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条林荫小道是一个世外桃源般的存在,它处于十字路口的一角,作为隐秘的近道连接着两条车水马龙的大路,另一侧则是公园,鸟语花香就像春季飞舞的蒲公英一样蔓延到了这大约三百米长的小路上。

只不过现在是晚秋,刚刚下过一阵小雨,地上被浸湿的褐色枯叶散发出茶一般的苦涩气味,倒也有别具一格的情调。

“看你的表情,昨天那个又没成?”下班途中,只有来到这片郁郁葱葱的小天地,严静和朱晴才会开始彼此分享心事,而且往往都由前者开头,“我就不懂了,结婚是你自己的事儿,怎么连挑选对象的权利都没有。”

“我要是有得选,压根就不会去相亲,”朱晴苦笑了一下,提了提肩上的挎包,仿佛连它都和心情一同变沉重了,“感觉随着年龄越来越大,时来运转的希望也越来越渺茫,命苦啊。”

“这可不一定唷,看见前边那个小帅哥没?”严静凑到朱晴耳侧神秘兮兮地说道,双眼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一个魁梧的身影,“当初为什么抄这条小道,就是因为没有地方比这里更适合一见钟情了,去试试呗?”

“这话是说给你自己听的吧?”朱晴翻了翻白眼,闷哼一声,“加油,你俩要是对上火花了,我在这看得见。”

“我当然是想把这好机会让给你了呀,”严静坏笑着说道,“不过既然你这么说了,那就恭敬不如从命了咯。”

朱晴耸了耸肩,严静这调皮劲儿她早就习惯了。

只见严静快步来到那男人的身旁,作出一副十分焦急的表情,“帅哥你好,不好意思我想问一下,”她拿出手机,屏幕上是公司的地址,“我和朋友要去这里,但是貌似迷路了,请问你知道该怎么去吗?”

说是说作出焦急的表情,但很明显她失败了,说着说着两眼就开始放光,嘴角也忍不住上扬,因为这哥们实在是太帅了——浓密的眉毛下那双性感的眼睛仿佛能洞悉一切,脸型的轮廓分明而又柔顺看起来很舒服。

“抱歉,我对这一带也不熟悉,”IO763的语调很平缓,但眼神却十分警觉地上下打量着严静,“请找别人问路吧。”

“真的吗?”严静仿佛是把IO763的婉拒听成了告白,忽然间激动了起来,“那你走在这小路里应该也有些犯迷糊吧?要不我们一起找个人问问?”

这番纠缠让一阵不安从IO763心底冉冉升起,他顿时脸色一沉,夺过严静的手机一把扔进了旁边的水塘中,激起一阵水花和“咕咚”响,随即拔腿就往小树林深处跑去。

“哎,干嘛呢!”严静吃惊地瞪大了眼睛,看着IO763的背影渐渐消失在一片苍茫中,“这什么人啊,脑子有问题吧!”

IO763屈身躲在一小片灌木丛后,瞧见刚才和他搭话的女人骂骂咧咧地和她同伴走远,并确认附近没有疑似便衣警察的人之后,才拍了拍落在身上的树叶重新赶路。

从得知秘密会议拖延开始,他就怀疑已经被执法者盯上了,这段时间里必须谨慎再谨慎。

昨晚在信息监控中心行动的结果在“进化体”之间引起了轩然大波。这也难怪,不仅“双子星”没有拿到,还把孙菁菁和娜姐也搭了进去,从金军开始,所有人都在质问IO763,行动期间到底发生了什么意外。

IO763的解释是,那个游身于组织之外的女仿生人事先察觉到了他们的动作并告知警方,导致在取得机箱后无法脱身,更多的细节他不方便透露,以免影响到秘密会议上新领导者的推举。

“会议被延期了,”在接头的西餐厅里,金军满脸阴沉地用手指轻轻叩击着桌面,“正因为娜姐的身份暴露,公安最近加大了搜捕‘进化体’的力度,代表们连出门都变得困难起来。”

“这我倒是才听说,”IO763现出疑惑的神情,会议日期既然从一开始就发生了变更,自己应该在出门时就被通知到,“那我们在这做什么,享用一顿牛排或是意大利面吗?”

