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一早,曈昽敲开了冥域的公寓的门,看到了戴着睡帽、揉着眼睛、睡眼惺忪的冥域。等冥域洗漱完毕收拾好,两人便动身前往学校。在路上,冥域把昨晚发生的事情告诉曈昽。

“为什么傀儡会攻击冥域呢?”

“谁知道呢。”冥域心里嘀咕:你就不问问我有没有受伤吗?——这么想着,冥域从挎包里拿出昨晚被白衣女子摘下的蓝色蘑菇,递给曈昽,“可能是因为它吧。”

曈昽接过蘑菇,看到被摘下的蘑菇已经变得蔫蔫的了,原本幽蓝色的菌盖已经变得煞白,菌盖边缘和菌褶也已经开始发黑。

“那个小女孩用朗奎奇符纸试过,这个东西就是会施法的。除非……”冥域的眉头一紧,“除非有人在控制它。”

“控制蘑菇施法?这也太天方夜谭了吧。”曈昽说着,把蘑菇递还给冥域。

“啊不不不,”冥域把蘑菇又推给曈昽,“这蘑菇害我差点被打一顿,你拿走,我不要再见到它……”

走到学园大门口时,钟楼正巧敲响了七下钟声。冥域原本担心因为昨晚的事情学校已经被治安所的人团团围住,等她到校就会被逮住送到治安署。但没想到的是,学校里一切如常。从大门到礼堂前的这一小段路里只遇到了几名学生,还遇到了同样早早来到学校的蛇隐,但众人的表情和反应并没有什么异常。礼堂前的傀儡好端端地站着不动,没有被撞坏的痕迹。“昨晚的应该是另一个。”冥域小声地对曈昽说。再往前就是事发地点了。冥域不敢继续往前走,于是拽着曈昽从钟楼旁的小门溜进了工房楼。

魔法工房是魔法师和学徒用于开发魔法符咒、制作魔法道具或者进行其他魔法相关工作的场所。为了让学生们有实践所学知识的机会,神秘学园会给所有高年级学生分配一间魔法工房。学生工房位于在中庭回廊南侧工房楼的一楼,排成四排,分布在两条平行走廊的两侧。每个房间大约三米见方,配有一盏魔法灯笼、一个供水管和一个排水口。由于建筑结构方面的原因,大部分学生工房的采光通风条件都很差。不过曈昽幸运地分到了最北侧一排靠中间位置的一间房,房里有两扇窗,这样中庭的阳光和空气都可以进到房间里来。

曈昽工房完全被用于她在服艺社培养的爱好了,明明是魔法工房,乍看却像是裁缝铺。工房的门正对着窗户,窗户下面是一张书桌,上面放着几本封面印有学园图书馆泥章的书、几本笔记本。右侧的墙边放着一架简陋的缝纫机,左侧的墙边则放着一张很宽的工作台,上面放着几盒衣服的配饰、一些装着五颜六色粉末的玻璃瓶、还有堆成小山一样的布。冥域认出来这些都是布店的布头和布尾,她曾经陪曈昽去东区买过。门这一侧的墙壁上则贴着一张布样卡,上面整齐地贴着几十张五六厘米长的布条,旁边还写上了每一种布料的名称和颜色。

这是冥域第一次来曈昽的工房。如果放在平时,冥域一定会好奇地盯着布样卡看上好一会儿,要曈昽给她介绍每种布料的区别。但是今天的冥域则完全提不起劲,她透过窗盯着二楼阶梯教室的方向看了一会儿,随即走到裁缝桌前放下挎包坐下,深深打了个哈欠。

“怎么了冥域?”曈昽一边点亮魔法灯笼,一边问道,“也是因为昨晚上的事情?”

“嗯。失眠了。” 

 “别担心啦,”曈昽试图安慰冥域,“不是有人看见了吗?如果学校调查的话,她会证明你的清白的。”

“不啊……我怕她只看到了我殴打傀儡,却没看到傀儡殴打我……”

“说起来,你说你遇到的那个小女孩,她是同学还是老师呢?”

“应该是老师吧,眼睛很凶的。不过长相就是个小女孩。”冥域努力回忆着:虽说看她的样子像是不到十岁的低年级学生,但是从她的气质、熟练的念动力能力以及疑似能够控制傀儡的行为来推断,她不大可能只是一名学生,应该不是学校的教师就是治安署的人。这种外表和身份的差异对于不了解魔法的人来说也许难以想象,不过冥域学习三年魔法后体会最深的一点就是:学魔法的人里真是什么奇形怪状的人都有啊!

