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月20日
坐在咖啡館裡,王安端起自己的冰咖啡喝了一口,然後以這個動作為掩飾,透過玻璃杯的上半部小心的觀察着不遠處的一名少女。
他已經注意那名少女很久了。
應該還是個高中生——鑒於她上身正穿着附近某所重點中學的秋季校服、雖然一定要說的話,他並不覺得那所學校的學生會在工作日堂堂正正地穿着校服坐在這種地方打發時間,不過王安開始注意她自然不是因為這種無聊的事情,而是因為一個更加單純的原因:那個少女是個宛如從漫畫中走出來的美少女。
她的長相可以說是無可挑剔,皮膚白皙得令人震驚,雖然相當隨意地披散着那頭泛着光澤的黑色長發,但卻不給人任何的凌亂感。少女臉上似乎因為受傷而貼着幾塊紗布,仔細看的話眼角似乎也稍顯青紫,她下身穿着短裙,露出來的兩條長長的腿上也遍布着新鮮的淤青和原因不明的舊傷,看着分外觸目驚心,但這些傷痕絲毫沒有損害她的美貌。在王安看來這些對這名少女來說並不是瑕疵,而是某種恰到好處的點綴,他甚至可以確信這些傷痕就是構成她的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那是個什麼樣的女孩子呢?他在心中暗自思考着,不停描繪着不同的女孩子的形象和故事,不管是哪種都能讓他確信自己的第一感覺絕對沒有出錯,這名少女一定是和他相稱的對象。
所以這個時候王安徹底決定了,要將這個人做為自己的下一個目標。
既然已經決定了,那麼首先就應該去搭話並交換聯繫方式,如果能夠發展到“接下來一起吃個飯吧”的地步就更好了,雖說王安並不認為事情能夠順利到這個地步、某種程度上他還是有着自知之明的,但姑且還是要嘗試一下、總有個萬一呢。畢竟至少在最開始他並不想用過於粗暴的辦法,尤其是對這個看起來好像大聲一點和她說話就會把她震碎的女孩子。
而眼下剛好有一個非常適合的話題。
“不好意思、請問、你那個刺青、是什麼含義呢?”
少女正雙手捧着杯子,用好像小動物一樣的動作一點點的喝着杯子里的熱可可,王安走過去,以一種小心翼翼的姿態在少女對面的位置坐下,然後露出稍微掩飾過但仍然很明顯的好奇的表情,用非常謹慎又略帶羞怯的語氣開口這樣試探性地問道,他相信這個話題是當下最合適的一個,不管怎麼想都挑不出毛病,他已經觀察很久了,少女那從稍微有些長的校服袖子里露出的白皙的手背上有一個黑色的複雜花紋刺青,他對這些刺青或是有意義的圖案都沒有什麼研究,但他直覺認為這應該是個有一定意義的圖案、當然即使不是也沒關係、甚至說即使只是個紋身貼也無所謂,總之不管她接下來會回答什麼、哪怕是無視也好,他都有自信能讓事情朝向自己所期望的方向發展着。
聽到問話后,對方先是緩緩地抬頭看了他一眼,這名少女的眼神令他想起古井的井口,靜謐又深不見底,讓他不禁打了個寒顫,接下來她把視線移到自己的左手上,不帶感情的看着刺青,然後慢慢地把那隻手的袖子挽起來,王安以略帶驚異的眼神看着好像藤蔓一樣的圖案向手臂深處延伸,直到肘部,而後續的組合還要更複雜幾分。他實在想不出在手臂上紋這種東西能起到什麼樣的美化作用、雖然原本只是個搭訕的借口,但現在也真的起了好奇心。
少女就這樣看了一眼印在自己手臂上的圖騰,然後把袖子放了回去,以一種事不關己的語氣回答:“這個,是異世界魔王的封印。”
“啊?”
意想不到的答案讓王安忍不住楞了一下——當然不能因此就說他的應變能力不好,這是在這個時候處於他的位置上的任何人都有可能做出的反應,雖然他原本預備了很多種話題以應對自己提問后可能出現的任何回答,從而最終達成自己的目的,但當聽到這個回答時,王安突然覺得自己的語言和思想竟是如此的蒼白。
“我、在之前作為勇者被召喚到了異世界,被要求打敗魔王,”看着他的表情,少女抬起頭,眼睛裡沒有一絲波瀾,“因為我不擅長戰鬥,所以最後只能把魔王封印在自己體內,這樣帶回來了。”
不、等一下、這是什麼情況、是高中生里的某種流行嗎、這個時候我到底應該說什麼好呢——王安拚命的運轉着頭腦,費了很大的勁才擠出一句話。
“……呃、不、那個、但是、不要緊嗎、在這個世界、魔王什麼的?”
