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漫大雪,近似暮色。

朝不二裹着一身黑色的风衣,蹲在河畔。

浑厚的飞雪绊着细碎的土霾,在城市外肆虐,遮住天日。在天空某个高度之下,汇聚了无数的光线,它们相互纠缠,汇聚成一张无规定形状的网,泛着淡淡的木金色光晕。

就在这神奇的光晕下,灰尘与雪被拒之门外,天地间干净的透彻,他抬头仰望这幅光景,出了神。

可是挡不住风呐。

朝不二想着,脸上的花褶子也揉成了一团,连忙把手收进衣袖子里。  

地面阴暗,只倒映着葳蕤的金光,周边空旷荒芜。

几辆车停在江边。

不远处的另一边是“黑手”成员,他们正往脚底下的河中倒入死人的身体。

昨天夜里又死了几个人。

几个边缘人,身份疑似民主党员,还有“黑手”里的兄弟。

尸体顺着堤岸向下滑,浸入河中,也没溅起多大浪花。

渡边淳望着那幽幽灰绿的苏州河面,今时的河面上没有船舶,没有作坊,也没有漂泊的渔火。城外的风雪影响不到分毫,河上的波澜照旧又起又落,流的悠长。因为温差的原因,河面还是泛起了雾霭,说不明的诗意感。

暮色朦胧河流潺潺黑衣人抛尸……喔,诗意!

他开着小差。

渡边淳是个日本人,北海道生人。当初作为国际交换生来到上海交大,如今是在黑手里做一名干事。

按照中国传统黑帮帮派里的区分,他现在所处位置对应的应该是堂口的第三排“当家三爷”,行政司。

先生在干嘛呢?今日是先生煞有其事把自己叫了出来。

过几日就是中秋了。

他初来乍到时,这座城市还叫做上海。如今上海没了,中秋他年年都要过。

黑手的成员们倒也利索,很快就处理完了车上的那几具尸体,走近渡边,把头放的很低。

渡边挥了挥手。

得到了上司的示意,黑手们沉默地转身向后,上了吉普车后就立马启动开走,惊起一地尘埃。

嘈杂的引擎轰隆声很快销声匿迹。

渡边看向朝不二那个方向。

他朝那走去。

朝不二是黑手里的“圣贤二爷”。“二爷”下来还得到“堂口三爷”,论位置要比自己高两档,实际上先生才是现在黑手的真正管理者。

说实话渡边也不清楚先生突然把自己叫出来是要做什么,不过随便猜猜,估计也是哪里有需要他去办的事情。

当渡边蹑着脚步来到他的跟前时,朝不二正猫着身躯,身上那件常年穿着的黑色风衣裹得很严实,脚底下又是一双黄色登山靴,搭配干练,整个人看起来却像是缩成了一团黑色的煤球,显得有些佝偻。

稍微观察,渡边还是注意到那齁长蓬乱有些苍白的头发盖住耳朵旁正挂着纯白色的蓝牙耳机。朝不二的嘴角也念念有词,听着更像刮花了的DV碟,聒噪。

“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渡边稍愣住神,才从那别扭的音调中回过味儿来,《送别》,是首好歌。自己的母语中也有这样一首歌。

朝不二在动,手中擒着一根干瘪的木枝,也不知从哪捡来的,枝头按在地上,整个身子缓缓挪动,风衣衣尾拖在地板上。地面干燥,周围一片土黄色的空地,徐徐风吹会刮起灰尘,朝不二一袭黑衣,倒也不怕脏,木枝笔直在地上慢慢勾勒着。

“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

渡边静静审视,才察觉先生正慢慢的在自己身外打转成了一个圆圈。朝不二又稍稍动笔,在与圆圈之内划上两行字,字迹歪歪扭扭。

“过尽千帆皆不是,白云千载空悠悠。”

大概是首唐诗。

“好,大功告成!”

朝不二高兴地从地上蹦了起来,险些趔趄。他本人倒是精神矍铄,刚才猥琐的身板此刻变得坚挺起来。渡边觉得他现在更像只向母猩猩示爱成功之后的黑猩猩,快五十岁的人了,那张满是褶子的面上笑靥如花。

“先生是在做什么?”

“为自己圈墓地,你觉得怎么样?”

朝不二显然很满意,除了脚下的黄土就只有一旁流淌的河,墓圈显得格外苍凉。或许一阵风吹,先生的墓圈就要从光鲜的地板上抹去。

先生可真是个奇怪的人。渡边想。

对于渡边的不作答朝不二也没在意,转过头来,幽蓝深邃的眸子盯着自己:“帮我记着,我死了之后在这里就是埋葬我的地方。还得做一块墓碑,上面就刻着……这两行诗是不错,不过墓志铭这种人生大事我还得想想。”

“就先这样吧,帮我记下。”

渡边心想得了吧,黑手就此玩完了,世界真的走上了……您老也不会就这么快领盒饭的啊。

不管怎么想,渡边还是应答下来。

二人开着辆旧吉普,驶在龟裂的水泥马路上。

从苏州河开向黄浦江,过了江桥后,就是浦东。

旧吉普内空间狭小,空气沉闷,两边窗户都下开到最大,车内震动着音响播出的音乐,空气躁动不已。音箱播的是李丽芬版的《爱江山更爱美人》,朝不二坐在副驾驶座上,一路高歌。

