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吶吶！秋晚老師！”
“……我在。”
領好葯后，我直接將病例卡也裝進了布袋裡，順便推開了將頭湊上來的雲間櫻。
“唔姆……！吶老師，為什麼要一次性拿那麼多葯啊！”
“嘛，大人也是很辛苦的，有些事情不得不做。”我掏出乾癟的錢包，“就算我能勉強自己，這傢伙也不會讓我如意的。”
“唔姆……這確實是個大問題呢……”
雲間櫻那彎好看的眉毛也皺了皺，但緊鎖的眉頭剎那間就舒展了開，如同撥開了雲翳展現出來的彩虹，甚是燦爛。
“……看你的樣子是想到什麼留下我的方法了吧。”
“誒？被發現啦～其實啊，那個……”
“請容我拒絕。”
我直接打斷了雲間櫻，而她愣了片刻后拚命地用拳頭錘我。
“為！什！么！明明我話都沒說完！”
“身體養好才是關鍵。”
“我身體可是很好的哦。”
我看着雲間櫻的腋下，她原本就泛着霞色的臉上愈加得紅了。
“你在看什麼啊！真是的！我還以為只有老師不是這樣的人！”
“……40度的體溫計露出來了哦。”
“誒……？騙人的吧……”雲間櫻慌張地從腋下取出體溫計，“明明只有39度！秋晚老師，你個騙子！”
我湊到她身前，她頓了下，忽然低下了頭。雖然不明白她這樣的意義，但這方便我直接將外套給她披上，我便沒有多想。
“唔姆……？”雲間櫻疑惑地抬起頭，“我不冷啦！咳唔……咳咳咳咳咳……”
“護士小姐，這邊這邊，有病人想逃走。”
我朝東張西望的護士招了招手，她一看就知道是來找雲間櫻的，畢竟這不是雲間櫻第一次溜出來了。
“誒……！？秋……咳咳……”
“好了，好好養病吧，你傷口感染引起的一系列併發症可不是那麼容易好的，尤其是肺炎。”
“咳……咳咳咳……咳……嗚誒……你為什麼會知道……”
雲間櫻吃疼地捂着胸口，泛紅的臉剎那間變得蒼白。
“……姑且還是找你的主治醫生了解過，畢竟是我害你成這樣的。”
……如果不是我用那種自負的方法的話，雲間櫻就不會受傷，也不會落得現在一身的病。
雲間櫻哼了一聲：“直接說擔心我不就行了嗎，扭扭捏捏的，一點都不男人。”
護士驚慌失措地跑了過來，從我手中扶過雲間櫻:“雲間小姐！您又從住院部跑出來了！”
“咳咳咳……對不起啦~”
看着雲間櫻從我視線里不斷遠去，我想了想，還是叫住了她。
“嘛，雲間。”
“嗯？”
“這就是在關心。”
雲間櫻忽然拉了拉護士的手。
“哈……咳咳咳……護士姐姐，這個傲嬌終於承……咳咳咳……！”
“雲間小姐！”
雲間櫻忽地捂着嘴蹲了下去，胸口劇烈地起伏着，我立馬沖了過去。但云間櫻卻將手高舉，明顯地阻止了我到她身邊。
“有要做的事情就快去做吧，我可不希望天天見到一張撲克臉。”
“……嗯。”
“不過，解決完手頭的事情就要來照顧我。”
“好。”我不加思索地點頭。
“哼……我記下了……”
“雲間小姐！請老實地和我回病房！今天還有兩次輸液呢。”
“誒誒誒！？每次三個小時的話……那豈不是有六個小時要花在這上面了！？唔咳咳咳……”
“您都這樣了還在擔心這個嗎！？”
我哭笑不得地轉過身，一旁靠着柱子雙手抱胸的唐沐陽推了推太陽鏡。
“撩完了？”
“……是你告訴我什麼事情都要說出口的吧。”
唐沐陽撇撇嘴：“我也沒想到你會對自己的學生下手。嘛，不管怎麼樣都是你的自由，該走了，你不是說還有事情要處理嗎。”
