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应该是暑假的第五天了吧。

上午,那个女警察再次找上门来。我们依然只是在外面谈话。这一次她并没有带她的搭档来,只是独自一人。

我们来到了凭明公园。并不是我认为的那个小公园,而是比较宽阔的凭明公园。再稍加装潢的话,或许就可以当做景点了吧。

我和她坐在一张长椅上,吃着买来的雪糕。她的是香草冰淇淋,我买的只是普通的砂糖冰棍

“实际上,现在最大的嫌疑人就是您了。”她非常直白地说道。“单从最后一起事件来看,您完全有可能捏造短信和发送时间以及通话记录。第一起事件您也除了自己的友人以外没有别的证人可以证明。第二起事件中,也有可能和友人驾车运送昏迷的受害者到城区外再杀害分尸最后再回到城区抛尸。说实话,甚至按照规定已经可以把您和您的友人拘留讯问了,但上级因为鹤入博士的影响不信任我们的判断,不给予我们权限,所以才只能这样由我单独问话。但我这方面的技巧又还尚未成熟,因此,希望您能够实话实说,积极配合——毕竟,这是证实自己是无罪的最好方法。”

我咬了一口冰棍,口中的温度随着冰块融化而降低,清凉感不言而喻,但可惜的是并没有“再来一条”。不过也不算多美味,就算再来一条也只是增加我闹肚子的几率罢了。

“您意下如何?”

“我应该会尽量配合的,这点不用担心。”

“好吧——那事不宜迟。”她又从奶牛模样的小挎包中拿出笔记本和笔。“首先是第一个事件。以防万一我在确定一下,您真的在十点二十分左右看到过部也班生吗?确定不是看错或者记错了吗?”

“……”被她这么一说,我反倒有些不确定了。“当时他正好和女朋友分别。他女朋友说出了她的名字,加上我想起了些往事,应该不会有错。”

“他当时的女朋友……是叫做嵯山形衣吗?”

“嗯。”

“我们打听到部也班生的女朋友虽然是很嫌弃部也班生,但她实际上也是个胆小的人——对于这种说法,您觉得有什么差错吗?”

她大概根本不知道我出勤率岌岌可危,连成绩都只是擦过死线而已吧。不过也有可能是故意这样问的。

“这个我不知道。我是通过濡峨凉小姐认识她的,并没有多了解她的为人。”

她又翻了翻笔记本。笔记本上密密麻麻地写满了笔画潦草的字迹。

“您说这之后被濡峨凉拉到家里聊天,一直到十二点四十。这中途濡峨凉有离开过吗?”

“并没有离开过,因为那天我并没有喝酒,只是和她聊天,所以精神还算清醒。聊的内容也不至于犯困打瞌睡,所以这一点应该可以确定。”

“见到濡峨凉的时候是见到部也班生之前还是之后呢?”

“之后——不对,记得好像濡峨小姐和他擦肩而过的。因为目击到了这一场面我才被拉到她家里喝酒,应该也没有错。”

她手疾眼快地记录着,几乎像是乱涂乱画一样的笔记不久又填满了一页。记完之后又翻了翻。随后她询问了第二件事,但那天晚上我一直都在城区外,并没有什么线索。月理的事我也没有办法说些什么,既不知道她的人际圈也不明白她的为人。然后她还问了很多琐碎的小事,但我大都记不清楚,也就无法做出准确回答,只能回答个大概。

一直到了吃饭的时间她才离开。

我回到家后,和春香吃完饭,然后拿出一本小说读起来。春香也一如既往地在我看书的时候时不时蹭一蹭我,我犹如玩偶一样一动不动,没有理会她。

这么无所事事地待到了正午,濡峨小姐的电话突然打过来。

接了电话之后,对方却不是濡峨小姐。

“喂,是代号式是吧。我是形衣,嵯山形衣,我是借凉学姐的电话打给你的,因为我没有你的电话嘛——现在方便出来一下吗?稍微有点事的说。”

“……嗯。”

“那好,我在超市门口的快餐店等你,市中心的那个大超市,记得吗?”

