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世界有多大呢?一个人能去的地方是有限的,世界是否完整对他来说没有意义,就算他能走遍世界,也终究不能遨游宇宙,因此宇宙的大小也不是他需要了解的。

如果地球只有两个大洲又怎样呢?如果脚下的土地是个平面,而天穹是巨大的防护罩,日月星辰不过是人造的光源,在上面周流不息,就算这样又如何呢?如果相信着的一切都变成虚假,区区人类又能做到什么呢?

答案就是: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越夏这期末挂了五科,他真应该好好想想怎样解决这个问题,而不是发出以上的牢骚。

然而。

这座北方的城市笼罩在一种梦幻般的氛围里,心里有种逐渐强烈的不安感,让二十一年间没有离开过这里的越夏第一次想要质疑或者确认什么东西的存在。如果能够离开这里去到随便什么地方看看,感觉就能好一些吧?和家人的旅行计划已经因为要准备补考取消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被考试拖住了呢?只是他走背运而已吗?骤降的气温带来连续巨量的降雪,刚刚在地铁站播报的新闻里,裹成粽子的记者抱怨着高速公路上的坚冰刚除完就又结好,环卫工人半天的辛苦全化泡影,看来所有的一切都不准备让他如愿。

只要他想,其实也没什么难的。找一辆火车坐到附近的城市去散散心不就好了么?再在那里的站台原路回来,看一看沿途的景色也是不错的。但是这实在是无谓之举,仅仅为了那种说不清的感觉,他就要浪费掉所剩无几的生活费吗?

这种事他已经习惯不去尝试了。

越夏忽然停住脚步。

刚刚迎面走过的少女让越夏想起自己暗恋过的家伙,被手机屏幕照亮的、一晃而过的面容和记忆中的那个人颇有几分相似,个子也差不多,羽绒服的款式记忆犹新。。。不会真的是她吧?

他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无声地笑了出来。同她本人相处的回忆多年前就已经终结了,当年她在女生里面算是很高的,比他还高一头,现在谁知道呢?五六年前流行的衣服款式,现在敢穿出来的妹子怕也是心大。

可万一呢?

不可能吧,她的大学在城市的另一头,中间规规矩矩隔着十几站的地铁还要换线,能在一个城市读大学就算蛮不容易了,天下哪有这样巧的事?越夏回味过那个瞬间,确认她没有留下任何讯息和暗号,便把耳机塞回去,呆呆地站了几秒钟,提起脚接着往出租屋走。

走了几步,他忽又停下来,把左手装着熟肉和零度可乐的塑料袋交到右边,左手顺着耳机从兜里摸出手机,划开QQ,往下划了几下才找到那个头像,他点开来看,上一句话是他说的,一年前,是个长草颜团子的表情,那时候他刚刚联系到一个老朋友,顺带着问了她的QQ。

“我刚刚见到个人贼像你,你是不是来北环新区玩了?”越夏用拇指慢慢摁出这句话,他的手不够大,拼音26键用左手输入简直是种折磨,在删除“贼”字的时候又摁了个M上去。

怎么就没想到用右手呢?

他的手机揣在左边兜里,手里提着东西的话,一般人是不会想以一种诡异的姿势,用右手两根手指夹出手机的吧?像他就只会考虑当时的方便与否,忘了接下来要发消息的事。

这种小事会不会有决定性的意义呢?如果时光倒流一百次,他大概全都会用左手吧,这种倒流没有任何意义,所谓的【世界线】不会改变了,他会再摁那个M一百次。

这条消息仅仅晚了十几秒钟,她可能已经放下手机,离开床进了浴室,等到她终于洗完澡,发现了这条十几分钟以前的消息,那时也就没有回复的必要了吧,他和过去一样妄想着,心里却没有任何暧昧的感触,时间真是无情的东西。

算了,溜了溜了。

其实就算不是她又有什么所谓呢?刚才那位看起来也很nice,如果他大胆地打一声招呼,就拿认错人了为借口,和她说上一两句话,会不会有什么好事发生呢?毕竟世界上有两万个人会对自己一见钟情,越夏虽然已经过了相信江南老贼这种骚话的年纪,但心里还是生出一些绮念。

如果那样人生就会有所不同吧?如果相信那种可能的话,现在追上去也不晚,但是他只是在这样做着梦罢了,终究什么都没做。

这大概也算是“决定性”的一环吧。

如果如愿学了日语,大概不会混得像现在这样惨吧,那个经济学的“超一流学科”到底被他摸奖一样中了;如果拿当年的成绩转了美术生,现在应该在汴京大学的湖畔写生雪夜,然后请导师去馆子里畅谈人生。越夏觉得自己这几年全走了弯路。

可他现在还有的选?

