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期最后一日,神秘城的天空下起了暴雨,断断续续两昼夜,直到第三天清晨才终于停止,将被炎炎夏日炙烤了大半个月的城市洗刷了个遍。在雨后清爽的空气中,人们如同被暖阳唤醒的蛰虫一般陆续走出屋檐,重新开始日复一日的劳动。

神秘城北区,一个僻静的角落,纳图尔庄园的后院,原本清雅的花园遭受这场风雨侵袭,折枝枯叶遍地,泥污沙土横流。一位年轻的女仆端着一筐园艺工具,徘徊在湿漉漉的卵石小径间,犹豫着应该如何收拾雨后凌乱的花园。屋檐下的女仆长远远望见她的踌躇,也提起一筐工具,走进了花园。

「放着我来吧,鸢尾!你才刚来第二天,工作的事情不用着急。」

「早上好,冬青姐!我想尽快开始为主人工作!」

望着鸢尾殷切的眼睛,冬青微笑着摸了摸她的头:「好孩子!那你跟我来,我教你。」

两人沿小径走进花园深处。纳图尔家的花园像一张棋盘,被整齐划分为几十方花田,每个分区都栽种着一种花草或者灌木,从中央到围墙由矮至高排列。由于大雨的缘故,花朵已经全都被打落到尘泥里了,目之所及只剩茫茫一片绿。冬青挨个为鸢尾介绍植物品种:月季、百合、朝颜、秋海棠、蓝雪花、折鹤兰、飞燕草——

「这块叶子又厚又长的是……」

「我知道,是风信子!」

「对!至于对面这块就是你的专属了,鸢尾花。」

鸢尾花跟风信子有相似之处,它们的植株都是从根部延伸出一丛狭长叶子的形态,不过鸢尾花的叶子比风信子更薄、更尖、更散乱。相同的名字让第一次会面也倍感亲切。女仆鸢尾弯下腰,凝望跟自己同名的花卉鸢尾,想象着花期成群结队翩翩起舞的蓝蝴蝶。

「早上好!鸢尾花,」鸢尾轻声道,「有幸与你同名,要好好相处哟!」

她用指尖轻轻点了点叶梢,叶子左右摆动起来,像在挥手。

「最中间这片,就是家主的待宵草了,」冬青有意回避了主人的名讳,「我们就从这里开始吧!」

于是在冬青的指导下,两人开始了繁复的园艺劳动:扶正倾倒的植株,剪除枯萎的枝叶;给被雨水冲走了花泥、露出根系的植株重新培土;至于积水的花盆,也要及时清理、重新施肥……

「虽说下了两天雨,这边几盆还是要浇水的,因为……」

「明白!因为雨滴落在叶子上,弹走了!」

花园说小不小,足够让冬青和鸢尾忙活一个早上,期间还得到了其他女仆和两位花匠的帮助;所幸花园说大也不大,午后时分,两人的工作总算告一段落了。

「就到这里吧!」冬青拍拍手道,「清洁交给短工们去做。等明天杂草长起来,我们再来清理。」

「冬青姐,我有个疑惑:种在地里的姑且不论,那些种在花盆里的,为什么不趁下雨前搬到室内呢?这样可以省很多麻烦的吧。」

鸢尾指向秋菊、紫菀、风信子、折鹤兰等植物的花田,这些种类的花草大概有一定药用价值,所以被栽种在花盆里。尽管所有花盆加在一起也不是个小数目,但毕竟有限,如果在刚下雨那会儿发动大家搬到室内,想必还是来得及的。

「问得好!我个人完全同意你的提案。不过,让植物淋雨是家主的意思。」冬青叉着腰缓了口气,慢慢解释道,「淋雨是植物跟天地沟通交流的契机,可以让植株融入到自然世界的……生命力大循环中去。如此一来,花草的美便象征着自然的美、无上的美。如果剥夺了花草跟自然之间的生命力流通,那它们所拥有的只不过是孤立的美、僵硬的美,以至于不再是美了——家主是这么对我说的。」

「但…但是被风雨摧残了的花草,还称得上美吗?」鸢尾边收拾工具边问。

「唔——这其中或许涉及一个小美和大美之间的关系问题……」冬青轻皱着眉闭上眼,双手比划着,尝试性地就这个问题做了一点解释,但她很快放弃了,「总之家主的思路总是非常特别,你来之前就早已经听说了吧?」

「是……不过这样的想法,也非常吸引人!」

「你要能习惯就好了,这是每个到这里工作的人都需要习惯的第一件事。我服侍家主七年,还有很多地方想不通呢!但这也是在纳图尔庄园工作的乐趣。往后你有不懂的,尽管问我好了!」

「好,谢谢冬青姐!」

「真是好孩子!」冬青用手背抚了抚鸢尾的短发。

两人收拾好工具,在花园边的洗手池稍做清洁,接着一前一后往屋里走去。路上,两人又聊起了主人的事情。冬青感叹说,又是家主不知所踪的一天。这让鸢尾感到些许惊讶:难道连女仆长都不知道主人行踪吗?

「家主一向神出鬼没。除非有必要,否则不会告诉我们她要去哪儿。」冬青顿了顿,又反问道,「莫非你知道家主今天去哪儿了?」

「嗯……主人一大早带折鹤兰出门了,好像说是……要去神殿开会。」

鸢尾所说的「神殿」指位于神秘城西区的艾斯特里恩神殿,现在是布政委员会等中央机构的驻地。

「原来如此。看来你们马上会成为这座庄园里的大红人了!往后工作上的事情,家主肯定会越发倚重你们的。」冬青笑道,「还望在家主跟前美言两句呀!」

「冬青姐说笑了……」鸢尾不好意思地低下头。

「这么说家主快开完会回来了吧?那我要吩咐人准备……」

「啊…不!」鸢尾忙打断道,「主人说中午开完会,下午还要去一趟——」

威利港。

多索芬大陆上的第二大港口,目前正呈现一片雨后复业的红火景象。大大小小无数船只成行成列,纵贯南北,挤满了每一座栈桥。坐镇中央、如同宫殿一般宏伟的五层建筑,是港口事务署大楼,楼前广场上矗立着七十米高的「领航员」灯塔,塔顶巨大的魔法灯笼向大海深处射出两道耀眼光芒。成百上千码头工人正把货物运到每一艘船上,劳动号子和通讯用的鼓号声此起彼伏,与拍打船舷和木桩的海浪和着节奏。

