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先假设廉不器先生对你说那些话的目的就是为了发泄倾诉的欲望,那么,他为什么不倾诉别的,单单就要说这些呢?”

黑猫拿来了一袋小鱼干,放在身旁。

“首先,廉不器先生谈到了他的童年,绝大多数变态杀手的童年都是悲惨的,他也一样。我想这点没什么可同情的,也不具备讨论的价值。我们需要讨论的是两点,一是他的世界观,而是他的恶魔契约与他本身的心理之间的关系。”

虽然我很想问黑猫为什么它要和我谈这个,但直觉告诉我,先安静,听它讲。

“廉不器对世界的态度是悲观的,你说你虽然不记得他具体说过些什么,但大体的意思你是知道的。他认为现实是冷酷的,现实不会眷顾任何人,个人意志在现实面前不堪一击。一个人会产生现实大于意志这样的想法,最大的可能便是他遭受过现实的打击。”

“结合他的童年来看,他从小遭受爷爷的虐待,他的爷爷把自己的期望强加在了他身上,并具象化地体现在了肉体上的残酷训练。我查了一下廉不器的过去,廉不器最初的二十一年都是在爷爷的监督下度过的,他的爷爷是武术冠军,所以他希望廉不器也成为冠军。直到有一年,廉不器参加了一场全国性的武术比赛,很不幸,他在那场比赛中败给了一个曾三次蝉联比赛冠军的家伙。”

“那又怎么样?”我问道,“难道这就打击到他了吗?”

“单单说这件事打垮了他,当然没有说服力。但是,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廉不器的爷爷就是在那一年被他杀掉的,警方提供的资料上称廉不器在输掉比赛后曾多次与他爷爷发生口角甚至拳脚相向。可以想象,对他来说,爷爷一定是一个如同高山一般难以逾越的屏障吧。他的前半生始终受爷爷的束缚,而他爷爷的死,一定程度上激化了他的疯狂。”

“为什么这么说呢?是因为他杀了他爷爷之后便杀人成瘾了吗?”

“啊,不。至少这不是最主要的原因。你要明白一点,就是他的前半生是在爷爷的束缚下成长起来的。”

“所以呢?”

“仔细了解他的早期经历,你可以知道,他早年的人生走向都被他爷爷安排得明明白白的。他被爷爷送入了武术学校,被要求每天练习刀法,他几乎所有的一切,全都是接受他爷爷的安排。换言之,他没有做过自己的选择。讲到这里,再结合廉不器先生说过的那些话,我们可以很轻松地得出他内心的想法了。”

“啊?”我基本没有听懂,“这之间有什么联系?”

“唉,所以说啊……罢了,让本喵给你好好解释一下,”黑猫摇着头说,“廉不器的人生一直接受爷爷的规划,你也知道,他主观上显然是不愿意接受他爷爷的安排的。但是他又无法反抗,只能逆来顺受,也就是说,在他人生的前二十一年中,他的主观意志从来没有起过效果,他自己的主张始终处于被践踏的状态。”

“一个人的世界观成型就在于12到18岁这段时间里,如果一个人在这段时间中,内心始终处于被压抑的状态,自身的愿望始终得不到视线,那么他自然而然地就会产生消极厌世的世界观,这是他的世界观产生的源头。”

“哦,”我点点头,“所以他爷爷就是造成他内心变态的罪魁祸首,对吧?”

“是这样,但这只是第一层。”黑猫继续分析道,“之前我们得知了,廉不器始终被他爷爷压迫,他的内心需求从来没被满足过,只能顺应爷爷的需求。但是,不敢反抗,不代表没有反抗的想法,怨恨普遍是日积月累的,亲人间的怨恨尤其如此。但要让怨恨发展成赤裸裸的杀意,需要的是——”

黑猫拖长了音调,等待我的回答。

“契机。”我接话到。

“没错,契机。而契机,就是那场武术比赛。”黑猫满意地点点头,继续说,“他爷爷对他的要求,绝对是得第一,因为他的整个前半生都耗在上面了。因此对他而言,除了冠军不可能有别的选项。主观上讲,他是拼上了自己全部的努力去比赛的。”

“但他输了。”我说。

“没错,他输了。他的这项经历很符合他的世界观:无论多努力,不可能就是不可能。从此以后,他彻底变成了一个毫无追求的现实主义者,任何假想的东西对他来讲都没有意义了,这一结论刚好符合他本人发表的那些言论。而对这一结论最直接的佐证,就是他杀了他的爷爷。”

“继续。”我有点好奇黑猫接下来的分析。

“他的爷爷,这个人在他的人生中扮演了重要的地位,因此在他的心里,爷爷,这个人是有象征意义的。他不仅是一个人,同时也是一种象征。而廉不器杀死他,在心理上便意味着他破坏了自己内心的一部分,事实上,这两者的先后顺序应该调换着讲,应该是廉不器先改变了自己的内心,然后才下的杀手。”

