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駝背,怎麼……像是有些不對啊?”紫陌走着走着,皺起了眉。

從剛才那些跟蹤者突然停步不前開始,她就總覺得有些說不出的怪異。

“是有些不對。”小駝背嘴上這麼說著,腳下卻沒有停半步的意思。

這樣有不如無的回答讓紫陌立刻就不滿意的把嘴抿起了一個弧度。

——既然知道哪裡不對勁,就乾脆明白的說出來啊?盡說這些吊人胃口的廢話。

她一邊在心裡往死了罵小駝背故弄玄虛,一邊瞪大了眼睛東瞅瞅西看看。

問她是打死都不會問一句的,如果問了不就顯得她紫大小姐比這小駝背蠢了嗎?

可是她看了一圈,腳下路還是路,身邊房子還是房子,頭頂天還是天,眼裡月亮還是月亮。睜大眼睛掃掃,視線里乾乾淨淨;豎著耳朵聽聽,周圍安安靜靜。

她越想越是想不明白究竟異常的地方在哪,只是越看心裡那種異樣的感覺就越強烈,左顧右盼之下,反倒是被專心走路的小駝背落下了一截。

“你要再這麼東瞧西看下去,咱們可就真的要睡大街了。”

紫陌看見那張像是寫滿了無奈的醜臉,就抑制不住想要給他一拳的衝動。

她敢肯定此刻小駝背的心裡早就笑得直不起腰來,可偏偏還在那裡故意裝着一臉無辜來笑話她。

村子東邊的一個涼亭里,兩個女孩子正撿了些石子點着燈下棋。

“妹妹,那個青竹真的像你說的那樣可惡嗎?”穆綉雲慵懶的打了個呵欠,從手裡的瓷瓶里抿了口涼露。

“哼,簡直比傳說里的還要可惡一萬倍。”花臉的羽鳳小拳頭一握,“這五年裡,他每年都要到我家蹭吃蹭喝一頓,把我養的雞鴨都吃少了一半。前年最是氣人了,就因為我師父背後說了他兩句壞話,他就偷吃了我師姐養的一隻金眼神鶯,又偷烤了我師父養的兩隻仙鶴,還把我養的鴿子也打了四五隻。要不是看紫陌姐姐的面子,我非把他那一頭白毛薅個精光不可。”

“你怎麼不放你那兩隻白雕啄他?你不是天天跟我說你那兩隻白雕如何如何厲害嗎?”穆綉雲聽羽鳳說的有趣,便插嘴道。

羽鳳聽了頓時一慌:“不行不行……我可就那兩隻雕兒,可不敢被他給吃了。我可是聽說他兇殘的厲害,當年連戚家收來看門的狼妖王都被他拿大鍋給燉了。”

穆綉雲捂嘴一笑:“聽你這麼說,他倒還真是個挺有意思的人。將來有機會不如請他到我們醉舞樓去坐上一坐。”

羽鳳一聽更慌了:“綉雲姐姐你可千萬不敢亂想啊!我聽人說那個混蛋荒淫無度,你們醉舞樓全是女孩子,萬一那傢伙見色起意……”

穆綉雲打斷她道:“可是我怎麼卻聽人說他有龍陽之好不愛女人呢?”

羽鳳吃驚:“是這樣嗎?哦……哦,難怪紫陌姐姐沒被他怎麼樣呢。可是……好噁心啊……哈哈哈……”

兩女相視捶地大笑。

笑罷,羽鳳總結道:“雖然那些傳言不一定都可信,但是沒風不起浪嗎。總之,那個青竹,他就是個很可惡的混蛋。”

穆綉雲又抿了一口涼露:“是嗎?”

“撲稜稜棱”一隻小麻雀飛入涼亭,落在羽鳳肩頭,嘴裡咬着一個布條。

羽鳳取下布條看了兩眼。

“咦,他們怎麼往村子西邊去了。”

穆綉雲一驚,手裡的石子撒了一地:“呀,壞了,他們怎麼去找那個老怪物去了?紫陌妹妹不會遇到危險吧?”

