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多年之后,当他再次走出这扇让他惊叹的雕金大门,洛德维克·冯·伊德沃尔将会回想起他把灭火器扔进龙嘴里的那个下午。当时,暮色在每个人的盔甲上燃烧。他不知道自己这么做是不是出于本能,就像他不知道那条龙是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条龙。他只是不想看到人们受伤,无论是来自怪物,还是人本身。在最后一次踏出雕金大门的那天,他是否终于记起了他本来的名字……他不知道,再也不会有人知道了。

————————————————————

他跟着一个侍从打扮的少年走在金色的长廊里,两边的墙壁上,这个帝国历代英雄的故事不断向后退去,一切线条都用黄金与最洁白的大理石勾勒出来。这些都拌上熏香的气味变成一股密不透风的粉腻,直往他喉咙里钻。

走廊里的人们都知道,那些英雄的故事与这个男人的事迹相比无不相形见绌。人们叫他雷霆骑士、终结神话的人、龙之祸……但没人知道他的名字。

他踏着不适应的长靴,扯了扯紧巴巴的领口,尽管这已经是整个帝国最奢华的衣物,而且在皇帝的宫廷里也并不少见。但他的披肩却显得如此与众不同——如暗夜般的黑底勾勒着萤绿色的条纹,即使是全帝国最优秀的裁衣大师也编织不出如此细密的条纹。而在这些条纹之上的,则是银光闪闪的带状装饰。当这些银带经过那些华美的烛台时就会闪烁出耀目的光芒,其光芒之闪耀,就算是帝国最爱面子的骑士也擦不出如此光洁的盔甲。每每如此,王公贵族们的眼睛就都被吸在了这个男人的身上。

「降世者。」他们站在教士身边对那个男人的背影评头论足。这不是第一个降临凡间的降世者,这些不属于这个世界的人曾经多次出现在帝国的历史上,每次都带来巨大的变革,或巨大的灾难。

那闪烁着银光的披肩背后有着四个大大的符文,人们认为这就是他直面龙焰也能毫不退缩的法力所在。全帝国的学者都无法解读这种神秘的文字,只有他本人才知道那符文的含义,也许那是派他来的天国的文字。

「中·国·消·防。」

————————————————————

两天之前,有两个自称上帝的骗子告诉我,我死了。

她们穿着OL标准制服就那么坐在桌子后面,一个紧张兮兮地望着我,另一个漫不经心地抱着手机,藏在黑丝下的双腿毫不优雅地搭在桌子上。

「欢,欢迎死掉……不对!前辈,这时候应该说……」

那个不修边幅的家伙把手机挪开了。

两个人长得一模一样啊!

她翻开一份档案,偶尔瞟一眼我——抱着灭火器,穿着防火外套的身影。虽然在我的记忆中,连同外套、头盔和面罩在内的这身装备已经被爆炸完全破坏了,但现在它们却是毫发无损地穿在我的身上。。

「哇……在一次大火中为救助伤者死于高温爆炸。我们有多少年没看到过这种傻……勇士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她眼睛一转,突然把档案合上,换了一幅谄媚的表情向我探过脑袋:

「勇士~有没有兴趣了解一下我们的危机世界修补项目?」

……这名字听起来很tm有擦屁股的意味啊。

她突然翻越桌子来到我这边,眉目之间带着让人不安的热情……我不由得把灭火器抱得紧了些。

「听我说哦~这可是我们天堂最近最有前途的项目。只有为别人而死的傻……勇士才能被入选到这个项目里呢,而且加入项目的勇士能免费得到一项特殊能力!而且而且,我们会为各自口味癖好不同的勇士分配不同文明形态的世界。你看,我们早就发现你总是喜欢看一些史书,还发现你最爱的《哈士奇与十三香》被你翻了十多遍,这种执着可不多见呢。所以我们为你找到了一个……」

喂,你们做神仙的……

她不知从哪里拽过一颗地球仪,上面的图案却完全不是我认识的那个地球。

「这可是那种你最喜欢的剑与……好像没有魔法,总之是那种世界哦,超硬核的。但是大概一百年前因为后面那个傻瓜手滑导致别的世界的龙和诅咒跑到了这个世界来,所以现在正面临大危机。正适合你这样的勇士呢!」

且不说龙怎么样,当硬核二字钻进我的耳朵,面前那颗陌生的星球就让我感到一股相当不好的预感。

「而且呀~据我所知如果正常轮回的话,你的下一生可是很悲惨呢,如果就这样放你去那个超凶的审判官那里……嘿嘿,我的上司可是绝对公正,没那么好讨价还价哦~」

「什,什么……我的下一生怎么了……」

我抱着一丝侥幸,望了望依然坐在桌子后面的那位。她躲避着我的目光,慌慌张张地打开另一份文件:

「那个,根据您之前的命轮指向结果,您的下一段生命有20%的可能是座头鲸……」

我想象着自己遨游在大海里的感觉……不对,开什么玩笑!

「剩下的80%呢!?」

她扶了扶眼镜,翻过几页,凑近看了又看,最后终于给了我一个确切的答案——

「座头鲸身上的藤壶。」

就这样,勇士在别无选择的情况下降临了这个世界。

上帝9527号终于能在自己的业绩簿上添上新的一笔——20岁,是消防员。只是直到这位勇士和送他来的那团火球消失之后,她才想起来——无论是说好的一个特异能力,还是一个遍地美女的降临地点,都在她兴奋地一脚把勇士踹进他来时的那团火球里时忘得一干二净。

 ————————————————————

彼时,勇士重新被那团火焰包围,他记得自己就是死在了这团煤气阀爆炸导致的火风暴之中。他的防火外套在高温的炙烤下紧贴着他的身体,难忍的热流从他的防护面罩前淌去,加热着他呼出的闷热空气……

直到火焰的浪潮终于褪去,周围的天空豁然开朗——

「神……神啊,看!看那个男人!」

勇士抬头一看,无论是之前那间爆炸的仓库,还是那两个自称上帝的家伙呆的办公室都已不复存在。

当前的自己,正处在一片巨大的战场中央。

披坚执锐的骑士们正在周围惊诧万分地盯着自己,周围横七竖八地躺着无数焦尸……除了那些飘扬在黄昏风中的残破旗帜之外,空气好像凝固了一般……

他的身前是一名落马的骑士。虽说是骑士,但那雕刻华美的盔甲尺寸看起来也过小了。他瘫坐在地上,颤巍巍地将面甲抬起,一幅稚嫩的脸孔被展现出来。

小孩子在这种地方做什么?

