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是我的某个“家”,艾辉这么想着,他意识到自己在梦里,因为他现在所处的是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而自己却没有自问“这是哪”,说明这个地方是他的大脑创造出来的。

“你们两口子是不是魔障了?”奶妈有些着急地对一男一女说道,“哪那么容易‘天罚’就掉到咱们头上,孩子还没断奶,就说要把他送走,有没有你们这样做父母的?”

对了,艾辉当时被奶妈抱在怀里,所以这会能听清她的话,而那一男一女说了什么,并没有进到他耳朵里。

他们是我的父母吗?艾辉最关心的问题是这个,奶妈啊,求求你找个理由问问他们叫什么名字吧。

然而接下来的梦境并没有如艾辉所愿,他的视野就像被打翻的摄像机一样,一切都变得模糊了,还不停地在摇晃。艾辉只能听见,严厉的呵斥声,劈里啪啦的脚步声;艾辉只能闻见,令人作呕的焦油味,令人头皮发麻的硝烟味。

很快,一切都消失了,星空出现在眼前,是那么宁静,那么美丽。

艾辉看见,一颗颗星星正在远去,一同变得越来越小的,还有那一男一女的身影——好像还在朝他招手告别。

不!不要走,回到我身边!

艾辉想伸手去触碰他们,然而全身却动弹不得,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两个伟岸的身影渐渐地与黑暗的宇宙融为一体。

“艾辉,”一个声音传来,喊着他的名字,“听得见吗?艾辉!”

你们改主意了吗?艾辉感到一阵欣喜,你们要回到我身边了吗!

他兴奋地叫着,再次伸出了手朝前抓去——

梦醒了,艾辉像一具僵尸一样猛地坐起来。

搁在艾辉额头上的湿毛巾被吓得掉在被子上,所谓的兴奋喊叫不过是喉头摩擦出的阵阵呻吟,双手则胡乱地在空中挥舞着。

艾辉这才发现,自己正在下铺的床上,浑身无力,脑袋里胀胀的,似乎燃着一团火,烤得他整个人发烫发软,根本使不上劲。

“是不是做恶梦了?全身都是汗,”一个柔和的女声让艾辉稍稍不那么难受了,汀娜坐在床边,拿出一条新的毛巾塞进艾辉的衣服里,细致地擦着背上的汗,“你刚才的表情很可怕,不过现在没事了,有我在呢——来,坐好。”

看艾辉睡醒了,汀娜便将枕头扶直,让艾辉坐着靠在上面。

“我这是怎么了?”见到汀娜,艾辉顿时感觉精神了几分,理智也渐渐从睡梦中恢复,“感觉头好重,好难过……”

“你有些不太适应跃迁的副作用,发烧了,”汀娜完全没有讥笑艾辉失忆的意思,她将一个装着热水的漱口杯递给艾辉,“不过现在看来用不着服药了,你睡了大概十个小时,恢复得还算不错。”

艾辉双手慢慢地将杯口凑到嘴边,略微发烫的热水顺着喉咙倾泻而下,一阵阵暖意流淌到了全身,令他暂时忘记了那股难忍的燥热。

这股涓涓的热泉仿佛也把记忆带了回来,艾辉想起来了,昨天“森星”驶离了“黑冰林”,准备跃迁的时候,汀娜让他做好心理准备,结果跃迁完成以后,艾辉的心理准备显然没有作足,整个人是上吐下泻,还发起了烧,连上床睡下的记忆都没有,仿佛他的一生就是从这张床上开始的。

“所以,你就这样在我身边坐了十个小时?”艾辉贪婪地把杯中的热水一饮而尽,“应该很累吧?”

