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那个小公园的路会经过一间书店,提前的原因是想要来看看有什么新书。

在附近的所有书店中,只有这个书店的营业时间会到十二点。但一般在七点就已经鲜少人光临了。

但是在那里却看到了月理。

她聚精会神地坐在阅览区里,读着某本小说。我当做没看到,走到书架那边看了看。并没有什么让我觉得想看的书,只好借了一本小说集,去阅览区走到背对着月理的位置坐下。

那个平时不怎么显眼的茶色头发在白色调为主的阅览区里却格外显眼,近似于黑色却不是黑色的色度——这种染发剂说不定有特殊的调配方法。总之我终究还是认出来了这个人是早上见过的树言乃月理。

虽然认出来了,但也没必要去接触。

所以我就开始试着读读看手上这本小说集。小说集是以推理小说为主,但在一些专业作家所写的部分中会特意不给出解答,让读者进行推理。我并不打算推理,只是使用作品中给出的线索,加上我自己添加某个线索来组成另一个谜题。最后在脑中解答。要说乐趣也算不上,只是用来消磨时间的高效方法而已。

准确来说是浪费时间的特效愚策。

“yahoo——代号式,真巧呢,你也看书吗?”在思考第二个不在场证明诡计思考了大约二十分钟之后,月理突然拍了一下我的肩膀说道。“……这个我记得是短篇推理小说的杂志吧?代号式你喜欢看推理小说吗?”

“……算不上喜欢。”

“说起来我看了那么久小说都没注意到你呢。什么时候来的?”

“大概二十分钟前——不,或许更前一点。”

她坐在我旁边看了一会我正在思考的那篇推理小说,中途还翻了下页。然后发出“嗯……”的声音,或许是在思考。然后又翻了翻——

“放弃了!为什么没有解答啊,没有解答的推理小说有什么意义啊?”她趴在桌子上抱怨道,似乎单是寻找线索和查看叙述性诡计就让她竭尽全力了。“难道说代号式你解得出吗?”

“解不出。”

不如说我根本没有想去解答,只是以此为媒介在脑中模拟类似或完全不相同的诡计。

“这里面的人物行动本身就有问题嘛——为什么要做这些为什么要做那些也不解释,一副背后有什么重大隐情就是不告诉你的样子。总感觉莫名的火大!”

“……”

毕竟是短篇小说,人物多的时候不可能每个人物都给予篇幅。但是她似乎并不清楚这个杂志的这种体系,又或许是喜欢纯文学的那类人吧。

“话说啊,代号式,那三封情书的事……怎么样了?打算怎么做?”

“不知道。”

“不管是接受还是拒绝都要去哦,人家女孩子鼓起勇气送出去了,就算是拒绝你也得有礼貌的拒绝才行哦!”

她站起来挺直腰板,一只手叉着腰,另一只手伸出食指指着我的额头。说话的时候还不时向前伸来点我的额头。

“月理——这里是书店。”

“啊?啊,哦。不好意思不好意思。”

她才察觉到自己的声音太大了,似乎让坐在收银台看着这边的店长不太高兴。于是坐下来后月理转过去抱歉地点点头。

然后我盖上杂志还了回去,在试图离开书店时却又被月理拦了下来。

“——等等等等,你要去哪里啊?”

“信上说的地方。”我说道,“是离凭明高中最近的小公园,约定的时间是九点。”

“现在才——”她一只手拉着我的衣角一只手拿出手机。“现在才八点嘛,这里到那里也才十分钟的路程,不用那么着急嘛。虽说提前是好事,但提前太久也没有必要吧?我说的没错吧?”

“可是我也没什么其他事。”

走出书店后,我们停留在书店门口的自动贩卖机旁。月理听了之后抱胸歪头想了一会,然后在原地跑了一圈。

“决定了——代号式。我决定让你回想起来,我和你浪漫的第一次邂逅。”她浮想联翩地说道,“不会用太长时间的,就让我跟你说说看嘛。”

“……”

“你不说话我就当你答应咯?好的好的,那么你先坐下,然后拿些喝的……”她在自动贩卖机前熟练地点了几下,拿出了两罐橙味汽水,递给我其中一瓶。“要从哪里说起呢?这样好了——”

代号式,你果然也认为旁观者与欺凌者同罪吗?