我深呼吸了一口氣，叫住了唐沐陽。
“唐沐陽，等一下。”
“怎麼了，是要狡辯什麼嘛，沒必要啦。說實話，我也挺……”
“不是，”我握住了唐沐陽的肩膀，“……唐沐陽，我喜歡你。”
唐沐陽好像被嚇到了，半天沒有出聲只是盯着我。
“哈……？”
“……反射弧略長啊。”
“不不不，就好像在街上忽然被陌生人告白了一樣，是個人都會反應不過來的吧。”
“……這話讓我有點受傷。”
唐沐陽笑了笑，卻還是沒有給我答案，而我也並不想知道答案。我們只是和尋常一樣並肩走着，穿過森綠庇護下、用星星點點的陽光點綴的綠蔭。這些時間來，我們之間的距離看似近了許多，但我覺得和學生時代時一樣，我們仍處於原點。而我現今也早沒有了當初的奢求，畢竟我也是在與她經歷了許多后才做出的選擇。
當我想要開口詢問唐沐陽一些事情時，她卻先開了口。雖然嘴上仍然噙着笑，但是，仔細一看，並不難發現那道眉頭裡緊鎖的東西。
“關於這次的案件，這幾天里我也想了很多。”
“哦？”
“我啊，肯定不適合做一個教育者。”我幾乎是脫口而出想要反駁，但立馬就被唐沐陽制止，“先別急，請聽我先說完。”
唐沐陽拉着我坐到醫院的長椅上，看似十分愜意地靠在了椅背上，發出了呻吟。
“啊……果然這種風輕雲淡的天氣曬太陽就是奢侈啊……”
我不做言語地看着她，她沉默了半天終於舒了口氣。
“吶，秋晚。你認為教育者應該做到哪些呢？”
“教育學生。”
“真是的，別這麼敷衍啊，我可是十分認真地在找你傾訴哦？”
“……抱歉。我也只是通過你的手才接觸到這個圈子，而且這麼短的時間裡，我也很找到這份工作的意義。”
“別這樣嘛，找工作也不僅僅是為了意義這兩個字的吧。”
我想了想，還是正視唐沐陽。
“你要聽我不負責的說嗎？”
“嗯，想聽。”
“對於你們來說，這或許僅僅是人生路上的選擇而已，但對於我來說、對於我這種不依靠別人便無法前進下去的人來說，這便是支撐着我活下去的所有。”
唐沐陽笑了笑:“想寄生一樣？”
我抬頭看了眼綠油油的樹葉，忽地落下一枚，落在了黃澄澄的叢中。
“嗯……像寄生一樣。工作也只是因為想要活下去而不得不進行的。”
“也就是說不想活下去的時候，連工作也可以不要，然後默默地躲在角落裡孤獨地死去？”
“孤獨只是順帶的，至少我個人並不排斥。”
唐沐陽保持着後仰的姿勢，朝我豎起了拇指。
“很帥氣哦。”
“不用在這種事情上安慰我。”
“不是啦，我是說真的。”
……是真的，至少這份落寞的表情不像是假的。
“因為我自己是個連選擇都不敢做的人嘛，不管是自己的攻讀專業還是結婚對象，我都是逆來順受。”
唐沐陽張開五指，潔白的手臂伸向空中，熠熠生輝。
“……想着，這樣做的話，爸爸就不會苦惱了吧？媽媽就不會整天愁眉苦臉了吧？這樣的話，他們就該會有多的時間陪我了吧？嘛……這樣的想法。”
“然後就選擇了一般女生不會去選的理科，答應了指定的婚禮……？”
“是的。”
……不停歇的風忽然安靜了下來，我清晰地聽到了心跳聲。只是不知道是我的還是唐沐陽的。
“但你終究踏出了自己的步子。”
“你是說……？”
“做老師這件事。按照你的說法，你這樣家境的理科生一般不會做老師這類的文職吧？”
“唔……是這樣沒錯……”
“但你卻做上了老師，還做上了校長，這……”
“不對哦，秋晚。”唐沐陽的嘴角牽強地被扯起，“這不一樣。”