“而驱使他杀人的,便是比赛失利带来的内心的崩塌。之前的他虽然也对爷爷的驱使万般不愿,但他始终没有反抗,这意味着他的内心尚且还有一部分顺从爷爷的想法在。因为他无法反抗爷爷,所以只能在主观上为自己寻找一个服从的理由。”

“因此,他之所以可以一直忍受他爷爷的压迫,心理的根源便可以理解了——他渴望依靠比赛的胜利还换取爷爷的认同。如果比赛成功了,那么我们看到的就是一个十年挥汗拼命练习用努力换取了成功的武术大师,而非一个杀人变态。”

“他有一点说的是对的,现实是无情的,它不会在乎你付出过多少努力。打不过就是打不过,自然规律不会为你改变。十多年来的辛苦奋斗换来了失败的结果,这刺激的不仅是廉不器,也刺激到了他的爷爷,他爷爷肯定会像往常一样打骂他,而这便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廉不器最终崩溃了,他杀了他那个武艺高强的爷爷……然后,他获得了自由,但同时也失去了一些东西。现在,我们来到了讨论的重点,为什么廉不器会疯狂杀人?”

“我还是觉得他可能只是杀人成瘾了。”我如此回答道。

原谅我完全不能体会廉不器的感受,我也不明白黑猫为什么希望我去体恤那个杀人狂。虽然经过黑猫的分析,那个杀人狂的确有疯掉的理由,也确实很可怜,但要我这个差点儿沦为他刀下鬼的人来同情他,未免太难为我了。

“显然你没有深入思考,云落小姐,”黑猫略失望地看着我,“廉不器先生之所以会迷上杀人,我想,原因就是他爷爷的死。”

“那不就和我说的一样嘛。”我说道。

“不,不一样。”黑猫否认,“廉不器杀人,并不全是因为杀人成瘾,而是因为一些更深层次的心理原因。我问你,廉不器小时候曾长期遭到他爷爷的过分管制,对吧?”

“对……呃,他的父母好像很早就死于车祸了,也没有别的亲人,所以只能和爷爷住在一起。”

“对,也就是说,从小到大,他人生中的每一个选择,都是由爷爷替他做主。除了他爷爷之外,没有第二个人在他的人生中占据过主导地位。”

“嗯。”我点头,“是这样。”

黑猫说:“那我再问你,你认为,一个长期依靠服从别人命令生活的人,有一天那个命令他的人突然死了,而且就是死在他自己的手里,你认为这个人会怎么样?”

“呃……他会……高兴?因为自由了。”

“嗯,是这样,但这只是外在的表现。当这个始终束缚着他的人死了的时候,这意味着存在于他身上的‘束缚’也消失了。在这种时候,其实这个人应当是迷茫的,因为他从前都是靠听从别人生活,可有一天没人命令他了,他还应该听从谁呢?他会陷入迷茫。”

“嗯。”

“但是,陷入迷茫只是一件暂时的事,他必须尽快为自己找到新的事做。那么这件事是什么呢?之前我们有提到,令他自由的是‘杀死爷爷’这一行为,也就是说,在杀死爷爷的那一瞬间,他感受到了自由的快感。”

“哦,我懂了,”我恍然大悟,“然后他就将这种快感转移到了杀人的行为上,同时为了填补内心的迷茫,他才需要继续杀人。”

“嗯……算是个答案,但你的答案和我的答案比起来,还是有点差距哦。”

“为什么?这个答案……难道不能解释他疯狂杀人的理由吗?”

“这个可以解释,但仍不是完整答案。”黑猫说道,“人心是复杂的,一个人最终的行为是由多方情绪和动机碰撞后得出的最终方案,弗洛伊德的三我理论便是一个很好的参考材料。不过在这里,我们不讨论理论上的精神分析,我们只讨论实际案例,因为我们不是专业的心理学家,但我们又需要实际应用。”

“在之前的分析中,我们从廉不器的童年出发,基本理清了他的心路历程,从最初的抗拒,到青春期时自己找理由顺从,再到比赛失利、理由破灭,然后是最后的崩坏杀人。但当我们在讨论他的杀人动机时,我们忽略的一个因素。”

“什么因素?”我问。

“恶魔契约。”黑猫回答,“恶魔契约,也在一定程度上影响了他。”

“契约的影响?这点从何说起?”

“嗯哼,对你而言是看不出什么啦,但实际上,身为一只货真价实的恶魔,契约会对人带来怎样的影响,我最清楚不过了。如果说使他放弃希望的是他的个人经历,那么恶魔契约,就是在他放弃希望的基础上让他最终陷入疯狂的魁首。”

“契约……这么可怕?”

