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第一天会议的落幕,天空似乎也随着那依然并不愉快的结果而变得阴沉下来,在第二天会议还没开始时就变得无精打采,一块块巨大泡沫般的云朵整齐地嵌在一片灰色中,仿佛将太阳的光和热也拒之在外。十一月的海东市,气温开始骤然变低了。

“不是说守株待兔么?”薛戟来到窗前搓着手看了看远处的国际商务合作中心——那栋像立起的水果刀一样的巨大建筑,一侧与地面垂直而另一侧呈流线型弯曲状——随即便被灌进小楼的寒风给赶了回去,“怕不是兔子从一开始就在温暖的窝里待着,我们搁这儿傻不愣登地挨冻。”

“这就是问题所在,”段鸣来到薛戟身边,无奈地叉着腰,“自从主办方给尚威和中村今彦在商务合作中心内安排了住宿和升级的安保措施,他们是可以安心了,但敌人不出动,我们也没法出手。走吧,急也没用,大伙再商量商量。”

薛戟有点后悔把自己变回逃犯了,不然他们肯定可以驻在附近高级一些的酒店,该死的黑旅馆尽管便宜而且不需要认证身份,但代价就是小屋破破烂烂而且四处漏风,换作夏天的话说不定还闻得到老鼠甚至野猫排泄物的气味。

当然,他们现在跟这些旧住客区别不是很大。

段鸣和薛戟手插在口袋中缓步回到因为拥挤而保住了一丝热气的屋子里。从柳夫快要打起瞌睡的表情可以看出,他面前的电脑屏幕上依旧没有什么值得关注的消息,梁琪灵则像个心理医生一样不断地向坐在一旁的阎大俊提问,同时手里拿着笔往纸上不住地记录着什么。

“在你朝茜姐讲话的时候,”梁琪灵将水笔末端抵在下巴上,“她有在看你的眼睛吗?”

“绝对没有!”阎大俊斩钉截铁地表示了肯定,“我记得很清楚,她整个眼神都是涣散的,哪儿都没看,就跟蜡像一样,能吓死个人!”

“呃,我的问题可能不是很准确,”梁琪灵举起手示意阎大俊打住,她不想知道具体是怎么个吓人法,“我指的是,当时能不能分辨出她因为听见你说话而产生某种反应,一般人最显而易见的表现就是看向说话者的眼睛。”

“……也没有,”这一回阎大俊托着下巴沉吟了半晌才作出回答,“除非有些人听见讲话声第一反应就是举枪。”

“OK,被动式程序反射丧失,”梁琪灵又埋头添了几笔,随即拿起那张纸条看了看,又转头瞧了瞧来到近前的段鸣,“再结合新的肢体活动数据基本可以得出结论,茜姐确实是被人控制了心智,身不由己地做出了这一系列事端。”

“被人控制了心智?”薛戟坐在皮沙发上,一小团海绵从破裂的缝中微微露出,“我还以为这种关乎到灵魂的事情没人做得到。”

“做到此事不仅不难,而且还有很多种方法,”梁琪灵撇了撇嘴,“但茜姐总归比较特殊,我担心敌人用来对付她的手段是最简单直接的那一种——加大电流,把她脑内的微机械生态群降解掉。”

段鸣满脸疑惑却同时瞪大了眼睛,“什……什么意思?”,“降解掉”这一说法令他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我们知道,茜姐的人格和自我意识都来自微机械集群以形似人脑神经系统的方式在运作,”梁琪灵想尽可能说得委婉,却发现做不到,无论如何她都避不开那个最坏的结果,“把它们降解掉,这个电子脑就和普通仿生人无异了,也就等同于……她被彻底地杀死了。我不知道电流加到了多大,更不知道微机械群能凭借茜姐的意志力支撑到什么时候。”

说了半天,梁琪灵除了为大家解释了一通陈茜何以会屡屡犯下谋杀的暴行之外,表达的是和薛戟一样的意思:留给我们的时间不多了。

段鸣一言不发,只是点了根烟重新来到阳台前,若有所思地凝望着前方的摩天大厦,烟头的火光在风中顽强地闪烁着,结果却是化作一缕缕灰尘消散在空中。

他努力地在回忆,以前在办案时陈茜说过的每一句话,试图从里面发掘出答案——陷入这种双方都躲在暗处谁也不先出手的僵局,该怎么办?

