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已近黄昏，橘红色的夕阳，天边的火烧云，几只在天空的深邃处掠过的归鸟。
我盘膝坐在靠近阳台处，抬头便能看见那一轮已然若隐若现的明月。
“今天，是满月啊。”
坐在我身边的小瓷，看着那无缺的月轮，语气里带着欣悦。
我道：“嗯，是呢，今天是十五了，霜降，接下来天气会冷得厉害吧？”
小瓷有些惊讶地道：“已经这个时候了？唔，只是一眨眼，今年又快要结束了吗？”
我问道：“哦？你也会感慨时间过得快吗？”
她转过头来看我，道：“‘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圣人尚且为此感叹，我又怎么能免俗？总感觉不久之前，我还能看见新年的烟火，哪能想到，今年已经余额不足啦。”
我道：“这样说来，确实如此。白驹过隙，逝者难追。哦，对了——”
我突然想起了一件事，站起身来，去客厅的杂物箱中翻找某样东西。
小瓷看着我，问道：“老郑，你在找什么呢？”
我此时已经找到了想要的东西，把它拿到身前，冲小瓷道：“喏，这个，我从家里顺手带出来的，还没开封呢。”
她看着我拿出来的东西，惊奇道：“这是？月饼？”
我点头道：“是啊，月饼。中秋不是才过去不久吗？我家里收了不少月饼，堆得满满当当的。我就拿了一盒过来，可是一直都给忘记了。”
小瓷接着问道：“但是，为什么现在拿出来？你饿了？”
我笑道：“这倒不是，只是，看着这一轮明月，总得做些相称的事才行啊。”
小瓷闻言也露出笑容来，道：“这倒也是，可惜，我是没办法品品这月饼的滋味了。”
我坐到地板上，打开月饼的包装盒，道：“我吃月饼，从来没指望有什么好味道。又甜又腻，我可不喜欢。可是啊，每年到了这时候，即使再不喜欢，也得塞几个到嘴里。”
小瓷问道：“为何？”
我道：“为了传统？为了规矩？也许都有吧，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吃月饼的时候，或是和家人，或是和朋友，大家欢聚一堂，月饼的滋味自然也就不重要了。”
小瓷听完我的话，似有所悟，道：“这月饼味道如何？”
我啃下一口碱面包着的五仁馅儿，面色有些发苦：“唔——不好吃，难吃死了！”
小瓷不禁露出笑容，道：“你不是说，吃月饼的时候，或是和家人，或是和朋友吗？怎么一个人就吃起来了？”
我咽下口中的月饼，目视小瓷道：“你是我的朋友，也是我的家人。”
小瓷被我的话弄得一愣，虚幻的面颊上泛起一缕看不太清楚的绯红色。她歪过头去，语带羞涩，道：“嘿！朋友我自认还有资格，可家人可不是那么容易就能当的。”
我道：“你不愿意？”
小瓷转过头来，面上的绯红色消隐，道：“并非如此，只是，不是愿意就能做的。”
我回道：“我愿意，你愿意，我们自然就是家人。”
小瓷面露苦恼之色，道：“唔，老郑你意外的非常主动啊，怎么我以前我发现？”
我没弄明白她的话，问道：“何谓‘主动’？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小瓷似乎羞于继续解释下去，道：“自己想吧！”
我把手上的这个月饼啃了个干净，道：“天黑下来了。”
明明不久之前，太阳还浮在西天的尽头，现在却已经完全隐没在高楼大厦之后了。天空在这时被映照成迷幻的紫绀色和淡粉色，星星的光芒逐渐从幽暗处绽放。白昼告别，黑夜登场的那一刻，天地之间似乎为之静止了几个呼吸，当我再去看远处的天际，已经是无穷的漆黑。
小瓷在此时低低说了一句：“天黑下来了。”
我听出她话里的忧愁，问道：“你讨厌晚上吗？”
小瓷摇头道：“不，只是晚上的时候，总有些孤独的感觉。”
我道：“人活着，总会感觉到孤独的。”
小瓷看我一眼，道：“可我已经死了啊。”
我哑口无言。
