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咣啷——咣啷——”

那是什么声响?她不禁这样想。

她朝着声音传来的方向集中注意力,但是什么也没有发现。

周围只有茫茫一片黑。

“有什么东西,挡住了光线。”

是什么东西呢?她不禁这样想。

她试图移开那个挡住光线的东西,但是一直找不到方法。

周围仍旧是茫茫一片黑。

“唰——”

这又是什么声响?她不禁这样想。

眼前的黑暗似乎受到了一阵冲击,变得浅淡而孱弱。

就好像有什么要撕碎它一样。

“嗯啊——”

这是她自己发出的声响。

她的发声器官似乎已经很久没有动弹过了,即使是这样一声短促的叫喊,对她来说也是个极大的挑战。

“哒哒哒——”

这声音她倒是认得,是有人小步快跑的声音。

“主任!9号病房的病人突然出现了复苏迹象,请您快点来看看吧!”

有一个女声响起,带着急切。

病人?她对这个词产生了疑问——谁是病人?那个病人又得了什么病啊?

可想到这里,她突然发现,那人口中的“病人”莫非是在说自己?想到这里,她的意识深处隐隐约约地有个声音回答她道:你得了重病,差点儿死掉。我真的是病人?是的,我是病人。可我得了什么病啊?不,在那之前我想问的是,我到底——

“是谁啊?”

这明明是个再明了不过的问题不是吗?可是她在脑海中却始终找不到答案。思考的回路好像被什么东西给切断了,就像异物堵塞住了水管,让水流不畅通。

她越是想不通这个问题,脑中的迷惘就越来越大,最终,这种迷惘演化成了让她感到刺痛的负担。

“好难受!”

但她对自己的这种状态毫无办法,只能在黑暗中来回挣扎身体——

身体?等等?我有身体?是了,每个人都有身体,我肯定也是有的。

恍然之间,她像是突然发现了自己还有着身体这东西,并且本能地去尝试驱使它。而在这之前,她竟毫无所觉?究其原因,大约是她太久没有操纵身体这以行为,以至于她下意识地忽略掉了肌肉骨血的存在吧。

“这是手。”

“这是脚。”

“这是脊椎。”

“这是脖颈。”

她感触着通过神经传导而来的电信号,一点点的找回了这种“身体”的实感,掌握了对于自己骨骼肌肉的主导权。

而当她的思维蔓延到全身各处,仿佛迎来了一个节点——这个节点之后,她顿感眼前的黑暗被明显地削弱,从幽暗的色彩慢慢转变成灰白之色,接着又从灰白色转向纯粹的洁白。

眼前的黑暗被白色晕染至无处可藏,接着这白色的光又被镀上金色的边。刺目的金色像是撕破白纸的金刀,纯色的背景从中间横着被切开,显露出其后的五彩斑斓的一块块东西来。

“这是······哪里?”

她嚅嗫着说道。

但是因为太久没有使用自己的发声器官,她感觉自己的声带好像都已经生锈了,嗓音变得低沉而沙哑,还带着一股病气。

“医生!你快看,病人刚刚恢复意识了!这简直是个奇迹!”

那个熟悉的女声又说了一句,话音里带着说不出的狂喜,只是咋咋呼呼的,让她觉得自己的耳膜都快被吼穿了。

烦人!她有些不高兴了。这声吼把她的思绪都给打断了,明明她差一点儿就能想起自己是谁了。不过,倒也不是没有好处,这声音像是敲醒她的长钟,使得眼前原本五彩斑斓的色块儿的边际逐渐清晰起来。

最先出现的,是白色的天花板,接着,她微微朝右转头就能发现放在自己头边的一簇康乃馨。这样看来的话,她觉得自己许是躺在床上吧?床头放着花瓶——还真是个病人该有的样子。而在她更右手边的方向,开着一扇窗,白色的纱帘被打开,在微风吹拂下微微飘扬。窗外的景色尚有些模糊不清,她只能勉强分辨出湛蓝的天空和苍黄的树冠。

现在是秋天了,她看着被染成黄色的树叶有所感悟。秋天的风稍冷,秋天的雨稍凉,她依稀记得曾有人和她说起过这些事。但是现在她脑子里混沌一片,乱糟糟的,到底是谁同她说得这些,她实在是想不起来了。

“那这么说来,这里就是我的病房······是嘛?”