在港口最南端,一艘不起眼的单桅帆船旁边,码头工人正往艉舱里装货,水手们在检查帆和舵。冥域和曈昽站在船头旁边浮箱码头上,两身魔法学徒夏礼服与环境格格不入。周日原本是她们去塞隆城跟导师组会的日子,因为这天齐诺要进城送焱出海的缘故,双方便约在威利港附近见面,以省却车马辛劳。然而没想到的是,齐诺还邀请了月见来港口,交接原本由焱负责的、枢纽水晶例行检查的工作。如此一来,无论组会还是送别,都不得不顺延推后。

下午三点一刻,当眼睁睁看着身穿白色制服长袍的月见,在一位棕色兜帽遮住半拉脸的侍童的搀扶下,摇摇晃晃登上甲板时,冥域和曈昽都沉了脸。因为——意料之中,这是白天模式的月见,说话声音极小,语速也慢得离谱。冥域特意计数过,从三点半到四点整这半小时时间里,月见总共只说了十七句意义完整的话,除此之外大多是不成句的碎念,偶尔还间歇性地侧倚着桅杆闭上双眼打起盹来。每到这时候,兜帽侍童就会轻拍她的肩背,拍醒她。

其结果就是,高度专业化的工作交接根本无法进行。焱还在故意似的摊开厚厚一本硬皮抄,一条条读符纸记录下来的魔力流动数据。月见双眼闭合一动不动,也不知是在用心倾听,还是根本没听进去。就这样又过了两个小时。

冥域和曈昽先是站着等,站不住了就来回踱步,走累了就重新站着。帆船甲板只比码头高出半米,而齐诺他们就在甲板另一侧。两人就这样不近不远地望着,望帆船随浪浮沉,望天边云卷云舒,望分针和时针在表盘上追逐,划过每一个刻度。

两小时。如果是一场紧张的考试,大概能教会人尺璧非宝,惜时如金。如果是一出精彩的戏剧,大概会让人感叹白驹过隙,意犹未尽。但如果是让人站着干等,那就连膝后腘窝里的肌肉都会发出阵阵哀嚎——

好慢。时间过得好慢。

话题聊尽的二人,几次想要提出上岸,边休息边等待,但却既没有勇气未获邀请即登上甲板,又不好意思冲大人们大喊大叫,只得呆站着,听海浪声,从气势磅礴,到偃旗息鼓,最终连半点声音都听不见了。尽管眼睛没有蒙上,耳朵没有堵上,却感觉跟期末考试时被关在黑房里没什么两样。所谓「视而不见,充耳不闻」,想来大概就是这般境况了吧?

直到半空中传来一声尖促的鸟鸣,划破了这份「宁静」。

「看,信天翁!」

冥域闻声抬起头,看见两只模样憨傻的呆头鹅,舒展着狭长的黑色翅膀,在港口上空盘旋。神秘城很少能见到信天翁,但这种大型海鸟喜欢跟在船屁股后面觅食,想必是哪艘大船入港时带过来的。

信天翁有个特点:飞行时几乎不需要振翅。它们借助于风,顺风加快速度,逆风抬升高度。如果要比喻的话,普通的鸟像摆渡的桨船,信天翁则更像远洋的帆船,它们将翅膀用作帆,而非桨。于是,信天翁飞行的时候,有大半时间一动不动,只是在天幕上平移、旋转,仿佛在动的不是它们,而是天空;静止的也不是它们,而是时间。

「简直就像时间凝固了一样。」

曈昽笑问道:「不流动了,还能叫时间吗?」

「不是有这么一句话:『生命犹如远洋的船。』向前航行就是在时间中穿越,」冥域尝试着解释道,「每逢抛锚或者遇上无风的天气,船停下来,那么时间不也随之静止了么?」

曈昽眨了眨眼睛,又问:「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见有人回航呢?总有那种情况不是吗?对许多事情抱有遗憾,想要回到过去加以改变什么的……又或者,风太大,被吹回去了?」

脑回路对上了。

关于时间的本性,传统上有两类看法。有些魔法师认为,时间并不是真实存在的事物,而是源于意识活动的主观构造——心中的景象不断生成,又不断消失,被心智以先后关系的方式加以把握和组织,从而产生了时间意识。但是这种主张难以解释,为什么人睡觉或者昏迷的时候,时间还在流逝。

因此,常识更倾向于另一种观点,认为时间是单一尺度的坐标,就像空间中的位置一样,事物在一维的时间场所中存在和运动。然而这样又产生了新的问题:如果时间就像地点,时间的流逝本质是事物的运动,那么为什么存在操纵事物在空间中运动的念动力魔法,却没有操纵事物在时间中运动的时间魔法呢?

这可不像面对「为什么没有可以自由飞行的魔法」的问题可以回答「当前魔法研究水平有限」「魔力利用效率有待提高」「只是暂时还没有开发出来」那么简单。如果有朝一日人们掌握了时间魔法,那么在未来无穷时光中,总会有人产生「回到过去,教会人们这一切」的想法,从而当代人早该掌握了时间魔法才对。既然现在没有人会时间魔法,那么合理的解释便是,时间魔法在未来也没有出现,进而时间并不像地点那样是能让人自由出入的「场所」。

听了曈昽的问题,冥域皱起了眉。她并不是当真相信时间像地点那样可供人自由出入,更不认为未来会出现暂停时间、甚至逆转时间的魔法,只不过当下之计,她们不得不聊点玄虚的事情以消磨时间。这便是眼下她们切实掌握、也许还是唯一可能的「时间魔法」了。

「我倒是有个新想法:会不会是因为,在时间魔法未被发明的时代,时间魔法无法自证?你看,就算一个人真的掌握了时间魔法,从未来回到了我们的时代,那他要怎样说服其他人,自己确实掌握时间魔法呢?」

「比方说,准确预言未来发生的事?」

「我们本来就能预言许多未来发生的事情,」冥域边说边开始舞动双手,「明天太阳照常升起,入秋天气会转凉,三年后我们会从学园毕业等等。我们拥有很多关于未来的知识,否则也没办法为现在的生活做打算。哪怕时间魔法师对未来的预测极其精确,在不相信他的人看来,也不过是程度差别,并不构成他是未来人的充分证据。」