如果不是勇士及时出现在他面前,这孩子已经被烧熟了——只是两人现在都被现况震惊到忘记了思考,就这样对视着,直到一股灼热的空气从勇士的后颈喷进,让他浑身一哆嗦……他慢慢朝自己背后转去,一颗巴掌大的獠牙在赫然出现在他的面前:一颗,两颗,一排,两排……在牙齿之上,那喷吐着硫磺酸臭味与灼热空气的水壶大的鼻孔后,是一只爬虫类的巨眼……

大蜥……蜥……

「龙!!」

勇士的惊呼在一瞬间点燃了战场,骑士与士兵重新躁动起来向巨龙发起攻击。惊讶于面前人类没有被自己的火焰烧成焦炭的那条龙也重新开始嘶鸣,用沉重的尾巴将自己侧后的士兵轻易扫飞,振翅向后猛跳数十米,并扬起脖颈,巨口中灼光乍现——

勇士在这一瞬间感到有些腿软,他看了看自己怀里抱着的灭火器……早已过期的干粉灭火器,只是自己挂点之前事发地的应急用品。又望了望周围,那些全副武装的士兵手里最强大的武器只有骑枪,但他们根本来不及接近巨龙就会被干掉。周围还能看到巨型弩炮和投石机被烧成木炭的残骸。

他定了定神,余光望了身后的小骑士一眼。

这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世界,会让小孩子参加到这种最危险的战斗中来?

他想起自己死前力图保护的那个孩子……不知道他是否活下来了?

本能地想到自己的职责,他迅速笃定了心中的战术,正对着巨龙跑起来。巨龙的注意力被周围的骑士们吸引了,利用这些时间尽可能地接近……刚刚它振翅但是没飞起来,说明它已经受了严重的伤。接下来只要……

这个距离,够了!

巨龙注意到了勇士,转而对着这个向龙口奔跑的狂人酝酿起下一波龙焰。当那巨口中再次闪烁起灼热的光芒……

「张嘴!!」

勇士一边吼叫着,一边倾尽全身力气将灭火器砸进了刚出龙口的烈焰中。只听一声震天憾地的巨响,如云般成片的白色烟幕在龙头的位置爆发开来,连带着如暴雨般四溅的血滴从烟幕中泼洒出来,覆盖了整个战场。

周围的人们都被烟幕呛得咳嗽不断,几乎无法睁开眼睛。但在勇士的防护面罩后,他看到了那条已经没有了脑袋的龙失去力气瘫倒在了地上,顷刻间地动山摇。

待烟幕散去之后,他将面罩扯下。清冷的空气连带着浓烈的血腥味灌进他的鼻腔。

这就是异世界空气的味道啊……

望着周围枕藉满地的尸体,没过自己靴底的粘稠血液。他很确定在自己的时代已经看不到这样的光景了。

作为屠龙的英雄,他正要转过身像个英雄那样胳膊都要张开着缓缓走向夕阳。然而就在他转身的一刻,他的双腿突然失去了一切力气,黑暗流入了他的双眼……

他的意识戛然而止。

————————————————————

雷霆骑士,龙之祸,终结神话的人。

于是人们是这样称呼他的。

一位身披黑甲的骑士在龙脊山脉以雷霆万钧之力瞬间杀死了末代龙,从此,这片大陆上再也没有龙存在了。随着这一消息在帝国境内逐渐传开,那些在龙脊山脉放牧的人们首先向教会献上了牲物,感谢神明终结了他们长久以来的恐惧。

一百年前巨龙们出现在帝国境内时,从贵族到农民所有人每天都对着天空胆战心惊。几代人过去了,代代都试图组织军队消灭它们,那些世代中最优秀的人们偶尔能取得胜利,代价也十分惨重。而当只剩一条末代龙时,这条老龙已经尽全力降下了自己的复仇。

龙脊山脉从东到西,凡是住人的地方无不化为焦土。

那天黄昏下发生的事情,想必一定会被记录在帝都-萨利西亚的黄金长廊中吧。

只是,勇士现在对此还毫无实感。

不断扯着发紧的领口,在众人的瞩目下穿过黄金长廊,他跟着侍从在一扇精美的大门前停下。门页用珍贵的紫衫木制成,上面赫然展示着百合丛浮雕拱卫的巨大双头鹰纹章,每一根线条都被用金线装饰,显示出这扇门背后的东西绝非等闲。

「雷霆骑士,龙之祸,终结神话之人——前来觐见皇帝陛下!」

侍从大声喊着,雕金大门向内缓缓打开。被浮雕吸引了眼球的勇士直到门完全打开,才发现门内的空间是如此广阔——银百合大厅,整个帝国的权力中心。自己脚下的是直通房间尽头的紫色地毯,地毯两边则分立着几乎全帝国所有重要的贵族,无数只眼睛紧盯着自己,每秒自己的全身都会被打量无数遍……这让他有些紧张。

他迈开步子走在触感柔软的地毯上,走过那些贵族的身边。一瞬间宛如香水店被砸了一样浓烈的混合气味灌进他的鼻孔,直往他的喉咙里钻。他强忍着咳嗽扬起脖子走向地毯末端那高高的王座,在那上面坐着的,是险些在那场战斗中殒命的皇帝陛下。

皇帝弗洛里斯二世,12岁,帝国历史上年龄最小的幼帝,是个相貌相当可爱的孩子,坐在百合王座上时脚尖儿几乎未能沾地。身边则是鸣钟教会首席枢机弗拉维奥兼摄政议会议长……尽管来之前侍从已经这样向勇士介绍过,但他还是很难完全记住哪怕只是皇帝的名字。