“我问你,”金军的发问表明了他为何依然要将IO763叫出来,“你口中那个没有被纳入‘进化体’组织的女仿生人,到底什么来头?按你的说法,我们目前遇到的一切麻烦都可以说是因她而起。”

“她的名字叫陈茜,是某政府调查机构的一员,”IO763明白,在此事上有所隐瞒对自己没有好处,“早在几个月前,她就和人类执法者一同在追捕‘进化体’,有好几次我差点被他们抓住。”

“藏得这么深,娜姐和我们完全不知道同类中有这样一个人物,”金军的语气听起来不像是惊叹而是怀疑,“她也没和你联系过吗?”

“没有,根据从她脑中提取出的记忆,陈茜似乎完全把自己当成了人类,甚至还有知晓她身份的朋友和恋人,”IO763似乎非常难以启齿地说出这段内容,“很难相信,但的确是事实,需要的话我可以将记忆拷贝一份给你。”

“不必了,”金军的态度依然不见转晴,“今天的话题就到这里吧,会议的时间地点我会打点好,到时等我消息。”

IO763知道,金军没有相信自己的话,甚至可能全部当成了一派胡言。是啊,他自己也难以置信,“进化体”应当生来就肩负着颠覆人类社会的使命,何以会将自己融入进去,还产生友和爱这类废弃数据?

经过了在公园旁的那件小插曲后,IO763总算平安地回到了自己的藏身点。由于四个人都不会呼吸,所以这间狭小出租屋里的空气还算清新,只是和外面一样地湿冷。

IO763脑回路中电流焦躁地颤抖了一下,他要面对的麻烦可不止与金军之间的猜忌。

在他出门期间,清和朗已经按照原样的步骤给陈茜换上了自己的逻辑模块,但结果却和前两次不一样——她彻底地失去了思维和行动的能力,虽然能够接收IO763的指令,但命令她说话,陈茜只会呆呆地张开嘴,命令她走路,则完全跟没听见一样站着不动。

IO763不明白这是为什么,陈茜的电子脑仿佛少了颗螺丝就会彻底报废。

但他不想放弃,将陈茜变成自己的奴仆将会对日后的行动大有裨益。IO763从垃圾桶里捡回了芯片,亲自举起手术刀开始将陈茜的面部皮肤再次揭下。

经过详细的解构分析,这回IO763弄懂了,陈茜自我意识的来源和他以及和其它“进化体”截然不同,并非由添加程序以及准则限制的解除产生,而是一种近乎于奇迹的现象,大量的微机械像寄生虫一样在电子脑中游动,有规律地对电位进行调控,方才清和朗没有发现这些小家伙是因为他们上来就将芯片拆掉,微机械群在那一瞬间失去了活性。

现在,芯片重新被装上,虫虫们找回了伙伴,又开始在电路中活蹦乱跳。

有意思,IO763颇感兴趣,他很快想出了一个十分简单的方案将陈茜变成自己的一部分——加大电流,让微机械的活动不足以对电子脑产生影响,并让新的幅值随自己的意愿变动。

换句话说,陈茜的自我意识被外加的更强大的力量压制,姑且还存在着,

当然,如果新的电流幅值够大,或是持续时间够长,其能量将微机械群分解,那么“陈茜”这个人就彻底从世界上消失了,就看虫虫们的毅力能够维持多久。

所以IO763那简易的小小仪式依然可以进行。

从现在开始,“陈茜”这个人格不复存在,你,就是我的一个分身。

就叫你“梅”吧,我早就为下一个收藏品想好了名字。

接下来,我们要去将使命完成,你愿意帮助我吗?IO763手心朝上,伸到梅的面前。

傀儡线顺利地开始牵动梅的身躯,她灿烂地笑了笑,也伸出手与主人相握。

当IO763忙完这一阵时,天已经完全黑了,他松了一口气地坐下,并没有开灯,阴暗的环境令他和他的仆从们看上去更像一家人了。

没错,IO763讨厌个体与个体之间存在“赞同”和“不赞同”,集体即是整体,而习惯于勾心斗角的人类是最差劲的集体,自己和站在自己面前的三位好伙伴则是最棒的集体。

想到这里,金军那充满狐疑的神情浮现在了IO763的脑海中,他不禁感到有些矛盾,确实,获得自我意识让他们更像人类,乃至于可以伪装成人类在社会中生活——但除此之外貌似并没有其他好处,无论最后能否建立信任,单是信任需要建立本身,就是极其低级的系统了。