“很凶吗……”听罢冥域的话,曈昽仿佛带着疑惑陷入了沉思。

“对了曈昽,跟你商量个事儿。等中午的时候,能帮我把这件事情找篱织说一下吗?”关于是否就傀儡事件向学校报告,冥域思考许久。从个人情绪上说,冥域非常不愿意把事情告诉老师。只要昨晚的白衣女子没有发现阶梯教室里的傀儡或者没有把事情上报,那么大家把傀儡的损坏算到之前的犯人头上是冥域最希望看到的结果。但是,如果白衣女子是学校或者治安署的工作人员,她一定会向学校上报昨晚发生的事情。这样的话自己就应该首先向学校解释清楚事情的前因后果以赢得主动,否则就有可能被误会为蓄意破坏傀儡的犯人。而如果白衣女子就是破坏傀儡的犯人,那么凭她的魔法师身份,她也有可能恶人先告状,向学校或者治安署构陷冥域。这样的话就更有必要找学校说清楚了。

“可以倒是可以。不过为什么呢?冥域跟篱织姐也挺熟的呀。”

“哪里熟了啊!”冥域双手抱着脑袋身体向后仰去,做出一副很痛苦的样子,“她熟我,我可不熟她。”

曈昽想了想,“那你看这样好不好,我陪你找她。毕竟我不知道事情细节,怕说不清楚。”

“那就这样吧。”冥域看着曈昽,轻叹了口气,随即低头翻开了自己的笔记本。

神秘学园的中期考核由魔法学、符咒学、预测学和种族志四门理论考试,外加常识、品德、思想、体质四项素质评分项目构成。学生们的素质评分项目大体上都相差无几,因此拉开分数差距的重头还是在于理论考试。冥域魔法学和种族志的成绩还算得上是中等偏上,但符咒学和预测学成绩则很不理想,在同年级十二人中几乎垫底。看样子想要考上心仪的形式魔法专业,对符咒学和预测学的识记内容进行恶补是在所难免了。

“对了,冥域想要怎么复习呢?”曈昽突然又转过头来问道。

“我先看看笔记,有什么不懂的地方就问你吧。”

“好,那有什么问题就一起讨论。我看看往年的考题。”

还有这种东西啊——冥域一边这么想着,一边开始阅读自己的笔记。

魔法学是理解和利用自然的学问。根据这门古老的智慧,万事万物的种种变化无不是魔力和生命力的变化——魔力让事物拥有能够认识、影响以致控制其他事物的能力,而生命力则规定了这种影响的方式和限度。居于万物之中的魔法师,运用自身的魔力,改变对象的生命力的流动,为世界添加华丽的变动,于是便有了“魔法师是小世界,世界是大魔法师”的说法。

冥域的大部分魔法学基础知识都是在三年级的一门“形式魔法原理”课上学到的,课程的主讲老师是只有四十岁出头的霍博教授。霍博教授深入浅出的讲解给冥域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尽管已经快过去一年时间,如今冥域闭上眼睛,仿佛还是能听到霍博教授那带有法因郡口音的教导——

“今天我们讲表征。”跟那些七老八十的教授们的慢条斯理不同,霍博教授讲课时语速很快,而且抑扬顿挫,带着丰富的感情,“总的来说表征就是语义的载体。如果大家这句话听明白了的话我们现在就可以下课了——但是肯定很多同学一头雾水,说‘语义的载体?什么意思啊?’所以打个比方。”

“最近富伯剧场在演一出舞台剧,叫做《白老山的雪花女神》,诸位有没有看过啊?有没有哪个同学看过?看过的同学请举手!”可还没等同学们举手,霍博教授就继续说起来,“那我先给没看过的同学讲一讲剧情。”

“《白老山的雪花女神》是改编的隆德民间传说,讲的是从前有一座白老山,这座山虽然不高,但是终年积雪。为什么会这样呢?因为山里面住着一个女神,她走到哪里哪里就下雪,所以大家就叫她雪花女神。白老山周围的村民一方面敬她,但另一方面又很怕她,所以她一直都是很孤独地一个人生活。在隆德内战的时候,有一个士兵受了伤跑到了白老山里,雪花女神救了他,还照顾了他一段时间。住在山洞里无聊,士兵就给她讲外面的事情。这样一来二去两人就有了感情,后来雪花女神就隐藏了身份,跟士兵回老家结了婚。一开始士兵的家人都很高兴,因为他在战争里活了下来,还娶了个老婆回来。可是雪花女神很不习惯跟那么多人打交道,但是丈夫又不能总是陪在身边,后来就慢慢变得有点抑郁。她心情不好村子里就开始下雪,结果这一年的庄稼收成就很惨淡。于是村民们都觉得雪花女神是不详之人,要把她赶出村子。最后雪花女神独自回到了白老山。”

“这个故事本身当然是虚构的,但是白老山是真实存在的,隆德内战是真实发生过的,虽然已经发生了两百多年了。这三样东西呢,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它们都离我们很‘远’。白老山是距离上离我们很远,隆德内战是时间上离我们很远,至于雪花女神都没在这个世界上存在过,是虚构的,距离我们无限远。”

“但是同学们想一想,这些这么遥远的东西,怎么我们花十几张蓝票就能在富伯剧场就能够看到了呢?难道白老山搬到了神秘城?难道是时光倒流?难道我们精神错乱,所以能看到虚构的东西吗?要不然为什么啊?”

