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龙之祸,雷霆骑士,伊德沃尔的伯爵洛德维克来说,如果要概括一下这段旅途的开端的话是非常容易的。但如果他有机会对后世谈及自己的故事,他却很有可能会跳过这段,直入正题。

龙之祸,雷霆骑士,伊德沃尔的伯爵洛德维克,在这天一大早就被一个长着鹿角的女人扒了个精光。

现在,他正骑在一匹健壮的公马身上,对着雷诺斯的方向直打哈欠。而每当他完成一次哈欠,自己现在身上披着的那件破烂袍子的异味就会再度回到他的鼻孔。

「穿成之前那样横穿大半个帝国,把你扒光的人就不会是我了。」

索莱妮是这样解释自己的行为的。

所以,无论是那件领口紧巴巴的裱花外衣,还是那双穿上容易脱下来难的上等牛皮长靴,统统都被索莱妮扔进了河里。只有那件防火外套改成的披风和纹章留了下来藏在破袍子下面,因为这两样东西是他作为伊德沃尔伯爵唯一的证明。

「衣服、食物、木具、两匹麦吉德马……」

索莱妮骑行在前方反复盘算着经过之前那个村庄时的支出。尽管洛德身上依然带着离开皇宫时幼帝赠与的金块,但他自己也知道这最好别在乡郊之间使用。所以在到达下一站雷诺斯城之前,他们能用的预算只有卫兵那里讹来的五百利伏尔和一堆细碎的铜板罢了。

当然,“不要在乡郊之间用黄金买东西”这个道理他一开始也是不知道的——当时索莱妮也不知道他的斗篷里还藏着金块——直到大概在一天之前,两人在雷诺河下游的路边遇到了一群来自彷徨沙原的牧马人。

「之后还有很长的路,我们得想办法弄两匹马来。」

索莱妮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珠,撩开的刘海儿有一绺发丝挂在了小鹿角的枝杈上。

已经步行了十几个小时的洛德也同意这话。即使现代人的体格由于科学的营养摄入而强于那个时代的平均值,但也正因为科学,现代人很少需要连续步行这么久。

「不需要太好的,只要耐力过得去的老马就够了。讲讲价的话也许……」

两人靠在河边的树下休息了一会,望着不远处那些被放在河边喝水的马群。它们的牧人们正在河边搭建帐篷,木柴燃烧的青烟随风吹向了河对岸的树林里。

「这里的水看起来没问题……我去采些水,你就在这儿呆着,不要乱走。」

……

真是个对自己的领主相当缺乏尊重的骑士啊……

看着索莱妮抓着两个水囊矫健地往河边走去的身影,仿佛这十几个小时的步行对她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不行,作为伯爵,有时候也该表现出可靠的一面才行。

「我的伯爵大人可真是庸中佼佼呀~」

——想象着采水归来的索莱妮看到已经属于他们的两匹良驹而对他刮目相看的情形,洛德果断向牧马人的营地走去。

那些牧人看起来与帝国人有很大的不同,他们都穿着短而宽松的衣物,围着看起来鼓鼓囊囊的头巾。他们发现了接近营地的洛德,那名正在看管营火的牧人放下手里的斧头与木柴,站起来与他交涉。

「你有什么事吗?」

牧人打量着洛德身上脏兮兮的袍子,语气并不是很热情。

「午安,你们这是要去哪儿?」

牧人指了指河边的马群,说道:

「我们要把这些马带到萨利西亚城卖掉,然后再回到沙漠去。」

洛德望着马群,附和地点点头,虽然他压根不懂哪些算是良马。

「我能买两匹马么?」

「只要你能付得起钱——这些可都是来自麦吉德的好马。」

牧人依然用怀疑的眼神紧盯着洛德,试图从洛德身上找出他能买得起马的任何迹象。洛德在长袍里摸索了一会,伸出手,一块巧克力大的金子出现在他的手心。

「两匹你刚刚说的好马。」

不消说,牧人的眼睛都直了——这大概是他这辈子第一次见到黄金。他搓了搓手,瞬间改变了自己的态度:

「这足以买下我们最好的马!您稍等片刻!」

牧人从洛德手心捡起那枚金块,郑重其事地捂在手里,换了一种洛德听不懂的语言去河边招呼那些放马的同伴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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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分钟后。

肩扛两个水囊的索莱妮望着树下的那两匹马说不出话来。

「……你是怎么搞到这两匹马的?」

「一个金块。」

洛德颇有些自得地说道:

「为什么不告诉我你还藏着金块??」

索莱妮并没有像洛德预想的那样喜出望外,反而又生气地蹦了起来。

「你也没问呀?」

索莱妮听后长叹一声,往牧马人营地的方向看了一眼——正好撞上围坐在火边的牧人们偷瞧这边的眼神。

「我们得走了,赶紧。」

索莱妮低声道,她将水囊往鞍袋里一塞,把一头雾水的洛德托上了马之后,自己也轻盈地跃上另一匹。然后将洛德的缰绳绑在自己这匹马的鞍桥上——以防洛德真的不会骑马——丝毫不拖泥带水地冲着去林间的道路驰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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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抓紧马鬃,别让马镫脱脚!」

索莱妮在飞奔的马匹身上不断回头确认着洛德是不是还在马上,所幸他控制得还不错。马匹的奔驰让索莱妮的嗓音也上下律动着,尽管现在的洛德根本没有想入非非的余裕。

「在这种地方拿出黄金来是想做什么啊!我的伯爵大人还真是庸中佼佼啊!」

「当然是买马了!」

「那你看看后面是什么啊啊!」

洛德闻声向后望去,只见这条林间驿道的上一个拐角处,出现了一群熟悉的身影——

那是那个牧马人——以及他的同伴们。只是比起刚才,他们胯下都多了一匹马,手上都多了一把马刀——

「能轻易掏出一个金块来的家伙身上肯定会有更多金块啊!动动脑子啊我的伯爵大人!」

哇就这么无法无天的吗?

放眼望去四周都是荒无人烟的树林,这个世界上可没有警察啊!

马儿开始不断喷出预示着疲劳的鼻息,虽然已经尽全力去跑了,但那些牧马人依然在不断地逼近——被卖给他的这两匹马,根本就是马群里体力最差的!

而那些真正的良驹,现在正驮着一群高举马刀的土匪——就在几分钟前他们还是商人。

这个时代的人们在职业之间进行无缝转换的效率着实让人惊叹。

「别瞎看了!蹬稳!」

眼看着那些牧马人越来越近,索莱妮逼迫胯下的马匹又加快了些速度。这时,正前方出现了一个摇摇晃晃的身影。那是一辆载货马车——货台上像小丘一样堆着刚刚砍下的圆木。索莱妮拔出佩剑,在与那辆马车交错的一瞬间在那匹拉车马的前腿划开了一道口子。

受惊的拉车马向道路一旁猛地一转,整个马车失衡侧翻,大量的圆木倾覆在驿道上,暂时阻挡了牧马人们的去路。

「不要惊慌!稳住马匹!」

领头的牧人一边拉紧缰绳,一边呼喊着。他看到洛德与索莱妮在前方一处小岔路口转进了森林里,一时不见了他们的身影。他拉起缰绳,以娴熟的驭术驱使马匹跃过这些暂时的路障,而其他牧人也纷纷效仿,再度追了上去。