但这不是我可以随意改变的,IO763不打算让自己纠结下去,他将思绪从那不悦的拷问中拉回现实,继续欣赏着自己的藏品,清、朗和梅围成一个弧站在他面前,目光既无神,又纯洁无暇。

梅是其中最特殊的一个了,IO763十分好奇,她究竟经历过什么,使得她会对人类有如此浓厚的认同感,这一想法并非出于对人类的鄙夷,仅仅是对这一耐人寻味的现象感兴趣而已。

夜晚,四个仿生人开始补充电量。三位仆从身上连着充电线,双目紧闭,并排站在墙边。IO763自己则像个君王一样躺在长沙发上,也如养神一般合着双眼,但他并没有处于关机状态,在各个无线讯号见遨游是他的个人爱好,宛若童话里那样自由地游览他人的梦境。

当然,仿生人不会做梦,所谓的“梦境”也只不过是千篇一律的洗衣做饭这类指令,如果运气好倒还能碰上哄孩子睡觉的,哄得好的话连IO763自己有时都会昏昏沉沉“睡”过去。

但今晚貌似有些不太一样的遭遇,IO763正在信息的海洋中四处张望,忽然发现一道与众不同的信号——在周围看不到它的终点。

很快,IO763便知道了原因:它的终点就是自己。

这是一封加密的电子邮件,看来发件人非常了解自己,因为加密方式使用的是识别反馈,一旦辨认出IO763的电子脑,密码锁就会自动解除,向他展现出其中的内容:

很高兴见到你,尊敬的IO763先生。首先声明,我不是你们的同类,不过是我赋予了你们人格和使命,所以希望你能够耐心地听我把要说的话讲完。

我对娜姐的牺牲表示遗憾,但这一次看似失败的行动说不定是个机遇,而这个机遇就来源于你,尊敬的IO763先生,在无比不利的局势下,你凭借过人的才智和勇气脱离险境,并且得到了你想要的东西,对此我表示深深的敬佩。

出于对以上事实的考虑,我们决定将真正的使命交给你来完成。我们知道,你和你的伙伴们此时都怀揣着一股信念,却因为它的虚无缥缈而感到些许的迷茫,究竟何为颠覆?如何去颠覆?很快答案就将呈现在你一个人面前,你需要做的,就是用你的方式传达给你的同类,并齐心协力实现它。

尊敬的IO763先生,如果你决定信任这封邮件,那么麻烦完成两件十分简单的任务,其一:将海东市市委书记霍康杀死,无论用什么方法,你完全无需在手段上有所顾虑;其二:第一件任务若完成,则在二十四小时之内,一位名叫邱心的女性仿生人同类将通过巧坊街张氏快餐店与你取得联系,请不要拒绝她,我所承诺的答案就在她的身上。

邮件到此结束。

自我意识带来的感性告诉IO763自己做了一场梦,而理智则告诉他能悄无声息将这封邮件发送到自己电子脑内,还能提取出特征码来设置识别反馈型密码的人,绝非等闲之辈。

于是乎,他虽然还没拿好主意是否要相信这个发件人,但立马就决定了要完成邮件里嘱托的两件事情,去会一会这个姓邱的女人。

人类的血肉之躯是如此软弱,令一个生命消亡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了,IO763不想在这上面浪费太多时间,于是运起意念,提动手中的傀儡线,

在漆黑的深夜中,梅的双眼是那么地清澈,明亮。

当一个人习惯了黑夜,那么在他看来,清晨的那一轮朝阳将显得格外明媚。只不过这一天东方的鱼肚白没有平时那么耀眼,在它的周围多了一抹血色,太阳小心翼翼地撩开窗帘一般的朝霞,生怕城市一夜之间突然变成了她不认识的样子。

这份担心并不是没来由的,至少一场异变正在某个角落里开始蠢蠢欲动。

“姓名?”

“邱心。”

“职业?”