在被允许面见皇帝之前,有些高级侍从花了很长时间教给他宫廷的礼仪,以及帝国的基本法。

被他记住的也许非常有限。

走过最后一面百合与双头鹰的旗帜,他实在忍不住了,一个巨大的喷嚏被他的手按在了嘴里,但依然有一部分从缝隙里泄了出来,奇怪的声音在高高的穹顶里回响……

「看来‘龙之祸’阁下有点不习惯萨利西亚的空气啊。」

旁边一名贵族戏谑道,他披着蓝白两色折浪纹的大麾,紧握着腰间的剑柄——虽然他的啤酒肚已经把剑别到了另一边,但那脸蓬乱的胡子与粗壮的脖子让他显得没有一丝的拖泥带水。

他不是唯一一个对这个「龙之祸」的存在抱有敌意的贵族。倒不如说,在这大厅里会对他有感激之情的人才是少数。

「虽然昏迷了两天,不过我们的雷霆骑士还是站着来到了大厅,不像有些畏缩在后面的阁下。」

皇帝身边的首席枢机弗拉维奥发话了,那名贵族脸色一变,闭上了嘴巴。幼帝伸出一只手示意肃静,随后跳下王座,示意勇士更往前来。

「这个男人挑战末代龙时的英姿,在场的各位大人有些是亲眼见过的。」

幼帝的气场随着他的话语变得十分有力,话音未落,贵族们尚不乏暗自点头称是者。

「我们应当牢记与这位英雄并肩作战的荣耀,无论他从哪里来。他用身体为朕抵挡了龙焰,此之谓忠诚。他能够一往无前地直冲向燃烧的龙口,此之谓勇猛。而雷霆听从他的号令劈向恶龙,此之谓神意。」

听到这里,勇士努力不去想当时的真实情况,严肃点儿。

「诸位都清楚地知道,末代龙曾历经四次征龙而不败,每次口下亡魂何止成百上千。如果没有此人,想必此陛之下已有许多人命丧沙场了吧。在立下如此不世功勋后,此人也未曾招摇自己的名号。而这则是断绝已久的美德——谦卑的再现!」

同一批人点着头,而那些未曾参加那场战斗的贵族,依然以狐疑的眼神盯着他。

只是,他是真的想不起自己的名字。

「在我帝国历史上,曾有数位像他这样的天降勇士拯救帝国于危难之中。几十代先帝都不吝封赏这些勇士,以至于在场的各位阁下中也不乏这些勇士的后裔。」

皇帝的嗓音虽然稚嫩,却中气十足地回荡在大厅里。听到这里,人群中的一些贵族挺起胸膛,像那些取胜的斗鸡一样。

「所以,朕也不会吝啬恩典……勇士啊,跪下!」

幼帝将手中的权杖搭在勇士的肩上,吓了一跳的勇士这才反应过来,十分不适应地单膝跪地。终于处于近距离居高临下地位的幼帝,放眼于台下的所有贵族:

「各位想必已经知晓,在前次征龙战中,伊德沃尔边境伯死于龙口。摄政议会查实其家族已绝嗣,在外亦无合法继承人。于此,在摄政议会与鸣钟教会的见证下,以帝国法律与神明的名义——朕,弗洛里斯——将整个伊德沃尔森林与要塞连同该地的人民交给此人与他的后代。以雷霆骑士、龙祸之威名,你将成为帝国三大边境伯之一。成为帝国之盾吧!」

封为伯爵!

一来就……我还以为要像某些人那样睡马厩修城墙呢!

勇士难掩自己的惊讶,却看到台下的贵族们交头接耳,不乏满脸坏笑者。

哪里出问题了吗?

「另外,无论你是真的失去了自己的名字还是另有隐情,帝国的伯爵不可没有一个名号。作为另行救驾之赏,朕赐你一名——」

幼帝转而抓着他的手示意他站起,他感动幼帝的小手在颤抖而且冰凉,虚汗在幼帝的侧脸凝聚着……好像这么一会儿的讲话已经消耗了他大量的精力。

这孩子在生病?

「从今天起,你便是帝国北方边境伯爵,伊德沃尔的龙之祸——洛德维克!」

洛德维克!这个名字好似惊雷一般让在场的所有人一震,纷纷瞪大了眼睛望着皇帝——而不是这个被冠以如此让人震惊的名字的人。

只见侍从从内厅举着一面旗帜而来,交给弗拉维奥枢机,又由弗拉维奥交给幼帝,再由幼帝之手传给刚刚得到了名字的洛德维克——他接过旗帜,顺着穿过大厅的风猛然一抖,卷起的旗帜飘扬起来——

黑白斜分的旗面上一条被长枪贯穿的龙正张开翅翼,这便是伊德沃尔伯爵洛德维克的纹章。如果顺利的话,这面龙祸旗将会流传百世。

只是,交出旗帜的幼帝显然有些支撑不住了。

「此,此人……伊德沃尔的洛德维克,就此成为朕之合,合法封臣……」

话音未落,幼帝瘫在了洛德维克的身上。

「侍从!」

弗拉维奥高喊着人来帮忙,一边试图去扶起幼帝。但瘫在洛德身上的幼帝似乎不愿起来。洛德扶着幼帝那柔软而轻飘飘的身体,看着幼帝悄悄给了自己一个童真无比的笑脸。

……真是十分可爱的容颜,就算是帝国内最正直的教士也会挪不开眼睛吧。

「各位阁下,对洛德维克大人的册封礼结束。接下来陛下要回房休息了。」

弗拉维奥想了想,还是先解散了大厅里的人群。望着贵族们嘈杂着离开这间大厅,满头大汗的幼帝也长吁一口气,在洛德的身上睡了过去。

————————————————————

伊德沃尔的洛德维克,或者说,伯爵洛德维克·冯·伊德沃尔。这头衔也许是作为一个普通的异界冒险者一生能够达到的顶端了。而现在已经将它握在手中的洛德,却没有丝毫实感。

他倚靠在内殿的窗前,望着帝都萨利西亚傍晚的景色。一面临海的这座城市放到这样的时代来说确实算是繁荣兴盛了:那些金色与红色相交的屋顶在夕阳的映照下让整个城市的轮廓发散出温暖的色调,无数道炊烟被海风牵引着斜指天空,对着朵朵火烧云展示着无数小小的幸福时光。但他也能看到大片焦黑的区域,那些就是末代龙造成的破坏。看那片区域的大小,起码能住千人以上的民众吧……确实,若是没能干掉它,还会有很多人死去。