而当他们也转过那个岔路进入森林,却发现只有两匹马停在密林的路边——人已经不见了踪影。

「看那儿!」

一名牧人跳下马来,在进入林间的小道附近捡起一个水囊。

「这是他们的东西,他们跑到林子里去了!」

领头人环视密林。他发现,这片地形复杂的森林很难让马匹在里面敏捷地活动,无疑非常适合用于从骑手的马蹄下逃离。

「这点时间跑不远的,我们也进去找!」

他留下两名同伴看守马匹,然后带着几名骑手跃下马,果断地钻进了林子里。

十几分钟过去了……

「你说,他们抓住了那个人会不会私吞黄金?」

一个留守者向他的另一个同伴问道:

「他们几个分了黄金,然后告诉我们他们没找到那个人。」

另一个人正对着一棵树撒尿,他一边享受着畅爽时光,一边阔论道:

「我们一直都呆在一起,如果他们私吞了黄金,很快就会露馅儿的。到那个时候我们就装作不在意,趁他们睡觉的时候杀掉他们然后拿走黄金,我们两个人分……所以这倒是好事儿。你说是不?」

对方没有回答,他提上裤子回头望去,发现自己的同伴已经不见了踪影。

「这是好事儿啊!」

一个陌生的声音从身后传出,然而没等他做出反应,后脑勺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一棍,随即便抽搐着瘫倒在了那棵被浇灌的树前。

洛德把那根粗树枝扔在一边,抬头望去。索莱妮也已经搞定了第一个被闷晕的家伙,钻出了灌木丛。她麻利地将栓在树上的马匹们统统解放,自己留下两匹——在记忆中,这是追击他们时跑在最前面的两匹马——然后在其它每匹马屁股上都狠抽了一巴掌,马儿们瞬间卷起一阵混乱、四散奔逃了。

几个小时后,当牧马人们一无所获地回到那里时,只见那两个家伙睡得正香,所有的马匹却统统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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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为什么不该在乡郊显摆黄金的原因。

森林已经被抛在脑后,两人能看到傍晚雷诺河平原上的第一抹灯火。来到这里就进入了城邦选帝侯的势力范围,那些没了马的麦吉德强盗就算是插了翅膀追上来,也不敢在这里肆意妄为了。

如果没有索莱妮的机敏,现在的结果还未可知。想到这里,洛德不得不对骑行在前面的那个苗条身影刮目相看了。

索莱妮突然感到背上一阵恶寒。

她的心情倒是不坏,毕竟要是没有这种事,自己到死都赚不到买这样一匹良驹的钱。而现在,很显然它已经是索莱妮的所有物了。

「我们在前面的驿站休息会儿吧。」

索莱妮踩着马镫站直身体,望了望远处。周围的河流都开始向同一个方向汇聚,说明雷诺斯城已经很近了。

「肚子饿了……」

「伯爵大人怎么整天都在喊饿?」

洛德听了这话,换了一种冤枉的口气抗议道:

「从帝都出发之后我只吃了一次面包欸——啊呸,那叫面包吗?硬到牙痛不说,第一口有木屑,第二口有砂子,第三口还tm有虫子。下咽的时候好像在生吞榴莲,你们是要把整个森林都揉到面包里吗!」

听到如此的抗议,索莱妮却只是轻描淡写地望了望驿道的尽头:

「榴莲是什么?……啊啊无所谓了~贵族真是难伺候啊~」

是你说要做我的骑士的!

洛德最终还是把这句话憋在了嘴里。驱使他这么做的主要是对这段新人生未来的绝望——我指的是饮食方面的——上辈子作为中国人的家伙,怎么才能适应这种地狱呢?

这种绝望是如此之沉重,以至于压得他久久说不出话来。

「啊,对了,麦吉德人的马鞍底下一般藏着些吃的,饿的话可以凑合一下——不过我们快到驿站了耶,老,爷~」

故意将这两个字说得酥麻无比的索莱妮,头上的那对角在洛德看来此时仿佛变成了恶魔的象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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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的驿站,实际上只是供来去的旅者们可以方便使用的各种设施的集合,与城里的酒馆相去甚远。两人所抵达的这所驿站就建在雷诺斯城外几里路的一片凸起的小丘上,不去在意驿站那喧闹的环境的话,周边的景色倒是一流。

「在这里吃一顿饭然后去城里留宿吧。」索莱妮将马儿拴在草料槽边,在马鞍袋里摸索着什么,然后将几个铜板扔在水槽边的木杯里:「我们得先清理掉剩下的食物再进城,不然会被课税的。」

「哈?还有这种税目?」

「雷诺斯,帝国的财富之河——这个叫法可不是白来的哟。」

这所驿站比起那些旅店而言有更宽阔的外场,因为驿站也并不提供住宿。在外场上分布着很多简单的石头围炉,只要花十几个铜板就可以从店主那里租到锅子和柴火,以及干净的井水——作为老雷诺斯人,那位胡须已经开始发灰的店主深知来往雷诺斯的客人的需求:尽可能在城门外把食物吃干净。靠着这个,他已经积攒下了一笔可观的存款。

索莱妮已经麻利地架起了锅子,一边着手开始生火,一边对洛德说道:

「啊,马鞍底下那些吃的也拿过来。顺便给马喂点盐巴,在我的左鞍袋里。」

到底谁才是伯爵啊喂……

虽然心底悄悄地吐槽,但洛德并不是个懒人。他来到马棚附近,来自平原上的一阵清风将他的视线吹到了雷诺斯的方向——在这片小丘上可以清楚地看到雷诺斯城的城墙,比之前在路上眺望到的已经大了好几圈。周围那些从南部的高地延伸而来的河流都汇入城内,再由城内出发的河道流向四面八方,为这座贸易之都提供了十分便捷的水上交通。从外面看的话,就像蛛网的中心一般。城内想必也是水城的景致吧。

此时已是夜幕初垂,城内的灯火开始星星点点地从城垛之间泄露出来,而周围的河原也陷入了静寂。

只是这样看的话,雷诺斯城似乎比帝都萨利西亚还要庞大一些。

又一阵风将他的思绪带了回来,两匹马儿依然静静地在马棚里吃着草料,平静地好像之前那段插曲从来没有发生过。

真是单纯的生物啊……

一边抚摸着马儿的鬃毛,一边给马儿喂盐巴的洛德,手心被暖呼呼的舌头舔得直发痒,一度还担心那两排牙齿会不会突然把自己的手给咬掉了。

可幸的是,这两匹马都被驯得很好。

完成了喂食,洛德将马鞍抬起——这坨皮具比他想象的还要重——果然在那下面压着一个扁扁的袋子,这应该就是索莱妮提到的东西了。

摸起来还有点软……到底是什么呢?

他将两个袋子带回到围炉边,索莱妮已经在锅里放足了水,正在把剩下的那些面包弄碎扔进去。

「天都要黑了,老爷~~」

从今天下午开始突然不知道犯了什么病一样发起嗲来的索莱妮,配上那对不知道刚刚去哪个草丛里做了什么而导致挂着蒲公英枝而不自知的小鹿角。意外的可爱……

虽然洛德明确地知道这是在抗议自己动作太慢了。

她高兴了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吧……

「这是什么?」

洛德没接她的话茬,而是坐在她对面把那两个扁袋子递出。他望着锅子里逐渐翻滚、变成稀粥的面包。少量的砂子都沉了底,而虫子则浮在了水面上,被索莱妮用欧芹的茎秆一个一个地挑出来。待到能漂浮的虫子都不见了之后,她才打开扁袋子的其中一个——