羽鳳倒是淡定的很,把撒在地上的石子一一撿起來:“綉雲姐姐你且放寬心吧。那個叫青竹的混蛋人品雖不怎麼樣但本事還是靠得住的,擔心他純屬浪費感情。來來來,咱們還是下棋,說好了,一局一瓶涼露。”

“誰會擔心他啊!我只是在擔心紫陌妹子罷了。這麼些年不見,也不知她那促狹的性格改了些沒。咱們南域的這幾個姐妹里,從小就數你和她最難纏了。”穆綉雲接過羽鳳遞過來的石子,有些懷念的說道。

“那要不,我們找他們玩去?”羽鳳提議道。

穆綉雲托着腮想了想:“算了,以後有的是機會相見,現在時機不太合適。咱們兩個這幾日還是繼續躲在這涼亭里下棋、聊天,把手下的人也管好了,不要去生事,更不要去理會那些打生打死。等這冰魔劍的風波過去,再和紫陌妹子相見不遲。”

“那幾家,不會有意見吧?”羽鳳擔心到。

“能有什麼意見?這回魔劍出世,咱們南域,紫家和星雨台壓根兒都沒人過來,其餘幾家也各有各的心思,來的都是些不上不下的貨色,哪見半個真正的高手?咱們一群女孩子,這種情況下又能幫得上什麼忙?至於中原和寒川那些人嗎,他們憑什麼來管咱們南域的事?”穆綉雲一撩頭髮,笑着對羽鳳說道。

“嘿嘿,姐姐這理兒說的好。那咱們就既不出工也不出力。來來來,下棋下棋。”羽鳳拍掌叫好。

“你,是青竹?”

當這個細如蚊蚋的聲音響起來的時候,紫陌才剛剛想明白了不對勁的地方在哪裡。

沒人。

整個村子西邊,除了她和小駝背外並沒有其他人過來,路面上乾淨到連一絲打鬥的痕迹都沒有。

聯想到突然便集體放棄的跟蹤者們,她想到了一個合理的解釋——

——他們是在畏懼。

在村子的西面,有什麼人,或者什麼東西,在震懾着他們。

她剛想到這一點,便聽見了這細微如幻聽的一句話。

誰?是誰在說話?

她第一時間便想到了路上碰見的那個鬼影子,可旋即便意識到不是。

因為聲音不對。

這聲音太小了,小到彷彿是從千里之外飄來的,小到讓人懷疑它的真實性。

原地停下的小駝背卻證明了,這並不是紫陌的幻聽。

他也聽到了那個聲音。

那個聲音本來便是在叫他。

“你,就是青竹嗎?”

那個聲音又響了起來,如同就在耳邊,又如同遠在天邊。

這一回紫陌聽得真切,那個聲音不僅小,還帶着些斷氣般的輕顫,就像是一個即將要死的人,那有氣無力的遺言。

可是她依舊沒有辦法從這聲音里判斷出對方的位置。

“老人家我問你話呢,你,就是青竹嗎?”

當這個聲音第三次響起來的時候,紫陌終於順着小駝背的目光發現了那說話的人。

那是一個坐在地上的老人,半個身子都隱在前方道路拐角的黑暗裡。

紫陌換了個位置,藉著月光看清了那老人的長相,不由張大了嘴。

她發誓這輩子都沒有見過這麼老的人。

那老人枯瘦的厲害,胸口看不見一點的起伏,晦暗無光的老臉上更是找不到一點活人的光彩。他那一雙老眼蒙布着渾濁的灰翳,眼皮不知是活了太長睜不開了還是死了太久閉不上了,半開半合的耷拉着。

他箕坐在哪裡,仿若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才把頭抬起來,兩條白色的長眉順着眼角垂下來,隨着夜風無力的擺。

紫陌甚至感覺到就連一陣風吹都能輕易的將他帶離這個世界。

那個老人動了,像是隨時可能散架般的,扶着牆站了起來,從拐角里一步一步僵硬的挪出來,走到了兩個人面前。

紫陌發現了更加恐怖的事情。

那老人現在明明就離她不過十步之遠,可她卻始終捕捉不到那老人的氣息。

就好像他真的只是一具無害的屍體一樣。

高手!這個半死不活的老人是個絕對可怕的高手!是和小駝背同一個層次的超級高手!