她接着道：“不过，死后变成如我这般的，恐怕不太常见啦。”
我听出她话里带着伤感，问道：“你更希望普通地离开这个世界，变成一抔黄土吗？”
她道：“一开始想过，但是现在不是这么想的了。一开始这么想，是因为变成这样之后，没有自由，没有关于过去的记忆，浑浑噩噩的，没什么意思。”
我问：“那后来怎么又不这么想了？”
小瓷道：“一是因为下定了决心，至少活个明白，想要找回记忆。二是——”
她说道这里，看了我一眼，接着道：“我找到些，不想轻易放手的东西。”
我问：“什么东西？”
她答：“不告诉你。”
我道：“好歹也做了两周的室友，这点事情都不能告诉我吗？”
她叹口气，道：“好歹也做了两周的室友，你为什么就是没看出来呢？”
我正待问她，她举起手放到我的嘴巴前，制止了我接下来的行动，道：“住嘴！”
她转身去看月亮：“与其听你的傻问题，不如赏月。”
我被她呛得说不出话，只好老老实实地跟着她看着高悬在夜空中地月轮。
她道：“总感觉今天的月亮，似乎比以往的都要漂亮啊。”
我道：“月亮还是月亮，心境不同，月亮就不同了。”
她点点头，没有再说话。
我们就这样沉默不语，像星星和月亮一样的沉默。
也不知道到底过去了多久，小瓷突然开口道：“老郑，你还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时候的事吗？”
我侧过头去看她，微微张开嘴巴，想要说些什么。但是，眼前所见，让我的嗓子里只能憋出些不成句子的“额——”声。
月光洒在小瓷的身上，而她的身周弥漫起一团团有些梦幻的光雾。女孩儿浸在光雾和月华中，绽放出了我从未见识过的，夺目的色彩，就像是琉璃制的碎片在阳光下折射出的七色光。
接着，在那夺目的色彩下，她半透明的身体从指尖开始，随后是手掌，手腕，逐渐地化作虚无。而随着这虚无的推进，光雾也愈发地浓郁起来，就好像，小瓷的身体化作了这闪着光芒的细碎尘埃一般。
她却对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置若罔闻，道：“那个时候，我不是说过，是因为看你给房东打电话，所以才反应过来，想要和你合作找回记忆吗？其实啊，那是我骗你的，嘿嘿。虽然我确实有这个意思，但是更多的是因为，我总感觉对你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熟悉感，好像我们在什么时候见过面一样，所以我才没下定决心赶走你······”
我仍旧说不出话，只能呆呆地看着她的身体溃散。
小瓷也不管其他，只是自顾自说着：“还有啊，其实你去上班的时候，我一个人在公寓里呆着可无聊了，但是你回来的时候，我又不想丢脸，就一直没和你说过。”
“还有，我没有进到你梦里的时候，就偷偷看你睡觉的样子。你的睡相倒是很乖啊，也不打呼噜，也不说梦话，唔——我还以为会更有意思一点儿呢。”
“还有那次你去卖场买东西回来的时候，你知道为什么你叫我，我一直不应吗？其实是因为，我觉得那天就好像是你带着我出去约会一样呢，所以看见你的时候，有点儿不好意思。嘿嘿······你说我是不是有点儿自作多情？”
我挤出个难看的笑容：“哪能呢？如果你愿意的话，咱们下次再一起出去吧？”
小瓷摇头，平淡却决绝地道：“不行了，没有下次了。”
我闻言，表情有些绷不住了，嘴巴紧紧地抿住，生怕漏出什么声音来。
“老郑，认识你我很高兴。”
小瓷的手臂已经消失在空气中了。
“老郑，你要是能聪明一点儿就好了。”
她的下半身已经变作了光雾。
“老郑，以后要是找了女朋友，可得看看她会不会给你做饭才行。”
她的胸口一下，都变成了完全的空白。
“老郑，就算以后找不到女朋友，也别一直吃开封菜，那对身体不好的。”
她只剩下脖颈之上的部分还未消失了。
“老郑，我还有很多话想和你说呢。”