「是马肉吧。」

她从袋子里拿出一团肉馅儿似的团子,嗅了嗅。

「麦吉德人从其他游牧民族那里学来的吃法……把马肉切碎装进袋子里然后放在马鞍下面,骑久了之后就变成这样了……看着真恶心啊,真的存在啊……」

放在屁股下面压好几百里路然后拿出来吃的料理吗……

熟悉的绝望感再度袭来。

「不过是腌制过的,好像没有腐坏。那就这样吃吧。」

索莱妮丝毫不过问洛德的想法就把两个袋子的马肉馅儿都倒进了锅里,瞬间一种夹杂着腌制气息的腥味开始在外场蔓延开来。虽然用词听起来有些恶心,但在肚子咕咕叫的洛德闻起来,却足以让他食指大动。

硬要说的话,就像在饿了一整天后闻到了臭豆腐和酱油的气味一样。内心深处有某个地方依然相信这气味背后的是可以填饱肚子的美食。

继这些马肉之后,索莱妮又把干粮袋里仅剩的菜干、肉干扔了进去。连带着刚刚在路边的草丛里采到的一把欧芹、荠草、蒲公英花之类的东西。最后是从屋子后面偷来的半个卷心菜——我不知道为什么是半个,也许留在地里的另一半代表着她突然发现的良心——随便切了切之后一股脑地扔进了锅里。

看到那些肉干在热汤之下不屈地浮在表层的身影,这可需要好好地煮一段时间了……

望着索莱妮用削了皮的树枝搅拌汤锅的样子,洛德突然想起了什么:

「之前帝都有人告诉我水不能喝,水里有魔鬼——是怎么回事?」

索莱妮用搅汤棒末端挠了挠头,回答道:

「帝都和教会领……应该说整个帝国西部的水里都有魔鬼,而且越虔诚的地方水里大概魔鬼越多——那是教士们的说法啦。」

索莱妮从兜里抽出木勺,啜了一口逐渐变成褐色的汤水,咂咂嘴,又扔了一些盐巴进去,接着说道:

「帝国绝大部分人都在信奉鸣钟教会的命运之神,教典里说命运之神是存在于西方幽灵海最深远国度的神明。所以信徒死了之后,都需要水葬才能让灵魂到达命运之神的国度。」

洛德有点明白了,他望了望远处的河川。平静的河面正在月光的映照下变成一条横贯雷诺河平原的银带,延伸到无法再看清的远方。

「所以这就是为什么西部那些地方的河里动不动就漂着死人?」

「每天都会有人死的啦。」

索莱妮继续搅拌着汤锅:

「尤其是遇到战争或者瘟疫,很多河流都会被尸体堵住。」

洛德捂着眼睛,懂了:

「所以这些挤着要上天国的家伙就直接导致还活着的家伙的饮水里到处是细菌对吗。」

「细菌又是啥?……总之是教会出面宣布水里有魔鬼的,毕竟时间久了之后瘟疫越传越广。所以那些地方的家伙平时喝的啤酒多过水,尤其是教会那些遍地都是的修道院,靠酿酒一直在大发横财呢。」

酒精确实可以杀灭大部分细菌,不过这样可不会是长久之计。

「不过雷诺斯附近的水就没那么严重了——」

索莱妮认为这锅乱炖已经可以吃了,便拿出随行包裹里的木碗,盛上满满一碗递给洛德:

「伯爵大人,请用餐~」

盯着碗里这堆不可名状的糊状物——由煮成稀粥的黑面包做基底,黏合着褐色的马肉糜、褪去青绿色的各种野菜、依然顽强地维持着形态的肉干——起初从视觉上无法接受,但飘出的香气却引得他本能地抓起了木勺。

坦率地说,入口后的味道居然还算不错。尤其是在夜风逐渐吹起,周围开始渐渐变冷的时候——就着一天的劳累,大部分食物都会变得格外可口。这顿久违可以称得上是一餐的乱炖,让他也不顾形象地狼吞虎咽起来。

在缓解了初步的饥饿感之后,他长出一口气,望着星空拉紧了自己的罩袍。

这个时代的夜晚比起未来要冷多了。

「洛德维克。」

洛德忽然叫起自己的名字。

「为什么皇帝要赐给我这样一个名字?」

索莱妮咽下第二碗乱炖的最后一口,对着洛德眨眨眼:

「什么嘛,这个名字不是你自己的呀。」

「我根本就忘记了我原来的名字……」

索莱妮又盛了一碗,但锅里的物质看起来却没有减少的迹象:

「洛德维克,这个名字在帝国内可是相当出名了。」

「怎么说?」

「这是先代皇帝的名字,也就是当今皇帝弗洛里斯的哥哥,洛德维克三世。」

说到这里,索莱妮把碗搁在双膝上,同样望向星空。

这是今夜第一次看到她放下碗。

「我以前曾经跟前代伊德沃尔伯爵在比武大会上见过他一面,那时候的弗洛里斯整天黏着他,没有这位皇兄就会哭闹的样子呢,谁都哄不好。毕竟他们的家族只剩他们两个人了,八年前的一次征龙战害死了他们的父亲,龙的报复又杀死了他们的母亲……」

「到最后洛德维克三世也被刺杀了,教会把这栽赃给异人。从那之后弗洛里斯就是孤身一人了,真是很难想象之前那个没有兄长都不敢出门的孩子,会成为皇帝呀……被当成皮球在贵族之间踢来踢去,太可怜了。」

她很快就结束了感慨,又把碗端起来,用食物堵住了自己的嘴。

「洛德,叫我的名字。」

想起这句话的洛德,脑海中在某个瞬间掠过幼帝站在地图墙下那孤单且渺小的背影,周围尽是黑暗。

那孩子是在那个瞬间想在他的身上找到兄长那早就逝去的温暖。过去的洛德维克三世,也许就是那样叫他的吧。

虽然在那个屠龙的下午洛德并没有想太多,但对于幼帝短短的12年记忆来说,能以生命保护他的人都会被他深深记在脑海里,最后化为同一个形象吧。

「洛德维克三世,是啊,皇帝陛下……真是个好人啊。」

一个粗糙的声音从一旁传来,是驿站的店主。他坐到两人旁边,手里拿着一个大号的木杯,加入了话题:

「他在位的时候帝国太平多了,没有人比他更懂得统治。贵族们不敢随意互相打仗,连麦吉德也签订了和约。异人也不至于被撵得到处跑……那时候来光顾我这里的旅人,比现在起码多三倍。」

「大叔,你也相信先帝是被异人刺杀的吗?」

洛德虽然对店主发问了,眼睛却一直盯着索莱妮。

「那简直是胡说八道。」

店主灌下一口啤酒,说道:

「先帝在的时候异人最起码不会被赶出家门,不会只能做乞丐,也不会被随意虐杀。再看看现在?如果我是异人,我就不会去刺杀先帝。要我说,那个被叫做龙之祸的人真是造孽。自己倒是荣华富贵名利双收了,但是没了龙之后,你看河川邦联那边变成啥样了?异人被像兔子一样追着杀呢!光这几天,邦联那边有些贵族已经穿上异人尾巴做的皮草了!」

洛德不知不觉地低下头望着碗里的一片狼藉,这一切如果是真的,无疑会变成一柄钝刀在他的胸腔里搅动。

只是,他注意到索莱妮的头垂得更低,已经不再那么卖力地吃着食物了。

店主似乎觉察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连忙把酒杯放了下来:

「啊呀真是抱歉,喝多了之后不知不觉就把知道的都说出来了。如果让两位不愉快了的话,作为歉意,马匹的草料就免费吧!真是不好意思……」

店主识相地离开了围炉钻回到屋里。洛德赶忙放下碗,来到索莱妮身边——她低垂着头,窄窄的肩膀在凉风里也同样低垂着,只有发丝随风胡乱地飘动。洛德在她身边半跪下来,抖开长袍,围搂住她的肩膀。