说是僵局,但目前的状况很明显有些不太一样,因为双方的目标并不都是另一方,当其中一者仅仅是想完成自己手中的作品,并不希望他人打扰,所谓的“僵局”便是再舒适不过的创作环境,静谧,而且时间充裕。

在这片边缘与大海相接的郊区,国际商务合作中心并不是唯一一座高度足以引人注目的建筑,在它的周边不仅有翡翠假日酒店,还遍布着移动信号塔,这些承担了方圆数公里内无线通讯的大型设备正在忠实地履行它们最后的职责,因为再过几个月,移动信号收发中转节点将缩小十倍的尺寸,由气球载上高空,达成更大的覆盖面积。

不知该说是幸运还是不幸,有人希望信号塔作出一些分外的贡献。

黄文寅站在十二号信号塔控制室的门前,脑子里的电流像小石潭里的溪水一样方向莫测地四处蹿着,他不知道在经历了连续三次失败后,老大会作出何种决定。但黄文寅能确信的是,这第四个主意一定比前三个都要疯狂。

这时,那辆小货车从远处的地平线上缓缓现出了身影,就如同一头连马路都吞进嘴里的巨大怪兽。当吴靖和梅从驾驶室里走下,黄文寅看得出前者心情依旧没有好转。

“准备得怎么样了?”吴靖一面朝黄文寅说着,一面伸手一挥,命令梅去将货厢门打开——他这个无意义的动作纯粹是为了不露破绽,“屏蔽功率比不上警方的话,我们带来了放大器。”

“我认为没必要,屏蔽的覆盖面和效果都没有问题,”黄文寅努力保持冷静,生怕吴靖突然又莫名发起火来,“另外,电子脑转接中枢也运行正常,可以保证您在信号屏蔽范围内操控距离一公里以内的所有仿生人。”

“那行,”吴靖点了点头表示满意,“这里接下来交给我们,你有新的任务——梅会告诉你详细的内容。”

黄文寅来到车尾,货厢门打开后,摆放在里面琳琅满目的枪支弹药映入眼帘,即便车厢里光线十分疏稀黯淡,也依然能清楚地看见这些崭新的合金制品显现出鳞次栉比的金属光泽。就在这个价值连城的小型军火库里,清和朗正在分别对两排武器作最后的清点。

“你将负责把这些枪支弹药秘密地分发给会场周边的同伴,”身旁的梅用一副冷冰冰的语气说道,“在暴动开始前万不能引起警方的注意,名单和时间点等具体细则已经传输给你。”

暴动?果如黄文寅所料,吴靖的第四场行动真的很疯狂,而且估计是最后一场,所以疯狂得不能再疯狂了。他正欲再问,梅便头也不回地与跳下车的清和朗朝控制室走去,将黄文寅和一堆杀人工具晾在那里。

在即将有大事发生时,人是很难保持冷静的,更别提保持耐心了,

尤其是,当他还不知道这份耐心是为了什么。

“我们还是得等!”段鸣的语气很坚决,但从他焦躁地踱来踱去的表现来看,这份坚决可能也就仅存在于语气中,“我知道无论从抓捕犯人还是营救阿茜的角度看,时间都所剩无几,但贸然行动同样不会有任何好处,打草惊蛇的话,有期徒刑恐怕就要变成无期了。”

“不能等了,鸣哥!”薛戟倏地站起身,仿佛比段鸣还要暴躁,“照这样下去,已经跟无期徒刑没差了!小梁不也说了,指不定咱们晚个一两秒,茜姐人就没了!”