喔,先生唱歌真是一如既往的难听啊……

渡边淳手打着方向盘,开始心不在焉。

到了陆家嘴商业广场上,朝西边望去,一座直拔云霄的残破铁塔高耸依旧,却没有当年那流光闪烁时的璀璨,那是东方明珠塔。据说,只要站在其悬空观光台上面,可以直接观览到这座昔日不夜城的全貌,从浦东到浦西,从长江波涛到秦淮夜泊。

渡边当年没有上去过,也不知道俯瞰一座摩登城市的感觉是如何。他常年生活在北海道以北的靠海小镇上,相对于大都会的霓虹灯光,他更喜欢海边的安逸。但曾经他也曾兴趣使然,要不要上去逛逛的念头一闪而过。

现在想上也上不了了啊,悬浮电梯年久失修。

可能感时伤景的缘故,渡边没来由的感到生怯,想起了红头发的女孩。

她是否安好。

渡边内心升出了逃离的想法,立刻就离开这个男人的身边,去寻找她。她应该还住在宝山区吧,只要一无顾返把车往前开,再次渡过那条江河,在她居住区域内肆无忌惮地大喊,也许她就会发现自己。那她会作何反应,是冲过来拥抱自己吗?还是会哭呢?或许自己应该准备些礼物。

也就是随便猜猜,渡边现在可不能这么干,无奈悻然抿笑。

天空渐渐暗淡,许是到了夜晚。

此时天空下的能量网那金色光韵越发耀眼,地上普遍广场四周寂寥无声,周围的大楼如残垣断壁般坍塌大多,不少灯杆依旧屹立着,却没再亮起灯光,有些凄凉。

破碎的楼宇化为万千,从渡边眼中相对驰过。

有句年代久远的歌词是这样子念叨:“Why does my heart go on beating, Why does eyes of mine cry,Don’t they know this’s the end of world……”

世界末日后,人们幸存了下来,苟延残喘。

渡边有时候也思考不及,活在这样的时代是该庆幸的还是该被怜悯。

朝不二朝渡边有一茬没一茬地搭话。

“我跟你讲,以前陆家嘴广场地下有个地下商场,从商场进去其实有个名媛会,有钱有势的妇女都喜欢去那聚聚。很多以前的上海人都不懂,但是我懂。因为我以前是上海名媛会的大众情人啊!不管你怎么想都好,以前我老帅了。”

“嗯。”

“现在年年都在死人,死了越多,走过那场战争的基本对死亡也没了什么敬畏感,死了人也不埋了,直接丢河里。还是我讲究,以前的可是有70亿人呐!还得靠天上那‘地网’,不然人类就得退出地球历史舞台了。”

“嗯。”

“你们日本也没了!北海道沉了!只剩本州岛,只剩Tokyo(东京)!”

“嗯。”

“你看着这是几?”

“嗯,嗯?”

“Stop!停车!”

一旁沙哑的大吼声将渡边从无神的思绪中拉扯回到现实,渡边知道自己犯了错,本能地踩住脚刹,吉普车堪堪停在破烂的玻璃窗门前。

险些就要撞上面前的店铺,渡边松了口气,又为自己的分心感到抱歉。

  完了,先生肯定要脸红脖子粗地叨逼上自己一顿……

“bingo,能恰恰停在这个位置上真是太好了,你可真是个好少年。”

朝不二拍了拍渡边的肩膀,一脸语重心长,随后打开车门跳下了车,脚步一颠一簸,先生的左脚本来就有些不利索。

我今年30了啊……渡边在想要不要去扶一把,先生不知道是从哪里摸来的绅士帽子,已经戴在头上。

朝不二原先就是打算来这里。

渡边跟着下车。面前的是座咖啡厅,店门口上标着“STARBUCKS COFFEE”白色大字招牌,一旁是辨识度很高的塞壬海妖logo。朝不二推开“星巴克”尘封已久的玻璃门走进去,渡边紧随其后。

一股霉味扑面而来,空气质量十分糟糕。店内的装饰布置齐全,就似安安静静的倒闭关了门,仿佛与店外的废墟无关。多年未有人来的缘故,店铺四周满布灰尘。朝不二似乎很熟悉这里,径直挑了一处靠边窗的位置,位置上的灰尘与其他位置相比要少很多,渡边在朝不二的对边坐下。

空气充满了默契的静谧,谁也没先开口说话,就像渔夫打开捞出的魔瓶之前,谁也不知道被放出的会是魔鬼还是许愿神。

警醒些,先生可不是愚笨的魔鬼啊。渡边心中念叨着。

在来之前渡边已经有了各种猜测,想了想,或许就是那件事吧,渡边的小心思又开始作乱。

接下来的市政府与警备局又会是什么动作?

朝不二似是十分享受这种环境,狭长的眼帘向上挑了挑。

这对眼睛真迷人,要不是面相真的长得太残念,渡边还就相信了先生曾经是名媛会大众情人这样的鬼话。

朝不二摸出烟盒,掏出烟,为自己点上。渡边不抽烟,朝不二知道,所以没给。

“那么来说说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