「这是因为时间魔法的观念太过颠覆,所以人们在面对证据的时候,比起承认时间魔法的可能性,更倾向于替代性解释,是吗?」曈昽托腮想了想,「如果时间魔法师当众表演一个时间魔法,会怎么样?比方说,直接把柯尼逊大师,从两百年前带到现在?」

「问题在于,过去的事情早已经发生了,对现在的人来说只是历史。大家了解到的状况也不过是:历史上某一天大法师无端消失,两百年后又不知从哪里冒出来一个冒牌货罢了。」

「那如果他公开了时间魔法的技术细节,教会了我们时代的人呢?」

「那样我们的时代就会变成『时间魔法已被发明』的时代。」

曈昽点点头,但心里并不完全认同。她理解冥域所依循的,是一种在学者中甚为流行的「析取论」思路——通过「在时间魔法未被发明的时代,时间魔法无法自证」来维护时间魔法理论上的可能性:如果现在是时间魔法未被发明的时代,那么由于时间魔法不能自证,因而是理论可能的;如果现在是时间魔法已被发明的时代,那么时间魔法当然就是可能的。

这种思路存在乞题嫌疑:由于时间魔法自身的特殊性,它一旦被发明便为所有时代所共享,从而问题中「现在是时间魔法未被发明的时代」本身就是需要解释的「事实」。

不过曈昽又想,倘若抱着同情去理解这种主张,倒也不是完全不能修补:就算是再激进的、主张时间魔法可能的魔法师,也不得不同意,过去无法改变,否则整个世界就会陷入彻底的不确定性之中。于是,消去未来人教授过去人时间魔法的可能性,「时间魔法无法自证」的主张似乎也就能够成立了。

「所以冥域相信有时间魔法吗?」

冥域脸色一沉:「不相信。」

「为什么?」

「如果真有时间魔法,那我们早该知道了。」

「哈哈!」曈昽不禁笑出了声,不过她早已习惯了冥域的思维跳跃,「所以冥域相信时间是人想象出来的东西吗?」

「仅限于等待的时候吧!我只能承认,等人的时候确实会感觉时间被拉长了,就比如现在……」冥域的视线越过栏杆望向甲板另一侧,看着仿佛延绵无期的工作交接,抱怨道,「城里难道就剩一个魔法师了?怎么什么事情都找她做?还有,她到底什么来头,为什么每个人都惯着她?连齐诺都毕恭毕敬的……」

冥域的声音越来越小了,因为她发现,月见仿佛听见了似的,正回过头来瞪向这边。片刻过后,月见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也不管那边齐诺还在具体讲解枢纽水晶的检测流程,便自顾自摇摇晃晃地走下艞板,从袖袋里掏出一枚雕花木匣,递给曈昽。

曈昽先是吓得一怔,不敢接。尽管下水道事件已经过去了两个多月,但是她在面对月见的时候仍然会感到莫名紧张,心跳加快。她低下头听月见嘴里的碎句,似乎是受人之托送给曈昽的,于是她才不得已收下。

打开木匣,一条绿宝石手链映入眼帘,还有一枚写了字的卡片:「献给神秘城的明日之星。」落款是「天都」。

「嚯——看来那个神官挺中意你的!」

「别开这种让人误会的玩笑啦……」

曈昽怀着复杂的心情拾起绿宝石手串端详,只见上有三大二十八小共三十一颗绿宝石,嵌在一条金链子上。金链上有精致的雕花,是磨砂质感,不会喧宾夺主。宝石如同新抽的嫩芽一般是翠绿色,被切割为规整的多面体,不过本身并不算通透,光泽看起来有点像玻璃。

「这是什么石头?」冥域好奇地问道。

「橄榄石,寓意友爱和祝福。」突然冒出的散漫男声,慵懒中带笑,似从船上顺风飘来,顽皮地钻进两人的耳朵,「隆德文化里,还有祛病禳疾的功用。」

两人抬起头看向甲板,只见一位精壮男性倚靠在左舷栏杆上,正低着头一脸坏笑地看着她们,教人不由得后退了一步。男子棕瞳棕发,皮肤黝黑,戴白软帽,穿白背心,深蓝衬边的制服敞着襟,从行头上看是一副标准的水手打扮——然而细看又会发觉不对,他的衣服全是细腻干净的丝织品,手臂上戴着金镯,左手三个,右手两个,裤子上的腰带是名贵款式,身侧还斜插着一柄剑格有金属雕花的单手剑,全身上下光鲜亮丽,尽是不合水手身份的东西。

「如果链子是纯金的,这么一条市场价大概值五枚半金币。冥域说的没错,送礼的人应该对你颇有好感。」

曈昽怔住一瞬,认出来这是博罗执事:「喔——是博罗大人!博罗大人又变装了!」

说完,她一边赶忙收起手链和木匣子,一边瞄了眼男子的左手腕加以确认,还好找到了那枚被手镯遮住半边的空心三角形纹身。

「博罗大人。」冥域也跟着叫了一声。

博罗当然不是凭空出现的。早在月见登上甲板那会儿,他就躲在几米开外的桅室靠着门框乘凉,手里拿着一副纸牌,时不时切一下。冥域和曈昽百无聊赖时,还聊了两句这位偷懒的船员,但谁也没认出来他是博罗。

听到伪装被识破,博罗立即恢复了精神饱满的声音,脸上表情也舒展开来:「哈哈哈,又被一眼看穿啦!哈哈哈——」他扬起头放声大笑,脖子上一圈金项链在阳光下反射着光。

冥域怪声怪气地说:「真是光彩夺目的障眼法,尤其是在太阳底下……」

「哈哈!这你就不懂了,这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博罗收起笑声解释道,「试想一下,现在我要假扮水手,但我毕竟是假冒的水手,就算一身行头何其相似,时间久了,言谈和神态难免会露出破绽,对不对?」

两人点点头。

「既然如此,」他晃了晃左手腕上的镯子,又拍了拍佩剑,「这就是我卖的破绽。其他人注意到我不对劲的时候,就会想:啊!原来是个装酷赶时髦假扮水手取乐却演技拙劣的纨绔子弟——也就一笑了之了。如此一来,我的破绽反倒成了我的伪装。这才是我的障眼法。」