“别忘了,我可是当兵的,三天四夜不睡觉是常有的事,”汀娜从艾辉手中接过杯子,像喝完酒还意犹未尽一样地将杯底的最后几滴水倒进嘴里,“不过这样一弄,装病倒是在船上火了起来,‘白中尉,我发烧了想睡觉能给我唱支摇篮曲吗?’都成流行语了。”

艾辉总算将思绪拉回了现实世界,刚才梦境中那些灰蒙蒙甚至有些阴森的画面在他脑海里停留了很久。不过那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此时在“森星”号飞船上,面前这个女人叫作斯汀娜·白,正直坚毅,开朗温柔。

但是那些画面并没有彻底消失,艾辉有些在意,如果这个梦是一段真实存在的记忆呢?

“既然恢复了精神,来吃点东西吧,”汀娜拿过一只小碗,里面装的是馄饨一类比较稀的裹馅面食,“虽然食欲可能不太好,不过就当恢复体力也是个体力活吧。”

艾辉握住了汀娜另一只手,脸色有些阴沉。

“怎么啦?”后者将小碗放回桌上,两只手一起和艾辉相握,抚慰道,“想起什么不开心的事了吗?这可不像你唷。”

“那个……汀娜,”艾辉有些支支吾吾地说道,“我突然好想要个家人,你能做我的亲姐姐吗?”

“怎么突然说这个?”汀娜有些错愕,“虽然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但我很在意是什么让你生出了这个想法,能告诉我吗?”

“不是至亲的人的话……”艾辉的小脸红了红,“做梦的内容我说不出口,刚才的那个梦……有些不大一样,太真实了。”

“那就直接悄悄地跟我讲嘛,这又没有别人,”汀娜忍不住露出一丝笑意,“况且随便认亲这种事情可不怎么提倡,部队里每天都有拜把子的,结果第二天兄弟俩——甚至是父子俩就因为一点小口角打得头破血流。”

艾辉想赌气不再往下说,但汀娜身上那种没由来的魔力依然存在,能让人毫无遮拦地开口说出心里话的魔力。

“我向你保证,一个字都不向别人透露,”汀娜重新拿过小碗,用调羹搅了搅依然有些硬的面团,“一边吃一边讲吧,我听着。”

艾辉在讲述梦境的过程中,被馄饨打断了好多次,因为它们确实很可口,他有那么几回还暂时不想讲下去了,要再来一口,汀娜则微笑着满足了艾辉的所有要求,并细心地提醒他,被打断前讲到了哪里。

或许艾辉自己在懵懵懂懂中不这么觉得,但汀娜十分肯定,这段梦境就是艾辉出生不久后的记忆。

“何以见得?”艾辉感到颇为诧异,明明自己才是做那个梦的人,“在梦中出现的人,到过的地方,都是完全陌生的。”

“那它们为什么会出现在梦境中?人的脑子可不是打印机,”叙述到了尾声,一小碗馄饨也全部下了肚,汀娜一面为艾辉擦着嘴,一面说着,“很大可能是当时你还小,大脑还未发育完全,所以现在回想起来会有既熟悉又陌生的既视感。”

“确实,虽然都没见过,但在梦里看到时,就很自然而然地接受了,”艾辉认为汀娜最后那句描述很准确,“连发问的欲望都没有,就像那才是我理所应当身处的地方一样。”

“根据描述,出现在梦中的那对男女应该就是你的父母了,”汀娜帮着艾辉理清思路,“说起来,你跟着我们去往诺亚希星的目的就是寻找双亲吧?现在差不多快到了,这事也得提上日程了。”

“抱歉,当时梦境的代入感太强了,”艾辉绞尽脑汁地回想着,“人和环境的相貌我完全想不起来。”

“想不起来是正常的,不必勉强,这种细节往往要到亲眼相见的时候才会意识到在梦中出现过,”汀娜轻轻抚了抚艾辉的手背示意他放轻松,“目前重要的还是现实中已知的情报,你住在那小镇里时,和父母有关的事情还能想起些什么吗?”