即使已经到了这样的绝境，小瓷的脸上，仍然带着笑容。那笑容，一如我第一次在那个蓝色的梦里，她从我身后闪出来时一样。
“老郑，再见了······”
她彻底消失在我的视野里，只余下一团光雾混着月光，将这黑暗的城市一角照亮。冷风冲进阳台，将那团光雾吹散。闪着光芒的尘埃在流动的空中升腾流转。
升腾着，流转着，光雾裹缠住我的身体，拂过我的脸颊，萦绕在我的耳畔。
“老郑，我喜······”
依稀间，我似乎听到了一个声音在低声说着什么。但那句话的后半段湮散在风中，再也不可闻听了。
而随着这声音的消逝，那围绕着我的光雾涌动着，向着阳台外的深邃夜空冲了出去。它汇聚成一束，像是粒子做成的流苏，随着风上下飘摇。
“呵，你这不是能出去了吗？再见了······”
阳台外的风骤然猛烈起来，吹散了那一团光雾。稀薄的粒子在黑夜中苦苦支撑了一阵子，但是最终还是在飘零中逐渐暗淡，直至彻底消融在黑色的背景中。
“······再见了，再见了，可你究竟是谁呢？”
随风消逝的，会否还有更多的东西呢？
我闭上双眼，平复自己的呼吸，接着再将它们缓缓睁开。
“啊，我怎么坐在地板上？”
我有些迷茫地扫视着四周，发现自己不仅在阳台吹着冷风，而且连客厅的灯都没有打开。
“怪了，怎么又这样？”
感慨一句，我手撑地准备站起身来，却意外在身侧摸到了一个硬邦邦的盒子
“嗯？这是什么？”
我将它拿起来，借着月光看了个清楚。
“月饼？”
我手里拿着的，竟是个月饼盒子。
“而且，我还吃了一个？”
月饼盒子里有四个空位来放月饼，而此时其中一个已经空空如也了。我咋咋嘴巴，把注意力集中到口腔里，还真捕捉到几丝甜腻的月饼味道——可我怎么没有一点儿印象？况且，我为什么要一个人在阳台吃月饼？
疑惑中，我抬起头看看天空，发现月轮圆满，月光盈盈，若有所悟：“赏月吃月饼，这倒是挺有格调的啊？”
虽然心中疑惑，但是不知为何，我并未在这个问题上多做纠结。摸黑把客厅的吊灯打开，让眼睛适应了一下骤然出现的强光后，我很自然地打量了客厅一番。
我注意到，茶几上摆着一本书。我可没有最近在读什么书的印象，皱皱眉头，走过去将它拿到手里。
“《象棋的故事》？嗯？我好像没有这本书吧？可是，好像又有那么点儿印象——我最近有去过书店吗？好像去过？”
我的脑子里有些凌乱，问题一个接着一个。可思前想后，我仍得不出答案，只好把目光转向手里的书：“嗯······总之，读读看吧？也许能想起些什么？”
我翻开小说的硬质封皮，坐在沙发上，读了起来。
《象棋的故事》真的就只是一本关于象棋的故事，而且还是个有些让人觉得离奇的故事。一个被纳粹囚禁的可怜人，在一个什么都没有的牢房里苦苦地挣扎着，不知晓昼夜，也不知道战争进行到了何种地步，更不知道自己能否解脱。他的身体和心都被死死地困在了一个小小的空间里，唯一能作伴的，只有一册偶然得来的象棋指导书。
他为了逃离这种噬心的枯燥和寂寞，悉心钻研象棋，书读完了就再读一遍，直到书中的所有棋局都被他背诵得滚瓜烂熟，他就开始自己在脑中模拟对局。如此持续多年，他坚持着没有让自己彻底发疯。而当他最终被释放出来之后，就连世界象棋冠军也不是他的对手了。
“可他本人却根本不想想起那段可怕的监禁生涯，对象棋产生了心理阴影，书中提到的这次对局是他被释放后的第一次实战——呵，难以置信的情节，但是确实很有意思。”
轻轻地合上书页，我有些意犹未尽地说道。这是篇篇幅不长的中篇小说，我粗放地读完，不过花了一小时稍多一点儿。
“如果没有那本象棋指导书的话，几年的折磨，他早已经变成行尸走肉了吧？”
说到这里，我的脑子里却不知怎么地突然涌出一句话来。我不知从何处听到这句话，但此时此刻它却异常鲜明——
“人和书之间是互相选择的。”
究竟是谁曾说过这句话呢？那答案终究已经渺渺无处寻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