冷汗無法控制的從紫陌額頭滲了出來。

能將渾身氣息收斂到這種她完全無法察覺的地步,就意味着她根本無從預測那老人的任何舉動,同時也意味着那老人隨便一個簡單的攻擊都有可能無聲無息的殺死她!

普通人不過一人之敵,身強力壯者不過三人之敵,十人之敵可謂英,百人之敵可稱雄,千人之敵稀世少,舉天上下唯此一人方無敵。

而這個半死不活的長眉老人,便正是連江湖傳說中都極為少見的萬人敵!

“不錯,我便是青竹。”小駝背走前一步將紫陌擋在身後,拿着布包裹的右手越攥越緊,“敢問您可是問心山的葉向天葉前輩?”

葉向天。

當小駝背說出這三個字的時候,紫陌只感覺腦子裡“轟”的一聲空了。

那是一種震驚到極點后因為無力思考所帶來的平靜。

她早就想到,自己有可能會碰見一些傳言中的高手。但她絕對沒有做好心理準備,會親眼看見眼前這個老人。

朽木無聞六十年,一朝得道向青天。

山中人老半生歿,才踏江湖論等閑。

如果要問當今世上誰是天下第一,那恐怕各有各的說法。五域英傑輩出,真要挨個拉出來論個高低,還不知要論到何時。

可若要問,如今天下最頂尖的幾大高手裡,誰的年齡最大,那所有人都會異口同聲的說出一個名字——葉向天。

這個人的經歷,一直都是被人們津津樂道的傳奇。

八十年前,問心山山門大開,廣收門徒,在那些從五域各地千里迢迢前來拜師的人里,有那麼一個資質極其愚鈍的少年。

那時的他不叫葉向天,至於叫什麼早就被人忘了,拜師時究竟幾歲也沒人說得清了。

畢竟經歷過那個年代的人,早就死絕了。

因為資質太過於平庸,這少年連入山測試第一關都過不了,被問心山拒之門外。可這少年生性倔強,不肯就此離去,便在山下長跪不起,不吃不喝的一跪就是五天。正好碰到當時問心山的駱大掌門要下山遊歷,便順手將他收入了門下。

收徒之時,駱掌門曾感慨道:“你的天資實在是太差。大道有如青天,你卻好比那落在地上的一片泥葉。你既然一心想要入我問心山的山門,不如從此以後你就改名叫做葉向天吧。”

這少年自此便換了一個名字,叫做葉向天。

這簡直就像是一個標準的“愚鈍少年自強不息最終逆襲歸來”的熱血劇本開頭。可緊隨之後的劇情發展,卻直接笑瞎了全天下人的眼。

原來這葉向天的資質實在是太差勁了,入門三年竟連問心山最基礎的功法都沒能學會,就連收他為徒的駱掌門都親口評價過:“向天實乃朽木中的奇才。”,更是多次在人前人後調侃:“向天之能,可挑水擔柴。”

一時間葉向天成了問心山上下最大的笑柄。江湖上更是傳說,這問心山擇徒標準極低,只要你肯跪上五天,哪怕你就是個挑柴的,也能混個掌門弟子噹噹。

於是駱掌門不得不在收葉向天為徒的第五年,將他逐出名下,真的趕到后廚做了個擔柴挑水的雜役。之後數十年間,葉向天都成了問心山上最具有參觀價值的一根“朽木”。

不過在駱大掌門過世之後,人們也就漸漸不再笑話葉向天了,總是笑話一個挑水的時間長了又有什麼意思呢?但這“跪上五天”卻從此就成了江湖中流傳甚廣的一句名言,不論是哪家收徒,你總能聽見有人喊:“你去外面跪上五天吧。”,其含義就跟“再不走就拿掃帚攆了”差不多。