“几乎没有,”艾辉叹着气摇了摇头,“听林老师说,当时我被装在一个迷你胶囊船里,随着一艘来自诺亚希星的货船降落到地球,直到卸货人们才发现有个婴儿混在货物中。”

没人知道这个婴儿是被谁,在什么时候藏于林林总总的货箱中间的,只能由那艘飞船当时是从诺亚希星直达地球这一点,推断出这孩子是在诺亚希星上被父母悄悄放上船的。

至于他的父母是谁,就更加无从知晓了。

身份不明的男孩无法在人口管理处登记,只得送到空港旁贫民窟里一个极低成本运营的孤儿院,艾辉还记得,当时给他哺乳的是个早年丧夫夭子的年轻寡妇。

还是那句话,除了“父母来自诺亚希星”这一点外,艾辉的身世可以说是白纸一张。

“那艘载你到地球的货船叫什么,还有印象吗?”汀娜很快抓住了一个也许可以利用的细节,“虽然十多年前的飞行记录不一定还在,但总归是个线索。”

艾辉又是无奈地摇了摇头,最开始没人料到这男孩长大后会这么固执地想要离开地球寻亲,所以当时也没人替他留意这个。

“这也难怪,很少会有人闲到为一个来历不明的孩子负责任,”艾辉总感觉这话从汀娜口里说出来有些怪怪的,“也就是说,一切的一切都只能指望抵达诺亚希星之后调查到些什么了。”

“汀娜,我有点想知道,”一提到“抵达诺亚希星”,艾辉竟感到心里空落落的,和飞船启航时的那种兴奋感截然不同,“到了目的地后,我们……我具体会被怎样安排?”

“星区政府的领导应该会命令我,将你送到待审定未成年人收容处安置,”汀娜不知是仅仅在设想这个情景,还是和艾辉一样不愿面对分别,酝酿了许久才开口回答,“然后可能就随当地部队一起驻扎区防,或是乘上别的飞船继续担任航行保卫任务。”

汀娜所述的两种可能性中,艾辉最不愿意看到后者成为现实。

不过说心里话,艾辉连分别都不想面对,不禁哽咽起来,虽然只相处了一周不到,但他已经无法想象汀娜不在身边的日子。

越是没有亲人的孩子,事实上越不会去随随便便认他人为至亲。

“听好了,艾辉,人不可能一辈子都依赖着他人,”见艾辉眼里噙着泪水,汀娜凑上前捧着他的小脸,柔声说道,“你总有一天也会长大,也会有人需要你的庇护,早早学着让自己的内心强大起来不是什么坏事,这是你教会我的,所以也请你身体力行,好吗?”

上铺的床板和汀娜的身躯遮挡住了房间里的光线,艾辉感觉瞬间身处于黑夜中一样,只有汀娜那双美丽的眼眸像星星一样闪闪发亮,但他多么地希望这段黑夜永远不会消逝呀!

在休息室里那盏不大的荧光灯看来,艾辉今天只有吃饭喝水的这一个钟头是醒着的,至少它看见汀娜被弗兰克船长叫出去了之后,艾辉一直用被子蒙着头,瞧都不瞧自己一眼,那就视为是睡着了吧。

就在这时,透过“森星”号的舷窗已经能看见诺亚希星了,这是一颗质量大约多出地球五分之四的固态行星,主要由金属和硅元素构成,当然,经过了长期的适应化改造后,水和碳基生命也逐渐在这颗大铁球上站稳脚跟。

直到那场骇人灾难的降临。

诺亚希星遭到的“天罚”是一个类似陨石的巨大能量体的轰击,当时它就像一颗被放大了的能量弹,精准地射向了还在原轨道上安稳运行的诺亚希星——然而,就在那个特大号的能量弹距诺亚希星不到半个天文单位的时候,它似乎遭到了某种拦截打击,体积被削去了三分之二,剩下那部分的动量不仅大小锐减,方向也出现了偏差,只是作为一颗流弹擦掉了诺亚希星的一点皮肉。