然而炊烟也不仅仅在城墙之内飘荡。城外也分布着一些简陋的营地,住在那些营地里的人不被允许进入城市——他不知道为何。宫殿里的仆从们有流言说城外的那些人遭受了与龙族共同降临这个世界的诅咒,变成了空有人形的野兽。

野兽会在这种时间与城里的人一样去升起炊烟吗……

「伯爵大人,贵安~」

谨慎而有礼的嗓音打断了他的思绪,一位侍女端着一杯饮品来到洛德身边。对这个头衔毫无实感的洛德起初根本没有意识到这是在叫他,直到第二次他才回过神来。

「请用。」

洛德接过那杯饮品,冰凉的刺激透过银杯的外壁传来。

「谢谢。」

「请,请不要对我这样的人道谢……」

侍女显然也没有被「龙之祸,伯爵大人」这样的人物道谢过,显得惶恐万分,端着托盘不知所措。一时,洛德也不知道该怎么办。

不过,比起这个,吸引了他注意力的还是那杯冰凉的葡萄酒。

「凉的?」

他确认外面依然是盛夏的时节,但手中的酒却像被放到现代的冰箱里冰过一样凉爽。

侍女发觉了洛德的疑惑,解释道:

「是冰石将它变冷的——说起来,皇宫使用的冰石都是来自您的领地伊德沃尔的贡品呢。真不愧是鸟不生……不不不,美丽富庶的伊德沃尔呢!」

只见侍女手中的托盘中心有一片盆状的凹陷,里面用水浸泡着一些白色的晶状小石块。只要将杯子放进这洼泡着石块的水中,杯中的饮料很快就会变得十分冰凉。

……这就是我领地的特产?

「比起这个,皇帝的状况如何?」

「陛下还在休息,但是今天恐怕不能面见任何人了。」

虽然这样说着,侍女却不断地回望走廊深处,然后悄悄拽了一下洛德的斗篷。

被侍女引导着来到皇帝的门前,再三确认走廊上除了几个亲信的侍卫并无他人之后,侍女为洛德打开了皇帝卧室的大门。

「陛,陛下……」

幼帝此时正坐在床边,只裹着一件浴袍。在那场要命的演讲之后,热水浴已经治好了他虚弱的大半。

「啊,洛德维克卿。」

幼帝对洛德笑了笑,眉眼之间夹带着不符合年龄的疲惫。

「真抱歉只能在这种情况下谈话,毕竟在外面都是教会和选帝侯们的眼线……」

提到这两个词的时候,幼帝的语气显然收缩了一些。

「哪有这样软弱的皇帝,洛德——请让我这样叫你吧——是不是一直在这么想呢?」

「不,陛下……我认为对于以这样的年纪扛起一个帝国来说,陛下已经十分出色了。」

洛德虽然心生怜悯,但这句话也并不全是来自于怜悯。

幼帝放松地笑了,似乎不再追逐这句话的深意。反而扶着床沿站起来,走到那面绘制着整个帝国地图的山墙前——在帝国的社稷之下,他的背影如此渺小。

「你了解关于这个帝国的什么,洛德?你知道你的领地在哪里吗?」

洛德的眼睛在庞大的地图上游移,他牢记着自己领地的名字——「伊德沃尔山林」。但他到最后也无法在这片密密麻麻分布着地名的地图上找到自己的那块立锥之地。

「我本想把靠近帝都的领地,那些肥沃的土地交给你,好让你能呆在我身边,像从龙口之下那样从更可怕的黑暗手中保护我。但……你想的没错,我太弱了。」

幼帝从一旁拿起一条长杆,扬起手臂直直地指向了几乎是靠近天花板、地图的最北端——

「伊德沃尔在这里。」

那是用深绿色颜料涂抹的大片松林、灰色颜料拔起的崎岖不平的山地之间一座不起眼的城堡,并紧邻着雪白无暇的冰原。那些在帝国内部四通八达的道路,阡陌分明的农田,早在这片大森林之外便戛然而止。

比起领地,这里更像是一片流放之地。寒冷,艰苦,杳无人烟。

在,在这种地方光是活下去都需要非常努力了吧……

「我没法否决摄政议会的决定,所以他们能轻易把你踢到世界的角落去,防止我的力量有所成长……因为我还没有成人,就算成人之后,也大概会一直如此吧……无力公正地褒奖英雄,我还算是出色的皇帝吗?」

洛德一时难以回答,「至少你是个善良的皇帝」这种话,在这种现实之下很难说出口。

「我至少还是个善良的皇帝,看你的表情就知道你想说什么了。洛德真是什么话都挂在脸上呀。」

幼帝有点站不住了,他倚着洛德的身体,望着地图,把长杆丢在一旁。

「我并不是善良的皇帝——洛德也知道那些被关在城外的人们吧。龙降临帝国时,很多人身中诅咒,身上长出了只有野兽才有的耳朵和尾巴。甚至他们的孩子也是这样……他们什么都没做,只是受害者。但教会已经不把他们当做人类来看待了。」

兽耳?兽尾?

劲啊!

