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今天早上的事吗?”明果漫不经心地确认了一遍。我点了点头。“要说恐怖的话也着实算恐怖了吧。不过回想起来除了那个部位以外其他都没什么好惊讶的,这么看来我那时只是尖叫了一下是很正常的事。不过这点程度到头来还没法从内心上对我造成打击——如你所见,我不仅什么事也没有,还坚持来弓道场。”

头皮被连着头发割掉,脸皮被剥下,颈部喷出鲜血,手指焦黑,全身赤裸——近在咫尺地亲眼所见,如此场景对于哀终良哉明果来说竟然连打击都称不上。或许谁都有过自以为看见尸体不会产生恐惧的能力,但事实上那不过是隔着显示屏自身的安危得到保证的情况下产生的想法。

对于大城市来说称得上是清晨的七点半,在公园见到鲜血直流的尸体——对于一般人来说,最起码也是一晚噩梦的地步。

虽然她好像甚至没去睡觉。

“心理真强大呢。”

我附和道。

“那你呢?”

“大概会做一晚上的噩梦。”

“说谎。”

“那你觉得我会受什么打击?”

我问道。以不以为然的口气质问道。不过实际上听起来或许只是打趣的说法罢了。

“嗯……让我想想。”她喝了一口桌子上的饮料,吞下。“什么打击也没有。不是没法造成打击,而是根本不会被打击。见到尸体之后首先确认对方是否还有救助的可能,然后防止流出的血液碰到自己,后退一定距离后拿出手机报警。”

没错吧。肆证。

她自信的口气,犹如完美地解答了一题看上去复杂却很简单的数学题一样——不,那更像是在零点几秒内得出了答案填上万无一失的正确字母的感觉。

“说不定。”

我则对这过程完美的解答给予不置可否的评价。

“寒暄就到此为止。你真正想问的事是什么?”她说道。“应该不可能只是特意来看看我的反应来借机安慰我吧——以你的风格的话,说不定应该是嘲笑我才对。”

说了——才认识不够一天就将“以你的风格”之类的话习以为常地说出来了。从漫画和动画上一般都只看到主角的熟人和死党这么说过。

而我和明果只是认识,而且是认识不久。

“……大概是关于你弓道部的事。”

“——你要加入吗?!”

话音刚落,明果就像青蛙一样激动得跳起来,因为双手没反应过来身体的这个动作而滑了一下,以至于她的上半身全都趴在了桌子上。

“……加入弓道部的话,现在正好有一套空出来的用具,你可以不用自己买。”她甚至保持着这个姿势抬起头说话,不惜破坏自己冰山美人的知性形象。“虽然已经挺久没用了,但是好好保养的话还是能用很久的。就是这样,很体贴对吧?”

她的饮料撒了。

她的花边衬衫也因此弄湿了。

——趴在桌子上的明果突然注意到这件事,急急忙忙地起身拿出纸巾擦拭。

“弓道部的话我并不打算参加什么社团活动。参加也只是给你添麻烦而已。”我说,“比起这个,你刚刚说有空出来的用具……是怎么回事呢?”

“啊啊……说起来你还不知道啊。没什么大不了的,之前有部员退社的时候没带走而已。”

而已?

那怎么可能。

“但是你刚才的说法就像是说‘买用具很麻烦’一样。是经济意义上的吗?还是说这个大城市里难买得到?不过不管是哪边,都已经构成了正常情况下不会因为退社了就不要用具这种事。”

“真是虚谬——”要说虚谬也确实是虚谬。“你难道是喜欢自以为是地评判他人评判事物的人吗?明明情况都完全不了解就以‘正常情况下’这种不确定是否存在的前提发表自己短浅的观点。不将他人纳入考虑范围,只假设出不确定存在的因素组成不确定存在的前提,然后自以为是地提出反论。这样做有什么价值可言吗?你难道就是这么看待事物的吗?傻瓜一样……”

“……”

“抱歉。说了伤人的话……”

明果这才注意到自己不知不觉就又把那种厌恶感表现出来了。一瞬间自我抑制之后便垂下眼帘用牙齿咬起吸管,将饮料吸到一半有放开嘴让饮料回到被子里。

“不用在意。”

“都这个程度还不用在意……肆证,你该不会是受虐狂吧。”

“大概是吧。我喜欢你的严厉和你的笨拙毒舌唷。”

“由你说出来真是一点真情实意都没有。你该不会不擅长表达心里的感情吧。”她看向窗外,“以你的这个表情说出来这种话的人,与其说是少见,不如说是濒危了吧。”

“大概是因为我根本没那么想吧。”

“果然——”她微微笑道。“是虚谬的吗?”

“……”

我没有回答。

因为是虚谬而已,所以不用回答。

和我不同的异端,和我不同的极端——说着“只是虚谬”的、与我截然不同的某个人。

同样是虚谬。

“算了——告诉你也没什么害处。”她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说道。“现在的弓道部只有我一个人。没有其他部员没有其他经理人没有指导老师,整个弓道部从指导人员到部员都只有我一个人,也由我一个人承担。意外吗?不,你或许不会意外吧。你的话或许一开始就知道了。不过终究只是现在,以前除了我还有一个人。”

“那副你说的用具,难道就是那另一个人留下的吗?”