不过再怎么讲,星球是顽强的,生命是脆弱的,这次“天罚”依然对诺亚希星的生态系统造成了毁灭性打击,首先是星体结构受到撼动,超强级的地震将所有的城市和聚居点毁于一旦,尘土和有害气体笼罩了整颗星球,并随同大气一块朝太空挥发,整个星球就像一颗被针扎泄了气的皮球,一点点地瘫软下去。

好在如今,偏离了轨道的诺亚希星还在新的道路上围绕恒星运转,被轰缺了一块的星体也很快由于引力收缩作用恢复成了球形,它的存活吸引了全银河的人类前来勘察,数不胜数的空间站和大型太空城市在诺亚希星周边建立了起来。

于是此时“森星”号看到的诺亚希星,就像是一个爬满了各种虫子的烂香瓜,它奄奄一息地在星海中躺着,却依然在滋养选择它安家的生灵们。

“都差不多到最后了,这样放着他不管真的好吗?”弗兰克船长见汀娜在着陆申请上填写安全防卫报告时,写了又删,删了又写,便看出她有心事,“那孩子表面上看很犟,但其实还是很想和你一起看上家乡的第一眼。”

“说不定这会正裹着被子趴在窗子上看呢,效果是一样的,”汀娜回话倒比下笔流畅多了,“而且估计要真正踏上诺亚希星的土地,甚至找到双亲,才对他称得上是家乡,我当然是等不到那时候。”

话是这么说,但两人都知道,这些略显冷酷的词句只是在试图麻醉自己那不舍的心情而已。

十分钟后,汀娜终于写好了安全防卫报告,弗兰克船长签过字,很快接通了星区政府空港的通讯频道把着陆申请提交了上去。

看着屏幕上“太空舰队天狼星区执政委员会”几个大字,汀娜和弗兰克船长那纠结的情绪稍稍缓解了一些——终于可以暂时远离太阳系那落后又闭塞的囚笼,和自家人打交道了。

不过,来而不往,可就称不上打交道了。

他们等了一个多钟头都没有收到星区政府的回音,连拒绝着陆的通告都没有接到。

“怎么回事儿?”弗兰克船长不安地用手指扣着桌子,甚至无聊到创作出了几种好听的节律,“按照往常,最繁忙的时候也是二十分钟就得有回应了。”

“如果我说‘森星’号是空港附近唯一一艘正在靠近的飞船,”汀娜早已觉察到事情不对劲,一直站在舷窗旁观察着他们的目的地——太空城市“诺亚星府”,“那听到这句话的人一定会以为我在梦呓。”

然而正如汀娜所说,在“诺亚星府”周围完全看不见本应存在的,像花田里的蜜蜂一样密密麻麻飞舞着的飞船,整个“诺亚星府”就像一座太空遗迹一样,陪伴母星看着互相的寿命一点点地消逝。

“这下可不行,”老船长有些坐不住了,“飞船燃料本就是按航程准备的量,从‘黑冰林’里逃脱又额外消耗了不少,我们必须在燃料耗尽之前想个办法进港!”

“总之先往空港靠近吧,”汀娜默认了弗兰克船长的意见,“就算是在戒严,被巡逻部队逮着也算是有人收留我们。”

说干就干,弗兰克船长很快命令驾驶舱,无视获得着陆许可前划定的警戒距离,直接朝空港进发。

整个“诺亚星府”半径足有一百公里,就像一个倒立着的汽锅,圆盘部分建立着供人们生活的都市,而朝下竖立的那根长管就是太空城市的空港,飞船可以通过直径五百米的管口升降出入,并借助管壁上的闸口方便地装卸货物和乘客。