不对,现在不是该说这个的时候。

「这,这就太不公平了……」

洛德为了掩饰自己的兴奋,敷衍道。

「洛德也是喜欢异人的那类呢~」

一如既往被一下子看穿了。但不知为何,幼帝的语气多了一份放松。

「这些人一开始招致了其他人的恐慌,教会也顺水推舟宣布他们和龙一样是神明降下的惩罚——所以很快事情就发酵了,教会放纵一些自称鸣钟军的暴徒屠杀了一个村里所有的异人,第二天,龙就飞来把鸣钟军全都烧成了灰。」

「陛下是说,龙会为异人的死复仇?」

幼帝点了点头,轻轻摆弄浴衣前衣带末端的绒球,继续说道:

「所以,其实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为了避免龙的复仇,各地的贵族和信徒都还没有对异人们下狠手……只是把他们赶出家园,然后霸占他们的财产,宣布他们为不可接触者。但至少他们活了下来,帝国长久以来就是维持着这样讽刺的平衡。」

也就是说……

洛德思索了片刻,突然冷汗直冒。

「洛德是打破平衡之人,之后会发生什么我已经不愿去想了……异人也是我的人民,但我明知结果也没法保护他们,因为我,我是家族最后的血脉了……我没法为了他们去冒险对抗教会和摄政议会,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苟延残喘的我也算是善良的皇帝吗?」

幼帝背过身去握住胸前的绒球,拉开衣带。浴衣从他窄窄的肩头滑下,露出白皙而瘦弱的脊背……然而,如果顺着脊骨的曲线向下看去,却能看到一截短短的狐类尾巴——就藏在浴衣里。

「作为异人却不能承认的我,能够成为皇帝吗……」

说着说着,幼帝的哭腔渗入了洛德的耳朵。

「我,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了,他们都只想着怎么利用我,甚至想杀了我,只为了瓜分掉我家族的权力,我只是想做一个合格的皇帝而已呀。为什么,为什么这些人……」

……

幼帝失去了矜持。

但比起矜持,还有他最不能忍的事。

「只要还能为人民而哭泣,陛下就一定会成为一位合格的皇帝。」

洛德半跪下来,将幼帝脚边的浴衣重新阖上他的身体。从那细细的脚踝到同样纤细的腰肢,再到那已经变得有些冰凉的肩头……年幼男孩的身体,跟女孩比起来差别真的很小呢。

就像对待以往在火场救下的那些孩子那样,轻轻将他的身体转过来,系好胸前的带扣,顺便抹去他眼角的泪水……

然而这一抹,好像抹去了堤坝一般,只是导致更多的泪水涌了出来。幼帝索性扑在洛德身上大哭了起来,好像在他短短12年的生命里积蓄了10年的泪水都只能在这一刻发泄一样。

因为身边几乎无人能够信任了。

这不是任何一个12岁少年所应当面对的。

所以,当他找到一位白纸一般,却能用性命去保护自己的人的时候,一定想起了过去那些被自己所爱的人们庇护着的时光吧。

放任幼帝大哭了一场,直到他稍微冷静下来,洛德抚摸着幼帝的头发,轻声说道:

「好了,陛下可要有陛下的样子才行,臣要准备一下出发去自己的领地了。」

本想离开,幼帝却抱得更紧了。两人都看不到彼此的表情,只是贪图着一时的温暖。

一个不像皇帝的皇帝,和一个不像英雄的英雄。

「洛德维克卿,叫我的名字。」

「……?」

「叫我的名字,这是皇命。」

「陛……弗洛里斯二世?」

「再叫一次,没有二世。」

「弗洛里斯。」

他感到幼帝那贴着自己侧脸的羽毛般绵顺的头发微微地蹭了蹭,肩上的压感稍微重了一些,好像要把这个名字紧紧抱在怀里。

「……再叫一次。」

「弗洛里斯。」

满意间杂着释然的轻笑在耳畔响起。

「洛德。」

「在,陛下。」

「叫我的名字。」

「在,弗洛里斯。」

虽然看不到表情,但洛德能感受到幼帝化涕为笑那一瞬颊际的温暖。

「帮我照顾好我的人民。」

————————————————————

让洛德决定趁黑夜离开帝都的,是幼帝最后的警告。

「帝都萨利西亚对于一个不在教会掌控之下,也不在自己的骑士保护之下的贵族是极不安全的。」

就算他是龙之祸亦然。

侍卫从偏门将自己送出宫殿之后一言不发地关上了大门。洛德放眼望向四周,夜幕低垂之下,习惯了现代照明的洛德在灯火式微的街道上偷偷摸摸地行进着,当他偶尔抬头望去时,才意识到没有电灯映照的星空原来是如此的清晰。

肚子饿了……

洛德这才想起来,自己这一整天几乎没怎么吃过东西。自从那些贵族聚到皇宫里之后,那些香水的气味让他胃口倒了一多半。

他摸黑向着街道上唯一明亮的地方走去。即使是贵为帝都,萨利西亚也是不存在路灯这种东西的。为了防止被龙夜袭,宵禁在这片土地上已经持续了百年。况且就算没有龙,在每个冷清的夜晚都浪费大量的灯油去点亮这样一座大城的街道,既不理智也不现实。

但,在这一片漆黑之中依然有一处被点亮的地方,伴随着一些相当不雅的嘈杂声——夜间露天酒馆。为那些唯一有权力过夜生活的下层人——卫兵所准备的休憩场所。

「站住,是谁!」

洛德的身影刚一接近这片区域就被发现了。一名刚卸下肩甲的士兵马上向这边走来,他的同僚也放下酒杯,纷纷向这边巴望着。

洛德索性迎了上去,卫兵看到他的贵族装束时愣住了。

「阁,阁下……」

卫兵的眼睛落到他胸前的龙祸纹章上,又转而惊奇地盯着他的脸:

「兄弟们,看看是谁来了!龙之祸洛德维克大人!」

士兵们都站了起来希望能一睹洛德的尊荣,比起白天那些贵族遮遮掩掩的注目,这些人直勾勾的眼神倒是让他更自在一些。

「快请坐,阁下!是什么让您大半夜跑到这粪坑里来的?」

士兵殷勤地招呼洛德到桌边坐下,他同僚们眼的神虽然依旧露骨无比,但当近距离看到他胸前的龙祸纹章时明显多了一丝敬畏。洛德能看出他们是刚从城墙上换岗下来的卫兵,有五个人,等到下一个整点时,会有另外五个人来接替他们的位置。

