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并没有去找春香。虽说春香并没有拿走一分钱,但这里姑且也还是个大城市,她要是想躲的话估计一时半会也很难找到的吧。

我既没有要找她的理由,也没有花那个功夫的必要。

因此第一件事是回到那个狭窄的三十平米房间里换掉湿漉漉的衣服。

但是却发现门把被砸坏了。

打开门后,呈现在眼前的整个房间,犹如经历了七级台风…不,应该说是龙卷风的洗礼,乱作废墟。

书架像是被碾压一样粉碎,遍地都是被撕烂的书籍,矮桌也被劈成两半,空调被整个卸下砸烂,连灯管都砸个粉碎,衣柜也分成三段。

木屑纸屑玻璃碎片几乎充斥着房间的每一个角落。

我挖出没有被撕烂的衣物,去淋浴头被砸碎的浴室用冷水冲了冲头,擦干了身子换上干的衣服。出来后就看到拖着行李箱站在玄关的浅朝春香。

“这…这是怎么回事?!是肆君你干的吗?!”

“不,不是我。我回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个样子了。”

我一边说一边用胶拖鞋踩过地上的玻璃渣,用脚踢开烂成两半的矮桌,拨开铺满地面的碎纸,从翻了个面的床底下拿出电吹风。然后将插头插进碎掉一半的插座,吹干自己的头发。

春香呆在玄关。

“好过分唷……知道是谁做的吗?”

“不知道——不,或许知道吧。”

她这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捧起了我的另一只手。

“肆君这些伤……是怎么回事?和别人打架了吗?”她担心地端详着,随即从口袋中拿出纸巾小心地擦拭。“真是的——到底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发生了什么啊?”

“比起这个——你去哪里了?”

“嗯?我去凭明高中找一个好朋友避难哦——今天早上她突然打你的手机联系我的,说是可以让我过去避避难。”擦完了流出来的血,春香撅起屁股爬到了之前放医疗箱的地方拿出了还能用的消毒喷雾和一些绑带。“她是个特别厉害的人喔,而且还很聪明,知道我被贴了跟踪器呢。不过我到最后都没找到,听她说肯定是肆君你帮我拿掉了。谢谢你哦,肆君。”

她一边说一边帮我包扎好了两只手的伤口。

“——是叫做鸠鹤入的人吗?头发乱蓬蓬的那个人。”

“说起来她没告诉我名字呢。头发?头发记得是……黑黑的。嗯——还有就是像肆君一样看上去很整齐柔顺。”

我正想看手机的来电记录,却发现不仅今天,连以往的来电记录都一并清空了。春香说是那个人叫她删除电话记录,但她一不小心就把全部记录都删除了。

“……那第三封情书是你带走的吗?”

“不是啊——我除了手机之外可没有动肆君的东西喔。”

那么思考到可能性……也就只有早上由暗小姐来找人的时候了吧。不过她是怎么知道我有收到情书的?我不记得在回答她的询问时提到过这件事——不,应该说我肯定没有和她提到过。

莫名其妙。

“啊啊——这该怎么办好啊肆君。现在我们是不是已经无家可归了啊?”

“这倒不会。你不是浅朝财阀的大小姐吗?你的住处根本就不是问题吧?不仅如此连钱也不是问题。”我从自己坐的榻榻米底下取出了存折和一些证件。“我用这些钱买第二个三十平米的房子还是绰绰有余的,只是可能要换个地方而已。”

“诶——肆君要抛弃我了吗?好过分。”

我没有理会她,拿出形衣赠送的手机,将夏普手机里的电话号码复制到新手机里。考虑到月理已经死了,便没有把她的号码复制过来。而这部手机的原持有人嵯山形衣的号码我则同样照搬,以免我忘记这个手机的电话号码。

输入完毕后,将夏普手机还给了春香。

“诶…诶诶诶?!”

“怎么了?”

“不…事情太多一下子没反应过来?这是新买的手机吗?真的要就这么分开了吗?”

“嗯。”

一起住的地方被破坏殆尽了,编织的谎言被识破了,要说剩下还有什么可以将这个伪善者和我这种人绑定在一起,也只剩下手机而已了。而那个手机也已经归还于她,那么也就没有再束缚在一起的必要了。一直都对她感到厌恶的自己,一直都对她的自以为是感到恶心的自己,在这个时候也终于可以以此为契机摆脱她了。

我是这么想的。

但是,事情的决定权不在我这边。

“这样啊——我不要。”

我没有理会她的反对,站起身走向玄关。手机放在口袋中,证件和存折放在一个小袋子中,只要这些就足够了。衣服也借此机会翻一次新好了。

“肆君。”她坐在原地若无其事地叫着我。“我说了吧?我不要喔。我保持着反对意见喔,你不能就这么自顾自地离开喔。”

“我拒绝。”

我在玄关一边穿鞋一边说道。

“又在说谎了吧?你这个人总是这样呢。谎言对于你来说难道是事物的一切解决方法吗?将真心实意杀死是好的做法吗?”