按照以往的印象,空港应该是像烟囱一样,不停地有大大小小的飞船集群从里面出入——而现在,它就如死火山一般安静,里里外外都看不见一艘飞船的影子。

升降口也紧紧地关闭着,只是因为实在太安静了,总感觉它会恶作剧般地突然张开,吓人们一跳。

“还是联系不上,”马小宇本来担心连着发那么多遍申请会挨骂,现在他巴不得有人来为这个责备他,“怎么办?这座太空城的空港就这么一个。”

“要不考虑往上拉一拉,从风管溜进去?”汀娜伸手在电子屏幕上触了触,将空港的结构图放大,一个USB插槽一般的小口显示在上面,“它的大小差不多正好能容下‘森星’号,行驶时小心一点是可以通过的。”

“可这是违法的啊,”马小宇面露难色,“会堵住换气道不说,到时在巡航机众目睽睽之下从风管另一端探出脑袋,丢都丢死人了。”

由于乘客的上下船也在空港里进行,所以这根巨大的混凝土管道里往往持续有空气供给,利用依靠巨大电磁作用飘浮在空港底部的悬浮液将内部空间和真空隔绝开来,飞船在起降的时候还能顺便洗个澡。

风管则是用于排出二氧化碳以及飞船废气的换气通道,根据空港规模的不同,风管的大小和功率往往也不尽相同,“森星”号很幸运,“诺亚星府”的风管几乎就是为这艘货船量身定做的。

“现在最要紧的是在耗尽燃料之前进入空港,”汀娜坚决地说道,“要是敢逮我们,正好可以质问他们为何不理会着陆申请。”

我以后讨老婆可不敢找这样蛮横不讲理的女人,马小宇吐了吐舌头,一副死马当活马医的表情。

“森星”号像一块被摁进水底的木头一样,开始沿着空港的外管壁缓缓朝上浮起,在舷窗的视野当中,如平地一般的灰色外壁几乎像是没有移动过——直到那个矩形的洞口出现在眼前。

风管是储钱罐的缝隙,“森星”号则是一枚硬币,后者朝前者里面稍微望了望,随即“刺溜”一声钻了进去。

由于风管只是用来排放气体的,所以里面没有任何照明设备,“森星”号开启探照灯,慢慢地摸索着前进,不过显然它不是第一个从这个非常规通道出入的飞船——可以看见,管道的内壁上有许多被熏黑的痕迹,这意味着总有一些不想走起降申请程序,或是在走私违法货品的飞船,在这里留下了它们的痕迹。

“气体监测表显示,飞船外没有气体在流动,”弗兰克船长表情中的疑虑加重了,“难道连风管都没在工作?”

“确实太可疑了,”汀娜甚至不认为他们所处的地方能称作为空港,“要不在前面的检修通道门口暂时停下吧,我先进到空港里看看情况。”

“我同意,”弗兰克船长摘下帽子为自己扇了扇风,“风管没在工作的话,另一端说不定还关闭着,得有人先进去把它打开。”

就这么决定了,汀娜随即准备走出驾驶室前往恒压舱,然而她刚一转身,便和一个高度才及她腰部的小身影打了个照面。

“我也去!”

艾辉像只小幽灵一样站在驾驶室门口,神情十分坚毅。

“艾辉……”汀娜愣了一愣,“这样不好吧?你身体还未完全康复,况且前面可能还有危险。”

“这个地方,”艾辉一语惊人,“我好像认识,那扇门……那扇门后面有几个被什么细小东西敲打过的凹坑。”

这回不仅是汀娜,所有人都愣住了,大家这才发现,艾辉的视线并没有在汀娜身上,而是投向了她身后舷窗外,探照灯照射下的检修通道大门。

还真让我说中了?汀娜感到十分不可思议,也许这里正是艾辉梦中到过的地方,他父母就是从这里把年纪尚幼的他偷偷送上了一艘违规出入的货船。

汀娜回头看了看弗兰克船长,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后者似是正等着这一刻,朝她晃了晃脑袋,仿佛在说“这不正巧?好好享受你们俩最后的冒险旅程吧”。

行吧,恭敬不如从命。

“森星”号这只潜伏在风管里的大老鼠渐渐地伏下身子,在检修通道口旁停了下来,恒压舱的数据显示:检修通道内部空气指数达到标准,可以正常呼吸。

“听好,”慎重起见,汀娜还是在挎包中携带了两张呼吸面罩,“路上一切都要听我的指示,身体不舒服的话立即告诉我,尽管此行身背着任务,但你的健康安全还是第一位的,明白了吗?”