“这我当然懂!”段鸣声嘶力竭地发出怒吼,“你说不能等了,怎么个不能等法?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我们把会场周边都监视了个干净,都快找到海里去了,有收获吗?没有!连个行动的草案都拿不出来,我们除了等还有什么办法?”

这一串吼完,整个房间都安静了下来,段鸣和薛戟也不再继续吵,只是怒目圆瞪地看着对方,因为他们确实也拿不出什么别的货了,不过从口鼻里频繁呼出的白汽来看,两人都没有让步的意思。

“等一下,”段鸣在回忆自己刚才的言论,试图再翻找出些新观点的时候,忽然如发现了意外宝藏一般想起些什么,“我刚才是不是说,过去的一天一夜里,我们把会场周边都监视了遍?”

“不是监视了个遍,”柳夫好意提醒段鸣他记岔了一个用词,“是监视了个干净。”

“就是这个,”段鸣喃喃自语了一阵,随即双眼中闪着兴奋的光芒,将目光从薛戟脸上移开,快步来到柳夫身后,“把会场内的影像调出来!”

柳夫尽管不太理解段鸣为何会如此激动,这时候会场里就只有一群老大爷在吵架而已,有什么可看的?但他着实被段鸣突然地抖擞精神给唬住了,没犹豫几秒便照做了。

这种感觉让段鸣仿佛回到了几年前,他就是从那时养成的习惯,绝不放过每一个可看、可听、可闻的细节,只要和案件有一点儿联系,就是水电费账单他都会耐心地一张张全部看完。

不过屏幕上的影像还真不比水电费账单好看多少,就连正在发言的也不出所料是话最多的美国代表,周围听众们也都处于埋头沉思中,如何将美国代表所讲的内容加进自己的发言中从而使其不显得空泛。

“这帮老头为了磨嘴皮子还真拼,”阎大俊说出了他能看到的最有意思的内容,“一看就没好好睡过觉。”

段鸣抚着下巴,仔仔细细地端详着每一个面孔。

突然间,画面一片灰白,美国代表那抑扬顿挫的语气也变成了一堆呲呲作响的杂音。

“哎,怎么回事儿?”段鸣像是刚才在津津有味地看一部电影却忽然被掐断了一样,整个人惊了一跳。

与此同时,座位旁的数据通量仪开始“滴滴”地作响,这是无线信号遭到某种阻截导致强度低于阈值时发出的警报,“会场里的通讯被屏蔽了!”柳夫看了看幅值的跳动情况,很快解读出了结论。

现在的时间是下午三时整,暴动如期开始了。

段鸣猛地握拳锤了锤另一只手的手掌,“能连回去吗?”

“能,”柳夫一面说着,手指一面在键盘上不停地跳动着,“得亏在屏蔽覆盖前一瞬间和会场交换机有接触,我们可以借助有线节点复制一个模拟密钥重新钻进去。”

很快,并不清晰的画面再次呈现在屏幕上,不过可能会给人一种调错了台的既视感:只见会场里一片混乱,本应庄严肃穆的厅堂里充斥着惶恐的尖叫声,以及回荡在空中的枪声余响,代表们脸上挂着扭曲的恐惧,纷纷离开了座位却又不知道往哪逃,只得蹲在椅子后不停地发抖。

但是看得出,在场的人视线都集中在一处。

将视角放大后,段鸣等人总算看清了会场的全貌,和信号中断前相比,大堂里多了一群身着制服全副武装的士兵——这些全是受周边负责安保的特警支队指挥的仿生人,不过瞧它们正端起枪指着自己护卫的对象,很容易就能推测出是脑子里出了点“问题”。

会场大屏幕上写着会议主题的文字被替换成了一句令人毛骨悚然的话:人类对世界的愚蠢统治结束了!我们的时代即将到来,而“我们”是谁,请看看身边吧!我们无处不在!

“其他的保卫部队到哪去了?”画面中穿着黑色制服的士兵全是仿生人令阎大俊看得十分不自在,“这个当会儿应该早就冲进去了才对。”

“我想这个问题的答案显而易见,”薛戟站起身,拍了拍阎大俊的肩膀,“你们快看外面!”