一番话说得两人一愣一愣的,曈昽不禁感叹:「原来障眼法还有这么多门道,受教了……」

「更正:真是能言巧辩的障眼法。说不定刚才那番话也是障眼法的一部分?」

「哈哈哈——了不起!」博罗朝冥域竖起大拇指,「你已经掌握了障眼法的真谛!」

这是称赞吗?——冥域往下拉了拉帽檐,遮住皱起的双眉。

「对了,机会难得,我们来做个游戏吧!反正闲着也是闲着。」说着,博罗哗哗地连拉两次牌,动作帅气得让人有求教的欲望,「冥域,你指定一张牌,大牌小牌都可以。」他又抢着补了一句,「可别选『愚者』『宝剑一』什么的哦!这样就太没意思了。」

冥域想了想,指定了一张「酒杯四」。

博罗笑了笑,伸手将牌递给曈昽:「曈昽,你再指定一个数,1到82之间。」

82是标准韦托牌的牌数。

「那就——43吧!」

「好,奇妙的事情马上就要发生了!现在你一张一张数,把牌堆顶上43张牌换到牌堆底下去。」

于是曈昽依言,一张张换牌,边换边数:「一,二,三,四……」数完43张牌,抬头等待博罗的下一步指示,只见他笑问道:「看看下一张是什么牌?」

翻开牌堆最顶上的牌,正是冥域选定的酒杯四。

「喔——真是酒杯四!」

不得不承认,在翻开牌的那一刻,曈昽确实激动了一瞬间,瞪大了眼睛。然而这份心情很快被小小的失望所掩盖,毕竟原以为博罗煞有其事地拿来一副韦托牌,会给她们表演一个什么了不得的占卜,没想到不过是普通的纸牌魔术罢了。类似的戏法,在港区或者染坊街头,几个铜币就能看遍十几种不同花样。

「这是怎么做到的?」尽管如此,曈昽还是礼貌性地赞叹了一句。她也确实想知道。

「说出来就不好玩了。」博罗的神情倒是显示出他似乎对魔术成功感到很得意,「不过,其实呢,也没有什么稀奇的,不过是另一种障眼法。」说着他朝一直不说话的冥域甩了甩手,「还记得?我们聊过的。」

突然被提问,冥域显得很紧张:「您是指……障眼法是……是…遮掩意图……」

「哈哈哈——」

还没等冥域回答完毕,博罗再次放声大笑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好像今天特别兴奋。

「我真是越来越喜欢你了,冥域!你有一双敏锐的眼睛。如果说别人的眼睛是引纳阳光的窗户,那么你的眼睛就是驱逐暗影的明灯。」

莫明其妙又挨了一通赞,冥域的脸上写满了尴尬。

「很久没有见到这样的眼睛了——」博罗撑着栏杆直起腰来,望向远方城市,深深叹了一口气,慨叹道:「过去我在高研所工作的时候,上到八十好几的老人头,下到新近毕业的愣头青,全都禁锢在各自的小圈子里,画地成牢,固步自封。」

「他们热衷于解读古代文本,对日常琐事做无关痛痒的解析,或是通过发表奇谈怪论博取名声,结成不同山头相互攻讦,既不关心生活,也不关心真理,唯一在意的就是名望和权力。他们被名为傲慢与偏见的迷雾所遮蔽,中了自己给自己下的障眼法,就像一个人蒙眼走夜路,为每一步前进沾沾自喜,殊不知前方是万丈深渊。」

「但是,难道就只有我们有自知之明吗?难道他们果真『当局者迷』吗?笑话!他们比任何人都更了解自身的处境,也比任何人更懂用谎言和空话隐藏它。所有人都看见了,所有人却又视而不见——这就是隐藏在障眼法背后的障眼法,是我所说的『真正的障眼法』了。」

听博罗语气轻松地说完这么一段严肃的话,两人一时不知该作何回应,只好摆出一副忧心忡忡的表情,应个景。

「我今年二十二,但在你们眼里估计已经是个油腻大叔了吧?这就是在那种环境下浸淫三年的后果。」博罗顿了顿,「等你们到我的年纪,不要变成我这样。如果说我曾经获得过什么,那就只剩下这样一句可以留给年轻人的教训了。」

「明白……」曈昽小声应了句。

「那副牌送给你们了,就当是信物吧。」

曈昽正想推辞,却被打断了对话——焱不声不响走到博罗身后,用力拍了拍他左边肩膀。

「叫你了,还聊。」

「呃啊!」博罗捂着肩膀回头看了一眼,见月见和齐诺正看过来这边。于是他立正向冥域和曈昽行了个水兵礼:「抱歉!工作时间。」随后潇洒转身,朝两位大人物那边去了。虽说方才絮絮叨叨了一大堆,最后这下道别倒是一如既往地干脆利落。

博罗的离开让冥域和曈昽不约而同地舒了口气。尽管已经熟识,但在交流过程中,两人始终无法对上博罗的思路。跟他说话就像猜谜,一问一答都很费劲。

曈昽捏了捏手中的纸牌,手感似乎比普通韦托牌的面幅要大一些。随手切了一张,是大牌「双子」,寓意选择。她注意到这副牌的边角已经有些微起卷了,或许是博罗经常拿在手里把玩的缘故,这于对一副韦托牌来说可真是个坏习惯。

「喔——我知道了!」冥域这边突然发出怪叫,小小地吓了曈昽一跳,「他没有事先说明数字的意义!他只要等你先报数字,然后再说一个能数到那张牌的方法就可以了!至于具体方法……」说着说着,冥域又低头陷入了沉思。

「博罗又耍他的小把戏了?」

说话的是焱。她把博罗叫走之后,自己就留在了这边。总算脱离了月见视线的焱,像是亟需放松一般解开了制服大衣的腰带,敞开的衣襟下露出黑色短背心短裤。海风轻拨起她披散的长发。焱侧倚在栏杆上,姿态像是站在高处俯视二人,尽管她确实在字面意义上站在高处俯视二人。

「阿焱学姐,博罗大人给我们表演了一个小魔术。」曈昽答道。

焱看了一眼曈昽手中的纸牌,随后转向一旁发呆的冥域:「既然这么好玩,不如再玩一次上周我们玩的游戏,怎么样,冥域?」

「诶?」冥域还沉浸在破解博罗魔术的努力之中,当她意识到自己正在被指着鼻子点名的时候,焱已经开始倒数了。

「三,二,一。」

大幅缩短的倒计时让冥域远没有上次那么镇定,她惊叫着伸手去挡,同时紧闭双眼将头扭向一边。旁边的曈昽还没来得及理解这一变化,突然感觉眼前一阵恍惚是魔力在流动,只听见有什么东西「噗通」一声落入水中。回过神来,看到的是冥域双手紧握住焱伸出的右手,却放空了握着匕首的左手,而那柄黑色匕首正抵在冥域脖子上的一幕。冥域颤颤巍巍睁开双眼。

