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巫的罪名是举行渎神仪式,在仪式里拜魔鬼。但拜撒旦的仪式并非只是女巫传说的一部分,主事者想打击异端或想谴责圣殿骑士(Knights Templar)的时候,也总是指责他们拜魔鬼。许多崇拜撒旦的密教到今天还存在,有时还因为其成员的犯罪活动(现实中的活动)而登上媒体头条。

专家将现代的撒旦教派分成四类;理性主义和无神类——这些教派视撒旦为理性的象征,是超越一切道德或宗教限制的享乐象征;密教类——这类教宗将宗教仪式和信仰颠倒过来;“迷幻药”撒旦教派——其仪式都是集体狂欢,离不开毒品药物(许多摇滚乐团把这种趋势搬进剧场):第四类是路济弗尔教派——他们受古代摩尼教和诺斯底教(Gnostic)影响,认为魔鬼是一种积极的宇宙原理。

人崇拜魔鬼,如果是出于精神病症候群方面的原因,或只是作为集体狂欢和漫无节制的性行为的借口,可另当别论。而如果不是出于这些理由,则拜魔鬼的原因和许多人相信法术的原因大致是一样的。现实生活里,我们的欲望和所获得的之间的距离通常相当大,魔法给你诸事瞬间如愿的捷径:要伤害敌人,就拿针刺蜡像;要防邪物,就戴护身符;要得到不爱你的人,就用爱情灵药。

凡此情况,都是和魔鬼订契约的形式。

拜撒旦的基本仪式通常是黑弥撒(black mass)。根据许多报导,黑弥撒的仪式是,(经过正式授权但通常后来叛教的)教士不在祭坛石上,而在女人的颗体上献上圣饼,藉此亵渎上帝。

由于这类仪式是许多荒诞狂想故事的题材,目击者一般也不愿多谈,因此如果想知道这些仪式,最好看看于斯曼(Huysmans)的《每况愈下》。他和撒旦圈子大概有些接触。

然后,祭坛现出形状。是普通教堂的祭坛,摆在圣体箱上,上面站着一个恶名昭著、满脸嘲笑的基督。他的头抬起来,脖子拉长,双颊画了皱纹,那些皱纹把哀伤的脸变成一张残忍的脸,扭曲成卑劣的笑脸。他全身的赤裸,本来应该是缠脚步的地方,一支雄昂的阳具从一丛马毛里伸出来。

……在两个唱诗班童子前导之下,修士进来,头戴猩红色圆帽,帽子上长着两只红布做的野牛角。他朝祭坛前进的时候,杜塔尔端详他。他高身材,但身架不算匀称,胸膛突起,和身体其余部分不成比例。他脱了一层皮的上额和他挺立的鼻子构成一条线。他的双唇和双颊满是硬直的一簇簇胡须,是常常刮胡须的年老教士会有的那种胡须。五官圆而阴森,双眼则像苹果种子般彼此紧靠,发出磷光。……修士一派肃穆的在祭坛前下跪,然后拾级而上,开始举行弥撒。这时候,杜塔尔才看出他祭袍底下未着寸缕。他的袜子,在腿上很高部位的袜带,以及袜带上突起的肉,都分明可见。做弥撒穿的十字褡也是寻常的十字褡,却是血干掉了的那种暗红色,十字褡中央是个三角形,周边绣着鞘蕊花、沙地柏、酸模和大戟,三角形内是一只挺着两只角的公山羊……的确,这时候,唱诗班童子走过祭坛后面,其中一人重返,带着铜制涮锅,另一人则带着香炉,都分发给会众。所有女人都笼罩在烟里,有些把她们的头伸过涮锅,深深吸气,然后在晕眩之中宽衣解带,重重发出沙哑刺耳的呻吟。献祭停止,教士倒退而行,从台阶下来,在最后一阶跪下,以尖锐的声音呐喊道:“专司中伤的主人,罪行的益处的分发者,厚重罪孽和大邪大恶的施行者,撒旦,我们崇拜你,合理的上帝,正义的上帝!……你决定母亲出卖她的女儿,舍弃她的儿子;你协助无后和无耻的爱;你是烦人的精神官能症、阴沉的歇斯底里之塔、血腥和qj的守护者!……”“你,我以祭师的身份,令你降临此处会众之间,无论你愿不愿意,化身为这片面包,耶稣,诓骗大师,受尊敬的土匪,情感的强盗,你听着!自从你一个处女沾沾得意的肚子里出生以来,你辜负了你所有的责任,背叛了你所有的应许。多少世纪在哭泣,等着你,你这个遁逃的神,哑巴神!你本该救赎人,却没有做到,你本该在你的荣耀中现身,而你却在沉睡。……我们要把钉子往你手里钉得更深,把荆冠挤进你眉头,令你两颊已经干掉的伤口流出血和水来……”唱诗班童子用女高音似的声音颤声唱道:“阿门!”杜塔尔满怀惊愕,听这源源不断的渎语和辱骂。祭师的脏恶令他目瞪口呆。