一阵阵火光从远方亮起,数条翻滚而起的浓烟直冲天际,伴随着的还有此起彼伏的爆炸声、枪声和叫喊声,在身处数里外的段鸣等人听来,这些杂糅在一起的声响就如同是一个营的拖拉机同时点燃引擎开始不住地轰鸣。

“屏蔽的发信源在什么地方?”柳夫焦急地看向梁琪灵面前的屏幕,“以这个强度覆盖整个会场及其周边,应该就在附近!”

“恐怕我们能在这里确认的就到此为止了,”梁琪灵无奈地低下头,“至少有十个信号塔处在屏蔽范围内,每一个都可能使发信源,只得一个个地往里面注入信标数据包去查证。”

“那就别查证了!”段鸣一把夺过梁琪灵面前的电脑朝门外走去,“我们直接到实地去看不就完了!”

事实上,有一点黄文寅认识错了,他以为暴动是吴靖由于挫败感而形成的心血来潮,但其实并不是——吴靖已经策划这场暴动很长时间了,从他坐上“进化体”组织领导者的座位,并且也是亲手杀死金军的那一天开始,以武装暴动的方式推翻人类统治这一目标就被提上了日程。

只不过,因为一些小意外,暴动发起的时间不得不前移,而且是前移到了另一个重要计划之前。

冲突首先发生在国际商务合作中心的地下停车场,一颗炸弹吸引了会场外将近四分之一的安防力量,持有枪械和各种武装的“进化体”仿生人们得以发起突然袭击,经过和特警队短暂的交火便占领了包括一楼大厅以及仓库在内的各个要点。它们大都以自己原先的社会身份,或是反过来装扮成仿生人环卫工等不起眼的角色,心照不宣地集结在了起事的地点,时间一到,反抗便如火花一般绽放开来。

参与暴动的仿生人接近两百名,它们身体比人类更结实,意志力比人类更坚定,几乎不出三十分钟,在人数上都处于劣势的警方就败下了阵来,别无选择地困守在大厦和围墙间的小胡同里等待支援。然而起义者对此早有预料,并不急于消灭眼前的人类武装,而是在通往会场的各条道路上设置了阻击阵地,猛烈的火力令迎面赶来的增援部队无法靠近。

除了某几个将生死置之度外的亡命之徒。

好吧,并不全是。当柳夫驾驶的吉普车从离阻击阵地侧翼不到二十米的小巷子里极速冲出时,密集的枪声比放爆竹还响上几十倍,几乎都能当成会拐弯的子弹把车窗震碎了,梁琪灵是惊慌失措地捂着耳朵俯身趴在车座上。

暴动者对这辆突然从斜刺里杀出的车毫无防备,它们都来不及瞄准射击,唯一想起来做的就是将早已布在路面上的伸缩路障展开,开关启动,一根根合金制的锥状路障便像雨后春笋一样突然间生长出来,借助磁力牢牢地吸附在地面上,足以掀翻任何高速行驶的车辆。

这一手段奏效了,柳夫见势不妙猛地一打方向盘,吉普车的轮胎与路面发出刺耳的摩擦声,漂移着在障碍区边缘停了下来。借着车子转向的离心力,坐在副驾驶座上的段鸣打开车门让自己被甩出去,他像条飞鱼一样在空中划过一道弧线落在了路障中间,同时拔出手枪“砰砰”射出了几发子弹,两个仿生人被击中头部应声倒地。

“我去把路障解除,”一梭梭突击步枪子弹扫射而来,段鸣一面猫着腰将路障作为掩体朝侧旁奔去,一面喊叫着,“你们先走!”

