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夏的身体于今夜彻底报废之前,还是很值得他骄傲的。

足球踢得好的家伙,身体的力量与平衡一般不会差,就算越夏在大学两年多的肥宅养成生活中实实在在胖了二十斤有余,长距离跑动早已力不从心,他还是能在球门边上捡几个漏,惹得门将大声痛斥这个两手揣在兜里,始终无视自己早已越位的闲汉。

上次下雪还是在四天以前的夜里,次日午后操场便扫出一片空地来,院队的群里发一声喊,越夏也擦亮自己灰扑扑的球鞋去了,那场球他进了五个,半途加进来的黑人兄弟瞧他蛮有灵性,一直把球往他脚下送,手里一边比划着谜一样的配合路线。

大家踢一个乐呵,在门前跑位等着补脚的越夏仅仅被门将一个人敌视着,等到他用后脚跟敲进第四个球的时候,守门的老哥已经明显心里有气了,抱起球就要砸他屁股。

“老哥,我这学期挂了五科。”

“哦。”

门将把球放回到地上,很写意地一脚开了出去。

“那再让你一个吧。你是真滴惨,越夏。”

“yes,Iam”他嬉皮笑脸地作了个揖,咂咂嘴。“最后一个,一会儿我走了。”

“干嘛去?放浪形骸?”

“查分,挂的太多了,假期补不过来,能查回来一科算一科。”

在守门老哥的公然放水下,越夏很快就启程去教务处了。但闻身后一声口哨,原来黑人兄弟单刀进了,这位兄台着实神勇异常,看来根本没必要找他越夏配合,大概是可怜自己一脸衰相,想着让自己多跑跑,攒好护盾,做一个快乐风男吧。

快乐风男大名叫亚索,乃时下流行的网游英雄联盟中一个飘逸出尘的角色,高度的灵活性给了玩家无限操作的空间,抛开输赢,快乐足矣。

然而亚索本人被怀疑为弑师叛徒,背井离乡,流浪天涯,误会一日不解,这位剑客便一日不得笑颜。他当然比越夏惨多了,然而比惨这种事从来都没有意义,如果没那么惨的一方就是矫情,那么大牢里的岂不都是铮铮铁汉?

坚强的人可以承受的痛苦当然更多,脆弱的人则不然,狠心把两者一起衡量的人不是邪魔外道么?

浪迹天涯固然极痛,而挂五科并不是儿戏,越夏也并不坚强。

“坚强的人不是天生的,你也能像那些人一样。”做老师的母亲这样说过,她以前对他总是用对学生的那一套教育方针,她相信每块铁都可以锻炼成钢。

越夏永远不以为然,所谓学会了坚强的那些都是成功长出翅膀的蝴蝶,更多失败者匍匐在人们视线以下的尘埃里。况且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块玉,并不是炼钢的材料,玉不比铁高级,但它们的用途是全然不同的。

脆弱多情的人想必能发现世界上细小的美与伤悲吧,越夏二十岁以前想做的人很多,画家、诗人、演员、作家,现在他脆弱依旧,却不知道自己应该是什么人了。

他最近读的小说里描写了一种花树,每年的花季都会开花,繁花层叠,常开不败,谓之常花,那是某个国度的梦想之华,然而这棵树的终生都是幼年。

因为毫不自惜地维持着不能负担的梦幻,那棵树终于榨干了自己,百年之梦,一朝谢尽,那就是它的成年之日。

人也终有这样的一天吧,明白这个世界的道理,放下幼稚的梦想,然后走得更远,不再回头,人是比树聪明的。

只是不知为何,越夏竟觉得那棵树的愚行很美。

但是。

应该是不如眼前的少女美。

站在教务处许老师那张大办公桌前的少女因为开门声而回眸,她淡然的眼光与越夏的相遇了,越夏仿佛看到有冰融化在她的眼中。

她是在笑吧。

越夏回头,身后并没有跟着别人,再看看自己因为顶着寒风踢球而发红起沙的手背,他知道脸上也一定是这样,或许他的头顶还在冒热气也说不定。

至于那么有趣吗?

“林同学,林同学!”

少女这才扭过头,俯身捏起笔在什么地方签字,她的手白得很不寻常,越夏从背后悄悄走近,而后得出了这个结论。

外面还是很冷,但少女仅仅套着一件米色厚毛线衣,越夏扫了一圈,包括她男伴的手里都没发现可能存在的外套。她的下身是某种他不会称呼的保暖弹力裤,黑色的,很显那双长腿,靴子在脚踝以上分两片翻在外面,露出蓬松的毛,概念蛮像寒带人们戴的一种棉帽。

她的高个子男伴沉默地站在那里,砍袖的银灰色风衣的下摆好似不受重力约束,呼吸一般微微起伏。

这是cos海马社长?风衣里有裙撑吗?还是说是往衣服夹层里插贵金属的高端人士?越夏盯着这年轻男人挺拔的背影,利落的短发在脑后形成一个切面,怎么看都不是学生的样子,整个人散发着令人望而生畏的凛然。很难说这种感觉是因为男子的形象过于“社会”、中二或是新潮,越夏更愿意将其归为某种难以言说的、类似气质的东西,而少女看来是如假包换的学生,这个诡异的男子是她的什么人?他要陪她来做什么?