她缓缓地把脑袋转向左边,发现了一个穿着护士服的年轻姑娘,这个大概就是刚才那个大呼小叫的人吧?不过,想到小护士也是为了病人而激动,她再也生不出什么责怪的心思了。

而在护士的一旁,还有一个穿着白大褂,带着一副黑框眼睛,裤腰带系得老高,胸前挂着听诊器的中年男人,应该就是护士口中的主任了。

从她的视角看过去,这位主任的脸上也有着不下于小护士的惊讶之情,只不过他更加稳重些,只是把惊疑藏在眼中,而没有像后者那样惊叫出来。不过,被人用这种“你居然能醒过来,真是见鬼了”的眼神盯着看,倒是让她有些哭笑不得了。

“医生?”她轻轻地对那位主任说道。

这回她的声带稍微好受了一些,声音也不似之前那般低沉嘶哑了。

主任的像是被什么惊到了,打了个颤,这才反应过来自己的病人正在问自己问题,赶忙回道:“是的,我是你的主治医师。你现在感觉怎么样?简小姐。”

简小姐?她思考了一会儿,从对话的逻辑层面上推理出这大概就是在指自己了。

“我?我感觉脑子里很乱,很多东西都想不起来,其他的倒还好。”

主任点点头,说道:“你长时间陷入昏迷状态,乍然醒过来,确实会有不适应的地方。现在情况不明,等过一段时间,这种现象也许会有好转,你不必过于担心。”

接着他像是又突然想起了什么,转身对着边上的护士说道:“小刘,你快去通知简小姐的家人,让他们赶快过来。”护士听完,赶忙点头应了声是,随后便快步走出了病房不见了。

“家人?我的······家人?”

她闻听这话,突然变得有些失魂落魄起来。脑子里突然闪过些回忆来,那是很熟悉,但是却又无比陌生的回忆。

童稚年岁里,和父母一起外出旅行。稍大一些的时候,在小学里和朋友们的玩耍。升入中学之后,不认识的男生递给自己的情书。高中艰苦的学业,和父母逐渐僵硬的关系,一切都历历在目。明明是时间跨度极长的故事,可是到了现在,也不过是几个呼吸之间,她就全部重新经历了一遍。

“简词······这就是我的名字吗?”

脑中的记忆碎片仍然在不断浮沉,场景转换间,她的思绪来到了那个晚上。

父母再次争吵起来。明明这两个人曾经深爱过对方,此时说出的话,却比仇敌见面时还要难听。她有些恐惧地躲到自己的小房间里,想着这一切要是能够快点儿结束就好了。

接着,那两个人停止了争吵,只听到父亲走到门边低声说了句:“我和你妈妈出去办点事情,你在家乖乖的,我们马上回来。”

其实她是知道父母想要去做什么的,每次他们吵得不可开交的时候,总会这样离开。说是去办事,实际上不过是两个人相看两厌,只有隔得远远的消消火气,才能在之后的日子里勉强维持脸上的假笑。父亲去找个地方抽烟喝闷酒,母亲大概会去找朋友诉苦抱怨,只留她一个人在房间里等待门铃声响起。

她厌恶极了那个时候的门铃声,因为打开门,她看到的不是自己的父母,而是披着他们皮囊的两个陌路人。

他们以为这样是在为她好,是在努力维持这个家?可笑!她竟然真的冷笑出声了,她以前从没想过自己能笑得这么难听。

与其忍受这种牢狱一样的生活,我不如自己寻求解脱——她的脑子里突然涌现出疯狂的想法,并且这种念头像是脱缰的马儿,完全不受控制地牵着她来到了厨房。

她同许多其他人一样,恐惧着死亡,但是,有些时候,却又渴望着死亡带来的终极解脱。此时此刻,她身为生物的趋利避害的本能被身为“人”这一存在而产生的“迷惘和信念”给压制住,而最终导致的结果——

奇异味道的气体升腾而起,她感觉自己变作了一道白光,意识渐渐地溃散开来。

在生命的“最后时刻”,她想着······不,实际上她什么都没想。

她就只是昏倒在地,然后接着经历了不知道多久,此刻在医院的病床上醒了过来。

就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真的,只有这么简单吗?”她有些不敢确定地自言自语。

因为她总感觉,自己的意识的某处,仍存在着一些其他的东西。那是和此时在脑海中闪回的一段段过往记忆不同的,从其他的地方飘来的尘埃堆积而成的岩块。她看不清这岩块的具体形状,只觉得它突兀地出现,横亘在自己的意识里,说不出地别扭。

这到底是什么东西啊?她尝试着将意识集中到这岩块上,试图凿下一些碎片做分析。可是无论她如何使力气,都难以伤到这坚硬的岩石分毫,连一点儿碎屑它都不曾掉落。

不行!我得弄清楚!我得知道这到底是什么!她的心中涌起这样的信念,只因她本能地觉察到自己脑中的这块顽石,是自己决不可轻易放弃的东西,如果此时失掉了它,也许就再也没机会找回了。

“主任,简小姐的家属到了!”