“大概。”

“那我先去那边了,你快点哦。”

说完,她就挂掉了电话。

本以为今天会是一如既往的太阳高照,但似乎只有早上那一阵子而已。正午的天空有些阴沉,如薄纱般的阴云无法完全挡住热辣的太阳,但又还不足以下雨。

像我一样的,半吊子。

春香昨天的事之后,就没有在我出门的时候再抱怨过什么,站在玄关说着“路上小心”之后便目送我直到把门反锁。

从这里到市中心虽然不远,但是到市中心的大超市却要绕一个大弯,足足拉长了一百多米的路程。不过也无所谓,我也不是不擅长等待。

与其说擅长等待——不如说擅长无所作为吧。

信步而行,跟随人群在人行道上漂流。时间或许会比较长,但毕竟路程就是那么长,我也没有必要跑着赶过去,毕竟那样只会是自己变的疲惫。

刚想要经过超市门口旁的快餐店,就在那家店的窗后看到了亚麻色头发的女孩,她看着我后面的地方嚼着薯条。

“——代号式。你家该不会在海边吧,来得跟乌龟一样慢耶,果然还是先告诉你时间比较好吗?”

“濡峨小姐没和你说吗?我家里超市可能很远这件事……”

“凉学姐现在很憎恨你啦。我也是在你的号码在她的手机中濒临死亡的时候才急忙打给你的。我说代号式,你该不会劈腿了吧?”

“不知道。”

“凉学姐那么好的美人都不珍惜可不行啊代号式。”她奸笑着说道。“我要是男生早就借醉酒这个借口和凉学姐制造既定事实了。这么看来你真是没用呢。”

她到底在说什么……既定事实?

我起身去点了一个儿童套餐。在这个时间段的这个地方,也就这个儿童套餐能够被春香所原谅吧。虽然就算我吃了她也不知道,但毕竟已经吃过中餐,这时候吃点零食就可以了。

“噗哈哈哈哈——代号式,你点儿童套餐干什么?”我拿着已经套餐回到座位时形衣立刻就笑出了声。“其他吃不完吗?”

“不,只是其他的没啥营养。”

“啊?哦。这样啊——真无聊。”

她的笑容很快就收回去了,垂下一半眼帘一脸漠然地看着窗外喝起可乐,她的汉堡看来已经被她吃了。我细嚼慢咽地品尝着个儿童套餐,虽然算不上难吃,但实际上也算不上营养。

过了一会,她拿出手机查看着什么,用另一手拿着薯条放进嘴里咀嚼。

“我说——代号式,你做了什么让凉学姐不快的事吗?”

她半睁着眼睛,将瞳孔转向我,似乎对我产生了敌意。

“……不知道。”

“凉学姐一般不会这么恨别人的,就算是对待一开始的我,也只是不和我接触也不和我说话。所以你一定做了什么让她那么恨你的事对吧。”

“我不知道。大概没做,大概做了——记不清了。”

“唉……真是的,好好地让凉学姐幸福啊,代号式。我还以为你说不定是个可靠的男人呢。不知道不知道的,逃避也给我有个限度啊……”

她百般无奈似的说道。然后把手机递了过来。

我接过来后,手机屏幕显示的是各种充满敌意的话语和不切实际的事件简述,以及充斥着嘲笑与戏弄的揶揄。

“部也学长被杀死了,幡因也被杀死了——作为主犯的两个人死掉了呢。代号式,你知道吧,他们两个是欺凌森院和你两个人的主要中心。那些恶俗的信息也大部分是他们和他们的关系者发送的哦。”她仍然看着窗外,说道。“但是欺凌者并不是校园欺凌的主要原因——这种事就算是我也明白。除了欺凌者之外,还有叫做旁观者的大量共犯,不过到头来其实旁观者都不过是乌合之众,如果没有这其中的气氛制造者的话,大概也不会发生那种事了吧。”

我一边陌生地滑动着触屏手机的屏幕,一边喝着可乐。

“而第三个死掉的树言乃,其实就是气氛的制造者之一啊。因为人脉极其广泛,表面上的为人处世也做的算不错,所以在用传播谣言制造气氛这件事上,她大概就是所谓的头等功吧——不对,应该是头等罪。那个词叫什么?对了,罪不可赦。说实话,那种人明明应该最先杀掉的才是。反倒是她第三个死掉不是很不妙吗?”