面对凑近的洛德,她把脸扭向另一边。无论现在她是怎样的表情,都肯定不想被洛德看到。

「我……我不是在怪你。」

似乎强忍着什么而费尽全力说出来的语句,带有相当明显的悲伤腔调。

她不是个会随意掉泪的人,这是她到现在为止表现出的最大的自律。尽管每次开口都有可能导致自己无法控制泪水,但她还是不想让她的伯爵太过自责。

河川邦联正在展开对异人的大屠杀,而且已经不是一两天了——让她难受的,是这个事实。她一直以为再糟不过是像萨利西亚城门口那些人一样,被集中起来看管罢了。

事实上,异人正在被当做动物猎杀。

知晓这一点,又知晓自己的无力。而身边的这个人,即便身为此事的诱因,却是不可以去责备的。

不光因为有誓在先,还因为她真的相信着这个人。但现在他也无力改变这一切,而且他也在自责着……自己对此的一切表现都有可能让这个人更难受,当这些考量都反馈到她的身上时,她的心中必然像被压上了千斤重石吧。

「来,啊~」

正紧闭着眼睛试图阻止泪水的索莱妮,感到自己唇间闯进了什么异物。她微睁双眼,发现一柄满载着食物的木勺正试图突破自己牙齿的封锁,而木勺的另一边,是洛德的手。

她再次闭上双眼,慢慢启齿,在黑暗中逐渐接纳这一勺温暖。

盐与肉的味道在口中扩散开来,瞬间将那种心情冲淡了许多。

一勺又一勺的食物一点又一点地击碎那块重石。而她依然闭着眼睛,贪恋这一时的温存——自从她作为异人孤儿长大至今,并没有哪个人温柔对待过他,只是一直在暴力与蔑视中独自摸爬。这种感觉对她来说是如此新奇又令人沉醉,让她一时忘记了骑士应维持的节制。

到最后,她发现自己若是沉醉在这种感觉中将永远不会满足,不管是作为骑士,封臣,还是索莱妮,都应该回来了。

「你,你在做什么呢,老爷……」

微微睁开双眼,不再有泪水即将涌出的感觉了。

「你的老爷正给你喂饭呢,让麾下骑士吃不饱的老爷算哪门子老爷。」

老爷。

稳了。

看着她再度转过脸庞对自己展露出微笑,一直被这个世界戏耍着的洛德头一次感到暖意在心中流淌。

「赶紧吃饱,今晚我们才能找个有屋顶的地方休息啊。」

洛德摘掉那支一直卡在小鹿角上的蒲公英。夜风吹过,千羽纷飞……有的随风飘散在夜色中,有的挂在索莱妮的发丝上,就像繁星洒在了成熟的麦田。

两人向雷诺斯城的方向望去,灯火正在召唤着飞蛾。

只是,洛德忽然感觉到自己的腹中开始翻涌起来……

「你的……老爷……得找个洗手间了……」

还没说完,洛德就把碗放回到索莱妮的膝上,跌跌撞撞又脚步匆忙地地往驿站屋子后面的黑暗中赶去……

只留下在风中抱着碗的索莱妮,对着那片黑暗的角落眨动着凉凉的眼角。

「洗手间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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望着雷诺斯城门两侧标志性的双塔越来越近,洛德感到自己的脑袋麻木不堪,塔顶的星星似乎都在不停地晃动。

在那之后他以为就这样结束了,但走出几步后腹中再次涌起波涛,让他不得不再次遁入屋子后面的黑暗。这样来回七八次之后,且不说还能不能干活儿,上马都是索莱妮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抬上去的。

那一瞬间,原本平整的马鞍却像长了刺一样,将一股灼热的触感自下而上地在洛德的体内贯通。

绝望,熟悉的绝望。

满脸憔悴地望着雷诺斯城头双塔的洛德,腹中虽然终于平静了下来,大脑却在颤抖。

绝对是……绝对是那些马肉有问题……

但是为什么索莱妮一点问题都没有啊!

骑行在前方的索莱妮,甚至还在凉爽的夜风中哼着小曲。

这家伙比马还要单纯。

头昏脑涨的洛德甚至没发现他们已经通过了城门口卫兵的盘查,当雷诺斯灯火辉煌的街道豁然出现在他眼前的时候,才将他的精神多少拉回了现实。

「不愧是帝国的贸易中心……这种时间还那么明亮啊。」

趁着昏沉暂时消去,洛德抓住机会发出赞叹。

「对这种城市来说,每天的每一分钟都意味着金钱呢。」

与洛德之前想象的类似,城内确实是大量的河道与道路并行,每隔一段路就能看到一座漂亮的桥——不同石桥的拱顶都雕刻着不同的纹章,那些是河川邦联所有十三家贵族各自的纹章。为了争夺在雷诺斯邦联议会中更多的支持,他们都争先恐后地为这座城市添置更多更奢华的设施并留下自己的印记。此外,城中更是不乏他们所投资的产业——河川邦联几乎总是处在内乱之中,处于一座强大的中立城镇保护下的产业无疑比他们领地上那些代代面临战乱的农民更加可靠。

凭借着这样的投资与地利,雷诺斯在帝国几百年的历史上变得越来越富有。城邦选帝侯坐镇其中,能在财力上与他一较高下的大概只有教会首席枢机了吧。

轻巧的小船在河道与桥底灵活地穿梭着,以马儿无法匹敌的效率将货物运送到城市各处。所有的河岸几乎都被修整过,铺上了石块堆砌成的岸堤,使得整个城中的河网整齐而美观。

「在这里应该能很容易找到旅店……」

索莱妮策马在河堤上的旱路缓步行进着,蹄铁踏在碎石路上的咔嗒咔嗒声比起在郊野之中要响亮许多。她将罩帽盖在头上以防有人找她的麻烦,但小鹿角依然撑起了两个小丘似的凸起……幸好,现在是夜晚。

逛了没多会儿,他们经过了一座让洛德再次发起惊叹的建筑——

那是一座昂贵的石质公馆式建筑,但规模要大很多。除了山墙之外,几乎每块构成这座建筑的砖块都被雕刻上了在这个帝国代表至尊的银百合纹样。打理整齐的树篱围墙之内是一片干净的广场与许多罕见的大理石雕饰。除此之外,它的每一扇窗户都用上了在萨利西亚皇宫才能得以一见的玻璃窗板,而内部那温暖的金色烛火更是阔绰地泄出来,映照在附近的河面上。

而当走到正门附近的时候,看到广场中央矗立着地那尊高大的雕像,洛德一下子拉紧了缰绳。

那尊雕像由青铜制成——也很昂贵,但这不是让他勒马的理由。

雕像刻画的是一个高瘦的女人,她穿着在帝国内常见的长袍,长发随风飘起,同时高举右臂对着天空——而那只被高举起的手里,是一块规规正正的石板。

那是……洛德揉了揉眼睛,让颤抖的大脑平静下来。定睛一看,那石板中央镶嵌着一块巨大的方形白色石英板,似乎还以某种工艺灌入了玻璃——这让它能在晴朗的夜晚反射出极其夺目的月光,只是整体来看的话,那简直像是……

开着机的平板电脑。

索莱妮回马来到洛德身边,顺着洛德的目光望去,一眼就认了出来:

「啊~雷诺斯大学,号称整个帝国最睿智的地方。」

提到这个,索莱妮的语气透着一丝向往:

「只有贵族的子女才能在这里跟那些贤人学习像是哲学,修辞学,希尔多语,贸易学之类的东西……」

「贵族怎样都好……我想知道那个家伙是谁……」

洛德指了指那尊青铜雕像,雕像手里的石板依然熠熠生辉。

「那是大贤者索菲亚,在帝国内也是很出名的人物呀。像老爷一样,也是降世者呢,只不过是快二百年前的人了。她手中的那个叫做智慧之苹果……明明看起来是块石板,为什么叫苹果呢……」

果然是这样!完全没猜错啊!