隨着葉向天年齡越來越大,問心山也就不再讓他干挑水擔柴的重活,只安排他在靈殿里掃地。畢竟是當年駱大掌門親自收下的,實在是不好意思把他趕下山去,讓他去照顧駱掌門的靈位,倒顯得問心山顧及當年的情面。

他的前半生,除了用笑話兩個字來形容外,實在是沒什麼值得說的。

可這一切,都在二十年前,發生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那時候問心山掌門暴病突死,留下三個弟子互相爭權,還各自都找了外援。一時間整座問心山上烏煙瘴氣,各方勢力紛紛插手。就在三方鬧得最凶的時候,這個六十年人生不曾出彩過一次的掃地老頭兒出現了。

他只用了一掌,震跪了問心山上所有的人,也震驚了整個天下。

當年紫陌的父親紫凌雲也在場,他曾無數次跟紫陌說起過那一掌。

“就好像頭頂有一片青天塌了下來一樣,整座問心山上,誰抗誰死,只要不跪下立刻就是粉身碎骨。”

全天下人整整笑話了葉向天六十年,才發現原來看不起他才是最大的笑話。

那一場大亂過後,葉向天將掌門留下的三個弟子天一、道一、玄一帶進靈殿,親自盯着他們在歷代掌門的靈位前跪足了五天,又帶着他們走遍五域,一家一家的替問心山要回了臉面。

問心山上下整整笑話了他六十年,才發現能扶大廈於將傾的,竟然是一根只會挑水擔柴的“朽木”。

事後天一道一玄一師兄弟三人言歸於好,重整問心山,拜葉向天為師叔,想請他出來擔當掌門。

他卻只是淡淡的回到:“我年紀大了,挑不動水也擔不了柴了,不知道還能活幾天,還是留在這靈殿里掃掃地吧。你們若是有心,就隨便找幾個年輕人來陪我一起掃吧。”

於是就在這小小的靈殿里,葉向天掃地傳道,數年間便重又振興了將要敗落的問心山。而天一在繼任問心山掌門之後,也立即當眾宣布恢復了葉向天問心山弟子的身份。

也許駱掌門永遠也不會想到,他當年一時興起收下的一根“朽木”,會成為日後支撐起整個問心山的樑柱。

一根朽木,整整無名了六十年,在人生將暮之年才總算踏入了江湖,可一踏入江湖,實力便足以將這世間攪個天翻地覆。

就連封魔殿殿主凝澤也曾親口評價過:“如果說這天下間的高手真要評個一二三四齣來,那不論是前十還是前五,葉向天都必在其中。”

可是葉向天的故事,並沒有就此結束。

當葉向天出現在世人眼中的時候,他已經是個近八十的老人了。人們在驚嘆的同時,也不免惋惜他的生命無多。尤其是他總擺出一副命不久矣的樣子,更是讓人感慨這天道的不公,給了他名動天下的機會,卻未免給的太遲了。

然而葉向天就好像在故意跟人們開玩笑一樣。他給人的感覺好像總是活不過明天,可又總是頂着滿臉的死氣一天一天活了下來,就想他當年頂着全天下的嘲笑年復一年若無其事的挑水一樣,一年,兩年,十年……至今已有二十年了。於是他便又有了一個響亮外號,叫做“活死人”。

他生命里的最後一次轉折,出現在三年前,那場席捲天下的《妖刀魔劍志》風波。

說起來,他也算是《妖刀魔劍志》的第一個受害者。因為《妖刀魔劍志》里,說出了一個關於他的秘密:他便是九把妖刀之一,朽刀陳柯刀的現任刀主;而那陳柯刀,則是他在四十三年前還在挑柴時,從問心山後廚的柴堆里撿到的。

因為這件事情的曝光,讓剛有復興趨勢的問心山承受了非常大的壓力。畢竟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這世上沒有人不覬覦妖刀魔劍的,問心山早已不復當年的鼎盛,即便葉向天一個人再如何了得,也難護全山上下的周全。