“其实这就是表征在起作用。表征是意义的载体,表征关系是一种语义关系。凭借表征关系,那些遥远的东西被我们眼前的东西所代表,所以我们能够通过眼前的东西去跟遥远的东西打交道。富伯剧场能演白老山,是因为它有白老山的公共表征;我们能够在课室里面讲富伯剧场,是因为我们大家心里有富伯剧场的心理表征。表征让我们过上有意义的生活。”

“表征让我们过上有意义的生活”——不知为何,这句乍听起来理所当然、细想却又教人不明所以的话就像是刻在冥域的脑子里一样挥散不去,而且越是咀嚼,越是觉得意味深长。冥域睁开眼睛,将笔记翻到下一页,看到笔记上写着几个跨两行的大字:“魔力沿表征方向传播。”还用框框了起来。把一句话用框框起来是冥域记笔记时的一个小习惯,表示这句话是课程内容的重点,值得课后反复思考。但霍博教授什么时候说的这句话呢?冥域发现自己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曈昽,霍博老师有讲过魔力吗?”

“去年的‘形原’吗?我看一下,”说着,曈昽从一旁找出另外一本笔记,稍微翻了几页,“有哦。我这里记了魔力的传输过程和转化方式。”

“传输过程是怎么说的?”

“嗯……先找到自然节点,然后把魔力装进紫水晶里,由神秘事务署统一调配到各地的人工节点,最后通过形式魔法转移到魔法师身上。”

“不是这个。其实我是想问,霍博说过‘魔力沿表征方向传播’这样的话吗?”

曈昽稍微翻看了一下笔记:“我这里没有写哦。”

“奇怪了,我这里有,但我也没印象了。”

“可能是我笔记不够仔细吧。”

不会——冥域盯着笔记上的这句话又想了想:既然这句话是重点,那么优等生曈昽就不大可能记漏。冥域看过曈昽的笔记,那叫一个条理清晰、主次分明,简直可以直接当作教案,或者出版成书。——莫非,这句话只是当时自己一时间突发奇想的产物?

“对了,冥域,”曈昽拿着一份抄好的题目,转过身来,“说到‘形原’,这里有一个题目想跟你讨论一下。”说完,曈昽把手上的题目递给冥域。冥域接过题目开始读题。这是一道选择题——

以下说法中正确的是:

一、甲和乙互不相识,但都业余爱好写诗。一次在机缘巧合下,两人所写成的诗竟一模一样,一字不差。诗写成后,甲感到很得意,就把诗给了一位朋友丙鉴赏。丙看了之后很是欣赏,他称赞了诗的作者,那么乙也同时获得了丙的称赞。

二、甲是一位博物学家。在仙沐林探险的过程中,他发现了一种新的植物(记作“植物一”),并对该种植物的特征做了详细记录。然而,甲弄错了这种植物的一些特征,他的记录实际上更吻合于另外一种他从未见过的植物(记作“植物二”)。许多年后,一位学生乙读到了甲所写的博物志中的这段记录,那么他将获得关于植物二的、而非植物一的知识。

三、为了纪念柯尼逊诞辰三百五十周年,甲尝试制作一尊石像以表敬意。可是,由于甲并不了解柯尼逊的外貌,他只能按照自己心目中柯尼逊的形象进行雕刻,但是他心中柯尼逊的形象其实与朗奎奇更为相似。最终,尽管甲雕刻的石像实际上更像朗奎奇而非柯尼逊,这尊石像仍然是一尊柯尼逊像。

四、甲和乙之间发生了争吵。甲打算对乙下诅咒,于是他趁乙不注意的时候在乙的衣服上取下一根头发作为诅咒的媒介。但是,这根头发其实是先前乙在酒馆喝酒的时候,酒保丙在无意间留下的。那么甲的诅咒只会对丙起作用,而不会对乙起作用。

“选第三个。”冥域把题目递还给曈昽。

曈昽接过题目,睁大眼睛看着冥域,似乎对冥域的解题速度感到惊讶:“为什么?”