虽然整个酒馆外场只有这孤零零的五个人显得有些冷清,但士兵总是除了小丑之外最擅长炒热气氛的人。

「我想吃点宵夜,宫殿里的东西不太合我胃口,顺便散散步。」

洛德装出一副淡定沉着的贵族派头回应。

「我尝过那些贵族老爷吃的东西,在上次断头河战役的时候我被命令去做侍仆」一个年纪不大的卫兵说道:「我有幸捡了一块雷诺斯区主教扔在地上的鹅骨头藏在口袋里,我这辈子没吃过那么好吃的东西。」

「嗯……那东西其实只有骨头好吃,教会的家伙脑子都有点问题。」

洛德想编造些上流社会的笑话来安慰他。但他看那个小伙子完全懵在了那里,然后迅速摇了摇自己脖子上的铜铃坠饰,合十祈祷:

「神啊,请宽恕我们的言论。教士是神在地上的代行者,我们不应如此狂妄……」

「蛤!行了行了,阁下有资格这么说。一百年了,消灭恶龙的不是教会,而是我们面前的这位英雄。」另一名士兵笑着,转而对着洛德说:「他是教会直属领出身的呆子,除了种地缴税和拍教士的马屁之外什么都做不好。」

那名被羞辱的士兵不想理会他,索性转过身去径自默祷起来。

「不过,这个时间在宫殿之外可没什么能吃的东西了。就让我请您喝一杯吧,我母亲总是告诫我多与杰出的骑士交好。」

洛德点了点头,他之所以一直惜字如金,是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自己那句话就有可能将自己置于险境。毕竟,幼帝只告诉他外面危机四伏,没告诉他危机从哪里来。

虽然目前为止已经翻车一次了。

酒馆的老板带着深重的黑眼圈从屋里出来,多拿了一杯啤酒放在洛德的面前,并没有多做停留就摇摇晃晃地回到了屋里。饿坏了的洛德抓起木杯,直接灌了一大口进喉咙里……但很快,一股让人无法忍受的馊味开始占据他的鼻腔,一股恶心的腐烂式甜味蔓延在喉咙到嘴唇之间的所有空间,好像还有一些细碎的固体物质黏在了喉咙里不肯离开……这让洛德全无自制地猛烈咳嗽起来。

「你这白痴!」

那名声称要请洛德一杯酒的士兵挨了他的同僚一巴掌。

「洛德维克阁下是贵族,贵族只喝葡萄酒!」

「这里又不是修道院,哪来的葡萄酒?」

眼看两个士兵要为这微不足道之事打起来了,咳得不能自已的洛德勉强扶着桌板举起手掌示意停止争吵,直到他缓过气儿来。

「我很感谢你的好意,我只是……我家乡的啤酒跟这不太一样而已……」

洛德打着圆场,勉强挤出一个笑容:「有,有水吗?」

卫兵听后面面相觑,用一种尴尬的语气解释道:

「阁下,水不能喝,水里有魔鬼。」

魔,魔鬼是什么鬼……我能去退治掉这个魔鬼吗……我的灭火器已经不够用了……

看着洛德仿佛刚经历过大刑一般的绝望表情,卫兵连忙端起自己的木杯,豪饮了数口,道:「可,阁下,帝都的啤酒是全帝国最优质的。您说您家乡的啤酒比这更好,我,我能否有幸知道您是来自何方呢?」

……

尴尬蔓延开来。

洛德呆呆地望着那个卫兵,一时想不出自己应该怎样回答。而那个卫兵看到龙之祸这样凝视着自己,意识到自己好像闯大祸了。他把手放回到桌板下面,不禁向后退缩,双眼不敢直视他的眼睛。

「嘿!!兄弟们!看我抓到个什么!」

一个喇叭似的大嗓门从酒馆的柴门外传来打破了尴尬,旁边一间商行的二楼有一扇木窗随即打开,屋内人愤怒地将夜壶中的污物悉数泼在道路上作为噪声扰民的抗议,险些淋他们一脑袋。在酒馆附近伺机捕鼠的野猫们见状纷纷如闪电般四散逃去。

往这里径直走来的那名粗壮的士兵押着一个同样身披轻甲的身影,很是粗暴地把他按在桌板上,并将罩在脑袋上的麻袋扯下——

麻袋下面的,是脑袋。

当然是脑袋。

但是那脑袋上长着鹿角一样短短的角状增生体,从那熟小麦色发丝覆盖着的额角后斜长出,看起来就像与生俱来的一样。

「异人,还是个娘们!」

押她来的卫兵显然早就不知道在哪喝醉了,他粗暴地捏着她的下巴将她的脸抬起,她的双手被从背后紧紧绑住,完全无法反抗。洛德在摇晃的烛火映照下,看到了那张将来会让他铭记一生的脸。

虽有污物沾在她的脸上,却完全不影响她所表现出的飒爽气质。与皇宫里那些柔弱的金丝雀不同,她看起来更像是一头野生小鹿化身为的精灵——美丽而不羁。

同时也像一头被抓住的野生小鹿那样不停挣扎着,让那名卫兵不得不卯足了劲才能把她按在桌板上。

「真是无礼!我说了,我是骑士!你们不能这样对待我!」

「我tm还是命运之神呢!」

卫兵对她的争辩不以为意,那位出身教会领的士兵听到这句话,再次扭过身去忏悔起来。

这就是异人啊……

看起来除了具有人类所不具备的一些部位之外,与人类并没有多大差别。但这种浑然天成的组合让生前在动画里见惯兽耳娘的洛德还是不禁看入了迷。

「我是伊德沃尔伯爵的侍卫骑士索莱妮!你们这些无礼之人!我要是……」

伊德沃尔?