「那,那么她人在哪儿!?那个苹果呢!?」

索莱妮被洛德突如其来的热情吓了一跳,用引起不适的眼神看了他一会儿,才回答道:

「那是二百年前的人耶我的老爷……」

二百年前……也就是说来到这个世界的降临者着陆时间是随机的吗……

「那,那么,那个苹果……」

不对,二百年了什么样的苹果也该没电了……

想到这里,洛德感到腹中再次隐隐作痛,脑袋也失去了方向感一秒——差点让他跌下马来——完蛋,最近的厕所在……

「你,你们要做……!!」

突然,前方拐角的巷子里传来打斗的声音。

「臭异人,你敢咬我!」

听到这里,洛德几乎与索莱妮同步翻身下马,只不过洛德腿一软跌在了石子路上,咯得他直呲牙。他努力支撑起自己的身体,扶着墙壁去赶上索莱妮的脚步。

她左手扶着腰间的鞘口,大步地跨进了前方的那个拐角——里面是一条黑漆漆的巷子。但周围的杂光让随后赶来的洛德也能看清楚——两个身披深蓝长袍的人正把一条麻袋套上一个矮小的身影,并着手用绳索将袋口捆扎起来。

「伊德沃尔伯爵近卫骑士索莱妮在此,我命令你们马上停下!」

索莱妮振声喊道,同时将剑拔出,真刃朝前,稳步地向前逼近。扛着一个人的时候是没法全力奔跑的,只要人质还在挣扎,扛人的家伙就很容易失去平衡跌倒——对面两人似乎也知道这一点,于是他们并没有逃跑的打算,而是一声不响地从腰间拔出武器作出控制距离的姿态。

「是老手,别太靠近。」

索莱妮紧盯着两人,轻声对洛德嘱咐道。

洛德也深知自己现在发虚的身体和基本等于没有的格斗技巧并不足以帮上索莱妮,更何况,自己连把剑也没有——就算有也不会用——他明智地与索莱妮保持距离,紧贴着墙壁。

巷道很窄,并排只能容一个半人的宽度。这对索莱妮而言十分有利——她依然在稳步接近,剑锋保持在最前将危险范围拉到最长。此时,一片云飘过夜空,一时遮住了月亮的光芒,彻底的黑暗短暂地降临了小巷——

「嘿呀!!」

一声大呼从对方的方向传来,洛德听到了两阵短促的脚步声,没有兵刃相撞的声音,也没有惨叫声,只有软甲与布袍擦过的声音与一声闷哼……随后,有什么很沉重的金属物在地面上滑擦的声音响起,并在他的脚边停下了。随即巷里再次陷入静寂。

当月光再次普照,洛德能看到自己脚前的是那两人其中一个手里曾拿着的页锤。顺着它滑来的方向,洛德看到页锤的主人已经瘫倒在索莱妮身后,双手紧捂喉头,鲜血从指缝之间渗出,双腿不断挣扎踢蹬着墙壁——显然已经失去了战斗力。

而索莱妮依然维持剑锋向前的姿态警戒着剩下的那个对手,甚至没有回头看一眼。

「趁黑突袭这种招数对异人难道会有用吗?」

索莱妮低声叹道,语气是那么的冰冷,而她眼神的焦点也一直没有离开第二名对手的剑尖儿和脚步——哪怕在最彻底的黑暗中,她异人的双眸也能将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

她的姿态,稳健依旧。

这丫头原来这么厉害的吗?

骑士还真不是谁都能当的啊……

洛德试图去捡起脚边的页锤以备不时之需,却发现这东西比他想象的还要不灵便。

那个倒在地上的家伙能放心的把这个当做随身武器,必然也有一手吧。只是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认知错误却断送了他的性命。

索莱妮突然踏前一步,将剑刃迅速举上顶位却没有落下。对方的身体虽然打了一个激灵,却只是马上抬起护手,没有过大的动作——及时维持住了自己的防御面。

「欸~这个有点意思。」

这是不算复杂的一步假动作,如果对方打算习惯性地在头顶抡一个交击去偏挡开来自索莱妮顶位的劈砍,墙壁会卡住他的剑刃,而他的整个躯干都会暴露在无防御的状态。

刚刚破解了索莱妮一次假动作的对手顺剑锋的位置跟上一刺,索莱妮迅速侧身并抬起剑身向另一侧偏开敌剑,未拘守势反而直接往前顶去——对方的剑刃由是顺着索莱妮的剑刃滑到了护手的位置而被卡住,直接导致他的胸膛暴露在索莱妮的剑锋前——借着这个空档,索莱妮跟上一步,果断将剑锋送进了他的锁骨下方。

而身后的那个家伙,早就凉了。

这就是战斗——试探充分,在出手的瞬间决出胜负——这并不是什么受追捧的境界,而是冷兵器格斗的常态。

看呆了的洛德,发现自己过去在任何媒体中看到的剑斗,比起这血淋淋的现实来说,几与猴戏无异。

利用武器身上具备的一切设计,以最简单迅速的动作去见招拆招才是在决定生死的战斗中唯一应该存在的铁律。

两个试图用武器对抗伊德沃尔伯爵的不法之徒已经倒下了——如果被发现的话,用这个说法就足以解决大部分麻烦——而那个依然在地上蠕动的大麻袋,让洛德从对索莱妮剑斗时的英姿中回到了现实。

索莱妮正在确认两个敌人是否确实断了气,而洛德则马上去解开麻袋的封口,一对毛茸茸的栗色耳朵尖儿冒了出来。

紧接着是两只细嫩的手扒住袋子的边缘,渐渐地则是被折腾得乱乱的刘海,那对湛蓝色眼睛也随后冒了出来。

「你安全了。」

洛德忙着把麻袋褪去,直到露出袋中少年的双肩——虽然就像幼帝一样也是窄窄的肩膀,但那上面覆盖着高等丝料编织成的披肩,货真价实的金线钩边也昭告了这个异人正太的身份不同寻常。

「您……您是谁?」

少年发问了,洛德又感到一瞬间的晕眩……但他觉得自己还能支撑一会儿。

「伊德沃尔伯爵洛德维克,那是我的骑士索莱妮。是她救了你……到底发生什么了?」

少年好不容易爬出了麻袋,之后又在身上到处摸索着什么……最后不得不又钻回麻袋,终于找到了他在找的东西——他在那块完好的单片眼镜上吹口气,擦了擦,然后戴在右眼,终于看清了自己面前的人。