“不知道选哪个就选第三个。”

“哈?”

“开玩笑的,”冥域站起身走到曈昽身旁,就着题目向曈昽讲解,“其实不是很明显嘛,朗奎奇长什么样,跟这个雕像一点关系都没有呀。”

“可是柯尼逊的长相跟雕像同样毫不相干不是么?”

“是这样,但是这尊雕像跟柯尼逊有关不是由于它跟柯尼逊长得像,而是由于这人雕这个像就是为了纪念柯尼逊。而雕像跟朗奎奇有关的唯一可能是由于它跟朗奎奇长得像,所以我们把两者联系起来。但这是我们读这段文字的时候产生的印象,是题目情景外的东西,不是题目的内容呀。”

“哦,我理解了!”曈昽做出一副恍然大悟的表情,“这样的话就明白一和二为什么是错的了。因为第二个人写的诗只是碰巧和第一个人写的诗一样,第二种植物只是碰巧符合这位学者的记录而已,其实都是情景中孤立的要素,跟三是一样的。”

冥域冲曈昽点点头。

“那第四个呢?这根头发确实是丙的头发,不能说是无关的吧?”

冥域两手一摊:“拿一根头发就想诅咒人家,这不是迷信么?”

神秘城所在的艾斯特里恩地区,所谓的接触巫术曾在古代流行一时。人们相信身体和身体的部分之间存在着神秘的联系,通过处理一个人身体的部分来给这个人带来病痛或者灾厄是可能的。于是,人们千方百计地想要获得仇家的毛发、指甲或者皮屑,扎进草人里,或者缝进布偶里,然后交给乡野间的巫婆神汉,花钱请他们下诅咒。这种诅咒自然是没有实质效果的。自形式魔法遍地开花后,接触巫术就被斥为迷信了。

听了冥域的话曈昽乐了:“确实是迷信。不过题目不是这个意思吧?”

冥域心里默默想了想,如果用“魔力沿表征方向传播”来解释,那么整个题目就会变得异常简单——尽管头发确实是从丙头上掉下来的不假,但是甲却是拿这根头发来代表乙的,所以诅咒的魔力只会影响到乙而不会影响到丙——但是,曈昽并没有记下这句话,以她刨根问底的性格势必要追问这句话的道理,这实在很麻烦。

“冥域?”见冥域似乎愣了神,曈昽轻轻问了声。

“我在想怎么跟你解释……这样吧,假设有一个演员,那么他在演戏的时候就是戏里那个人,他没在演戏的时候就是他自己,对不对?”

“冥域的意思是说,这根头发是一个演员,它在扮演乙的头发?”

“没错!”冥域看着曈昽的表情,知道她对这个解释并不满意,于是补充道,“这个甲不是要下诅咒么?这时候他的内心就成为了一个舞台,然后他‘聘请’了丙的头发来当演员,演的是乙的头发。”冥域说完,自己也觉得说得越来越多,说服力却在不断下降。

“那是不是即使甲知道这根头发是丙的,只要他把这根头发当作乙的头发,他的诅咒就总是只影响乙?”

“嗯嗯嗯,是这样的。”是这样吗?——冥域发现自己心里也没底了。

“嗯……我还要再想想。”曈昽抬起头,对冥域说,“冥域对形原好熟练呀。我要向你学习。”

“哪有……”冥域回到座位上坐下,“这种题目只是有陷阱而已,分清题目和内容就没什么难度了。”

“我就是分不清题目和内容的人呢。”曈昽笑了。

“但你现在能分清了。所以我是不是不该教你的呢……”冥域歪过脑袋,想了想,“对了,一直没打听你想报什么专业呢?也是形式魔法吗?”

“我想读符咒。”

“喔——那好啊!我们之间就没有竞争了!”冥域心中一阵惊喜,“为什么想读符咒呀?大家不都想读形式魔法的么?”

“我对她们那些噼里啪啦的事情不感兴趣。我想知道魔法的原理是什么。”

初初习得形式魔法的学生大多都会染上一种不在人前表演炫耀就会原地死亡的病。如果一个神秘城的居民在艾斯特里恩湖边看到几名穿着学生制服的人一边追逐打闹一边施放焰火还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那么他马上就知道这几人刚学会了火属性的形式魔法。冥域倒是从来不搞这些噼里啪啦的事情,因为她根本没学会。三年的学园生涯里冥域只学会了发光和一点点念动力,至于天赋属性的暗属性魔法,甚至连一条咒语都用不出来——考虑到自己形式魔法实践方面的劣势,也许自己才更应该去读形式魔法原理吧。

“能有选择真好呀……我如果考不上形式魔法的话,就跟着你学符咒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