回答段鸣的是另外几阵枪声,阎大俊和薛戟将身子探出窗外,趁其不备又打倒了几个敌人。段鸣于是飞身跳进敌人的掩体将那个负责伸缩路障控制键的家伙扑倒,双手一转,扭断了他的脖子,随即在键盘上操作了两三下,面前的路障群像受惊的鼹鼠一样缩了回去。

段鸣本打算再跑回车里,然而他刚一探头,另一伙敌人的枪声便从身后传来,子弹落在他身旁激起一阵阵灰尘。段鸣只得在地上打了个滚然后朝街角的另一侧跑去,并挥手示意柳夫赶紧走,后者倒也不再犹豫,将手贴在耳朵上作了个“屏蔽消除后立即联络”的手势,便点火朝覆盖区深处疾驰而去。

这时,似乎有其他的公安部队也勉强突破了封锁线,一轮又一轮的战斗在四处打响,枪声和爆炸声不绝于耳,仿佛马路旁零星的楼房都会在下一秒被打得粉碎。

“小梁麻烦查一下,”尽管暂时不知道目的地,但柳夫仍旧没有降低车子的速度,“最近的信号塔是哪一个?”

“没有那个必要,已经找到发信源了,”梁琪灵靠着椅背盘腿坐在地上,尽管座椅就在她面前,“十二号信号塔,地址发送给导航了。”

“靠谱!”

吉普车径直来到了十二号信号塔,大约十米见方的控制室像塔基一样座落在最底端,当然要先经过一扇自动玻璃门然后拐进一条阴暗的走廊才能见到主控台。信号塔周围空无一人,不知是有意伪装成这里不重要的样子,还是认为无需担忧。

“你俩进去捣鼓吧,”薛戟拉了拉枪栓,对柳夫和梁琪灵说道,“我们在这守着,尽管没人看着,但咱们被发现是迟早的事。”

长廊里的灯光聊胜于无,柳夫打着电筒与梁琪灵一起朝前穿行了约六七米,找到了主控台所在房间的大门——它被锁上了。

“并不复杂的电子锁,”柳夫略微端详了一下这个闪着荧光的小凹槽,“大概两三分钟就能开开,一般的土贼都能做到。”

说着,他便打开电脑着手破解门锁,随着程序的运行,一位位密码水落石出一般地显现出来。

“慢着,”梁琪灵若有所思地看了看那一行行代码,凑到柳夫身旁,“我们这会看来不止能打开这道门。”

柳夫没听懂梁琪灵的意思,“你是指?”

“你看这几个赋值的数量,”梁琪灵指了指屏幕,“屏蔽区域内所有的单链通道都来自同一个信号终端,也就是说无论是这个门锁还是外面的异常仿生人,都由一个系统在控制。”

“那么我们现在可以触碰到这个系统!”柳夫一拍脑袋,“你真是个天才!”

仿佛是在庆祝梁琪灵成为了天才一般,控制室外突然间枪声大作,伴随着的还有烟雾弹释放气体的呲呲响。

阎大俊他们和前来驰援的敌人打起来了。

柳夫索性将电脑交给了梁琪灵,“我们动作得快!”

与此同时,信号塔控制室门口。

两人从附近公路维修站的仓库里搬了一些装满水泥的麻袋堆在门口作为掩体,随时准备应对可能前来的援军。果不其然,将近两个排的敌人下车就是一顿扫射,蝗虫一般的子弹令阎大俊和薛戟根本没法抬起头来。

听枪声稀疏了下来,薛戟知道对方在靠近了,挥手示意阎大俊退到门里。两人起身一面举枪反击,一面快步来到了两三米宽的大门后。

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薛戟从身后摸出一个烟雾弹拉掉了保险栓,

“这玩意有用吗?”阎大俊对这个举动有些不解,“对方可不是人类!”

薛戟二话不说就将烟雾弹投了出去,“只要这些狗杂种在烟里看不清东西就有用!”

