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她之前我会先累死的。”     

李哲把脸贴在桌子上,无力地趴着,眼皮止不住地下坠,只能凭着意志力与以及与自己学生身份相匹配的坚持,勉强地开着一条小缝,但这也没有任何实际意义:他绝大部分的注意力正在缓缓坠入虚无的边缘,仅剩的也只能苦苦维持自己的思考机能以及用于控制舌头还有声带震动所需的肌肉。     

神游状态。    

 “你不是乐在其中吗?”     

即便已经到了只是听着李哲的声音也能看到他的惨状的境地,司马月华似乎仍不任何放过任何一个戏谑他的机会。    

 “两个人一起在夜幕的映照下,在纸醉金迷的现代都市里进行了一次奇妙的冒险,共同经历了一次独一无二的夜晚,光是想想都觉得浪漫而又刺激。”     

“毫无计划性的乱窜,突发奇想的行动,执行了莫名其妙的中止,到处乱逛的循环。说着要爬山,走到山脚下又要去城市另一头的动物园,不过还好走到中心区就开始绕圈,最后在一个小公园荡秋千。因为要行动所以不能睡觉也就算了,但我也会累的啊。前两节课我都已经睡过去了,现在能和你说话都是勉强了。”     

“于是你荡着荡着就睡着了,让别人一个女生等着你到天亮。”     

她知道?     

他在面瘫的惨状没有任何改变的情况下叹了口气。     

“不过这些混乱都是必要的,只是一个开端,让她体验未来可能的新生活方式。但是,眼前最大的问题……”     

他稍微挪动了一下脖子,试着让自己说话更轻松一些。     

“她的死亡欲望还没有得到根本上的解决,如果只是重复昨晚的行动,只要我消失了,或者她在修正心态前习惯了这些体验而丧失了好奇心的话,当她把注意力重新放回到自己的境况上的话,还会再一次坠入深渊的。呵,说到底也不过是转移注意力的伎俩了。铺垫就已经做好,从现在开始,我们的黑手要触向沈林夕的内心了。”     

李哲用将死之人的声音说出了上述本该十分热血的话语。     

“为什么你会觉得她还想被拯救?”     

“因为真正想死的人,都已经死了。”    

 “呵,”司马月华轻轻笑了一声,“活着就有希望吗?”     

“我才不相信呢。希望,努力,都不是我的信条。非要说的话,绝望和死亡要更适合我。我现在不过是在虚伪地,为了自己那无益的动机,扮演着这样一个观察者的角色罢了。”     

虽然已经是极度疲劳,意识处于半清醒的状态,李哲还是感受到了一股难以抑制的好奇。     

“话说回来,委员长大人也整夜没睡好觉吧,为什么还能这么精力充沛的与我对话?”

“我真的非常想回答你,可是在那之前,你还是先解决自己的问题吧。”     “李哲!你梦话说够了没有!给我站起来!”     

直到这时,李哲才意识到年长的地理老师正在朝自己大吼,而全班的目光已经集中到他的身上。

他晃晃悠悠地站了起来。拖着疲惫的眼睛面无表情地承受着讲台上喷射的愤怒。     

“你这么累,就给我站好了精神精神。”     

“已经快站了一宿了。”李哲的目光无神的聚焦在地板上的砖块,小声地自言自语着。     

“你刚才说什么?”    “对不起,老师,我错了。”     

“你要是这样的态度,我就要把你交给你们的那个什么纪律与秩序委员会了!”     

已经半头白发的地理老师无奈地摇了摇头,朝着黑板举起了粉笔,但是下一秒钟他又猛地转过身来,挥舞着颤抖着着手指,对整个班级,说了下去。    

“大家都避讳,不愿意讲,我今天还偏要说了。四年前发生了那些事,社会上的那些什么人都说,什么学生压力大,过的苦,是必然的。那好啊,现在可是在第二教区了,‘革新’了,已经不是那种’普通’的学校了,开心了吧?还要说什么压力大,没时间休息?结果就是现在这样放纵自己的吗?我当年的那些学生……”     

他突然停住了,一直以来透过墙壁从隔壁隐隐约约传来的讲话声也戛然而止,教室里只剩下了风吹树叶的沙沙声;气氛已经彻底改变了——每个人都紧闭着嘴唇,脸色都渐渐暗了下来,默默地盯着老师颤抖的指尖。     李哲站在自己的位子上,静静地感受着教室里的转变,没有什么表情(他一直是如此),一点点地把塞在抽屉里的“透明人”抽了出来。     

老师松开了手里的粉笔,颤抖的指尖慢慢放下了,但是随之到来的是他整个身体的颤抖,他低下头,向前一倒,手无力地撑在讲台上。

死一般的寂静。     

他的嘴唇一闭一合,震颤着传出了声音。     

“我在说些什么……我刚才到底在说什么啊!那里也有我的学生啊!我在说些什么啊!他们都已经走了啊!再也回不来了啊!”     