“沒關係的。”雖然這句話說得相當破碎,但少女理解了他想問的問題,她的把目光放回自己眼前的杯子上,低聲回答:“因為這個世界沒有魔法,所以在這裡的話,魔王會一直沉睡下去的,一直。”
“啊、這、這樣啊、那我就放心了、啊哈哈哈哈——”
聽起來好像是個可喜可賀的結局,因此王安勉強這樣做出了回應,然而看着顯然覺得兩人的對話早已在上一句話的時候就結束了並且開始繼續喝自己的飲料的少女,他意識到此時這種拙劣的緩和氣氛的表現就是自討沒趣,只能夠讓自己感到更加尷尬而已。
就這樣預想中的對話完全進行不下去了,於是王安只得回到自己的座位上,並意料之中的獲得了店員送給不自量力地向年輕女孩搭訕結果失敗只能灰溜溜的跑回來的廢物的鄙夷眼神,他決定乾脆一點的符合對方的期望,於是做出了局促的表情,留下了還剩下幾乎一半的咖啡,就像倉惶逃走一般迅速離開,走出咖啡館后,王安在街上稍微閑逛了一會,然後非常自然地進入了那家咖啡館對面的快餐店,從容不迫的點了餐,在窗邊的位置坐下,一邊吃一邊看着對面的咖啡館。
不用說,這仍然是為了盯住他的那個目標,畢竟對目標的第一印象是最重要的,自然就不能因為這次小小的失敗就放棄,他對自己現在的事業保持着一種近乎虔誠的態度。
該怎麼來介紹他所指稱的事業呢、這麼說吧,在每個人的一生中,都會有一次或幾次的,突然覺得自己一定應該去做某些事情吧。就好像突然辭職去環遊世界、去出家、去創造自己心中的藝術。又或是幹些其他的一般來說想不到的事情,並堅信這應該就是自己應該用畢生去完成的事業,這種例子比比皆是,其中有一部分的確如他們相信的那樣找到了自己真正的價值,另一部分,人們幾乎很少有可能知道在他們身上發生了什麼。
王安也是如此,之前他只不過是個四處求職的應屆畢業生,但幾天前他就是像這樣發覺了自己真正的理想事業,並且開始為此而努力奮鬥。
概括來說,現在的他是個殺人魔。
理所當然的這並不可能是他的職業,只算是王安對自己下的某種定義,因此才會使用這種聽起來比較時髦的說法、雖然用殺人鬼這種詞也不錯,只不過那種似乎過於日輕了、在這邊好像沒什麼人會這樣稱呼——當然啦,就像你們都明白的這樣,以上都只不過是他的自我滿足而已,實際上對他這樣的人最普通或正式的稱呼應當是殺人犯、再確切一點的話、或許要暫稱為犯罪嫌疑人。
他開始做這行也不過是才四五天而已,成績也不算優秀,老實說他也殺過一個人而已,手法也可以說是毫無創意、基本上不能給人留下深刻的印象,但即使如此,他也仍然堅定的認為這就是他的天職、他就是為了要殺掉某些人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
王安記得幾天前他在便利店裡看到自己第一個目標的時候,好像觸電一般的戰慄感通過了全身,那一瞬間他就彷彿得到了神明的天啟一般,頭腦整個的明晰起來,在那一刻他就明白了,自己過去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一直都在做無意義的事情,直到今天他才找到了自己的存在意義,自己的生命價值,自己降生於這個世界后本該完成的事情。
雖然從結果來看這似乎有點令人遺憾,但是沒辦法,偶爾世界上就會有這樣的人吧。
總而言之從那之後王安就一直在尋找自己的下一個目標,而在看到這名少女時,那種熟悉的感覺再一次出現了。自己應該殺掉她,自己是為了殺掉他而存在的、不、應該說這名少女才是為了被自己殺掉才會存在於這個世界上的,他是如此的確信着。
但是很遺憾的是,第二次的行動從一開始就偏離了他理想中的道路。當然、即使認為這是自己的天職,王安也並不是沒想過自己會失敗、但是這種完全不按理出牌的失敗實在是讓他措手不及,甚至還開始覺得自己今後的職業生涯也一片慘淡。
沒關係,這才是第一步而已,王安這樣安慰着自己,偶爾也會遇到這樣的人、不對就是因為她是這樣的人所以自己才會把她作為目標的,作為一個純粹的、脫離了低級趣味的殺人魔,自然選擇那些能夠配得上自己的清新脫俗的目標,而自己本來也沒有覺得這種做法會多順利,所以當然也有特地預備了第二個方案,因此這次大概會成功的、不對、這次一定會成功的,就像是第一次時那樣,就這樣想着,他開始了新一輪的盯梢。
天色漸暗,始終盯着那家咖啡館的王安開始感覺眼睛有點不舒服,甚至考慮起要不要先放棄等待改天再說——反正他也知道那名少女的學校、雖然會費點功夫吧,就在這時他終於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
離開咖啡館的少女走得很慢,彷彿很費力似的前後移動着兩條腿,就好像很不擅長走路一樣。認定了目標之後王安站起身離開快餐店,若無其事的在她身後不遠的距離內走着。