他的预料正确无误,在浓烟的遮蔽下,直接从门口硬闯无异于一个个送命,进攻方的脚步延缓了下来,只是蹲守在原处试图观察两人的动向。

“联上了!”梁琪灵兴奋地一拍手,“接下来只需要用病毒攻击它,受其控制的所有系统都将彻底瘫痪。”

柳夫没有搭话。

还处在激动中的梁琪灵转头正待开一两句玩笑,却只见柳夫神情凝重,后者手掌下压,作了个“保持镇定”的手势。

一秒钟后,梁琪灵才知道这个“保持镇定”指的不是她的成果。

得亏柳夫早有察觉,手持匕首从黑暗中扑向两人的朗才没有得手。柳夫迎面一掌劈下,将匕首打落在地,随即拽住朗的衣襟使劲用手肘将他架在墙边。

“又见面了,这回咱俩可以好好玩上一局,”柳夫恶狠狠地说道,“小梁你继续,就当是两个拳击手在给你表演助兴。”

梁琪灵可没有这份兴致,趁两人扭打在一起的时候,她键盘上的双手跳动得更加快速了。

但很明显朗有兴致,他凭借机械身躯的力量挣脱开柳夫的手臂,朝后者脸上不由分说就是一拳,柳夫被打得直接撞在了身后的金属墙壁上,左眼和后脊背一样闷乎乎地疼——肯定成熊猫眼了,日后梁琪灵绝对少不了笑话他,如果今天俩人都能活着走出去的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会场周边的巷战依旧没有分出高下,但胜利的天平又一次地往作为更优秀物种的仿生人一方倾斜。吴靖则认为自己胜券在握了,正规军赶来之前他一定能把东西搞到手,到那时任凭人类如何强大也不再是“进化体”仿生人的对手了。

阎大俊和薛戟的弹药基本快要见底了。虽说他们凭借榴弹筒和精湛的射术重新将防御阵地推进到了大门外,但敌人的精力完全没有消耗,他们不可能像掩体里头那两位一样,会因为心跳过快而大喘粗气,会因为空气在巨响中的震动而头晕目眩,更不会因为长时间的战斗而腿脚发软。

一颗手雷在面前不远的地方爆炸,随着惊天动地的巨响,整个掩体连同地面都被掀了个底朝天,两名身经百战的老兵像纸片人一样被震飞了出去,接着,尘土下雨一般地散落,似是在埋葬两具几乎没有了生气的躯体。

柳夫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老阎和老薛的处境肯定不比自己好。他能听见梁琪灵惊恐的啜泣声,但除此之外整个人都快没知觉了,朗用手臂死死地勾住了柳夫的脖子,咽不下去的口水肆意地从他的嘴角流下。柳夫的意识已经接近模糊了,但身体依旧在顽强地挣扎着。

就在柳夫几乎连喉咙里的“咯咯”声都不再发出的时候,梁琪灵终于在无比的恐惧中完成了任务——病毒注入完成,所有控制链路中断!

接下来的场景宛如世界末日,而实际上却恰恰相反,无数手持枪械的仿生人突然间中断了意识,瘫软着倒在地上。为了在屏蔽区域内仍旧能够通过无线通讯接受指挥,它们提前将自己的“灵魂”上传到了区域外的服务器中,大部分电子脑机能都用来保持链路畅通,而现在这个链路不通,所有人都变成了一具空壳。

包括清、朗和梅在内。

几乎只剩下一口气的柳夫挣开突然间倒地不动的朗,跌跌撞撞地起身和梁琪灵一同走进主控间——清和梅在里面,纷纷也都像失去牵引线的木偶一般,神情僵硬,绵软无力地瘫倒在地上。

两人赶忙来到梅的身前,梁琪灵跪在她面前调出电子脑分析程序,同时将数据线插进耳根后的插孔,试图通过强制重启唤醒梅的意识。

过了一分钟,梅还是一动不动地躺着,

不,她不再是梅,她的名字,叫作陈茜。

又过了一分钟,运行条在双眼中闪过,她有些迷茫地缓缓坐起身。

“茜姐!”两人兴奋地叫喊道,梁琪灵不禁流下了泪水,紧紧拥抱着陈茜,“你还活着!我一度都以为你已经没了呢!”