没等路德有所反应,卫兵就抓住她的肩膀将她上半身抬起来,洛德能看到她胸前的狮鹫纹章——黑白斜等分的盾面,与自己的纹章非常相似。但那上面的不是龙祸,而是一头狮鹫的纹样——那名体型丰硕的卫兵并没有在意这一点,并向着她的肚子毫不犹豫地打了一拳,几乎腹中所有的空气都被挤出的索莱妮瞪大眼睛发出无声的低吟,瘫跪在地上,终于安静了下来。

「首先,女人不能成为骑士。其次,异人不能成为骑士。再次,异人不得踏入帝都。最后,冒充骑士是重罪。说吧,这套行头是从哪偷来的?别让我们最后到刑房里去问!还有!那边那个家伙,宵禁时间不要出来乱逛!小心把你也一起收拾进去!」

洛德很确定那个格外胖的卫兵是在说自己,在昏暗的烛火下,洛德的斗篷让他看起来并不是那么贵气十足。

「不过我们还有另一种简单的解决办法,拿200利伏尔出来,然后陪我过一夜……如果之后我的兄弟们也没意见的话,你就能走了。怎样?」

「我可听说雷诺斯的异人妓院只给贵族开放……我觉得这姑娘很难站着走出去了。」

卫兵们哈哈大笑起来,完全忘记了那个平时不会与他们有交集的人。

索莱妮还跪在地上,蜷曲着身子没有从那一拳的伤害中缓过神来。确实,光从体型来看的话,一个虎背熊腰的卫兵一拳打在这样一个女人身上,即便不是金丝雀也很难消受得了。

「而且,伊德沃尔伯爵早就死了,就是上次征龙战,被烧成了焦……」

附和的卫兵刚说到一半,突然想起了桌子那边坐着的人,想起了最近产生变化的一些事……

「下次提到那个人的时候记得加上前字。」

洛德低声抱怨着,站起来挪开长凳,走向跪在地上的索莱妮。酒桌上的卫兵都已不敢说话——只有那个押送她来的家伙对此一无所知,依然喷着酒气说道:

「怎么,你也想分享一下?好啊市民,只要交50利伏尔就……」

洛德突然一记炮拳冲进了那名卫兵的小腹,他的身体虽然强健,却也扛不住这冷不防的一击。况且洛德的力道比起生前做消防员的自己并没有太大的降低,所以那卫兵就像之前的索莱妮那样,只是更不雅的——口水四溅地瘫倒在了地上。卫兵们本能地按着自己的武器从桌前站了起来,却被洛德扫过的冰冷眼神牢牢钉在了原地。

「首先,对骑士动手动脚应该是犯法的。其次,对贵族大声说话无疑是不恰当的。再次,执岗期间饮酒在任何时代都是渎职……」

那名卫兵正挣扎着想去摸自己掉在一旁的剑,却被洛德的靴子死死地踩住手指。他将被风吹阖的斗篷抖上肩头,露出自己左胸前佩戴的纹章——

「最后,我就是伊德沃尔伯爵」

被纹章珐琅勾勒出的那条被长枪刺穿的龙,正在明灭的烛光下闪烁着火焰的色泽。

桌前的卫兵们不敢有所动作,只好慢慢地坐了回去。

「雷,雷霆骑士……」

被揍了一拳清醒过来的卫兵,眼神中恢复了一点理智。

「答对了。不过我不喜欢这个名字,我叫洛德维克。伊德沃尔的洛德维克——伯爵。你攻击了我的骑士,按理说我应该有权砍掉你的手。但我也有一种更简单的办法提供给你,如果你接受,就点头。」

卫兵用眼角紧张地望了望自己被死死踩住的右手,咽了口口水,连忙点头。

「啧,我还没说你就点头了。首先,去解开她的绳索。」

洛德把靴子挪开,把那柄短剑踢到一边。他连忙站起身来,费劲地将蜷缩在桌边的索莱妮的绳索解开。甫一获得自由的索莱妮第一件事就是扶着桌板,一脚踢向了卫兵的两腿之间。

哇……真的野……

看着那卫兵再次倒在地上痛苦的样子,洛德都有些同情他了。不过他还记得这个家伙之前是打算怎么对待索莱妮的。于是他弯下腰来,抓住卫兵胸甲两侧的肩带,将他重新拉到长凳上:

「各位,你们这位同僚已经像这样搞过几个异人了?」

「七,七个……八个?」

眼看伯爵的矛头转向了自己,卫兵们此时只能出卖同伴来保全自己了。

「之前你要200利伏尔,八个就是1600利伏尔。」

洛德一边盘算着,一边望了一眼身后——索莱妮揉捏着自己酸痛的手腕,不时看一眼这边。

「不过你已经挨两顿揍了,我们就按七个来算吧。交给我1400利伏尔,我们就两清了。」

「大,大人,我哪有那么多……」

卫兵的表情依然痛苦,现在更痛苦了。

「如果你把抢来的这些钱拿去买一副好盔甲而不是都喝进肚里也不至于被你所谓的异人娘们搞成这样。」

洛德伸出手,卫兵不得不把自己的钱袋整个交给他。

「各位,我很高兴今天能跟你们一起喝酒……」

洛德打开钱袋,从里面挑出几个铜板扔给那个给自己买了一罐被称为啤酒的馊粥的卫兵。

「现在,我得继续散步了。」

洛德毫不见外地拉起索莱妮的手腕,快步消失在帝都萨利西亚街巷的黑暗中。

————————————————————

真险……

用同样虚张声势的方法说服了城门口的卫兵,两人终于来到了城外的星空下。

一路无话地走到一片能俯瞰城墙的小高地处,洛德拉住索莱妮,自己则靠在一颗桦树上获得片刻喘息。

「你是谁?」

两人同时问出口。

「异人不能成为骑士。」

洛德肯定地说道。

「我的主人也确实死了。」

索莱妮更加肯定地说道。

「我是新的——我是说,新的伊德沃尔伯爵。」

索莱妮狐疑地看了看他,脖颈间的发丝随夜风飘起,只有那对小鹿的角岿然不动。

「你是说,你是那个传闻中的龙之祸?」

洛德点了点头。

「放个雷我看看。」

洛德无奈地瞟了一眼天空。

我真应该让那个上帝给我可以无限召唤灭火器的能力,但那个bitch全忘了。

他有些烦躁,习惯性地去摸腰间的烟盒——虽然衣服被皇帝换掉了,但自己的物品大部分都保留了下来——虽然找不到烟盒让他感到更烦躁了,但他摸到了自己的三防打火机。

赞美现代军工品质,经历了这么多竟然安然无恙。

「看好。」

一缕吝啬的火苗出现在他指间,打火机本体被完美地掩盖住了。

「召唤雷电可是一辈子只能用一次的法术,现在我只能召唤这么点儿火焰了。」

索莱妮的眼睛被这一小撮光明完全吸引住了。

圆过去了!