越夏想起前一阵蛮火的有个叫《战神4》的游戏,主人公要走过一条两边都是深渊的长崖,得绕很多的路才能到达目的地,到后期才知道跳下去正是捷径,之前根本不会有正常玩家去尝试吧。这并不是重点,重点是他后面得到了护符之类的玩意保护自己,前期跳下去确实就死透了。

他看到有人跳下去,那位老哥直接回去重读高三了,留下一句“这东西不适合我”之后潇洒地从他的生活中消失了,偶尔发一两条紧张备考的说说,以示他的战斗仍在某处继续。可越夏从没做过这样潇洒的事,没做过也就不会尝试,他的生活与“可能性”绝缘了,这样活下去会成为什么人呢?社畜?那也没什么,反正大家都是这样,像他这样的性子估计连女朋友都找不到,不过还有游戏可以打,球可以踢,番剧电影几个月就有新的,再温几壶无糖快乐水,什么问题都解决了。

兴趣那种东西吗?有自然是有的,不过对于喜欢的事情浅尝辄止就是他越夏的态度,身为半吊子真是再完美不过了,如果真的尽力也做不出样子,那他不就和普通人没两样了么?

他知道这不过是可怜的自尊罢了,他又不是脑子不好,自以为是宇宙人、未来人、异世界人、超能力者之类。。。说到超能力者,这个好像有待商榷。

越夏把手机塞回去,拿出一块kindle阅读器似的东西瞧了瞧,上面仍是空荡荡的背景,自己,到底没能被选中吗?

“あんな空でミサイルが飞ぶのなら

那样的天空中有导弹掠过的话

そんなもので幸せを乞うのなら

想要凭那种东西乞求幸福的话

优しい人にならなくちゃ

得成为温柔的人啊

仆は仆を肯定してい?

我能够肯定我自己吗?”

耳机里正在放镜音的歌,这还是他高中时朋友给推荐的,早已成了习惯性跳过的某种回忆符号,他刚刚正想着一堆有的没的,也不知道什么时候随机到了这一首,就姑且听着。

“没有力量的话,温柔便显不出珍贵,如果手中真的有那种究极导弹的话,一个人的温柔与否才会有人关心吧。”越夏这样想着。

那么怎样才能肯定自己呢?他的愿望从来都是简单纯粹的,比如去大气良好的地方看银河,看它像《雪国》里那样“从他的心坎上倾泻下来”,比如写出感人的故事,比如画出感人的画作,他觉得再没有比打动人心更美好的事了。

相信着能在这种荒谬的游戏中胜出,目的不过是直接的报酬,超能力之类的不过是捕风捉影的都市传说,他虽然对此有所期待,但并不会过分指望就是了。越夏已经不是那个幻想着在路边捡到阿狸的傻瓜了。

踩在新雪上,沉闷急促的脚步声和车大灯的亮光一齐从身后袭来,越夏两步窜上了人行道,扭头看去——少女仓皇逃命的身姿是如此突兀。

当然不是那个很像他暗恋对象的少女,这一位跌跌撞撞,狼狈不堪地闯进了他的视线。

只是对于这个本不会有任何事发生的夜晚来说,这样的场景太过突兀了。

自己不会管她吧?就像曾经不会为遭到欺凌的同学说话一样,就像不会去扶摔倒的老人一样。越夏看不清她的面容,他不知道她是否美丽到可以让他放弃自己早已固化的脑回路,是否会在得救后对他表示什么。。。他很高兴自己没有更多的时间考虑,那辆疯狂的汽车马上要将她撞飞了,他不用再让自己为难、和心底那一点苦涩作对了。

这便是“决定性”吗?这便是命运吧,是一百次也不会改变的选择。他的程序早就设定好了,越夏觉得自己很大概率会送她去医院,这不也很好吗,如果作为一段故事的开始。只是那辆车的速度过于夸张了,她一定会死,这是普通人都能看出来的结果。

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啊,可怜的少女注定要在今夜香消玉殒,而他可以守着她冰凉的身体待一会,等待她的家人交接。

已经注定了?那么就拒绝吧。

越夏像一条疯狗一样扑倒,不,扑开了少女。

面前是她迷乱的双眼,因为恐惧和讶异而张开的嘴,还有她的唇,她的发丝,一切都在强光中迎来了终结。

居然没有躲开啊,怎么会这样呢?虽然是脑子一热的结果,但根本没想去送死啊,自己理所当然会没事的,会没事的对吧?高中时好歹算是足球健将。。。这就是所谓的脾肉复生吗?

自己不过是庸常之人而已,一直以来被无视的真相将在下一秒成为痛苦的教训。

越夏原来只是个再普通不过的家伙,也是会被喝酒的司机开车撞的,也是会在车祸中失去肢体甚至性命的脆弱生命;越夏非但不是天才,如今竟然连“好命”都和他不沾边了,多么可悲。

因为害怕自己不是明珠而不敢琢磨,又有几分相信着自己是明珠,不屑于学常人努力奋进,这是诗人李徵终于变成老虎以后的感慨。《山月记》里的话忽然从他的心头闪过,这两年他正在尝试接纳这个才能有限的自己,而在他二十一岁的这个雪夜,越夏又发现了另一个残酷的事实——他连老虎都变不了。

既然如此,就应该放下无谓的矜持,和大家一样努力活下去才对吧。

然而他的死活在落地前就能决定了。

在身体打着旋飞舞于空的片刻,他忽然记起了少女的名字。

“这个妹妹我曾见过的。”鬼迷心窍一般地,他来了句宝二爷的吐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