“我说过了吧,我讨厌你。既然如此,那么我会以此为契机摆脱你也是顺理成章。”

“那种话我从来没有承认过喔。”她少见地将响度提高。“真是任性呢,肆君。我不是说过了吗?不仅说过还证明过给你看了吧?你的谎言对于我来说只是薄纸而已,只要稍微,用那么一点微不足道的力量就能撕破。”

穿好了鞋,我走到门前。

“小孩子的说谎游戏差不多也给我有个限度喔,肆君。”

“……”身体不禁停住。这是第一次从浅朝春香的口中听到严厉的话语。但即使如此我也还是转过头去说:“浅朝小姐,你的自以为是也请适可而止。”

“嗯。自以为是真是对不起。但是就算你违抗我也是无法摆脱我的喔,这点程度的道理,肆君已经是一个大人了肯定也能明白的吧?”

她站起来转过身面对着我站直腰,眯着眼睛微微笑着。

“我知道唷。你讨厌我这种事,很久很久以前就知道了——你也确实有在讨厌我吧?讨厌我自以为是地去帮助你、讨厌我自以为是地揭开你所要隐藏的丑恶、讨厌我擅自戳穿你的谎言、讨厌我强行干涉你的物语、讨厌我逼迫你参与物语、讨厌我对你说教、讨厌我擅自抱你、讨厌我总是啰啰嗦嗦地让你买食材、讨厌我不让你吃外面的东西、讨厌我自以为是地施舍、讨厌我母性泛滥的语气、讨厌我不准你违抗、讨厌我束缚着你、讨厌我不告诉你自己的心情——讨厌讨厌讨厌,甚至可能讨厌到了憎恶的地步。”

我没有回答。

“最为关键的,是因为我是你所最讨厌的伪物吧?你讨厌伪物,所以认为伪物没有价值——不,应该说认为拥有伪物本质的东西都没有价值。认为伪物即使努力,即使蜕变,也仍然具有伪物这一本质,所以认为即使是拼命想要成为真物、拼命想要取代真物的伪物也是毫无价值的东西。因此,你不仅讨厌同样身为伪物——只能成为伪物的自己,也讨厌了明明可以成为真物却选择成为伪善者的我。因为我做得到你做不到的事,但是却又不去做,因此你才讨厌我吧?‘为什么明明有那个能力却不去做?’、‘为什么明明比我这种人拥有更多的可能却全部抛弃?’——你肯定是这么想着并且对我感到无以复加的厌恶吧。厌恶我这种拥有才能却践踏无能并且蹂躏着平庸的人——但不是这样的哦,我也是和你一样只能成为伪物的笨蛋呀。所以我才会对你施以同情,对你施以感情,回应你的要求嘛。”

“那是,在说谎吧?”

“不是哦。善意对于我来说本身就是自我满足的代名词嘛——这点程度的自觉我还是有的哦。可正因为有,我才无法给予真正的善意呢。每次提供帮助都会给自己戴上自我满足的头衔,哪怕是他人的善意,在我眼里也不过是自私自利的自我满足。肆君也是笨蛋呢,这样的我怎么可能会有能力成为那种高尚的真物?”

“真是虚谬……”

“而且与此同时你不也是很想看到那样的我吗——肆君你自己也是个恶劣的人这种事我也早就知道了哦,你喜欢看到我明明拥有更多可能却和你处在同一个阶级对吧?喜欢看到我明明能有更好的未来却因为绑定了你而无法发展、喜欢看到我明明比你更有才能却不能幸福、喜欢看到我每天只能和你这种人说话、喜欢看到我无法自我满足地对你施舍善意。肆君还真是坏心眼呢——不,已经可以说是坏人了吧。”

“你到底想说什么?”

“你对我——对浅朝春香姐姐怎么想的呢?”

“最讨厌了。”

我在她话音刚落的同时以最为肯定,最为坚定的语气给出回答。

这一次,浅朝春香并没有无视。她确确实实地有将话语听进去。

——听进去,却露出了愉快的笑容。

说着“说谎的坏孩子”向我快步走来。

试图进行物理上的束缚。

于是我头也不回地打开门,却发现脚下有一张不知道在什么时候递进来的纸条。

——混蛋肆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