「而且至少在这个帝国,这种东西没人敢做假的吧?」

他指了指自己胸前的龙祸纹章,这种精细的工艺确实说服了索莱妮。她的眼神不再带有奇怪的疑虑,但却多了一种更奇怪的东西。

「那么,现在轮到你了,你到底是谁。」

「我是伊德……前伊德沃尔伯爵萨米杨的近卫骑士索莱妮。」

「我可是对你说了实话哦?」

「我这也是实话!」

索莱妮生气地蹦了一下,左手习惯性地往腰间摸去,若不是长期持剑的人,不会有这样的反应。

「那我姑且相信你。」

洛德不声不响地把打火机收回腰包。

「那么,为什么一个异人会……唔!」

话音未落,索莱妮撩起洛德一侧的斗篷盖住两人,抓住洛德的领口交换了两人的位置,并将洛德按在树干上毫不犹豫地吻了下去。

当一个人的舌尖接触另一个人的牙齿进而与另一片富有弹性与温度的舌尖缠绵时,那种奇妙的感觉不是处男能够想象的。

索莱妮把他按得很紧,这样的突然袭击持续了大概几分钟。洛德能听到有铁链碰撞的声音从小山包的一侧接近,又渐渐远去了。

直到那声音完全消失,索莱妮的嘴唇才离开洛德。她撩开斗篷的一角对声音消失的那个方向望了又望,终于放心地钻出了斗篷。

「鸣钟教会的异端裁断官。」

索莱妮一边用手背擦着嘴唇,一边解释道:

「我这样的异人不被允许离开城外的那片营地,不然会被当场格杀。」

洛德也顺着那个方向望去,几个身穿白色长袍的阴郁身影手举火把,在城外的道路上机械地行走着。

「我这样的异人为什么会成为骑士对吧?因为那个混账。」

索莱妮把自己胸前的纹章摘下,那上面的狮鹫已经遍布划痕。

「伊德沃尔伯爵萨米杨,我见过的最残暴,最变态的人。封我为骑士只是觉得异人骑士很好玩……因为当需要驱逐异人的时候,都是骑士带领士兵去做的,只要是他的骑士,就必须得听他的命令。」

洛德盯着狮鹫纹章,自言自语道:

「让族人成为骑士去压迫族人吗?」

他想起在地图上看到的伊德沃尔,在那种地方作为掌权者,再怎么胡作非为都不会传出那片阴暗的大森林吧。

「他就那么死了之后,我还是什么呢……只是战场上的溃兵罢了……」

她在夜风中捏着那枚纹章,第一次低下了头,好像在强忍着自己过去压迫自己同胞的记忆让她漏出泪来。

明明一直是个昂首挺胸的野丫头。

「龙之祸洛德维克,你能证明自己是比他更好的伯爵吗?」

她突然抬头问道,此时索莱妮的问句变得十分郑重。虽然已经努力地去阻拦自己的情绪,她的眼角还是有反射着城墙上火光的晶莹之物在闪烁着。

「请替我照顾好我的人民。」

那晶莹的东西把幼帝的话带回了他的记忆。

洛德深吸一口气,爽朗地笑了,伸出手指去碰了碰索莱妮那对覆盖着薄薄绒毛的小鹿角。将她吓了一大跳,红着脸颊连着后退了三步。

「我会让伊德沃尔成为所有人都能安然生活的地方。」

比起承诺,此时更让人安心的是这温和的语调吧。在清冷的夜风中,一切都在飘荡着。

「真是个奇怪的家伙。」

索莱妮也笑了,小鹿角随着她肯定的姿态而一点一点地摇晃着。

「贵族们都会说带来荣耀之类的,你要学的还有很多呀。龙之祸洛德维克。」

「那要看你这位前暴君的近卫骑士是不是愿意教我这个笨蛋伯爵了。」

索莱妮笑意未褪就点了点头,反手便给了洛德一个响亮的巴掌——那力道足以让他一瞬间头晕目眩,好不容易才站稳。

「这一下是因为屠龙,之后会有很多人因你而死,做好觉悟。」

打完,索莱妮搓着自己打痛的手掌,定了定神。就在洛德以为她又要扇一巴掌的时候,她却站直,拔出从卫兵那捡来的剑插进两人之间的泥土,单膝跪地——

「吾,伊德沃尔骑士索莱妮,以剑与命运神之名起誓:吾于此地向伊德沃尔伯爵洛德维克效忠。自此刻起,索莱妮愿为洛德维克之剑,有权为其诛灭万敌;亦将成为此人之盾,无人有权在吾倒下之前伤害吾主。若此誓以致死亡降临吾身,愿天佑吾主!」

无比正式的古语誓言提醒了洛德的责任……他搜寻着记忆中类似的场景,努力组织出足以配得上这一誓言的回应。他双手将插在泥土中的剑拔起——年幼的时候,他总幻想着自己能像亚瑟王一样拔出石中剑成为国王。但在这一刻,无所谓了。

他将剑尖在索莱妮双肩处轻点两下,然后倒握,将剑柄交回给她:

「我接受伊德沃尔骑士索莱妮的效忠,从此,你将处在我龙之祸纹章保护之下。」

虽然不论从场景还是从排面都有些寒碜,但至少,礼成。

索莱妮站起来,收起剑。那一刻她眼睛中的野性似乎减弱了些,更多了一些让人安稳的东西——方向,归属感,责任感,还有希望。

只有那对小鹿角一如既往地可爱。

远方的天空泛起了丝绸般柔润的浅白,破晓将近,意犹未尽的夜风却依然清冷。萨利西亚城内的第一阵钟声传来,远方的路也不再沉没在黑暗中了——

“那么,就由我来为我的阁下开路——启程,伯爵要回伊德沃尔了!”

 

 ————————————————————

 

 

 

 

 

仔细想想誓言内容的话,这家伙先抽了我一大嘴巴子然后马上宣誓。

 

真是太nm有策略性了。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