這世上,保護一個人總要比打倒一個人更難,葉向天可以做到一刀在手萬人敵,卻不可能憑一己之力護住山中的數百名子弟。

面對層出不窮明裡暗裡的威脅和逼迫,葉向天只能做出無奈的選擇——他逼着如今的掌門天一再次除去了自己問心山弟子的身份,獨自攜帶着陳柯刀和所有的麻煩,離開了問心山。

離開前,他又在山下長跪了五天。

也許沒有人知道他的心情是怎樣的。

七十八年前,他是天資愚魯的少年,連跪五天,得入山門。

七十八年後,他是名動天下的高手,再跪五天,揚長而去。

大廈將傾時,他是獨力支撐的樑柱。

池魚遭殃時,他是負火遠遁的柴薪。

擔柴挑水六十年,他被人笑作朽木。

老來名起天下知,他卻成為了禍根。

如今的他將滿百歲,卻不得不流浪在江湖,沒有個歸宿。

物是人非,連曾經嘲笑過他的人都不在了,也許他的心裡眼裡只剩下了那一座亘古長存的問心山。

可他卻再也不能回去了。

這就是葉向天。

一個不論誰提起來,都會不勝唏噓,卻不知心裡什麼滋味的名字。

一個人生經歷沒有辦法去評價是笑話還是悲劇的傳奇。

那老人聽了小駝背的話,卻只承認了一半:“從兩年前起,我就跟問心山什麼關係都沒有了。現在在你面前的,只有一個葉向天。”

這話聽得紫陌心頭莫名的一酸。

“不知道葉前輩您在此攔住我二人,有何見教呢?”小駝背把平日里的囂張勁兒稍微收起來一點,認真恭敬的應付起眼前這老人。這倒讓紫陌嘖嘖稱奇,不過這也更加證明了眼前這老人確實不好對付。

“老夫問你,這江湖上關於你的那些傳言,是真是假?”老人把眼睛猛地一睜問道。

他那一雙眼睛,灰濛濛晦暗無光,一眼看過來,竟讓紫陌覺得這世間的一切都是假的、虛的、空的,心裡頓時充滿了無生趣之感。

小駝背則是心裡“咯噔”一聲。

“壞了,這老傢伙在江湖裡流浪兩年,也不知從什麼地方聽到了我的壞話。這是找我的麻煩來了。”

“真又如何?假又如何?”小駝背一臉毫不在意的反問道。

青竹這樣的反應讓葉向天始料未及。一般人聽見有對於自己不利的傳言,就算不是矢口否認,也要極力辯解,至少也總該問清楚傳言的內容是什麼。

“如果那些傳言是真的,那老夫自然不會輕易放一個禍害從眼前過去;如果那些傳言是假的,那老夫自然會把路給你讓開。”葉向天盯着青竹的眼睛,他相信自己這一雙老眼不瞎,能看得出來小駝背的回答是真話還是謊話。

可青竹的反應再次讓葉向天愕然了。

“前輩,這世上哪有那麼多真假啊?只看您信或不信罷了。”

青竹的眼睛裡既沒有說謊時的飄忽和慌亂,也沒有說真話時的真誠和坦然,反而充滿着一種十分古怪的輕蔑和疲累。

“這叫什麼話?真就是真,假就是假,善惡自有公道,對錯自在人心,哪來那麼多的怪話?”葉向天對青竹這試圖混淆是非的態度十分不滿。

誰料青竹對他的話更是不滿,只聽青竹冷笑了兩聲說道:

“前輩您有一對耳朵一張嘴,我也有一對耳朵一張嘴,天下每一個人都有一對耳朵一張嘴。每一對耳朵里都能聽見一千個不為人知的真相,每一張嘴裡都號稱有一萬雙親眼所見的眼睛。前輩您見多識廣,您來告訴我,這麼多雙耳朵,那個聽到的是真?這麼多張嘴,那張說出來的是假?”

“您說善惡自有公道,可這公道又是誰的公道?若公道在地,那地為何不說話?若公道在天,那天為何不張嘴?為何凈是些無關閑人打着公道的名號說長道短評頭論尾?”

“您說對錯自在人心,可世上每人都有一顆心,您的對錯又裝在那顆心裡?您自己的?還是我的?還是動不動就號稱要代表天下的某個人的?”

