装的居然是调味料,在影娴熟的手艺之下,鱼肉很快鲜香四溢。

眼看火候已至,他就着树枝大口啃食,即使被烫得嗷嗷叫也不忍释手,俨然是个热爱生活的旅行家。

在寸草不生的荒原面对黑暗古堡吃烤鱼,不得不说是一种令人幻灭的行为。

他吃掉了半面鱼肉,才随手抹抹嘴,仰头对天空开口。

“您一直都在看着,这次也一样不是么?”

“这一次不是动几颗棋子那么简单,我把您的棋盘翻了一整个面。您的棋盘从一开始可不是这么下的,想必您比我更清楚。”

“这就是我承诺给您的相反结局,不知您会不会把这一切刻到那块蚀碑上去呢?”

理所当然没有回答,他神经质地大笑起来,笑声随孤风领的长风飘荡。

他吃完了烤鱼,意犹未尽地舔干净手指,才起身拍拍屁股,对荒芜堡的方向比了个再会的手势。

“后会有期。”

他吹着口哨走向山丘后边,那里画了一道传送法阵。

沉寂的荒芜堡突然亮起了一点紫光。这星点的光芒瞬间扩散,转眼遮蔽了天穹。汹涌的魔能从荒芜堡破落的塔尖爆发,穿透铅灰色的云层,铺满整座天空。

紫光的中轴撕裂出一道纯黑的裂痕,从中散逸的冲天魔能令视界为之扭曲。魔能波动沿地平线横扫而至,大片的海洋被即刻蒸发,途径的土地都被碳化。

在那道波动湮灭影之前,传送法阵绽放光芒,他的身影瞬间消失。

-

846年秋,荒芜堡双王登基,第二轮黑日爆发。强悍的魔能波动席卷整座孤风领,波能所过之处万物凋敝。而那些已被埋葬者,它们重又获得生命,在饱经战乱的土地无序游荡。

孤风领再没有一处安全的角落,无意识的死灵四处寻找活人的气息,各地都发生了严重恐慌,依特诺远征军不得不留下大部分部队,以加强万仞顶点的防御强度。德里安教皇本人因身体原因,率部回归圣都修养。

教廷达到了它原先的目的,但却诱发了预料之外的结果。远征换来的不是孤风人对依特诺教廷的皈依与敬畏,而是铺天盖地的怨言。

依特诺教廷没有足够的人手防御村镇同时安抚民众,所以他们重新启用了弃置的刑罚机构,夜晚总会有人无端消失,白色恐惧重新降临在这片土地。

孤风领的人们终于发现,依特诺教廷并不比希尔家族好上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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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这些都是后话了。

历史的车轮从不会因个人生死而停止转动,孤风领的暴政只是不值得被记录于蚀碑的云烟,命运之轮之下的齑粉而已。这车轮是如此强大而残酷,无声地前进,碾碎肉体与灵魂,不分贵贱老幼,从世界开端直至终结。

仅在极少数情况下,车轮会碾到某些更为特殊的东西。他们并不强大,甚至极度弱小,连名讳也未曾留下,却能在轮毂之上留下属于自己的刻印,乃至以一己之力扭转命运的走向。

神将这些渺小的存在拾起,涂抹于蚀碑之上,化作蚀碑亿万蚀痕的沧海一粟。而它的渴望永不会被满足,它永远渴求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