护士的声音打断了简词对自己内心的琢磨,让她的注意力回到了眼前来。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自己身边的人突然多了起来。除开一开始那个咋咋呼呼的护士和那个戴着黑框眼镜的主任,又多了几个在一边忙活的医务人员。

他们的脸上普遍都带着几分惊讶,估计是没想到这个昏迷了许久的小姑娘还有能醒过来的日子。此外,他们还是不是地朝简词这边瞥上两眼,然后又很快把目光移开——他们大概以为这样就不会被发现吧?可实际上她瞧了个分明。

不过,相比起这些,简词更在意的是另外的事情。

“小词!小词······你,唔——真是,感谢医生,感谢上苍啊。”

她知道这是谁的声音,只是这个声音似乎比记忆里的那一个显得更加苍老了,但是其中蕴藏着的慈祥和爱护仍旧不变。

“奶奶,您别哭啊,我这不是好过来了吗?呵呵······”

简词活动着尚有些僵硬的面部肌肉,挤出一个笑容来。比起那两个已经形同陌路的人来,也许眼前的这个老人才说得上是自己的家人吧?

也不知道自己这一睡到底过去了多久,她记分明得自己上一次见到奶奶的时候,她头上还是黑发居多,此刻已经是斑驳之色,脸上的皱纹也愈发地明显了。

“你说得对!你好过来,这是天大的喜事,何必要哭呢?”老人擦擦眼角的几滴泪珠,发自心底地笑了出来。

老人不是没想过自己可怜的孙女会有从长眠中醒来的一天,只是多年过去,无论哪个医院,多出名的医生,都没有谁能下论断孙女究竟还有没有醒过来的可能。到了最后,连她自己也只是强撑着“她一定会醒过来!”,这样一个有些倔强的信念,才勉力支撑了下来。

此刻美梦霎时成真,她一时间难以自持,这才流出泪水来。

祖孙二人重聚之喜着实让人欢欣,只是简词刚刚恢复意识,精神还是有些萎靡不振。主治医师看在眼里,同她的奶奶说了些“暂时不要太过频繁地交谈”“先看看病人地恢复情况如何”之类的话,随后又问了简词一些问题,做了些初步的体检,这才罢了。

简词被这些事务弄得有些劳神,困意涌了上来。她眨着眼睛,对老人说道:“奶奶,我有些累了,想休息一会儿。”

老人先是一脸担心地转向医生,似乎是担心简词又会这样一睡不醒。主治医师推推自己的眼镜,安慰道:“病人能够恢复意识确实有些出乎我的意料,但是我再给她做过初步的检验后,觉得她的精神状态趋于平稳,几乎没有再次进入深度昏迷的可能,您大可放心。”

老人点点头,对孙女说道:“小词,你先休息着,奶奶一直都在呢,知道吗?”

简词此时的意识已经有些模糊了,眼睛不住地睁开又闭上,回道:“嗯,我知道了,奶奶。”

说完这话,她的双眼终于是不受控制地闭上了,意识再一次陷入一片黑暗——

不,这回并不是黑暗了。

恍惚间,她感觉自己做了一个梦,梦里,她站在一个奇异的空间里,头顶是湛蓝色的苍穹,脚下是深蓝色的海面。一望无际的透明地面,连接着远处的地平线。空旷的天地间,只有她一个人。

不,她并非一个人。

她转过身去,一个模模糊糊的影子倒映在她的眼中。

只是这身影似乎是背朝着自己,让她看不清对方的脸。

“喂,你是——”

她踏步上前,准备询问对方的时候,声音却戛然而止。

蓝色的世界几乎是一眨眼间分崩离析,变作碎片,漫天飞舞。

她被这剧变所惊,一时定在原地不得动弹,而当她反应过来去看那模糊的背影时,那里却只剩下一块坚硬的岩石,挡在她前行的道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