“這世上不管是愚人還是聰明人,只要他心裡信了什麼,就是全天下都沒有,他自己也要生捏一個出來跪拜;若是他心裡不信什麼,就算當面看見了,都會趕緊把自己的眼睛挖了還要大聲聲辯着:‘我沒瞎,我看不見是因為這世上本來就沒有。’”

“天下那麼多張嘴,我卻只有一張,我怎麼知道自己做過什麼?我怎麼說得清自己的對錯真假?”

小駝背這一番話連消帶打,一句句都懟的葉向天啞口無言。

葉向天張了張嘴,搖了搖頭,無奈的說道:“這……果然是年輕人嘴皮子利索,老夫老了,說理兒說不過你。”

小駝背又笑了:“不是您說理兒說不過我,而是這世上本就沒有什麼道理。您告訴我,您這一大把年紀卻被人逼的無家可歸,四處流浪,又算是哪門子的道理?”

葉向天被他說中痛處,心中一黯。

“是啊,我這一把殘軀,將來都不知葬在何處,哪還有臉和別人談什麼道理?”

紫陌見葉向天沉默着不說話了,湊近青竹耳邊小聲問道:“小駝背,你和他亂七八糟的說上這一大堆有的沒的,管用嗎?”

小駝背義正言辭的說道:“我可是在很認真的和他談論這世間的道理!”

“切,你不剛才還在說這世上沒有道理可講嗎?”紫陌鄙視道。

“這世間唯一的道理就是根本沒有道理。”小駝背故作高深的說著,“這麼高深的道理,你聽不懂。”

“我都聽不懂,證明你說的一點都沒有道理。”紫陌不服氣道。

“嗬,你這是無師自通啊。”小駝背驚訝道,“看來你還是個可造之才嗎?”

那邊葉向天自哀自怨了一陣,突然一抖肩膀,大笑連連。

“小小年紀,牙尖齒利,張口談天,吐舌論地,句句挖坑,深不見底,字字誅心,禍人子弟。我算是明白為什麼那麼多人恨不得你死。我若是聽了你的,豈不是一大把年紀活的不如個狗屁?”

小駝背一聽這話,心說壞了,別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果然葉向天繼續大笑道:“這世間的真假善惡,我自會拿我的眼睛去辨。你既說世上沒有道理,那我便不跟你講什麼道理。老夫之前說的話,全部作廢。我只出一刀,你若接得住,我便放你們過去;你要是接不住,那麼此路不通,從哪兒來的滾回哪兒去。”

紫陌看着小駝背那一臉吃屎噎住的表情,眼睛裡都笑開了花:“讓你廢話多!讓你廢話多!活該,吃癟了吧。”

可是她轉眼想到了那老人是誰,立馬笑不出來反倒快原地蹦起來了。

“我的天啊!完了完了,那長眉老人可是葉向天!完了完了,可憐我年紀輕輕要死在這裡了!”

她偷拽起小駝背的衣服,都快哭出來了:“小……小駝背,要不咱們不過去了,咱們睡大街還不行嗎?”

小駝背看着她那慌亂的眼神,眼睛裡突然閃過了一絲奇怪的溫柔,伸出左手似乎是想摸一摸她因為害怕而稍微有些發白的圓臉,又在最後關頭落在了她的肩膀輕輕的拍了拍。

紫陌有些獃獃的看了看青竹,本來有些發白的臉又不好意思的發起紅來。

“……呃,小駝背,那個,抱歉啊……那個,我好像忘了你也很厲害來着哈哈……呃,加油……”

小駝背並不在意的轉過身去,斂於眉下的星光射出,盯着葉向天問道:“不知葉前輩打算出幾分力,留幾分力?可別冰魔劍還沒出世,這村子先被咱們兩人毀了。”

“一分。”

“好。”