「洛德维克阁下,真是感激不尽!在下名叫安托万……是雷诺斯大学的学生,刚刚准备回家的时候被那两个人拖进巷子里……」

说到这里,他看了一眼那两个倒在地上的人和不断扩张的血泊,一时面色铁青,竟忘记了话应该怎么说。

「安托万阁下,如你所见我家大人身体有所不适,之后回家的路应该也没有危险了,您能自己回家去吗?」

索莱妮发觉洛德不知不觉之间已经靠着墙壁闭上了眼睛——然后没坚持几秒就倒在了索莱妮的身上。

「没,没问题……不对,洛德维克阁下真的没问题吗?」

「好像有点问题……」

索莱妮支撑着洛德的身体,发现这家伙真的超级重——

「无论如何,请务必跟我来寒舍一趟吧!」

安托万从披肩里翻出自己家族的纹章——雷诺斯城的金色双塔标志在蓝底上熠熠生辉。

「就当做是报答。」

————————————————————

有那么几个小时,洛德梦见自己真的变成了座头鲸在大海里遨游。

在大海中,他看到了很多生物,比如凉拌水母,金枪鱼刺身,烤牡蛎,会画画的猩猩……

有一头失恋的乌龟在他面前一闪而过,啊……这样的速度,也许真的比兔子还要快。

他感到身上有些地方隐隐作痛,但座头鲸没法回头,他只看到大海中的一片黑暗。

啊……是啊,上帝告诉过我,我下辈子是座头鲸。

之前可真是做了个不错的梦,贵族,骑士什么的……

我之后的人生……必然是关于座头鲸的故事吧。

想到这里,他对着前方的那群刺身张开大口——没有什么比索莱妮乱炖更糟了,前面的鱼看起来就很美味——大量的水涌入喉咙,却让他猛烈咳嗽起来。

再次颤抖起来的大脑赶走了大海,金枪鱼刺身和会画画的猩猩。一线光明撕裂了眼前的黑暗,现实的景象与气味涌入了他的感官。

然而他眼前的第一个东西却是个长着鸟嘴的黑衣怪物,这让他一个激灵坐起来,脑袋撞在床篷的柱子上……这让他彻底清醒了。

「这位阁下已经没有大碍了,接下来只要休息即可。」

鸟嘴怪物发出人言的闷声,放下手里的水杯,随后收拾了一下旁边桌案上的各种道具:小刀、药草捆、棉布卷、几条气味感人的软管、一只干瘪的蟾蜍、各个颜色的陶瓶——洛德还看到了一把斧头和锯条——等他把所有的东西收拾利索,便戴上一顶巨大的宽边帽离开了这间屋子。

随后,洛德忽然感到有什么重物一下子压到了自己腿上。他向下望去,只见坐在床右边的索莱妮终于一脑袋趴在他的腿上,呼呼大睡起来,那黑到发紫的眼圈相当的明显。

洛德环视整个房间——虽然不比皇帝的寝宫,但也已经足够豪华了,起码四下都很干净。天鹅绒窗帘低垂着,篷床对面的壁炉里燃烧着温暖的色调。而床边的案几上,蜂蜡烛照亮了索莱妮的侧脸

病倒了啊……这丫头到底守了多久才困成这样。

洛德轻轻地理顺索莱妮的头发,虽然很想下床走动,但他还是尽量让自己的双腿保持安静吧。

「啊,阁下,您可好让我担心呀。」

房门被轻轻打开,端着烛台的安托万看到洛德已经醒来,悄悄地发出问候。

「是……安托万,对吧?」

「病成那样还要帮助在下,真是无以为报。只能让您在寒舍好好休息几天了,请不要拘束。」

安托万在背后把门轻轻关上,走到原来鸟嘴怪人的位置,用手中的烛台多点燃了几支蜡烛,室内开始变得不那么昏暗。

「那是应该做的,不过这都是索莱妮的功劳。我只是在给安托万阁下添麻烦而……」

还没说完,安托万暖暖的指尖就按住了洛德的上唇,直到洛德确定收声,他才将手指向下划过整个唇际,收了回去。

痒痒的。

「请千万别那么说。」

暖光下安托万的侧颜让洛德想起了幼帝——虽然年纪看上去差不多,但幼帝身边总是灰暗的,就像在寝宫里那样。安托万则不同,那件宽松的白衬衣周围都被蜂蜡烛映照得暖暖的,胸前的衣带并没有系得很牢,白玉般的锁骨也在烛光的映照散发出让人安心的温润。

他在洛德床边坐下,那条比幼帝长些的犬类一样的尾巴不由自主地在毯子上轻拍着……配合那种随意的衣着,让洛德得到了十分的安全感。

「之前那个鸟嘴怪人是谁?」

听到洛德的发问,安托万轻抚下巴想了想,宽松的袖口滑下露出了白细的手腕。

「啊,您是说医生啊。」

那,那是医生……

「那是雷诺斯城最好的医生了。」

那一瞬间,洛德回忆起了那医生提箱里的斧头和锯子……他赶忙扯起毯子的一边,确认自己身上的零件都还完好,这才松了口气。

「那个鸟嘴只是医生的面具而已,据说里面有药草可以阻挡病人的疾病传到自己身上。」

安托万回忆着那位医生为洛德治疗的过程,在这个叙述的过程里洛德无数次被惊出一身冷汗,也不少次惊讶于自己竟然能活到醒来……总结一下的话,就大概是:

先被放血。

好像没什么效果,继续放血。

如果不是索莱妮想起洛德拉肚子的事,还会被放第三次血。

被灌肠。

被灌药,其中包括一种不可名状之爬行类动物汁液。

宫廷教士建议在头顶切出钟状伤口灌圣水,被索莱妮阻止。

若是依然无醒来之迹象,医生将截掉洛德一条腿,以保证「分散身体各处的灵魂力量能更有效地集中在现有部位」。

然后他终于及时的醒来了。

「神医,神医……」

洛德擦着脑门上的汗,违心地赞扬着。

「那么,在下就不打扰洛德维克阁下休息了。午餐时间会有仆人来请您的,家父很想再见一次传说中龙之祸呢。」

「再见一次?我有在什么地方见过令尊吗?」

「在帝都哦。」

安托万站起身来,端起那柄小烛台:

「那时候家父出席了您的册封礼,他是雷诺斯与河川总督——那时候有很多贵族,您大概很难记得住吧。另一个头衔也许更好记些:城邦选帝侯——那么,午餐时间见。」

说完,安托万就离开了房间。只留下洛德对着这个头衔的余音再次陷入惊诧。

选帝侯,帝国内最有权势的四位贵族,拥有皇室主支绝嗣时从这四大家族中选出下一任皇室的特权。没想到自己竟然撞到这种地方来了……

不过,这样也就意味着在雷诺斯城里没有比这更安全的地方了。

他松了口气,轻轻托起索莱妮的脑袋,将腿抽走再垫上一个枕头。他尝试着下床走动——比他想象得恢复的好一点,虽然知道自己被放了不少血,但得益于自己体格尚健,腿依然有些软但是能够站得住。

他扶着床篷柱做了些简单的动作试图复健,直到自己恢复了些许力气。他转到篷床的另一边,费劲地将睡得正香的索莱妮抱到床上去,然后托起她曲线优雅又饱满的小腿腹,将那对靴子脱掉——靴子四周的磨痕,无一不体现着她的疲惫。

这一路来,真是辛苦你了。

将毯子盖在她身上后,洛德在室内转了两圈,来到离床最远的一处窗帘前。他稍稍拨开厚重的天鹅绒窗帘,外面的明亮的光线几乎让他暂时失明——直到他适应了阳光,才发现外面正处于生机勃勃的早晨。鸽群在雷诺斯成群的蓝色屋顶之上盘旋,纵横交错的河道与工坊烟囱里升起的青烟编织出一副繁荣的图景。

折腾了整整一个晚上啊……

不过这里也不能呆太久,伊德沃尔在没有伯爵的情况下,也许每天麻烦事都在增加。现在也只是赶了一半不到的路而已。

等索莱妮休息好,吃顿饭就上路吧。

「再一口……就一口……」

含糊的梦话从篷床那边传来。

还在想着自家老爷给她喂饭呢……这丫头……

「真是个……单纯的家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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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午时分,仆人果然准时敲响了门。

虽然叫醒索莱妮费了些周折,但总算用一顿大餐的由头让她回到了清醒的世界。两人开始换上手头唯一算得上体面的衣物。洛德将纹章再次佩戴在上衣胸前,然后披上那条闪烁着银色镶边的黑色斗篷——