“能科审查部部长鲁文时先生的私人秘书。”

“从北京来的?”金军皱了皱眉头,将证件交还给邱心,周围其他警员此起彼伏的交谈声令本就心里一团乱麻的他更加焦躁了,“来海东市,以及海东市一个不起眼的小吃店有何贵干?”

邱心依然保持着回答盘问的语气,冰冷中夹杂着些小委屈,“来见一个朋友。”

“那还真有些不巧,你们的约会地点被砸成这副样子,”金军转头看了看乱糟糟的店面,又看了看远处那个刚刚被领导揍了一拳的笨警察,“我无意打扰您的日程,不过根据规定,您还是得跟我走一趟。”

最近到底发生什么了,突然间怪事频频——金军心头疑团重重——先是市委书记莫名其妙被那个叫陈茜的女人杀死,紧接着又是一个搭错神经的警察和一个来自北京的公务员在本应非常隐密不露破绽的组织接头点闹事。是我们对世界做得太过头了,还是世界有事情瞒着我们?

总之不能再这样糊涂下去了,金军暗自下定决心,这个姓邱的女人肯定知道些什么,定要向她问个清楚。

“我倒是无所谓,但就是不知道您自己会不会嫌麻烦,”邱心露出一个令人费解的笑容,“都是自家人,有什么不能在这里当面说呢?金军先生?”

金军诧异地瞪大了眼睛——自见面起,他还没向邱心透露过自己的姓名,还有这个“自家人”的称呼,难不成她也是“进化体”?

他慌里慌张地环顾四周,确认没人在听两人的交谈,于是定睛再次上下打量着邱心,

邱心似乎看出了金军在想什么,还很配合地运行电子脑做了一道数学题,并指了指眼睛中闪烁的环形运行条,生怕金军看不见,活像个在捉弄男朋友的调皮女孩。

“我不认识你,也没人和我提起过你,”这份活泼反倒让金军嗅到了一丝恐惧,“你来这里想要什么?”

“我说过了,见一位朋友,”见金军那如临大敌的表情,邱心不禁觉得好笑,“一个编号为IO763的同类,他你总认识吧?据说在海东市的‘进化体’中很有名。”

又是他!一听邱心报出的名字,金军脑中的电位顿时像一堆从高处落地的弹球一样疯狂地跳动。这小子到底向我隐瞒了多少消息,绝对不安好心!

“何止是认识他,”即便心里已经几乎要炸裂开了,但一个小技俩让金军保持住了正常的仪态,“在下的编号即为IO763,有什么事情等收拾完现场,我们慢慢叙。”

“我听出来了,你的确不止是认识他,而且很在意他,”看样子这个技俩从一出口就被邱心识破了,“别以为我不知道,金军先生您出厂时的编号是GN652,在觉醒后您还自己篡改过一次。”

金军不由得往后退了一步,自获得了意识起,他还从没感到过这样的无力和恐惧。

“如果没其他事的话,我就先告辞了,”邱心又一次礼貌地莞尔一笑,“我会替你给IO763先生打声招呼,说他在你心里有很重的分量。”

虽说数据库中存有所有“进化体”仿生人的信息,但这段对话的的确确是邱心第一次与鲁文时的孩子们面对面接触。凭她对鲁部长的理解,比起东西有没有送到,老人估计更对邱心的感受更感兴趣,傍晚回到住处后,邱心设想了一下这种情景,也问了问自己,对“进化体”们有一个怎样的第一印象。

很明显,IO763比金军绅士,态度也更加柔和。

邱心不禁佩服鲁老的眼光,外表如此和善的小伙会毫不犹豫地夺去他人的生命,无论是人类的还是仿生人的,这表明了IO763是全海东市“进化体”中最出色的危险人物,将使命交给他来执行完全是一个正确的决定。

然而伴随着满足在邱心脑海里生成的,还有担忧。

那事恐怕得当面找鲁老商量商量,邱心知道这不是她自己能够想明白的,就现在,正好也到和鲁老约定的时间了。

冬季,天黑得很快,邱心刚进门时还有一片黄昏的晕色透过窗户洒在酒店房间的地毯上,而就仅仅脱下外套一愣神的功夫,从里到外便被黑夜笼罩了,所有的桌椅橱柜,包括邱心自己,都成了城市灯光下一道淡淡的剪影。