紫陌終於見到了葉向天手中的那把妖刀。

原來那陳柯刀一直都在葉向天的腰間挎着,可紫陌卻從沒有往那個方向想過。

只是那真的能稱之為是一把刀嗎?紫陌看着被葉向天拿在手裡的那個東西——

一截不到三尺長的爛木板,半指厚四指寬,前寬后窄,左厚右薄,說直不直,說彎不彎,帶着兩個彆扭的弧度,像是被放在臭水溝里泡朽了,黑褐黑褐,遍體都是蟲蛀出的溝槽、孔洞和黑斑。薄的一邊大概就算做是刃,只是看着毛毛糙糙,滿是細木茬子和翹着的木刺。這木頭板不光朽爛,好像還常年受潮,通體總像帶着點水氣沁出的臟綠色。這刀別說是殺人了,紫陌甚至懷疑就是憑空揮舞,它都會自己從中朽斷成兩截。

這便是那名傳天下的妖刀?果然夠妖,妖的紫陌下巴都要驚掉了。

“咻…咻…什麼味道?”紫陌吸了吸鼻子。

空氣里,一股怪味開始蔓延,像是草木在水裡漚久了的爛味,腐朽的氣息充滿了不祥的意味。

葉向天動了,他的動作很慢也很簡單,只是用手裡那爛木板橫着向身前劈出了一刀。

無形無色的波動便一路向前平推而來。

像是千百年的時光被猛然加速播放,被那波動掃過的路面突然開始殘破,條石的稜角不斷地消失,逐漸變得圓潤的同時又開裂成大塊,再從大塊逐漸開裂成小塊、碎塊,石塊裂縫中不斷的有野草綠了又枯,直到眼前徹底變作了一地荒土,再也看不出石頭和路的痕迹。

道路兩旁的房子被那波動掃到,也迅速的變舊、變破,變得搖搖欲墜,門窗垮了,土牆裂了,瓦頂碎了,主梁塌了……直到最後一點殘存的牆根也被風徹底的磨平了。

這一切都進行的悄無聲息,彷彿只要是被那波動掃到,不論是什麼東西,都會像草木枯死一樣自然而然的“死去”。

那波動前推的速度看似緩慢卻轉瞬即至,無所不在也無法阻擋,就像一堵牆一樣不留任何死角的一路平推而來,如同所有生命都無法抗拒的死亡。

紫陌睜大了眼睛見證着各種磚石木瓦在自己的眼前灰飛煙滅,再定睛,那波動已到小駝背的身前。

小駝背猶豫了一下,伸出了沒拿布包裹的左手,推了上去。

接觸的一瞬間,紫陌看到小駝背的手劇烈抽搐收縮成了一隻風乾的雞爪。

“小駝背……”她嚇了一跳,慌慌張張的跑上前去想要將他的那隻手抓回來。

眼前青光一閃,小駝背的手已經恢復了原樣。

“你嚇死我了……”紫陌擦着額頭的冷汗,她不敢去想象一個人在她眼前活生生變成乾屍是個什麼樣子。

小駝背突然五指和兩腿同時發力,一路疾跑着將那波動反推了回去,直推到葉向天的臉前。

葉向天揮刀擋住了小駝背的左手。

這一回的情況甚至更加的嚴重,紫陌眼睜睜看着小駝背的半個身子在幾秒鐘之內血肉皆爛,從活生生的人變成血淋淋的腐屍,再到陰森森的白骨。

這恐怖的景象讓她連喊叫的聲音都發不出來了,腸胃瘋狂的痙攣,抽搐着跪倒在地上一邊吐酸液一邊鼻涕眼淚橫流。

青光爆閃。

“小駝……”

紫陌不知道自己昏天黑地的吐了多久,等她顫抖着抬起頭時,只見小駝背依舊是那個完整的小駝背,伸出的左手三根指頭死死地捏着葉向天手中的朽木刀。

剛才的瞬間宛如一場遙遠的幻覺。

那個只有幾秒鐘的恐怖場面不由自主的在她的腦海里翻滾回放起來。

“嘔……嘔……”

她再次吐得完全站不起身來。

“現在的年輕人,還真是可怕啊!”葉向天猛地一拳打向小駝背的腰腹。

“啪”

被小駝背拿右手裡的布包裹擋住。

“現在的老人家,還真是難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