“不要小看了恶魔契约对人类心智的影响,虽然看起来契约只是赋予了人类一些特殊能力来让他们更好地满足愿望。比如一个人很爱钱,他就可以和恶魔签约,让他中彩票,或者干脆拥有吸引金钱的体质。但与我们签约需要支付报酬,报酬会依愿望而定。一般来讲,你祈愿的目标距离现在的你越遥远,需要支付的代价就越大。”

“假设一个人只是祈愿中一张100万的彩票,那么作为代价,他可能会遭遇某种事故,一般这都是不致命的,但足够他把100万中的一半花在上面。这样做自然不会产生很大的影响,毕竟他还剩了50万。但如果这个人祈愿更大的,那么,他获得了吸引金钱的体质,不管做什么他都可以稳赚不赔,那么作为代价,他得遭受永久性的伤害来弥补永远的财运。比如他会不断遭遇厄运、不停地流血受伤,或者会有一只触碰即死的蜗牛无时无刻追着他。这样长久以往,他的心智就会改变,他会变得敏感多疑,并把他在平时被压抑的情绪转嫁到对金钱的追求上,其灵魂,就会彻底堕落。”

“当然了,有一个大前提,就是这个人能够活到彻底崩坏的那一天,或者恶魔能活到那一天。”

听上去有点可怕,黑猫是真正的恶魔,它的话就是权威,按他所说的,与恶魔签约不会有好下场。

“与你们签订契约,就只能迎来堕落的结果吗?”我试着问道。

“哈,你多虑了,云落小姐,我想这个问题,对你来说并不是问题,”黑猫笑道,“我不认为你会变成那样,我向你收取的报酬十分合理,只是一小段无关紧要的记忆而已。如今你没有了那段记忆,你不也活得好好的吗?这关键得看人。”

“并非任何人都适合与恶魔缔约。云落小姐,您是个很有资质的人,您始终贯彻着自己的意志,我相信……你不会被契约支配的。嗯……这种事得讲资质,对绝大多数人讲,他们向恶魔支付的代价足以毁掉他们的后半生,让他们的灵魂永远无法得到救赎。但总有例外嘛,我相信你会是那个例外。”

“但廉不器先生显然不是这样。他在与恶魔的交易中,出卖了自己‘爱与被爱’的权利,他将永远无法感受到爱。而这,便是让他彻底毁坏的根源哦。”

“怎么讲?”我好奇地问。

“人类,是群居动物,和猫科、熊科之类的动物不同,人有社会性。而人类的社会关系,归根结底是依靠两个要素建立起来的,一是利益,一是感情。”

“利益方面自不必多提,人类为了维持生存才团结在一起。但通过自然选择,社会性生物学会了通过利他主义来维护自己的利益,而为了维持利他的动力,感情是不可或缺的……啊哈,我先说好哦,我不是生物方面的专家,这只是我基于经验主义的讨论而已。”

“廉不器先生与其说是出卖了所谓的爱,倒不如说,实质上他是被剥夺了作为人的‘社会性’。与他签约的那只恶魔无疑是残忍的,他剥夺了廉不器作为人的社会性,让他不得不作为无社会性的存在在社会中生存。”

“当他看到别人可以互相分享他们的情感时,他也会本能地想那样做,但他的社会性已经被恶魔契约剥夺了,因此他无法从别人的关怀中获取心灵的满足。当一个人陷入这种情况时,他会做一件每个人都有可能做过的事,那就是自欺欺人。”

“呵,他在自己的心中骗自己,自己让自己相信自己其实不需要爱,但实际上,当他看到别人表现出幸福的模样时,他的内心其实是渴望的,但契约已经明说了,他不能拥有爱。因此在用尽一切努力也发现自己得不到任何的爱时,他就会自我否定,他让自己相信自己不需要爱。而为了证明自己不需要——”

“他就会陷入循环,通过不断杀人向自己证明自己不需要与他人相处,这便是恶魔契约对他带来的影响。毕竟他最初的祈愿或许就是痛快杀人,因此哪怕是他支付的代价,也会间接帮他‘满足’愿望的。”

“哦,”我拖着下巴,“你给我说这些,是要表达什么呢?”

“啊哈,我想让你知道三件事。”

黑猫啃了一口小鱼干,说道:“

“第一,恶魔是很危险的。不要因为我对你友善就认为所有恶魔都和我一样和蔼可亲。我的同类大都十分阴险狡猾,他们会用尽各种方式蛊惑你与他们缔约。哈,主要是语言上的诱导,像我那位朋友那样直接用暴力威胁的……应该就他一个了。总之,如果你见到了除我之外的恶魔,一定要抵御住他们言语上的诱惑,最好根本就不要听他们说话。”

“第二,学会揣摩人心。虽然我不是专业的心理学家,但单讲实用主义的话,我的经验为我提供了大量的素材,我可以根据一个人过去的经历大致推理出这个人的心理状态。并且我的动态视力支持我通过观察微表情来揣摩人心。记着,你要搞清楚的,不仅仅是你自己的想法,还有你的敌人的想法,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

“第三,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黑猫再次啃了一口小鱼干,“我希望你学会嘴炮战术……我不是开玩笑,呃,如果你可以在看穿一个人内心真实想法的基础上,找出他心里的漏洞,打败对方的可能就更大,最好的情况是直接做到不战而屈人之兵,最差也可以扰乱对手的心神。希望你可以合理利用这一点。”

黑猫露出一个微笑。

“我相信你,总有一天会变得……很了不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