“明白,长官!”艾辉的眼窝还因为虚弱显得有些凹陷,但精神却不知为何极其地亢奋,“放心,都最后一次了,肯定不会给你添麻烦的啦。”

真的吗?汀娜心里有些质疑,这小子此时兴奋成这样,她感觉不太正常。

门后传来一阵“哐啷啷”的响声,内外气压已达到平衡,恒压舱的舱门朝外掀了开来,黑洞洞的通道呈现在二人面前,就像一只巨蛇的血盆大口,只是它可能不喜欢太多的空气,徐徐的凉风逃难似地吹进飞船里,竟令人感觉有几分清新,完全不像是毫无人烟的地道里那样污浊。

“走吧。”

汀娜手握电筒,领着艾辉走进检修通道,到底还是很久没人来过了,地面上布满了灰尘,每走一步都会发出颗粒滑动的“沙沙”声。

“你看这个,汀娜,”艾辉走出飞船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那扇被机械臂打开的门前,将它稍稍翻回一些,好奇地朝背面探了探头,“我说对了,在梦中出现的地方就是这里。”

门的背面,分布着大概七八个豆子大小的凹坑,手电的光照在上面时,看起来就像是七八只钉子钉在门上,金属光泽里偏暗的部分围绕在每个小圆点的四周,仿佛是有无数个鬼影藏在铁门里面翩翩起舞。

“看样子果真如你所述,你们一家三口经过这里时不怎么太平,”汀娜走到近前,仔细端详着那些凹坑,目光像扫描仪一样上下移动,“我没猜错的话,这些是被子弹击打过的痕迹。”

事实上,汀娜从痕迹中看到的不止这些,然而她只对艾辉说出了浅显易懂的那部分。

铁门表面没有被高温灼烤过的迹象,也就是说并非当代枪械常用的能量弹,而是由实心合金或是空心纳米碳材料制成的传统子弹,仅靠动量作为杀伤,口径大约在6毫米到8毫米之间——不说这种原始子弹早已被淘汰,配套的老式步枪都只存在于地球的博物馆里。

从凹坑的内壁的平整程度看,子弹在射入时几乎没有旋转,这意味着火器还没有复古到靠火药或者撞击让子弹获取动能,但即便如此,汀娜还是想不出宇宙开拓时代都过去这么久了,还会有谁去用这样古老粗糙的武器。

地面上也光秃秃的,连稍微大那么一点的沙粒都没有,更别说找见当时的弹壳了。

“汀娜,你还好吧?”

艾辉见汀娜皱着眉头沉思了良久,还以为她是不是联想到了什么危险。

“没事,继续前进吧,”汀娜这才回过神来,“再往前走走,说不定会发现些别的东西让你的记忆更清晰些。”

伸手不见五指的通道里,脚步声和“呜呜”的风声不绝于耳,但听上去仿佛都有意地放轻了,更凸显出四周一片死气沉沉,好似连探照灯的灯光打在墙壁上都能发出声响。

有风刮进来就说明通道另一头是开着的,很快,灯光便被从出口中灌入的白浪吞噬了,同时风力也达到了最大,仿佛是盘踞于此的野兽在威胁着驱赶擅自闯入的流浪虫一般。

“这个味道,”从拐角处突然出现的亮光令艾辉的双眼一时没法适应,于是他先将鼻子伸进风中嗅了嗅,“我也很熟悉,有些像被烤干的花生,难怪以前吃炒花生的时候,我都觉得它闻起来像别的什么东西。”