老實說,他的跟蹤水平實在不算好,連王安自己都不得不承認這點,不過沒辦法,自己還是個新手嘛,總需要一個熟能生巧的過程,所幸這個時候這條街上沒有人注意到他,而那個少女也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在被跟蹤,仍然在不緊不慢地走着。
走着走着,不知道是巧合還是什麼,王安跟着少女走到了一個看起來非常偏僻的小巷裡,這是個很適合的下手的地方,所以說這果然就是我的天職啊、他不禁更加深信了這點。
天色更暗了,兩人也走到了小巷身處,眼看着前後都沒什麼人,王安決定動手,他猛撲過去,迅速卡住了少女的脖頸。
當然他並不打算在這裡直接殺掉她。
雖然上一次是這樣做的,但因為是第一次所以沒有辦法,這一次他決定絕對不能做得這樣倉促,首先要像這樣讓這個少女昏過去,然後想辦法把她帶到自己為了這件事而特地租來的地下室里,再然後慢慢思考一個更加有創意、並且能夠更加突出自己是個高端洋氣的殺人魔的方式來殺掉她。
總之在他的想象中事情本來應該是這樣的。
只是沒想到,即使到了這個關鍵步驟,事情仍然沒有按照他的劇本發展,他理想中的事業為什麼在第二次就會挫敗到這種地步、如果他還有機會能來第三次的話,真的希望他能夠好好反省一下。
少女沒有像他預想的那樣昏過去,而是迅速開始了反抗。
王安不是沒有想到會遭到反抗,毫不抵抗將乖乖等着人把自己帶走的人大概是不存在的,但是對方的反抗出乎他意料的冷靜,完全不像是他所熟知的人在遇到這種危機狀態時會有的慌亂的掙扎,而是一種有條不紊的反擊。
少女迅速將自己的左手伸入了勒住自己脖頸的手臂的縫隙中,王安其實沒有勒得很緊,因為這個目標看上去過於弱不禁風了,彷彿稍微用力一點那纖細的脖頸就會斷掉一樣,而即使是現在,他也絕對不會認為這種枯枝一樣的手臂會給自己帶來什麼威脅,但是在他來得及根據自己的判斷進行反應之前,身體卻先感受到了危機感,以至於他不由得加大了力度,但對方的手臂就像是鋼筋一樣絲毫沒有鬆動,只是看的話根本想不到那樣纖細的身體會使出這麼大的力氣,王安突然感到背後升起一陣寒意,幾乎是不顧一切的使出最大的力氣收緊了手臂,直到他聽到了清脆的斷裂聲。
對方的手臂斷掉了,明白這個事實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不禁也放鬆了力道,而就在這一瞬間,突然眼前的風景翻轉了,隨之而來的是快速的下墜感、以及和地面的撞擊,王安始終沒有搞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麼,回過神來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倒在了地上。
不管怎麼想、能做出這種事情的應該就只有剛剛的少女,這樣的念頭剛在頭腦中冒出來時王安不禁就想提出否定,然而這個時候,他聽到了對方開口了。
“哎呀呀,這種人類小女孩的身體用起來果然是不太習慣啊。”說話的聲音應該屬於這名少女沒錯,但語氣和之前簡直判若兩人,之前在咖啡館裡時他聽到的那種憂鬱和冷淡幾乎找不到一絲蹤影,取而代之的是種洋溢在高昂的聲調中的瘋狂,王安努力撐起身體,看到那名少女擺弄着自己那似乎已經折斷的手腕,發出了嗤笑:“這傢伙到底是有多弱啊、虧她還是勇者呢、真麻煩、這東西不能自己痊癒嘛——”
之前那種寒意籠罩了全身,剛剛自己並沒有受到什麼非常嚴重的傷害,反而是對方的傷要更重一點,他理應趁這個時候發動攻擊,但王安卻覺得自己完全無法行動,那名少女嘻嘻的笑着,毫不在意的擺弄着向奇怪方向彎折的手臂,他覺得這個人絕對不是自己在咖啡廳里搭話的那個少女,而是其他的什麼扮成少女樣子的怪物。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
雖然自己也覺得荒謬,但他仍然問出了這樣的問題。對方看了他一眼,好像是才意識到他在那裡似的,然後好像很沒趣似的“嘖”了一聲。
“什麼啊、你還活着嗎?真是結實——不、果然是因為勇者的身體太弱了嗎?”
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過來的少女身上散發著難以言喻的壓迫感,她在王安身前站定,露出和之前那種印象截然相反的邪惡笑容,然後挽起了左手的袖子,露出上面那個他曾見過一次的刺青。
“剛剛有告訴過你這個吧、異世界的魔王的封印。”
她以莫名的得意口吻說到。
“什、什麼——”
為什麼在這種時候說那種事、那句話難道不是玩笑話嗎、王安一時找不出應對的詞,只是顫抖着看着那名少女。
少女笑了,她昂起頭,以非常自豪的姿態堂堂正正地宣布:
“而我,就是那位被封印的異世界的魔王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