“正是如此。不过与其说是留下的,不如说是遗留的。具体来说就是类似于遗物的东西。这个你应该知道了吧,那个自杀事件。”

“只是听说过。”

“就是那孩子留下来的哦。”她像是在期待我地反应一样,故意停了一下。但看到我毫无反应之后,便自嘲地笑了笑,说:“名字是森院夏弦。名字很美吧?不仅如此,人也漂亮,心也善良。但是……”

她不知不觉双手握紧了玻璃杯,一副咬牙切齿的样子,眼睛看着窗外完全无关的人群。

“但是却因为和一个一年级的做朋友,被一年级的女生敌视。只是如此还算好,毕竟只是一年级的人,我还能保护她,她也能保护她的朋友。可是渐渐地她被一年级的男生也敌视了,进而这种气氛开始感染二年级,最后——带上了三年级的学长学姐们。”

“……”

名为气氛的传播疾病。

常人社会中的连锁感染。

将异端孤立于无能为力之地,将常人无一例外悉数吞噬同化,一边拥有着百分之百的自觉和百分之百的罪恶感一边却又自我欺骗充耳不闻视而不见幸灾乐祸人云亦云乃至无所作为。

——赞同并赞颂着事不关己的数不胜数残暴之事的旁观者们。

在气氛中作为受害者,在气氛中作为加害者。

以受害者的方式给予伤害,以加害者的口吻陈述伤痛。

“接下来便是电视剧上的或者电影上的校园欺凌了。”她说到这,像是下定决心一样停了一会。“时不时地就殴打她,破坏她的东西。”

“时不时地……”

我重复着。

重复着在这时显得无价值无感想无痛苦无意义的词语。

啊啊……原来这种事还能用“时不时”来形容的吗。

以前,我都不知道呢。

不知道吗?

你知道的吧。

“根据我协助警察暗中调查的情报,夏弦的伤几乎是不间断的。不断地在没痊愈的伤口上覆盖新的伤口——无论是心理上,还是身体上……”

明果说到这里,似乎没有办法再说下去了。

表情已经不甚空虚的她,头部无力地靠着作为旁的窗户,眼角也渐渐湿润。

是吗,已经说不下去了啊……

那么,让我说好了。

让我告诉你吧,我所回想起来的——我所无视的。

我所无视的,我所逃避的,我所忘却的,我所意识的,我所聆听的,我所目击的,我所听闻的——

“其实,森院夏弦还时不时地被幡因甘田以及部也班生侵犯。”

——不计其数的,罪恶;尽全力满溢出来的,伪物。

“你不是说了吗,她长得还算漂亮……”

以及,罪名成立的,地点。

那些令人作呕的动词,那个苍白无力的形容词——那句以最为恶心的方式直述罪恶的话语,其背后的“地点”因素。

我这种人才能钻空子的,欺言。

“放学后的教室里。深夜的教室办公室里。鹤入博士回家后的保健室里。教学楼阴影的角落里。教学楼的天台围栏前。我睡着时放课后的教室里。体育课时的二年A班讲台上。实验室的准备室中。午休时的男厕所中。游泳课时的男子更衣室中。保安室背后的摄像头盲区里。放学后的小卖部旁。夜晚的操场中央。围墙……”

“——够了!你给我适可而止!不许在我面前拿她开玩笑!少把你的谎言拿在我面前晃悠!”

她怒吼道。

迎来了整个店里的注目。

整个人蹦了起来,怒目圆睁地咬牙切齿。

“鹤入博士经常会在保健室过夜的事,应该是众所周知了吧。”我仍然继续说道。“经常和她说话的我,有时被叫去也很正常。既然会有像昨天那样大清早被她叫来的情况,就肯定会有大半夜被她叫出来的时候。而且我刚入学那会,还不被当回事,也有人威胁过我什么都不要说……”

“你……!”

她的眼睛一瞬间睁得更加圆,像是快要撑破眼皮恨不得掉出来一样。

“为什么……为什么……”

过了一会,脸上的表情渐渐扭曲,变得像是揉成一团的废报纸。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掉。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然后,笑了。

明明皱着眉头,却还是笑了。被迫弯起似的的嘴角,嘴部肌肉像痉挛一样,抽搐着。

屈服于绝对的无力感,进而感到绝望地,笑了。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笑容开始扭曲。

泪流满面的笑容,已经称不上正常了。

原来你受了那么多苦吗?

为什么我没能救你呢?

为什么没人帮你呢?

——诸如此类无止尽的疑问所能得到的无数解答,都不甚相同的只能一步步让她感到恶心,厌恶乃至憎恶,最终变得无力无能。

一瞬间,明果紧闭着嘴唇,双颊微微胀大。

其后的几分钟里,她在位置上不停地呕吐——边留着眼泪边呕吐。

连胆汁都开始混入吐出来的胃酸中也仍不停止。

异端的极端即为天才——但并不能逃脱其是异端的事实。

所以,被孤立于毫发无伤却无能为力的境地。

“我要找她说什么来着……”

回想起来,最初的想法明明只是心血来潮想了解一下她的弓道部而已。

我渐渐退出围过来试图提供帮助的好心人群,在柜台交了钱,离开了这家店。

“虚谬过头了吗……”

我到底在干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