「有进步……不对,才过一周,应该称得上飞跃了。」焱抖了抖手腕,黑色匕首便雾散了,「这一次倒是记得用速度更快的暗魔法,却忘记了常识——人有两只手。上周我用的是右手,所以你以为我只有右手能提刀是吗?」

冥域盯着焱,一句话也不说,表情惊魂未定中又带有点不服气。她的双手一直死死握住焱的右手臂,愣住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要松手。焱抽回手臂后,理了理手臂上的腕带。

「学…学姐,」眼看周围空气马上又要像上次一样僵化,曈昽心想这次无论如何也要找点话说,「刚才掉进海里的……是匕首吗?」

「啊,」焱给出了肯定的回答,「她用『水精灵』打掉了我右手的刀。」

「那……不用捞起来吗?」曈昽歪了歪脑袋。

「哈——?唔……你让我想起了一个寓言。」焱说着,转过身去,改为双臂搭在栏杆上背对两人的姿势,「据说从前打仗的时候,荼蘼岛有一位富家老爷打算坐船逃难。仆人和水手忙碌了一个上午,终于把所有财宝都装了上船,问老爷是不是开船,老爷却指责说,他们遗漏了最重要的东西。大家都很奇怪,说:没有了啊?老爷却指着岸上说:看!那不是?」

「费了一番功夫大家才明白,原来他说的是自己的影子。仆人们都哭笑不得,说那是影子,搬不上船的。老爷不干,还呵斥说没有影子以后怎么见人。家人只好哄他先进船舱休息,水手们马上就搬。结果他不放心,又跑出来看,看见影子还在岸上,就更是暴跳如雷了。」

「家人们只好又哄他,说影子怕光,白天不好搬,要晚上才能搬。于是老爷骂骂咧咧等到晚上,再跑甲板上看,果然影子已经被搬走了。他这才下令开船。」

「但是宝贵的时间被浪费了,这时敌军已经攻破城门,封锁了水域,这位富家老爷的财宝全都被充作军资。」说到这里,焱话锋一转,「曈昽,你刚才的问题,就像在问我,为什么不打捞水里的影子。」

曈昽脸颊一热,低下头,也不说话了。

这反应倒引起了焱的兴趣,她回过头哂笑道:「怎么?生气啦?」

「没有没有,怎么会呢……」曈昽嘴角挤出一丝微笑。

焱又问冥域:「那你呢?有生气吗?」

「没有。」

听到两人的回答,焱似乎并不开心。

「你们怎么回事?这样的话我的东西不就送不出去了吗……」她低声嘟囔着,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条项坠,高高举起对着天光,又用眼角余光瞄了冥域一眼。

「您的意思是——?」

「给你了。」焱将项坠递到冥域手里。

那是一枚紫水晶项坠,直径与硬币相仿,形状是罕见的正十二面体,切割面平整,棱角清晰。不过,与切割工艺不合的是,水晶的晶体浑浊而不通透,内里能看见许多条状纹理。通过一根锡制的开口针,它被穿在一条作为挂绳的黑色棉线上,此外没有任何额外装饰,看起来很朴素。

冥域捧着项坠,疑惑道:「无功不受禄。我能问为什么要送我这个吗?」

「怎么说呢……」焱挠了挠头,「我前后戏耍了你两次,你总不会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吧?这个坠子就当是我的赔礼了。」

「不不不,」冥域忙说道,「我真的没有生气!学姐教会我很多运用魔法的技巧,我还没感谢您,怎么好意思收礼呢?」

「我没有要教你的意思。如果你真的学了什么,那也是你自己领悟的。」焱想了想,又补充道,「这不是普通的紫水晶,它对暗魔法有增幅效果。我花了两个多月才做好,本来是要留着自己用的……」

「那这可是学姐的心血,我更没有资格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了!」

「你听我说完。这个东西只有在枢纽水晶的范围里才有用。我现在要去隆德了,你明白吗?」

「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收下这么……」

「啧!我只是想送点东西,为什么搞得这么麻烦?」焱打断了冥域,来来回回的推辞让她语气愈发不耐烦,「你不要的话,那就扔海里算了,反正我留着也没用。」

既然她这么说,冥域只好收下了。热心的曈昽也不顾冥域愿不愿意,当场便帮冥域戴上项坠。然而挂绳的长度有点尴尬,太短了,又是完整一条不带扣子的类型,不容易套进头上的宽檐帽和冥域的大脑袋。于是曈昽改为把挂绳系到冥域外衣领口的扭结上,从视觉效果上看,倒跟普通项坠没什么两样。

现在冥域胸前多了一枚紫色的十二面体,既有个人特色,又不会太过抢眼,粗糙无光、不露锋芒的感觉,也正合她的气质。冥域脸上的表情透着窘迫,曈昽心里却感觉到欣慰,因为这样一来,莫名被送礼的复杂心情,就可以由两个人来分担了。

因为送不出礼物而恼躁的焱,却也没有因为送出了礼物而高兴。她目无表情地望海,似乎心事重重。尽管如此,她在冥域和曈昽心中的形象,还是因为这枚项坠而显得亲切了一些。两人都猜想,焱是因为被迫要出远门而感到烦闷。

「学姐,」冥域又提出了先前的疑问,「我想请教一个问题……」

「有话快说。」

「我想问的是,我们神秘事务署的工作,为什么要交给外人来做呢?」

说话这会儿,甲板另一头,博罗正抓耳挠腮地跟月见讲解一份技术文档。

「什么『我们』神秘事务署,」焱突然斥责道,「这跟你有什么关系?」

「对不起,我失言了……」

碰巧这时,齐诺突然走了过来这边,也不知他是因为来找焱而碰巧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还是因为听到了她们的对话而专门过来救场。冥域和曈昽向导师行礼,焱则把头扭过一边不正眼看他。