是办理外住手续吗?那么就是男朋友咯,学生搬出去住本不必什么手续,走程序反而碍手碍脚,退还的住宿费对于租得起房子的人来说根本可以无视,可能否决。

那么,莫非是大小姐与忠犬的老套设定吗?既然拥有超越保镖的气场,这男子应是一位执事吧,这衣服想必便是新时代赛巴斯的另类燕尾服了。

妄想无法停止,自己到底在躲避什么呢?

除了瞬间的不知所措,那个笑容带来的还有别的东西。少女的字签完了,她轻轻盖好笔帽,把笔插回笔筒去,然后接过那张印有校门正景的学生卡,低头塞进小小的白色皮制手包里,越夏心里忽然涌上一种莫名的情愫。

这些动作诉说着她即将离开的现实。

“欢迎你正式成为本校的学生。希望你在这段时间学习生活能够顺利,有所收获。”许老师面无表情地走完了程序的最后一步。

她原来是转校生,越夏从没听说过这样的事,只有去山区支教和参军回来的学生才会在这时候入学,姓林的少女看起来安静而温柔,不知道能胜任哪一个。

她微微躬身,转过头离开,那张美丽的面庞朝向越夏,她挑了挑眉毛,随即狡猾地移开了目光。

那难道是素颜吗?越夏几乎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她的化妆技术一定极其巧妙,甚至说天衣无缝都不为过,人的脸怎么可能和游戏原画如此相似呢?只是鼻子的形状没那么西式,脸的轮廓也比较柔和,与尖或者消瘦不搭边,显得她并没有抡动巨型兵器的霸气,而是带着些人间可以找到的纯真可爱。

他们擦肩而过,越夏还来不及知道她的名字,年纪和专业也一无所知,或许以后再也无法见到了。

如果能和她产生一点联系就好了。

逆来顺受、渴望改变却不能迈出步伐的自己,今天也依然要错过某种可能吗?

“许老师,我想要查分,线性代数。”越夏让过身,走到办公桌前朝徐老师点点头,身后传来门被带上的声音。

也许自己就是这样的人吧,沦落到现在的境地全是自作自受,如果能改早就改了。

查分是很重要的事,他这样安慰自己,如果能把五十多分混成及格,那么他假期要吐血补习的便少了一科,运气好的话就能出去走走,让心里舒服些。做好眼下的事可比追求虚无缥缈的东西有用多了,现在还是要先冷静下来,事先编造好的说词可别说错了。

但少女的面影仍未离去,像是凝望过灯光之后,眼前难以捉摸的幻影。

“为什么要查分,你多少分?”

“54,我充分准备了,觉得最少能及格”

“你保研吗?”

“不。”

“不及格下学期补考嘛,来查分的都是要保研的,你还有特殊的理由吗?”

是的,这个问题在他意料之中,那些准备好的恳切言辞已经在嘴边打转儿,可他一张开嘴,那些就像干冰一样全都烟消云散了,他就那样不明所以地愣了一两秒。

作出应答的黄金时间已经错过了,如果他现在开口,被认为在说谎的可能正在顶点,但他忽然笑了,如释重负。

“现在没有了,老师,我这就走。”越夏扬长而去。他快步出了楼门,跑上门前的大路,跑向那个背影,然后在少女蓦然回头的瞬间减速为步行,装模作样地掏出耳机线来掩饰自己的痴汉行径。

他控制好与两人的距离,一个即便被怀疑也不会遭到质问的距离,大路上的学生零星还有几个在赶路,脚上球鞋吱吱呀呀踏雪的声响不至于成为值得警戒的信号,越夏就这样跟着他们到了校门,看着少女慢慢悠悠地错过了前面同学留的门,于是颇有些笨拙地刷卡开门,期间那位男伴始终淡定非常,亦步亦趋,看来没有任何献殷勤的打算。

校门左侧方向的地铁还没有通,要乘地铁的话,路只有右边一条,行人也开始汇聚在一起,越夏更加大胆地试探着那位“执事”的警戒线,借着行人的遮挡不断接近。少女不知从哪里变出一条围脖,相当随便地盘了两圈,染成浅粉色的头发漏出几绺,在寒风中自在飘飞,他竟看得有些痴了。

就这样跟到她的家里去吗?为什么要做这种感情上无谓、道德上有亏的事情呢?就算他难得遵从了自己的心声,把查分的事搞砸了,如此就能证明自己成了渴望成为的人吗?有梦想就勇敢去做,喜欢谁就大胆追求,这样的人难道是靠跟踪素昧平生的少女所成为的吗?

不,不是的,然而这样的自我满足感依然使他无法停止脚步,少女固然美丽,但世上漂亮的人多着呢,他并不真的想要怎样,越夏只是想逃离那个一成不变的自己罢了,哪怕只有片刻。

所以他等待着,等待着自己鼓起勇气去问她的名字,或者就这样下去,直到与她的路分开,无论怎样都好,等待,并心怀希望吧。

眼前的两人忽然消失不见,忙于自我安慰的越夏根本没有注意到男子突然拉住了少女的右手,两人已经在他身后停下了。他猛然回过神来,站在原地不知所措,等到他终于回过头,看着少女似笑非笑的神情和另一张冷脸,他知道自己彻底暴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