“……為什麼？”
“因為……這個目標是你給我的呀。”
“什……”
我錯愕地愣住了，什麼話都說不出。
“你忘了嗎，我曾經對着你賭氣說過'一定要成為一個老師，更正像秋晚你這樣的扭曲的傢伙'。”
我捂着額頭:“確實……”
“現在想想，我覺得像我這樣這樣的傢伙，別人不指一條路給我的話，我連自己要怎樣前進都不知道。”
“你真的是這樣想的嗎？”
“嗯。”唐沐陽不再用手臂遮住眼睛，“而現在也確實是像我想的那樣。為了做出成績，我緊緊咬着高三不放，卻忽視了高一高二的發展;身為校長，我無法從理事會手中取得監控在校園的普及的權利，無法保障學生的安全……仔細想來，正是因為我的無能，這才導致了悲劇在雲間櫻身上的發生……哈……真是失敗啊……”
唐沐陽的視線定格在了一片白雲上，放眼望去，晴空萬里，卻只有那朵白雲悠悠地飄蕩在天空。它與她很像，但我與他們格格不入。
“吶，秋晚。”
“怎麼了。”
“其實我覺得我們倆還挺像的呢，第一次見面也是因為如此我才對你念念不忘吧。”
我搖搖頭，看着那片雲從頭頂踩過。
“……不像。”
“誒，是這樣嗎？”
“……一點都不像。”
人與人之間的起點始於家庭，而我沒有家人。雖然我也曾沉溺於福利院時期虛假的關係，但玻璃般脆弱的關係簡直和家家酒一般，誰沉浸在其中誰便是無可救藥的白痴。執迷於其中又幡然醒悟后就會感到自己的愚蠢與絕望。
在我看來，唐沐陽僅僅是把一切可以成為自己依靠的人都通通拒絕在心門外，她的現狀是可以改變的。而我……
……沒有和這個世界的必然聯繫。
而本就一無所有的傢伙活下去便沒有任何意義，所有的所有——為了遇到喜歡的人而活下去也好，為了告訴殘酷的世界自己活的多麼美好也好……
……這些不過是想要苟活的託辭。
現在想來，我已經靠着這種自欺欺人的卑劣活得很久了，也是時候該放手了。這次的病或許就是放手的前兆吧。
“……一點也不像。你是活在陽光下的人，而我不是，我是個躲在巷弄角落渴望陽光又害怕陽光的懦夫。”
“秋晚……”
“你不會止步於此的。”我笑了笑，“因為只有懦夫才會駐足原地悲傷，將所有有的沒的、自己的他人的罪責全部歸於自己。”
我不知何時抓着唐沐陽的肩膀的手有些顫抖，唐沐陽的眼睛裡充滿了恐懼，後知後覺的我立馬放開了自己的手。
“對不起……但請你正視自己……至少在我看來……很多人因為你得到了拯救，這就是你行走在陽光下的資格……不要畏懼和悲傷自己身旁空無一人……你早已和世界密不可分……”
自顧自發泄完的我疲憊地挪動着步子，朝着另一間醫院走去。我必須去干一件壞事——將同為可憐人的她打醒。
“秋晚……？”
我沒有做聲，頭也不敢回。步子沉重，也繼續走了下去，也要不違抗這個社會的既定規則走下去。
……結果面前，對便對，錯便錯，沒有解釋的餘地。一無所有之人最有可能犯錯，因為他們最大的資本與缺陷便是一無所有。
我猛地一陣，最後回頭看了一眼唐沐陽，她的劉海遮住了臉，在原地一動不動，她仍在如保護膜一般的黃褐色風衣里，只是，風衣里繪有的卡通圖案的衛衣打消了我所有的憂慮。
當她注意到身旁的人時，不管是人際關係還是今後的道路，一定能一帆風順吧。
而我……也將會繼續幸福着她的幸福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