她带着微笑,如此说道。

像是在火灾现场救出最后一个人之后,筋疲力尽地跪坐在熊熊烈火的包围中,看着远处腹部仍然有所起伏的人一样——像是坦然迎接死亡般的欣慰笑容。

“那个……这和你所说的邂逅有什么直接的关系吗?”我说道,“跳跃太大了,我有点无法接受。”

“我改变主意了——”她打开了手中的碳酸饮料。“说说看嘛,代号式你的看法。”

“我不知道。”我答到,“我并没有受到过实际上的伤害,也没有感觉到过心理伤害。身心的健康都没有受到破坏,所以我不知道。我也是在你们说是欺凌事件后才觉得自己是在被欺凌也说不定。我终究没有实际感受到,也终究不会直接判断这是欺凌。”

“是吗——我倒是觉得,代号式的话肯定会觉得是同罪呢。”月理喝了一口碳酸饮料,说,“因为啊,欺凌的罪魁祸首是气氛呐。能理解吗?那种让人无法挺身而出的,如枷锁般的气氛。为什么大部分人都感到可怜的场合没有人肯出手,为什么欺凌的人会连那个试图挺身而出的人也一起欺凌——都是因为那个名为气氛的东西啊。那个丑恶的,丑恶到无可救药却又强大到难以置信的东西。”

“……”

“代号式,你知道多数表决吗?”她说道,“如今似乎在某种场合或某些地方依然大肆推崇呢——而且是作为最优的解决计策被推崇哦。不觉得这是多数派最为愚蠢的,愚蠢到将自己本就丑恶的嘴脸大肆宣扬的行为吗?”

“丑恶的嘴脸吗……或许是这样吧。”

人云亦云的多数派。

自私自利的少数派。

连自己都会欺骗的自我主义。

无论是哪边都是,丑恶的嘴脸。

我连碳酸饮料的易拉罐也没有打开,只是将手放在易拉罐的易拉环上,手指扣着易拉环,却始终没有拉开。

“——而我所说的那种气氛,也是由多数人营造出来的哦。使我们对冷暴力司空见惯,让我们觉得谁挺身而出就会遭受同样结果——最后,令我们变得对暴力、强暴、盗窃、恶意破坏视而不见;变得对悲鸣、求救、抗议、哭泣充耳不闻。”

变成了这样的旁观者。

月理笑道——自嘲道。

“气氛的形成是由于旁观者,气氛又会吞噬无关者变为旁观者——这样恶性循环无论是学生中还是教师中都会无可奈何地存在,并且无可奈何地延续。所以旁观者是和欺凌者拥有同等罪孽的啊,用懦弱营造出了适合欺凌者欺凌他人的气氛,用沉默允许了欺凌者欺凌他人的暴行。明明只要大家一起反抗的话仅仅几个的欺凌团伙不可能会如此猖狂吧?可是做不到啊,就因为那种只有局外人才能察觉得到的、充满恶心和无可奈何的气氛。”

说着,她扭过头伏下身,看着我的脸露出了和蔼可亲笑容。

“——不过幸运至极的是,你没事呢。”

“……”

月理将这种事形容为幸运至极——我这种困扰的情况还能称之为幸运吗?

明明只是片面的认识而已。

“代号式你毫无疑问是幸运的哦。”

她依然坚持这种说辞。

“至少——没有崩坏到自杀,不是吗?”

“……”

瞬间回想的记忆。

——嗯,关于霸凌你的那些人的旧事。

——据说闹出了自杀事件。

鹤入博士的话语不知为何在我脑中突然如声音回响一般回忆起来。

“代号式,虽然说你没有受到直接的暴力,但是对心理进行破坏的冷暴力你不是完全没有受到影响吗?有人在你课桌上乱涂乱画你也没有理会,一如既往地在上面睡觉。即使是上课都没有完全休止的对你个人的各种恶意评论,你也没有理会,像平常一样上课。当时作为旁观者的我都觉得他们说的话很过分哦,但是因为我是旁观者,所以没有办法阻止他们就是了……可总的来说,代号式你还是一如既往嘛。”

“一如既往……”

“没错。没有因为欺凌事件产生精神上的伤口——就这一点来说,代号式你说不定真的很坚强呢。”

坚强——那种字眼和我完全不匹配,没有任何的协调感。

树言乃月理对我产生了巨大的误解。

毋庸置疑的,却又意料之中的误解。

成为了,谎言的受骗者。

假如说——假如我说“我早就已经崩坏掉了”的话。月理会说什么呢?

如果我跟她说只是因为自己的破坏欲连自己都破坏掉了的话,她会怎么想呢?

并不是因为什么特殊事件,也不是因为之前在哪里受到过欺凌。只是单纯地解放了自己的破坏欲,首先把自己对世界的认知进行了根源性的毁灭。

——要是这么说的话,她会,怎么想呢。

与月理分别后,我才意识到这一点。

说是深刻也不算深刻,离恍然大悟也还有一段距离地,意识到了。

意识到自己之所以活到现在,只是因为没有被杀死的理由罢了。没有可以成为理由的原因,没有足以组成因果的缘由。

说到底——只是没有甘愿被杀死的理由。

“虚谬。虚谬而已。”

我站在路灯下,看向忽明忽暗的路灯,看向自己若隐若现的影子——自言自语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