「纳图尔大人是形式魔法大师,」齐诺向冥域和曈昽解释道,「论及对魔法的理解水平,除了各位教授,她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称第一。况且纳图尔大人也不算外人。在桑德士隐士之前,纳图尔大人代理过半年神秘事务署隐士。」

中期考核选导师已经过去三个多月,看见齐诺在塞隆城外活动还是头一遭。他今天的装束跟平时在图书馆里见到的基本相同,还是那套白色制服长袍。唯一的不同点是飘逸的银白色长发,今天被一条蓝色带金边的发带束了起来。束发位置很低,发型看起来颇为古朴。

「可是,」曈昽又问,「不是听说纳图尔大人没有从学园毕业吗?」

「嘘——这可要小点声,纳图尔大人的耳朵可灵了。」齐诺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微笑道,「正所谓『英雄不问出身』。况且纳图尔大人可是获得过艾斯特里恩勋章的、实打实的战争英雄。以她在布政委员会的威望,承担任何工作都让人信服。」

「真的?!」

突然得到的情报,让两人吃了一惊不小,毕竟实在很难将身材矮小、气质慵懒的贵妇,跟英武挺拔、以服从为天职的军人联想在一起,更遑论战争英雄了。不过,若是将恪尽职守、杀伐果断的夜版月见纳入考虑,倒也不是不能想象她身穿笔挺戎装、在行伍间踏正步的情景?

——不,还是无法想象。

两人还想追问,可惜齐诺无意继续这个话题,而是转向了焱。

「焱,过来一下,我有事想跟你说。」

「干嘛?」

齐诺伸手拉焱的手臂,结果被她一把甩开。

「干嘛?!」

焱的语气很激烈,以至于甲板那边的博罗和侍童都被吸引了注意。齐诺也被她的反应震住了,伸出的手愣在半空,沉默了一会儿才又开口。

「焱,我没有要责备你的意思,也不想干预你的选择。只是出于情感、出于责任、出于对过去错误的补救、也是出于对当下处境的判断,我希望能了解到最真实、最即时的状况。我不会向你索要任何东西,也不会对你指手画脚,只是求一个让我帮助你的机会,好吗?」

「什么呀……」焱似乎被唬住了,她皱起眉头,撇撇嘴,半是忿懑半是委屈地回答,「说这么多不着调的,不就是惦记这个吗?喏!」

焱扯下右臂的腕带,将手腕展示给齐诺看。刚看一眼,她就又把手臂缩了回去。

「我问玛嘉要了几张阻断符纸,」她边说边缠腕带,「自己的身体我自己知道……」

从冥域和曈昽的视角看不见焱手腕上有什么,但也能猜到跟上次图书馆那会儿的伤有关。曈昽倒是好奇学姐右手究竟怎么了,只是伤病的事情本身就不便发问,考虑当下的氛围就难开口了。

齐诺满面愁容,低头想了想,转身对船下两人道歉:「对不起,今天情况特殊,也许开不成组会了。我还有些私事要跟你们学姐说几句,能劳烦你们回避一下吗?」

这时一阵骤风吹过威利港,扬起焱的长发,也激起了一波海浪。曈昽正想答应一句,却被冥域拽起衣角,快步往陆地的方向走去。两人迈着匆匆步伐来到几十米外一艘趸船上,在建筑背后躲了起来。

「怎么了冥域,突然之间……」

「根本透不过气,」冥域像刚参加了短跑比赛一样,捂着心窝大口喘气,「再多待一秒,我要窒息了。」

「哈哈,确实……」曈昽无奈道,「今天下午发生太多莫名其妙的事情了:莫名奇妙被搭话,莫名其妙被送礼,莫名其妙被训斥,每一样都不好受。」

「不是这个原因,」冥域摇摇头,「我是觉得——他们都活得好苦啊!愿望不能实现,想法不能表达,就连情绪都必须遮遮掩掩的,就像提线木偶,被暗处的大手操控着,走向悲剧的结局,看得人都肚子痛了。我甚至觉得自己是不是被保护得太好了,又或是太过放纵了。难道人为了能活下去,就不得不隐藏本心吗?」

「慢慢说,慢慢说,」曈昽拍拍冥域后背,「冥域是说齐诺老师?还是阿焱学姐?」

「都是!而且不止他们,还有博罗、伶余彦和朝晢姐妹,哪个不是貌是情非、戴着面具过活?」冥域缓了缓,又感叹道,「难怪身体要区分正反面,因为人前和人后,是不一样的。」

这番话令曈昽颇有感触。她想起书上读到的一句话:「人就像一张韦特牌,不翻过来,你永远不知道背后有什么故事。」她又联想到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想到了自己,眼睑不由得低垂下来。

沉默半晌,冥域又问:「朝晢后来怎么样了?」

「昨天一大早,两姐妹就跟篱织姐走了。蛇隐一路送她们到胡陌驿。归啼学长他们筹了两金四十多银钱,但是两姐妹一块都没要。蛇隐说为了杜绝同类事件,需要大力开展学业帮扶,于是就把这钱充了学联的活动经费了。」

「她也是满脑子歪脑筋……那贤士堂呢?贤士堂没有一点表示吗?」

曈昽摇摇头:「事发当天就开除了索西娅,还说教会也是受害者。」

「果然是宗教的嘴脸,」冥域忿忿道,「有用就巴结,没用就一脚踢开……」

「是在说我们的事情吗?」一个熟悉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两人转过身,看见说话者正是月见带来的那位兜帽侍童。侍童将盖住眼睛的兜帽稍稍掀起来一些,露出了有神的双睛,「曈昽,冥域。」

「朝晢?!」曈昽又惊又喜,转念想到她已经被剥夺了称号,应该称呼名字,可又认不出来是双胞胎中的哪一个,一时语塞,「你…你是……」

「我是索西娅,」她微笑道,「现在在任何意义上都已经不是朝晢了。」

短暂惊讶过后,冥域质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你不是被……」

「被驱逐了,是吗?其实,这个事情我也是才知道的,」索西娅解释道,「胡陌驿是神秘城的西边界,所以按照法律规定,只要被解送出了胡陌驿,驱逐令就算是完成了。接下来只要有人收留,我们就能合法合规地回到城里。」

「都到这地步了,你们还想着钻空子。」冥域冷哼一声,不屑地半转过身去。

至于旁边的曈昽则拍手叫好,感觉心里一块大石头卸了下来:「太好了!是哪位好心人呢——」问题刚说出口,曈昽发觉这不必问,因为一身侍童男装的索西娅,是被月见带到威利港来的。