树言乃月理。

有着绝对的自觉和自省甚至仍在自责的少女。之所以对自己是如此的苛责和自责,并不是因为他人——也不可能因为他人。只是对自己的行为自责罢了,只是因为自己做的事而责备自己罢了。不是因为自己是无能为力的人,而是因为自己明明是力所能及的人。

“当然了,二年级和三年级两个年级那么庞大的人数是不可能单单因为一个罪魁祸首而出现那种气氛的。”她一圈一圈地玩弄着自己的亚麻色头发。“然后,身为加害者之一的我的作用便出现了。”

“……”

“意外吗?也不算意外吧,毕竟之前我可是那个主犯部也班生的女朋友呢。不过究其原因只是因为我害怕自己变成森院那样罢了。我所谓的‘职责’,就是和我之前的朋友们打压试图挺身而出的人。这种事那个表面上的乖乖女树言乃月理可做不来呐,所以只能我这个‘表面最大从犯’来做了。谁想挺身而出我看一眼就知道了,在他看不爽的场合再故意对着他旁敲侧击就没什么事了。要是他即使如此也还是要这么做的话接下来几天就和让他也沦为受害者的同类。”

哼——很可恶吧?

她说道。并不是在问我,也不是在问什么人,她根本就没期望有人回答。

“所以啊,我就想,会不会下一个就是我了呢——不,下一个肯定就是我了吧。森院自杀之后就一直架着我脖子的,名为负罪感的刀刃,让我不敢再放开自己的手脚去像森院时那样对待他人,同时又害怕自己会变成下一个森院。所以认识了凉学姐之后,让我知道了我如果脱离的话还会有同伴之后,我才下定决心斩断那些过往。所以认识凉学姐以后就没怎么和那些人接触过了,除了勉勉强强还在交往的部也学长,其他人都几乎断了联系。但是——”

负罪感即使混入酒精中也仍然在不断地诅咒着我。

她说道,放下了可乐,薯条的盒子已经空空如也。她伸出涂有指甲油的手,趁我看着手机的时候拿了我的一块鸡块。

咀嚼,然后吞下。

“所以就算我要被杀死了我也不觉得害怕——不如说正好期待着。虽然凉学姐已经劝了很多次让我不必那么想,但终究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形衣这么说着。

脸上没有明显情绪起伏。

她就像是知道自己将会被杀死,甚至知道自己会被用何种方式杀死似的。没有恐惧也没有绝望,犹如解脱般感到放松。

她坚信自己会被杀死。如同“嵯山形衣会被杀死”这件事已经变成了无法挽回的既定事实一般——她也如同接受了这一既定事实一般。

“不过,这种能够坦然面对死亡的想法终究只有我有而已。”她说道。“树言乃虽然会自责,但是那种人肯定不会到这种程度吧。——她昨天还悠闲愉悦地逛街呢,你找找看,能找得到的。那家伙喜欢将自己的动态分享出来,还会拍照。”

她点了点,然后让我滑动着手机屏幕。

接着看到了豚骨叉烧拉面,看到了各种服装店,看到了泳装店橱窗里摆着的大胆泳衣,看到了KTV的门牌,看到了红桌上的肉饼饭。

“不过也有可能是在被杀之前享受一会愉悦感呢,哈哈。”她说道,喝完了最后一口可乐,并起身拿起一旁的小包拿回自己的手机。“把你的电话告诉我吧。死之前,我希望能把这台手机送给你。你还没有这种手机吧?说不定连电脑都没有就是了。哼——所以才会穿得跟背景人物一样一点也不帅气啊。到时候我会在死之前通知你快点赶到现场的,记得拿走我的手机。不过可能会被凶手拿掉就是了——所以你不能像今天一样慢吞吞呀。”

于是我拿出自己的手机递了过去,她两台手机对着按了一会就把我的手机还给了我。

“没关系吗?”

“——反正我今天或者明天凌晨就要被杀了。与其被警察拿去把玩或者被凶手破坏,不如送给你实在。要用这个手机和凉学姐好好相处哦。每天晚上说晚安,早上说早安,时不时打电话过去聊聊天。要是不这么做的话我做鬼也不放过你。”

嬉笑地说完,她便起身离开了这里。

我坐在原位。

看向窗外的阴暗天空。

——她大概也已经知道真相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