“两相控温式燃油,”汀娜在学校里记这些专有名词的时候,靠的就是像艾辉这样打比喻,“核燃料虽说清洁高效,但缺点是不利于灵活控制,所以太空飞船在设施内进行短暂的低俗飞行时,都会选择使用传统的化学工质来推进。”

就比如风管这种需要驾驶员精细操作的小狗洞,“森星”号刚进来时在墙壁上看到的那些熏黑痕迹就是证明。

渐渐地,光线不再那么地刺眼,汀娜和艾辉走出检修通道,来到一条嵌在空港内壁里的阶梯顶端,从这里可以像在自家阳台上一样俯瞰整个空港——

这是怎么一回事!汀娜心里大吃一惊,艾辉则觉得眼前的场面十分震撼,

空港里不仅连一架巡航机都没有,巨大的起落架也都全部消失不见,整座空港看上去真的就像一根巨大的水管——不,水管至少还偶尔会有水垢附着在上面——而现在的空港内壁光溜溜的,仿佛连只蚊子都站不稳,底部的悬浮液闪着粼粼波光,就像是猪笼草里等着消化猎物的食肉沼泽。

“呼叫驾驶室,这里是斯汀娜·白,”汀娜拿出通讯仪,“我们已到达空港内部,里面空无一物,没有发现任何飞船和巡航机。现在可以启动飞船前进,我们这就去控制室打开风管出口。”

“驾驶室收到,请多加小心。”

“明白。”

对话结束,汀娜收起通讯仪,一脸凝重地又看了看一片死寂的空港,让“森星”号安全着陆应该是没太大的问题了,此时令她疑虑重重的,还是这个平日无比繁忙的港口,何以会变得像现在这样荒芜。

她正要招呼艾辉走下阶梯前往控制室,却发现后者已经处在下面一层,正站在一个被玻璃罩盖着的操作台前,好奇地往里张望着——玻璃罩的右上方,贴着一张告示:紧急时刻开启,闲人免动,违者必究。

看艾辉的神情,汀娜就知道喊话已经晚了,于是一个箭步冲上前,试图阻止已经将玻璃罩掀开的艾辉再去乱动别的东西。

尽管如此,她还是没来得及。

只见艾辉抬起手,像是特意摆出一副庄严的姿态一样,随即拍下了一个有他手掌那么大的红色按钮。

霎时间,本来十分静谧的空港顿时警笛大作,灯光也像是被突如其来的警报催上了火一般变成红色,倒是预设的避难广播十分礼貌淡定地播报道:“所有旅客和工作人员请注意,空港目前发生紧急事态,请暂时留在原地,待各处通道重新组合,从安全逃生出口撤离,谢谢配合。”

令汀娜无比惊愕的,不是这个手贱的行为,而是艾辉脸上那吐着舌头的顽皮表情。

这浑小子从一开始就盘算好了,想在路上闯点小祸,这样就有机会不和自己分开了!

我就说他在出发前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不太正常!

“你这小……”这时,两人脚下的地面开始剧烈地晃动,阶梯即将从墙壁上剥离,连通到另一端的管壁形成所谓的安全逃生出口,在重组完成之前,它就像是一座悬在空中还会动的独木桥,站在上面的人稍不留神就会跌落到深渊中,汀娜也无暇责备艾辉了,伸出手准备拉着后者跑进通道里,“牵住我的手,走这边!”

嬉皮笑脸的艾辉似是等这句话很久了,有些夸张地“嗯”了一声,随即拔腿就沿着阶梯往上跑。

然而,他才踏上第一级阶梯,屈下的膝盖便突然一软,整个人也是在摇晃中一个没站稳,像被弹开的小石子一样惊叫着朝管底滑落而去。

要想在震动中克服重力爬上十来级的阶梯,对一个刚发着烧的孩童来说,也许还是勉强了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