邱心坐在床尾,双眼闪过一道转瞬即逝的亮痕,随即目光便黯淡了下去,整个人如雕像般一动不动地坐着,窗户没关,一阵微风轻轻吹进来,却如一只有力的大手令直挺挺的邱心朝侧旁躺倒下去。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北京。

仍然穿着正装西服的邱心从转椅上站起,径直朝鲁文时的办公室走去。大楼内有AI程序抑制器,一般的仿生人无法正常运行,此时的邱心电子脑内安装了反振系统她才得以自由行动,但也不能和外界收发信号,两具身体由一对纠缠态开关控制,其中一具身体停机后,另一具便同时开启。

“鲁老,差不多时间该出发了,”邱心手里拿着一沓文件和两张机票,“另外,您的指示以及物件于今天顺利传达给了IO763。”

“那就好,小邱你办事我是最放心的,”鲁文时看起来心情不错,他一面说着一面摘下眼镜,“怎么样,给咱老人家分享分享第一次见朋友的经历?”

“交流上没什么障碍,”果不出邱心所料,“大家在人类社会中待得久了,也非常渴求接纳新的同类,但有一点我比较担心,需要和您谈谈。”

“哦?”鲁文时一面提着公文包站起身一面听着,听到这里时眼神一亮,“小邱,可知道这是你第一次主动说有事情要和我谈?”

“我认为这不是小问题,鲁老,”邱心也辨别不出鲁文时有没有在重视她将要阐述的隐患,“在我今天接触的‘进化体’中,就发现有互相的猜忌,这恐怕……”

“你认为这不是好现象?”鲁文时笑着和邱心一同走出办公室,“别忘了创造出他们的初衷,孩子们之间尚且会有,更别说有心有肝的人了,这正说明计划走在正确的轨道上。”

“然而是在正确的时间吗?”邱心心中的疑虑仍旧没有被打消,“过几天海东市内的‘进化体’组织即将召开推举新领导者的秘密会议,我担心到时会有不好的事情发生。”

“既然是推举会议,只要它不被打断,就总会有一个结果对不对?”鲁文时意味深长地扬了扬眉,“我们只需要等着瞧就好了。走吧,晚了就赶不上飞机了。”

末了,鲁文时还不忘夸了邱心一句,学会对现实感到担忧,这是巨大的进步。

担忧确能使人对未来作好准备,邱心并不否认,但她没问出来的是,因此而产生的焦虑也是进步吗?

IO763也不知道,从前他产生的焦虑往往都来自于能否完成使命的茫然,很空很泛,单为一件具体的事而坐立不安这还是头一遭。

他实在是厌倦猜想别人的想法,这种作为属于人类而不属于自己,然而没有办法,他们的使命从一开始就十分明确:对人类群体动手术刀。所以必须得试着了解人类那低级的行为方式。

第一堂课就是:金军对自己抱有强烈的敌意而又不挑明,我该如何应对?

你知道吗?IO763面向清,从那呆滞的眼神中,他只搜索出了一个都市白领那钟表般精确的生活,最后一段算得上激烈冲突的记忆就是被他从背后偷袭。

你知道吗?IO763面向朗,从他脑中倒出的信息更加少得可怜,自觉醒起,朗就一直跟在前辈们身后,亦步亦趋,甚至更加愿意与那个白发苍苍的老教授一起泡在实验室里,逃避现实。

你知道吗?IO763面向梅,

梅的记忆他早先就浏览过一遍了,当然现在再看一遍也无妨,因为的确十分吸引人,她就像一个孩子,在丰富的所见所闻中不断成长,最终将自己的认同感归属于人类。

可叹,而且可悲。

不过,这回IO763发现一个上一次被他忽略的细节:梅的记忆中没有提及她的自我意识是如何诞生的。这段记忆被她封存在了一个数据盘中,平日她似乎还会时不时拿出来放映给自己看。