“是挺熬人的,不过都挺过来了不是吗?”陈茜笑着抚了抚梁琪灵的头,扶着她站起身,“不过闲话一会儿再叙,我们还有工作要完成。”

说着,陈茜来到主控台前解除了信号屏蔽,同时对所有能听见她电子脑讲话的人说道,

“吴靖现在在港口,这次暴动的真实目的是将与会者作为人质,要挟信息监控中心交出‘双子星’系统的机箱,如果大家都在屏蔽区域内,现在出发还来得及!”陈茜说着,意识到自己用词有误,抚了抚额头,“我说的是,IO763,那是他看了我的记忆后,自作主张起的名字。”

“茜姐的声音!老天,可想死你了!”控制室外,满脸都是焦土的薛戟拿着手机看了看面前那一地“尸体”,发出兴奋的叫喊声,“我和老阎就在你们屋外,鸣哥不知道在哪,或许他可以先去港口——喂,鸣哥,听得见吗?”

“听见了,”段鸣的语气出人意料地冰冷,“保护好阿茜,在港口会合,就这样。”

此时他坐在一辆从敌人手里抢来的车上,正赶往港口,

双眼中仿佛能冒出烈焰。

虽说信息监控中心的人确实是在威逼之下把机箱送来了,但暴动的失败令吴靖开始怀疑这是否值得了,确切地讲他完全没有预料到暴动会被人阻止。眼下只有在港口和他在一起的这六七十号人了,也罢,反正机箱拿到了,想再创造几千几万个“进化体“都不是难事,接下来要做的就是在执法者到达之前赶紧撤离。

然而似乎是嗅到了吴靖的味道,就在手下将机箱搬离仓库后不到半分钟,段鸣驾车毫不留情地撞碎水泥墙壁,以一个很粗野的方式在吴靖面前登场,粗野到车前盖都冒出烟来表示抗议。

尚独处在仓库里的吴靖大吃一惊,但这也使得他机警地避开了段鸣从车上射出的子弹。不过后者似是并不打算用枪干掉吴靖,“砰砰”几枪打光了子弹后,便面无表情一言不发地来到吴靖面前,照着那张还有些茫然的脸就是一拳上去。

不知道的还以为段鸣是铁石心肠的仿生人,而吴靖是无辜的受害者。然而很快两者的区别便终究显露出来了,拳脚之间,吴靖的动作明显比段鸣灵活且有力。

与此同时,十二号信号塔。

“你没事吧,茜姐?”柳夫见陈茜的动作迟缓僵硬而且有些踉踉跄跄,便将她的一只胳膊支在双肩后,“来,我帮你,咱们得赶紧离开。”

走出控制室大门,阎大俊已经将车开来了,薛戟伸手协同柳夫将陈茜扶上车门,神情中更多的不是喜悦而是焦急。

“公安马上就要来了,”薛戟翻身坐上前面一排座位给陈茜和梁琪灵腾出位置,“别忘了茜姐和我现在还是逃犯,给逮住的话麻烦就大了。”

“慌倒是不用太慌,”阎大俊说着发动了车子,“公安离这里还有段路要赶,咱们可以去和鸣哥会合后再联系老李一块想辙。”

很快,吉普车便消失在了硝烟弥漫的地平线后。

而它的目的地此时也并不太平,和硝烟弥漫的战场没甚区别。

段鸣和吴靖各吃了对方狠狠的一拳双双倒地,但随即又齐刷刷地一个翻滚腾空而起,重新站了起来。率先再一次发动攻势的是段鸣,他借着跳起的势头飞起一脚踹在了吴靖的胸膛上,令后者跌跌撞撞地向后退了几步。