「纳图尔大人收留了我们,」索西娅抬起双臂展示自己的新衣服,「现在我有了一个新名字,叫折鹤兰。」

「折鹤兰?」曈昽的笑容顿时僵住了。

「等一下,」冥域插入她们的对话,「你意思是,你卖身了?」

「不要说得这么难听嘛……」索西娅也收了笑,「只是受雇于纳图尔大人,做一名仆人而已。」

「有什么区别!那利维娅呢?」

「她跟我在一起,现在叫鸢尾花。」

听到索西娅的回答,冥域气不打一处来:「也就是说你为了留在城里,把妹妹也卖了?你不觉得这样做很自私吗?!」

「这件事是我们一起商量好的。」

「她有什么主意?还不是听你的!你利用了她的善良!」

「不要说得好像什么都知道一样!」

两人话赶话,气氛愈发变得剑拔弩张起来。冥域瞳孔中似有一团火,身体一步步迫近索西娅,而索西娅也毫不退缩,昂首回敬冥域一个坚定的眼神。曈昽见势不妙,连忙挽住冥域右手臂,想要劝两句,不料反倒点爆了她的脾气。

「拉我干什么!」冥域挣开曈昽的手,后退一步,大声吼道,「她们为了留在城里,居然甘心卖身当奴隶!」她的话刚说半截,顿时又觉没趣,甩手转过身去,「算了!待会儿你们又要说我站着说话不腰疼,好像谁爱管你们的破事……」

见冥域消停了,曈昽松口气,又问:「折——鹤兰?那你们未来有什么打算呢?」

索西娅稍作迟疑,答道:「这几个月先避一避风头。过一段时间,纳图尔大人会安排我们到琉璃学园或道金学园旁听。我们没有被剥夺魔法师资格,说不定以后会比你们更早成为魔法师呢!」

除了神秘学园外,城中还有一些私人创办的魔法学校,它们招揽体制外的魔法师做老师,吸收入学考试落榜的考生就读。与学园不同的是,入读这些私立魔法学校并不能自动获得居留权,并且日后想成为魔法师的话,需要接受更加严格的考验。索西娅方才提到的琉璃学园和道金学园,都是位于神秘城北区的私立学园。

让曈昽感到欣慰的是,比起先前的挣扎,朝晢姐妹被处分后的生活似乎更加充满希望。她笑道:「哈哈!如果真有那么一天,到时可别忘了搭把手呀!」

「嘁!想得倒是挺美,」冥域抱手悻悻道,「所以你今天特地来向我们示威是吗?」

「那你冤枉我了,我只是随主人出门,想不到会碰上你们。」

冥域又问:「你们就这么信任月见?我可不相信奴隶主会把奴隶当自家人。」

「冥域……」

见又要开始了,曈昽赶忙拉了拉冥域的肩膀。她并非对索西娅的愿景确信无疑,也不是对她的真实想法不感兴趣,只是觉得事已至此,多说无益,就算真的盘问出了什么,凭自己和冥域两人也难以改变。不过没有想到的是,索西娅听了冥域的质问,反倒捧腹笑了起来。

「折…折鹤兰?」

「冥域,曈昽,有时我真不知该生你们的气,还是该感谢你们。你们大概是全世界最操心我们的两个人了,就连我们父母都不曾做到这种地步。」

「别太自我中心了,我只是看不惯你的所作所为。如果有朝一日你痛哭流涕大呼后悔,那时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冥域虽如此说,却一直是沉着脸,眉头紧皱。

索西娅抿抿唇,微笑道:「谢谢你,冥域!我完全理解你的意思。也许有一天,事实会证明你的怀疑是对的。也许我们会后悔,当初有一位正直的朋友提出过真诚的建议,而我们却没有听。但是,」索西娅深吸一口气,「只属于我们的,只有我们的人生。所以,就由我们自己来决定,自己来承担吧!」

此时远方传来一声钟响,提示着时间已经来到了傍晚六点半。天光褪色,海潮渐起。栈桥上缓缓飘来一个人影,是白衣白发的月见。看来甲板上的工作交接已经完成了——意识到这点,竟令人莫名产生一种时光荏苒之感。

「折鹤兰。」月见停下脚步,看向趸船上的三人,唤索西娅过去。听声音,她已经换到了夜晚版的月见。

「在!马上就来!」索西娅应了一声,又转向冥域和曈昽说,「对了,还记得你们问我的『黑屋问题』吗?现在我有答案了!」

「哦?」曈昽转了转眼睛,饶有兴致地笑问道,「那你说说,在小黑屋里能听到什么声音?」

索西娅转过身,面朝大海迈出一步,张开双臂,任凭咸腥的海风掀起她的兜帽,喊海般大声说出了自己的答案:「我听到的是:无限定的世界和无限开放的未来——!」

说完,她大笑着往月见那边奔去了。

冥域摇头道:「疯了,彻底疯了……」

「这个回答不是挺好的吗?」曈昽笑了笑,感叹道,「真美好啊!无论是对问题的回答,还是面对生活的回答……」

「哪里美好了?!」冥域不以为然,「嘴上说着『开放的未来』,倒是给自己『开放』了一副枷锁……她不过是想象自己在小黑屋里,说出帅气的回答罢了。」

「世事没有十全十美。冥域不觉得,这已经是最好的结局了么?」

冥域一时没有回答。

这时传来一阵急疾脚步声,齐诺快步赶上正欲离开的月见和索西娅:「月见大人,请留步!我还有一件私事想求教,是关于『梦』的……」

梦?这个字眼意外地勾起了曈昽的许多联想,似有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场景在脑海中若隐若现。正好现在也需要一个话题转换一下心情,于是她小声对冥域说:「说起梦……我最近好像经常做梦,但是醒来后又记不得梦见了什么。」