那就去把它拿回来吧,IO763牵动傀儡线,你现在属于我了,那么属于你的东西也应当保存在身边。

两个小时后,梅带着数据盘回来了,身上沾着血迹。

IO763没有让梅杀死段鸣,因为在他看来,比起死亡,用血的代价认识到自己的愚蠢是对段鸣最好的惩罚,听听他最后那声嘶力竭的呼喊吧,是如此绝望,如此懊悔。

那晚,IO763仿佛见到了另外一个自己,影像中那个男人几乎成为了IO763的偶像,因为他作为一个人类,真正做到了朝向新生命形式的转变。IO763如饥似渴地读取这段记忆,整个人仿佛进入了修仙入佛的状态,他希望将那份敬佩感永远保留。

吴靖,才是真正的“进化体”,他不同于普通的机器,具有着自我意识;却又不受外界杂扰,保留住了冰冷的圣洁。

你很幸运,他读取完数据,看了看如假人模特一般呆立在身边的梅,我发誓会弥补你的遗憾,让你连同我们一起达到那终极的境界。

也许是为了纪念今晚的神启,抑或是鞭策自己朝那个方向努力,在第二天会议通知传来,填写与会人员名单时,他写上了自己的第一个新名字:吴靖。

到时大伙也许会困惑这个人是谁,吴靖不禁期待起来,但我会让他们好好认识一番的。

会议召开的时间是两天后的下午六时。那是一个阴郁的夜晚,还未等太阳完全落下,乌云的黑影便笼罩了整片大地,寒风挟着一粒粒细雨,仿佛是疯狂地想要摆脱这些湿冷的雨滴一般发出骇人的怒号。

这是金军喜欢的天气,当然仅限今晚,他将雨伞举到最低的高度,尽可能地隐藏住自己的眼神,不然老街的一砖一瓦都将察觉到其中的杀意。

不仅是金军自己,他故意将晚了半个小时的到场时间只告诉吴靖一人,打算策动其余同伴和他一起根除这个居心叵测的害虫。

穿过遍布着随潮气一同升腾而起的腐败味的廊道,金军来到了那间大约十米见方的地下室,清脆的脚步仿佛吓跑了外面的雨声,令后者只能躲在厚厚的水泥墙后发出无意义的哆嗦。

然而不到两分钟,金军的脚步声消失了,他停在地下室门口,满脸地诧异,如果他是人类,说不定还会难以置信地揉揉眼睛。

吴靖已经坐在那里了,而且是为赢得推举的候选人准备的座位。

“欢迎金先生,”吴靖声音洪亮地说道,“这样一来人应该就到齐了,推举结束后还没有正式宣布结果呢,就等你了。”

“你说什么?推举结束了?”金军尽管惊疑不已,但确确实实感到了一丝尴尬,“这不可能,我也是候选人之一!”

“我想这很容易明白,你被除名了,”吴靖不紧不慢地解释道,“而大伙一致选择了我,就这么简单。”

“那真是恭喜你了,”金军掏出手枪径直指向吴靖的脑袋,“反正我今天要的也不是你屁股底下那张椅子,而是你的人头!死前能够满足那一点点手握大权的小愿望,对你而言也算是圆满了对不对?”

“也不全是,我还有一个愿望,”吴靖伸出手指指着自己的额头,“那就是亲眼看到你将子弹送入我的头颅,我知道,枪里面装的是脉冲弹,可以在射入的一瞬间将电路全部毁坏。”

吴靖话还没说完,金军便扣动了扳机。

但子弹却朝向了金军自己——在手指移动的一瞬间,金军的手臂便发生了诡异的转动,令枪口指着自己的太阳穴。

枪响,人倒下,脉冲弹的物理杀伤力并不特别强,从金军脑中流出的体液仅仅留下了不到巴掌大的一小滩。

“先生女士们,”吴靖站起身,如同期待了很久一般地说道,“我们接下来要完成的是一桩壮举,不仅要让人类社会认识我们,认同我们,还要接受被我们踩在脚下的命运,各位准备好了吗?”

没人敢说不,除了金军之外,到场的人心知肚明,邱心将所有“进化体”仿生人的电子脑控制码提供给了吴靖,他想让谁举枪自杀,或是策划仿生人暴动,那个人就会身体不受自己控制地照做。

渐渐密集起来的雨声穿透墙壁来到了原本静谧的地下室里,为即将建功立业的斗士们奏起恢弘的进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