虽然依然带着寒碜的气息,但两人总算是在仆人的引路下准备前去赴宴。

对方是城邦选帝侯,多少还是要认真一点的。偷望索莱妮的时候,洛德发现她正努力让自己不显得那么像刚睡醒,不断地眨着眼睛。

一刻钟后。

已经坐在大桌前的洛德有些无聊——选帝侯还没到。他百无聊赖地四处望着,周围倒是让他相当赏心悦目的绝景。这是一间被建在城堡中庭里的餐厅,只是屋顶被大片的玻璃所替代,明亮的天光可以直接映到屋内。而且花园也被一种非常巧妙的方式整合进了餐厅里,在餐桌四周,都是正在盛开、从不重样的异域花朵,一直延伸到阳光充足的温室中。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萦绕在墙壁上那些价钱不菲的画作之间,让这间餐厅在奢华之余透着让人放松的气氛。

站在洛德椅子侧后的索莱妮正双手背在背后,就像传统的近卫骑士一样——但她找了个机会踢了洛德的凳子一下——别到处乱瞧,要被当成土包子了。那些站在两边的仆人虽然出于礼仪必须呆若木鸡地望着前方,但也会偶尔瞧这边一眼——毫不费力就能看到这个眼睛不停到处转悠的伯爵。

「雷诺斯与河川总督,城邦选帝侯——吉兹莫·冯·雷诺西亚大公!」

听到主厅的白门外传来的报呼,早已等候在门旁的两名侍从将门拉开。洛德赶忙站起来,却把椅子顶得发出一声尖叫。

「雷霆骑士,龙之祸,终结传说之人——伊德沃尔伯爵洛德维克大人!」

没等侍从报上宾客的名号,吉兹莫大公就自己喊了起来。他大步地走了进来,身穿十分正式的礼服。安托万也换上一件小小的白色礼服跟在自己的父亲后面,对洛德展露微笑。

「能跟这样的英雄一起用餐实在是我的荣幸,快请坐!」

吉兹莫大公风风火火地来到自己的座前抖开披风,坐下,表现得十分随意,似乎想要靠自己的行动让洛德也随意起来。

洛德会意地正要坐下,却被突然自己向前动起来的椅子推到了膝盖窝而一屁股坐了下来。身后那个帮洛德推椅子的仆人一时不知所措。

吉兹莫装作没有看到,摆了摆手表示可以上菜。

「大公阁下……可否能允许我的骑士也坐下?」

吉兹莫望了索莱妮一眼,无疑第一眼是被那对小鹿角给吸引了。他犹豫了一下——女性骑士非常少见,而且女性也不被允许参加男人的宴会,这是雷诺斯的风俗。

「昨晚是我的骑士——索莱妮挺身战斗救下了安托万阁下,她比我更有资格坐在这里。」

「当然,这位勇敢的女士也是我的客人。」

吉兹莫向一旁的仆人使了个眼色,仆人们又搬来了一把椅子。看着索莱妮与仆人配合熟练地就坐、铺开餐巾的一连串动作,洛德觉得自己很有必要抽时间特训一下。

安托万对着房间的一个角落做了个小小的手势,只见那里层层排列的花圃之间藏着几名乐手,看到安托万的手势后,鲁特琴、提琴与横笛开始编织出轻巧的旋律。

紧接着,另一道门被打开了,几名身穿织着城邦选帝侯纹章的外袍的仆人端着盖起来的大托盘,排成整齐的两列踏着一致的步子鱼贯而入。司膳总管先将面包——白色的,柔软的,里面没有森林的那种——与黄油依次上齐,然后是葡萄酒。这一流程结束之后,排成两列的仆人们先来到吉兹莫大公身前,排头的两名侍从打开盘罩展示出其中的菜式——选帝侯只是扬一扬下巴,选中的一道菜被摆在桌上,而未被选中的那道菜则被仆人端回了厨房。

洛德哪见过这阵仗,当仆人们来到他身边展示菜式的时候,他有些紧张——面前的是一份烤鸽子与被切成片摆盘的某种烤熏鱼。他学着吉兹莫大公的样子对着烤鱼片努了努下巴,仆人却完全没有理解这一举动的含义。

洛德假咳了一下,迅速地指了指那盘鱼片,仆人才放了下来——然后把另一盘烤鸽子放在了索莱妮的身前。虽然依然没有指定菜式的权利,但索莱妮对面前的烤鸽子却是一点意见都没有——她藏在桌子下面的手已经在不安分地乱动了。

第二排则是一种蔬菜泥制成的酸味布丁和一盘诱人的龙虾——洛德悄悄向索莱妮的方向挤眉弄眼,终于被索莱妮发现了。洛德朝自己面前的两道菜又努了努下巴,索莱妮搞明白他的意思之后,藏在桌下的手指了指右边——

「这个。」

洛德向仆人指了指左边的那道蔬菜布丁,它被留了下来,而龙虾则被如愿以偿地上到了索莱妮那里。

安托万与他的选帝侯老爹就这样看着两人一直表演到最后第七排菜上完,直到每人面前都积了一大堆美食才算完。

「让我们开始吧,这一杯是为了屠龙的英雄!」

吉兹莫举起酒杯,洛德也同样举起酒杯,在脑子里搜罗着恰当的回应——

「为了雷诺斯。」

虽然照例应该回敬主人的头衔,但吉兹莫听到雷诺斯还是挺自得的。

然而,之后的用餐却一直不怎么痛快。虽然吉兹莫与安托万父子对贵族的进餐方式已经稔熟于胸,洛德却不得不一直学着索莱妮的姿态——这些让吉兹莫看在眼里,他索性把刀叉往盘里一放,遣散了除了酒侍之外所有的侍从,然后把自己那件昂贵的礼服外套脱下来,随意地丢在地上,开始一定程度上地不顾吃相:

「洛德维克阁下,就让我们随自己喜欢吃吧。我可不想在我儿子面前表现得像个不近人情的死板的家伙,毕竟我也是行伍出身啊。」

「哦!」

安托万举起自己专用的小酒杯,叫了一声。气氛一下子就被缓和了下来,洛德终于能吃自己想吃的东西了,而一直作为洛德矜持参照的索莱妮,则在下一秒直接扑向了烤鸽子。

终于……吃到一顿像样的饭了……

酒肉穿喉过的洛德都快哭出来了。等到四个人都初步地填了一下肚子,吉兹莫惬意地向椅背里靠了下去。

「洛德维克阁下,您觉得我的花园怎么样?」

「非常令人惊叹……与餐厅连在一起变成温室,真是绝妙的安排。」

吉兹莫听后非常开心,让仆人再次斟上一轮酒:

「这是内人设计的,她可是全天下最棒的女人……只是这家伙出生的当天,她流了很多血去世了。他对于母亲的印象,大概就是这座温室了吧。」

吉兹莫揉了揉儿子安托万的头发,完全不在意那对竖起的异人耳朵。

「当时我在外面打仗……有时候男人就是要面对这种事情,不是吗?」

「我很遗憾……大人。」

「所以就算安托万是作为异人出生,我也要让他继承我成为最富有的选帝侯。如果有机会的话,甚至成为皇帝——他也是内人留给我的最后的宝物了,是吧?」

听到父亲这样说,安托万羞涩地用酒杯挡住自己的脸。惹得吉兹莫笑了起来,但他很快换了一种语气,接着说道:

「不过,河川邦联那边却一直在盯着我的位子……昨天那两个绑架犯,应该就是不知哪家贵族派来的吧。混账东西们,终于开始下脏手了。」

他抓酒杯,但迟迟没有下口:

「安托万是异人这件事所有人都知道……城市议会也反对安托万的继承权。不过,去他们的!」

他终于吞下一口葡萄酒,敞开了大声说道:

「只要我还活着,就没人能打我的儿子的主意。哪怕血洗了议会和整个河川邦联,安托万都得是下一个城邦选帝侯!」

「父亲!」

安托万轻声抗议着父亲的失言,显然这种宣言在外人面前似乎也不是第一次了。

洛德没有过多插嘴,而是将话题转移开了——

「阁下,大贤者索菲亚的事情您了解多少?」

就是那尊在雷诺斯大学前,手持石质平板电脑的青铜雕像。

「索菲亚先哲可是雷诺斯的骄傲,跟洛德维克阁下一样,都是降世者。」

吉兹莫放下酒杯,换了副认真的神态——他对这件事似乎很有了解:

「她当时在帝国境内传播一些让人难以理解的知识,但皇帝赏识她,就跟当时的雷诺斯总督一起出钱创立了那所大学——阁下应该也看到了,那可是雷诺斯城里的明珠。」

洛德点点头,非常赞同这个比喻。

「这所大学被交给索菲亚先哲传播那些知识,但是帝国在那之后陷入了内战。教会的鸣钟军围困了雷诺斯三年,当时的总督只能选择投降。而教会的条件是,处决索菲亚——以异端罪的名义,连带当时的四十名学生。总督别无选择,只能照做。连智慧苹果也在教会的监督下砸得粉碎……这件事……是雷诺斯城永远的耻辱。所以我们立了那尊铜像,希望能减轻心中的罪责吧。」

「只是,索菲亚先哲教授的那些知识都已经随着她和四十烈士的死而永远失传了……现在在那里能学到的,都只是从帝国各处尽力搜集来的肤浅知识罢了——你看,哲学和修辞学有什么鸟用?当年先哲的知识可是改变了帝国的面貌,现在那里的学生却只会吟诗作对了……」

「父亲!别这么说……我不是在学贸易学与经世学嘛……」

安托万再次抗议道。

「对!只有我的安托万明智的选择了最有用的知识。」

「但是,其它的学科也是非常重要……」

看着父子拌嘴的情形,洛德不禁停下了手里的刀叉。

「哎呀,真是出丑了。洛德维克大人请不要在意,继续享用吧。」

「不,我只是在想……阁下父子之间的感情,即使是在我的那个世界也罕有如此啊……」

「那可真是能让我骄傲到死了。」

吉兹莫径自高兴了一会儿之后用餐巾擦了擦嘴唇,换了一种请求的语气:

「如果不是洛德维克阁下和这位骑士小姐救了犬子,现在我也许已经把整个雷诺斯都掀翻了。两位可能觉得这没什么,但对我来说这份恩情难以估量。所以,请务必收下我的谢礼——我的收藏,不管是艺术品还是武器,请随便挑选。」

「既然吉兹莫大公如此慷慨,那我就不推脱了——实际上,在这间餐厅里一直有一样东西让我非常感兴趣。」

洛德也放下了刀叉,擦净双唇之后向温室的一角指去——

那些东西,自打他进门就已经引起他的注意了。

在那里的一处苗圃里生长着一些小小的白花,看起来就像是白纸折成的五角星一般,而其中金色的花蕊则非常惹眼。除此之外,并没有特别之处。而与它同圃生长着的还有一种六瓣百合般的小花,同样也是白色的。

「喔!洛德维克阁下真是好眼光啊!」

吉兹莫站了起来,绕过桌子走到苗圃边,抚摸着这些比起周围的奇异花朵来非常不起眼的小花。

「确实,这两种花并非是帝国的物产。而是来自比幽灵海更西、更远方的一片陌生大地。」

安托万接上了话茬:

「五十年前,上一任鸣钟教会首席枢机派遣探险家乘船去探索比幽灵海更远的西边,因为在教典里,命运之神的国度就在幽灵海最深远的地方。几年之后探险家们回来了,说远方有一片土地,并且带回了这两种花。」

「然后首席枢机陛下为了证明这些花是来自神国的植物,亲自试吃果实。结果那种六瓣百合的果子——他吃了以后一整天说不出话来,第二天蹲在厕所里出不来,当时书记官记录他的话,是像被长矛刺中了屁股一样。」

听到这里,吉兹莫偷笑起来。

「枢机陛下恢复之后不愿意服输,就想要尝试那种五角星一样白花的果实。他吃了那些小绿果子之后,第二天就死了。」

「所以现任首席枢机弗拉维奥陛下宣布远方的那片大陆是充斥着魔鬼和毒草的炼狱,那些探险家都被教会抓了起来。从此以后任何船只都被禁止前往幽灵海的深处了。而这些花是家父花大价钱从教会手里买来的,是仅剩的几株了。」

吉兹莫抚摸着那些白花,有些不舍地说道:

「虽然只是些看起来很朴素的花朵,但那毕竟代表着一个新的世界啊……不过一言既出,如果洛德维克阁下赏脸的话,就请带走吧!」

洛德听到这话,宽心地笑了:

「那么在下就不客气了。」

————————————————————

午宴结束之后,洛德与索莱妮即将离开雷诺斯。虽然吉兹莫大公多般挽留,但也没能让洛德多留宿几天。

选帝侯父子送两人到最近的河网乘船处之后,目送着两人消失在河道的拐角处,不知下次相见是何时。

洛德与索莱妮乘坐的这条小型渡船底舱有供停留马匹的厩舍,这让整条船都显得有些拥挤,但至少洛德觉得还蛮惬意的。乘船穿行在雷诺斯的街巷之间,让他有种奇妙的感觉。

只是索莱妮有些闷闷不乐。

「为什么不要些更好的东西呢?」

面对索莱妮的发问,洛德只是笑笑。从那条口袋里将移栽到花盆里的一种花朵一一除了那种会让人感到屁股被矛刺的植物,因为洛德直接要到了它干瘪的果实——拿出放在船板上。然后直接将其连根刨出,只见它不同于一般的花,硕大如卵石般的根茎出现在花朵与茎叶的下方。

洛德把它拿到河水里清洗掉泥土,并随意地把上面的花朵拔下、扔掉了——

「我的老爷呀,您这是……」

「索莱妮,告诉我伊德沃尔的人们都吃什么?」

索莱妮一愣,话题转得有点快

「大麦,有时候还要吃燕麦……偶尔还有奶酪之类的吧。」

「他们能每餐都吃饱吗?」

「老爷,伊德沃尔可是个很冷的地方呀,在很多年份大家都要饿肚子的。」

洛德在河水里卖力地清洗着那株圆圆的根,回应道:

「一片领地是否强盛取决于基本的人口,而人口取决于粮食是否足够……」

索莱妮听着,歪了歪脑袋,感到有些混乱了:

「您是不是……再回到选帝侯那看一下医生比较好?」

「记住这个东西,保护好它,傻丫头。」

清洗完毕之后,在洛德手上的,是一头金黄色如卵石般的块根。

「在我的世界里它有许多个名字,不过这不重要。」

他将几个这样的块根都依次处理,然后倒掉麻袋里的泥土,将这些块根深藏进去,紧紧地包好——

「这东西将会喂饱伊德沃尔的所有人。」

紧紧扎好的布包被扔给索莱妮,她依然不太明白,但还是紧紧地抱住了。

「我家的老爷真是闹肚子闹到脑袋都坏掉了呀~」

洛德没有回应,微笑着躺在了船板上,闭上双眼开始享受惬意的河风。

这条小船通过了雷诺斯的水闸一路向西,来到了开放的河道上,周边的船只也渐渐多了起来。

前方,便是河川邦联。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