「我也是,」冥域答道,「只记得一次。」

「那一次梦到了什么?」

「梦到一个跟你长得一模一样的人……当时我在准备那筐要送你的薄荷,结果她过来二话不说,把绿色给偷走了。」

「把绿色给偷走了?!」曈昽惊奇道。

「对,把薄荷的绿色给偷走了。当时我气坏了,你把我绿色偷了,我这薄荷还怎么送人?于是我披上一条浴巾,飞出窗户去追她,一直追到换了场景……」

「我可不是小偷!」曈昽调侃道,「薄荷本来就要送我的,我只是提前拿走了一部分。」

「嗯,我知道不是你。因为如果是你的话,我就不会生气,所以她只是一个跟你长得很像的人。之前我也梦到过她,那我应该是把她错认成是你了。」

「有这样推理的吗?」曈昽被逗乐了。

梦是人类心智中一个绮丽的谜。有学者认为梦是纯粹的内观,梦境所展现的是个人纯粹的内心世界。另一些学者则不同意这个观点,毕竟即便在熟睡时,人依然存在于宇宙之中,因而梦境也决不会是遗世独立的私人庭院。这连带着引发了梦中之人与现实中人的关系问题:我们能不能说自己曾几何时梦见过现实中的人呢?还是说那只是一个虚无的幻影?顺着问题线索,有学者甚至试图讨论「梦中出轨算不算不忠」的道德议题。不过,在最终搞清楚梦的本性和原因之前,这些探讨都只能停留在玄谈阶段。

「真是一个有意思的梦……」

「后面还有,」冥域继续说,「飞到一个小院子里的时候她终于不跑了,我就追上去质问为什么要偷我的绿色。你猜她说什么?她说因为绿色是一枚——」

「磁针?」

「磁针。」

「磁针……」

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曈昽、冥域和不远处跟月见说话的齐诺,三人几乎同时说出了这两个字。两人惊诧地扭过头,望向她们导师的方向。

「……我只来得及记下这些。说来惭愧,我抱有同半世纪前的前任斐尹伯一样的遗憾:梦中的经历,一点都回想不起来了。」说着,齐诺将一本摊开的小开本硬皮抄递到月见手上,「所以想请教,关于磁针和信标,您是否知道或者联想到什么呢?」

「梦幻泡影,遇见阳光,便散了。忘记了,才是正常的。」

月见接过笔记本,简单浏览了一遍,便放下手,仰头望向天空。趸船上的冥域和曈昽目不转睛地盯着月见,屏住呼吸静待她的回答。过了好一会儿,她才开口。

「大船摇,小船漂,岸上有座大信标。大信标,买船票,坐船去到迷途岛……」月见半念白半轻唱出一段歌词,旋律似有似无,内容听着好像就是唱的威利港。

「这…这是?」齐诺问。

「我小时候的一段童谣,」月见解释道,「『领航员』灯塔,977年开始服役至今,功能是指引航路的方向、指挥船只出港入港、以及在战争时期传递军情。因此有个别名,叫『大信标』。」

「是。可这又有什么意义呢?」

「不一定有什么意义。不过,」月见低下头想了想,「我读书的时候听教授讲过,在夜晚或者遇上大雾天气的时候,船需要依靠灯塔的光找到驶向港口的航路。所以旧时的文献上偶尔会见到一种修辞:把表征物和表征对象比作磁针和信标,把表征关系说成是船儿靠港。」

这句话一说出口,便在聆听回答的三人脑中如电光闪过,仿佛有大量信息如海潮般涌入脑中。然而灵感无形无相,杂然难辨,容易察觉,却难以捕捉。它就像是只存在于梦幻中的活物,当人们想要凑近了仔细看的时候,它又戏弄人似的一溜烟跑了。

「冥域……你有没有觉得……」

「嗯……但是……」

尽管还有许多疑问,月见那边已经没有更多评论了。于是师徒三人向月见道别。在栈桥上目送月见领着她的侍童离开后,齐诺向两人打趣道:「冥域,曈昽,没想到你们挺能交际的,怎么这么快就跟那个女生混熟了?」

「是啊,老师,因为她说她想成为魔法师。」

「是嘛?那正好以你们为榜样。」

「老师说得对,她确实应该以我们为榜样。」

曈昽听得脸色煞白,不敢接话,只能尴尬地陪笑。

好在玩笑到此为止,齐诺一脸歉意地说:「今天真的非常对不起你们,白等这么久,组会也没有开成……船上的事情还没有忙完,你们先回去吧,组会只能之后再约时间补上了。」

「没问题,没问题!老师只要有空随时吩咐!」两人纷纷表态。不过与其说是她们理解齐诺的难处,不如说她们不想再掺和到塞隆城众人错综复杂的关系中。

告别齐诺后,冥域和曈昽沿着栈桥往陆地的方向走去,这也是刚才月见和索西娅离开的路线。两人知道月见走不快,所以也刻意放缓了脚步,有多慢走多慢,避免走急了赶上她们,造成说再见后又不得不同行的尴尬局面。

「冥域,你刚才吓坏我了!我超怕你说漏嘴,把……索西娅的事情说出来。」

「我说的都是事实,事实怕什么说?」

「虽然都是事实,可事实有时候也会伤人的。」

这话让冥域又不高兴了:「说到底,你还是觉得我是错的,对不对?」

曈昽摇摇头:「我觉得你说的、做的都是正确的。只是,这个世界上不止有正确。」她顿了顿,「比方说,如果我是朝晢,或者我做了跟利维娅一样的事情,那冥域会举报我吗?」

「这算什么?朋友间的死亡提问吗?」冥域又皱起了眉头,想了想,「我会的。」

「就算知道我会为了留在城里而成为佣人或者工人,也会吗?」

「会,而且我会在胡陌驿监督你完成驱逐令,然后把你接到我家去。我家里正好缺一个保姆……」

话还没说完,两人就都笑了。

「我就是欣赏你这点,」瞳昽笑道,「如果你回答不会,那就不是冥域了。」

「唉,其实我也不知道自己会怎么做。也许会,也许不会。也许只有等事情真的发生了,这个问题才会有一个真实的回答。」

曈昽点点头。

「但是,曈昽……」

「嗯?」

「答应我,未来无论发生什么事,都不要让自己陷入这种困境中。」

曈昽先是一怔,旋即一股暖流在胸腹中流转开来。

「好,我答应你!」

天色渐晚,港区的海面上陆续泛起星星点点橘黄色的船灯。冥域和曈昽缓步穿行在星海之间,感受繁杂中的片刻宁静。夜里,成百上千艘船将会从港口出发,满载着货物和乘客,连同被大雨耽误的份儿,航向四面八方,如同一个个努力生活的个人,准备好迎接即将到来的每一场风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