连祷之后,一阵沉寂。香炉把礼拜堂熏的雾蒙蒙的。一直噤默无声的女人们现在窸窸有声,祭师重登祭坛,面向她们,左手大大一挥,代表祝福他们。突然,唱诗班童子叮叮敲起祈祷铃。那是个信号。女人们倒在地毯上,扭绞身体。其中一人仿佛装了弹簧似的。她平伏在地,脚却伸到空中挥动。另一人的眼睛突然可怕斜视,发出母鸡般的咯咯声,接着瞠目结舌,身体站定,嘴巴大张,舌头倒卷,舌尖粘住上颚。又一人仿佛膨胀起来,脸色发白,瞳孔放大,脑袋先是垂在肩上,然后蓦地一摔,脑袋直立,痛打自己,指甲猛抠胸脯。一人以大字形躺在地上,解掉裙带,扯出一块布,然后,她整张脸扭曲成恐怖的鬼面,舌头从血腥的嘴巴伸出来,她已不能控制她的舌头,那舌头的边缘被咬烂了,被红红的牙齿耙过一般。忽然,杜塔尔站起身,现在他清清楚楚听见并看见多克勒。多克勒目注圣体箱上的基督,双臂大张,吐出可怕的辱骂,最后又满嘴咕哝,全是一个烂醉车夫的粗俗言语。一个唱诗班童子背对祭坛,在他面前跪下。祭师脊柱一阵颤抖,他用肃穆也断续抽搐的声音说“Hoc est enim corpus meum”(这是我的身体),然后,他没有像献礼既毕那样在圣体面前跪下,而是面对会众,看起来肿胀却形容憔悴,汗滴直下。他在两个唱诗班童子之间踉踉跄跄,两个童子扶着他,展示他裸露的肚腹。多克勒做了几个挑逗的姿势,脏污的三人滑过台阶。

杜塔尔胆战心惊。一阵旋风似的歇斯底里撼动房间。唱诗班童子往祭师的裸体洒圣水,女人们朝圣体冲过去,在祭坛 前五体投地,伸出手爪捞取湿溽的碎粒,吃喝那神圣的秽物。另一个女人在受难的十字架上蜷曲身子,发出撕裂耳朵的狂笑,然后朝多克勒叫道,“父啊,父啊!”一个干瘪的老女人猛扯自己头发,蹦蹦跳跳,仿佛定在一根转轴上似的,旋个不停,接着倒在一个少女旁边,少女紧贴墙壁,身体抽搐扭绞,口冒白沫,哭泣,口吐可怕的亵渎语言。杜塔尔在惊怖之中,透过烟雾看见多克勒的双角,多克勒已由站改坐,口沫横飞,正在咀嚼圣饼,嚼碎了,从嘴里掏出来,一边往自己身上涂抹,一边分发给女人,供她们用赤脚磨绞,有的吼叫,有的争先恐后,你推我挤,抢碎饼来作践。

——于斯曼《每况愈下》(1891)