吴靖感到有些匪夷所思——面前这个人真的是人类么?段鸣的力道大得惊人而且打了这么长时间表情丝毫不见松弛,但嘴角的血丝和沉重的喘气又证明他的确是血肉之躯。

血肉之躯终究还是有血肉之躯的毛病,呼吸变得沉重正说明无论段鸣有多么地愤怒,体能也渐渐支撑不起它了。

两人重新摆好格斗的架势,一面死死盯着对方一面谨慎地打转。突然间,准备孤注一掷的段鸣放弃了所有身形,像只疯狗一样将吴靖扑倒在地,同时掏出了一个明晃晃的东西——他正是等吴靖将注意力集中在打斗上的那一刻,出其不意地近身企图用小刀解决他。

段鸣虽然鲁莽,但一点也不愚蠢,与陈茜在一起生活了这么久,人和机器的差距他其实比任何人都清楚。

这个场景吴靖似乎很熟悉,同样是自己被人按倒在地,也同样是死命抵住对方的手臂阻止其将刀刃送入自己的脑袋。

但他早就领教过了,阎大俊的力气跟段鸣相比根本不是一个数量级,尤其是后者此时还身陷在浓浓的杀意中,吴靖的强化机械臂开始有点敌不过血肉之躯了。只见刀尖越来越接近吴靖的眼珠,这种情况下只要段鸣猛地一发力,吴靖必死无疑。

有了命悬一线危机感的吴靖也开始慌了,他也变得像个街头斗殴的混混,伸手抄起旁边的砖块就朝段鸣头上抡去。

吴靖有种自己在做梦的错觉,他觉得从段鸣脑袋上流出来的东西应该是蓝绿色而不是红色。血流满面的段鸣依旧不松劲,只是在连续敲击之下没有能够使出最后一击的力量。

砖块都被砸缺了一个角,碎屑混着流淌的血液,将段鸣的半边脸染得像一个可怖的魔鬼。但无法再续航的体能在震荡和剧痛中终于撂下了挑子,段鸣终归被吴靖仰身掀翻在地,后者心惊胆战地拔腿就跑,再也不想看到这个不要命的怪物。

而在角力上落败,段鸣并不认为这代表着今天的胜负已分,他抄着小刀也快步追了上去,活像一个精神彻底失常的杀人魔。

穿过一片小山脉一般的集装箱,一阵阵清凉的海风迎面吹来,似是也在惊恐地想要将半张脸都是猩红色的段鸣驱赶走。在海港的大堤末端,吴靖跳上了一艘快艇,手忙脚乱地发动引擎,乘着一道道波浪驶向了无垠的大海,段鸣在岸边气急败坏,徒劳地朝只剩下一个小点的快艇扔出小刀,当然,专业的标枪运动员也不可能丢到那么远。

一切都沉寂了下来,随着快艇远去,被船桨激起的浪花恢复了平静,只留下段鸣无精打采地低头喘着粗气,方才还拼命驱逐他的海风也变得柔和,轻轻抚摸着他的额头。

段鸣也懒得给自己打气了,他试图忘掉刚才发生的一切,转身背对着这该死的大海,准备离去,

而他刚一抬头,便远远地望见了一个身影,

吉普车停在大堤上,陈茜也急切地望着段鸣,却还是没能很好地操控身体,像个婴儿一样一瘸一拐地朝这边走来。

段鸣也仿佛变回了一个孩童,刚才还穷凶极恶地要杀人,这会却哽咽着流下了眼泪,他一路小跑着冲到陈茜跟前,一把抱住了如一世纪未见的挚爱。

这个拥抱所代表的,与其说是久别重逢的喜悦,不如说是风雨之后的倾诉,当然段鸣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是靠在陈茜的肩上不停地抽泣凝噎。他们上一次相见的那一晚,一直以来像噩梦一样缭绕在段鸣的心头,如今一下子就被陈茜那双美丽有神的眼睛击得粉碎。

“行啦,别哭了,怪孩子气的,”陈茜本想像往常一样嘲弄段鸣一番,然而看着后者那的确很单纯的目光,却说不出口,“我……回来了。”

段鸣那副笑颜比哭还难看,但正因如此才确实是发自内心的笑颜,两人不再多说,只是激动地拥吻在一起。

貌似感觉,比上一次更有意义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