他撕心裂肺地大叫着,像疯子一样扬起的脑袋,眼泪滴落到了讲台上混入了粉笔灰中,被一次又一次砸在讲台上的拳头震起。有人突然低声哭了起来,有人低下了头,看着近在咫尺的桌面,不愿露出自己的表情,还有的人直接用手捂住了眼睛,而嘴唇止不住地颤抖着。     

他们都知道发生了什么。     

是的,所有人都知道。李哲这样想着,默默地把雨衣打开,放在桌子上铺开,平整好,两只手抓着肩膀的位置提了起来,甩了一甩。又提到眼前,面无表情地审视着。    

 老师跪趴在了讲台上,额头死死地贴着台面,泪水止不住地涌出着。他低声喃喃着几个没有人认识的名字,又悲痛地大叫起来。     

“老师对不起你们啊!”     

轻声细语,哭声,叹息交织在一起。     

李哲没有抬起头来看这一切,他只是把右手从雨衣的右袖子里穿了进去,又把左手从左袖子里穿了过去,然后双手捏着,抖了一抖套在身上的衣服,开始从下往上一个个系上钮扣。     

程忻冲到了讲台上,握着已经泣不成声的老师的手臂,焦急地大叫着。    

 “不是您的错!是我们不对,让您生气了。老师,请您振作起来吧!”     

李哲停下了手,抬头望着正俯身站在老师旁边,不断说着话的程忻。     

教室里的嘈杂突然平息了下来了——年级主任已经站在了门外,一言不发地看着讲台。然而在他那反光的镜片后的双眼中,不是严厉的责怪,而是一丝无奈的哀伤。     

已经半鬓白发的老师渐渐止住了哭,慢慢地抬起头来,当他看到老同事面带无奈的微微一挥手之后,便在程忻的搀扶和众人无声的注视下,走出了教室。他流着泪,声音因为哭泣而像小孩子一般扭曲着。     

“老石……他们的死……有我的份……”  “不要再说了。”     

年级主任轻轻答了一句,走进了教室,在一次沉重的鼻息声后,强作起那无奈中的最后一点威严的姿态。     “根据教学委员会的精神,马上就会有另一位老师过来完成这堂课的教学,之后的安排会再宣布。”     

他转身扶过已经瘫软了的自己的老同事,回头对站在一旁的程忻说:    

 “谢谢了。”     

两个互相搀扶着的快要成为的老人,一步一步,消失在了拐角。     

程忻无言地回到了座位上。     

教室里的声音渐渐大了起来。     

李哲轻轻地呼了口气,套上了雨衣的罩帽,坐了下来,调整了一些桌椅的距离,然后两只手垫着头趴在桌子上,闭上眼睛,进入了梦境。 直到一个陌生的声音让他猛地坐起。

“同学们好,很高兴能够回到母校为大家服务。” 一个年轻男子面带微笑地出现在讲台上,背后的黑板上已经写上了他的名字。

“我是你们的新语文老师。” 议论声马上就起来了。

“可能是长得还比较年轻的缘故吧,我刚从大学毕业回到母校总是很容易被认成是这里的学生。也许在座的也有人这么想吧?”     

“虽然有点矮但是好可爱啊。”前方的两个女生偷笑着。李哲的头向外偏了偏,机警地盯着这个男人。 如果“透明人”正在发挥效果,老师是注意不到他的。     

“不论大家叫我老师还是学长都可以。叫学长的话还显得更亲近一些,其他老师或者家长见到了也许还能骗过他们哦。但大哥哥什么的就免了。”       

教室里蔓延起一阵笑声。

李哲站了起来,时刻注意着教室里的动静。

会来吗? 等到大家都安静了,那个男人才继续开口。       

“啊,对了,除了你们语文科的教学之外,我还被告知我要负责担任你们的班主任,不知道你们的旧班主任是谁呢,如果可能的话还想向他了解下你们的状况呢。”

来了!

就好像事先约好了一样,李哲的同学先后打起了哈欠,每一个人都紧闭着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 李哲明白了。

强迫性逻辑阻碍病毒,被设计成针对一个名词或名字的特定概念。当指向被针对概念的逻辑思维被激活时,在绝大多数情况下,它们都会被重新定向到一个能够分散足够注意力,打断思路的强迫性生理反应上。 过了一会,一部分同学已经从哈欠连天中恢复了常态,但剩下的人不是打起喷嚏,就是止不住地打嗝。 她也一定正看着这一切吧。

陈森面对突如其来的奇怪景象,也有些不知所措。 打嗝和喷嚏也接连停止了。 然后每个人有不同的思考。 昨晚没睡好吗?

她的发卡真漂亮。

刚刚发生什么了?

地理课好无聊。

企鹅到底是在南极还是在北极?

他为什么昨晚不理我?

我想起来了!那个超搞笑的—— 今天中午吃什么好?

……

李哲并不能知道他们在想什么,但他知道,他们没有在想伊老师。

一切都在恢复正常,强迫性生理反应随着逻辑的中断和重建已经停止。低声细语重新回到了教室,陈森也继续了自己的讲话。       

但是有一个人却吸引了李哲的全部注意力。她坐在凳子上,身体不自然地向前弯曲着。她将额头贴在课桌上,刻意隐藏着自己的表情。突然她的身体猛地抽动,她一只手捂住了嘴,另一只手则死死地按着自己的胸口。       

随着她同桌的惊叫,越来越多人注意到了她的不适,最后,新到任的语文老师也不得不再一次打断自己的讲话,上前关切地问到:       

“怎么了,哪里不舒服吗?”       

“老师,”程忻将捂着嘴的手放下,两只手紧按在胸前,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我可以缺席一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