有个伪撒旦信仰的案子值得深思,就是德莱斯(Gilles de Rais)的故事。他年轻时当上法国元帅,是圣女贞德的战友,但后来被审判,以三十六岁的年纪被绞死。在多名证人的证实下,他被定鸡j及xnue男童罪:他将他们诱入他的城堡,屠杀,分尸而埋。

就像通常这类案子的情形一样,他被控勾结魔鬼。不过,他的罪行很难说是来自撒旦崇拜。他根本就是个有病的人,战争经验又使他习惯于血腥味。他这种惯用酷刑的习性使我们好奇,是魔鬼驱使人残忍,还是一股天生的残酷倾向使人想象和魔鬼有交道,用以自愿其说,用以自我亢奋。

从罗马竞技场的时代开始,人类向来爱看残忍场面。奥维德笔下就出现关于酷刑的最早描写:阿波罗在和农牧山神马斯亚斯(Marsyas)比赛音乐落败后如何把马斯亚斯活剥了。

这人几乎还没说完这著名的故事,

古老的利西安人受报复的故事,

另外一人就向他们刻画半兽人

被愤怒的太阳神杀死的命运;

这个半兽人从小自负,满怀骄傲。

同那造诣高妙的神比赛吹笛。

你为什么剥我的皮?他惨叫道。

好残忍,一定要用我的皮

当奖品吗?

只为了一支愚蠢的笛子?他吼叫。

同时,他身上的皮

被剥掉。

裸露着、活生生,一个

巨大连延的伤口,

他的身体以泉涌的血

洗浴大地。

青蓝色的筋脉

颤巍巍地搏动,

丝线般的神经外露无移;

他的肚肠出现,件件可辨,

连同每一条鲜亮的胸膛肌肉。

——奥维德(前42-公元18年)《变形记》,383

席勒曾界定这种爱看恐怖事物为“天生倾向”,其说精辟。我们也别忘了,每个时代的人都兴奋地争先恐后抢看死刑。如果今天我们认为自己是“文明的”,可能只是因为电影院给我们看了血腥片——电影被说成是虚构的,观众因此而不用良心不安。

我们的天性有个普遍现象,就是忧伤。可怕甚至恐怖的事物对我们有难以抵挡的吸引力;苦难和恐怖的场面,我们既排斥,又被其吸引……一个罪犯被绑赴刑场,多少人围随过去看他毙命!

正义得伸的快慰和不高贵的嗜血报复欲都不足以解释这现象。这狼狈之徒可能撩起观者原谅之心,真诚同情者可能希望他得救;但围观者多多少少有一股好奇的欲望,想看看他受苦的神情。受过教育者,情操高雅者,如果是例外,那也并非他没有这股本能的欲望,而应该是这本能被怜悯的力量克服或者被礼法抑制。质性较粗者不受温文细腻的情绪拘束,则放纵这强大的冲动而不以为耻。因此,这现象必定是根源于人类灵魂的天热倾向。

——席勒《论悲剧艺术》(1792)

维庸的《绞刑台之歌》(Ballad of the Gibbet)当然是因同情被处死者而作,但此诗也提醒我们,看遭受酷刑之辱的身体或死刑后的尸体,在过去是习以为常的事。同样,卡洛(Callot)的蚀刻版画上展现给我们的是17世纪战争里日常可见的景象:一棵树上吊满死人。另一个恶名远播的人物是罗马尼亚的德拉库拉。他是15世纪瓦拉西亚(Wallachia)公国公爵,英勇对抗土耳其,但喜欢把人钉死在削尖的木桩上。不过,他常在一群被钉死的人中间快意进餐之事大概是传说。

对死亡习以为常,人就产生残忍症候群,甚至爱看圣徒的刑余肢体。今天在布拉格的圣维特斯(St.Vitus)大教堂,我们看见许多展示柜里有圣艾达伯特和圣文塞斯拉斯的颅骨、圣玛格丽的牙齿、圣维大流斯一片胫骨,圣索菲亚一根肋骨、圣艾欧班的颏骨。维也纳的霍夫堡宫(Hofburg Palace)有施洗约翰的牙齿和取自圣安妮手臂的骨头,米兰大教堂则保存圣查尔斯波洛缪(St.Charles Borromeo)的喉头。

这些展品看来像当代艺术家的作品。圣物的历史充满巧匠的伪造。但如果是真品,则这些发黄而神秘的令人难受或心生悲情的小片软骨、正在解体且来源难说的碎片就是受尊敬的身体被彻底肢解的结果,是人肉被煮开来取骨的结果,是过度崇拜导致的彻底亵渎人体的结果!

有时候,民间崇拜是旅游业炒作出来的产物,用以吸引大群信徒前往一个城市或一处圣所。所以我们可以知道,残忍不只可能源出于仇恨或对毁损身体的反常喜好,还经常可能来自过度的爱和尊敬。

关于肢解活生生的身体,我们有两个和王室有关的例子:一是拜占庭皇帝安德洛尼可斯(Andronicus),尼切塔斯(Nicetas the Choniate)曾述其事;第二个例子是达米安(Damiens)在1757年谋刺法国国王路易十五而被大卸八块。安德洛尼可斯死于街头乱民之手;达米安被肢解时,大批民众兴奋观看。人爱看残忍场面,连带爱看动物受苦:爱伦·坡有一个把猫折磨至死的故事;艾柯的《昨日之岛》举出一个真实的观念,来自17世纪一项实有其事的实验,实验的目的是找出在船上确定经度的方法。这类事情今天会被视为虐待,但萨德就是为了显示对残忍的爱好存在人的根性之中,才大肆张扬他对别人身体的蔑视。萨德是以哲学上的挑衅来鼓吹暴力,浪漫主义和颓废主义文学则经常说暴力是感官的至高形式,如马图林之作。

其他叙述者也有不少此类描述。弗莱明的故事只是喜好耸人听闻;康拉德则谴责这个世界的残忍,他的故事是电影《现代启示录》的灵感来源。奥威尔提醒我们,酷刑在专制政权之下仍是家常便饭。卡夫卡告诉我们一个永远都在的形而上暴力,这是今天交战各方丧尽人性的冲突中仍能看见的现象。这些行为中魔鬼不再有任何功能,我们也不再假其名义来自愿其说。如今,对残忍的爱好已完全是人性的特征。

她紧紧地猴到我身上来,整个人,温温软软的。“你不想好好听我说话,你这坏东西!”她继续说道。“而且你不爱抚我!爱抚我吧,达令。摸摸我的乃子,好清凉好坚实呢!”她又以比较没有抑扬的声调,用她闪耀着绿火的眼睛盯着我,肉欲横流又残酷,说:“八天前,我看见一件非常不寻常的事。哦,我的爱,我看见他们鞭打一个男人,因为他偷了几条鱼……那件事发生在酷刑花园里。你想象一下那情景。那男人跪着,头搁在像石块的东西上,全身黑黑的,是干掉的血。他的背和两腋露出来,那背部和两腋是旧旧的黄金颜色。我到的时候,一个士兵正在把那男人长长的马尾绑到一个圆环上,圆环固定在一块铺路的石材上。在那男人旁边,另一个士兵正在一个冶铁炉的火里烧一根铁棒。现在仔细听我说。你有没有仔细听我?……铁棒火红之后,那士兵举起来在空中挥一挥,然后挤到那受罪男人的背上。铁棒贴到他背上的时候,发出一阵像吹口哨的声音,然后陷到肌肉里,肌肉滋滋作响,并且升起一团接近红色的雾气……知道吗,那士兵把铁棒留在肉里冷却,那肉浮涨起来,又合起来;然后,铁棒冷了,他用力猛地抽出来,拉起几块血滴滴的碎肉……那男人脱口发出恐怖的痛苦叫声。这时,那士兵又重来一遍。他做了十五次。我的爱,他每做一次,我都觉得那铁棒也烫透我的背……残忍又畅快!”她看我一言不发,于是又说:“残忍又畅快!你真该看看那男人多英俊,多强壮!像雕刻似的肌肉……抱我,我亲爱的达令,抱我!”

——米尔博《酷刑花园》,III,3(189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