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琳坐在教室最后面,拿洁白的手指在如玉的手背上写写画画。

她一点都不想听那站在教室最前面的女人的喋喋不休。

那女人引以为豪的学识在艾琳眼里是如此的枯燥。

和浅陋。

不过是一个刚刚踏入奥秘世界几步的贤者而已。

当然,对刚来圣院任职的教员抱有期望本身就是一件愚蠢的事。

艾琳懒懒的看了一眼女人正在讲解的内容,不由发出一声冷而轻蔑的嗤笑。

不过是火元基的几个基本咒文而已,火焰、爆裂、燃烧、热量…………就这些也值得讲授一节课吗?

也许在这名教员那可怜的认知里,火元基所代表的就仅仅只是世间的火元素而已。

可就像光元基代表着灵魂和精神,在火焰中跳动着的是能量,火元基本身也象征着力量。

这一届的教员水平好差,艾琳心中越来越不满起来。

为什么,为什么我非要坐在一群无知的同龄人之间,听教台上那女人自以为是的长篇大论?

明明那是我从小就熟稔于心的东西。寻知圣院的基础课程,从我十岁那年起至今,已经学了四遍,为什么我如今依旧还被困在这小小的教室里?

“因为那该死的疾病。”灵魂深处似乎有一个小小的声音在无助的哭喊。

她可以完美吟诵出至今学过的每一句咒言,可出口后所有的咒言都只会化作暴乱的霜雪;她可以轻易刻画出任意元基的咒文,可从她指尖溢出的寒意只会把一切冰结。

14岁的艾琳,空自拥有着堪比贤师的理论知识储量,却没有办法成功施展完成一个简单的术法。

所以她始终不能从这个班级中毕业,晋升为一名智者。

一切都怪那该死的怪病。

不过这软弱的哭诉瞬间便被冰寒无情的刺穿了。

“闭上你的嘴,收起你的眼泪。这是你的命,感到委屈的话就自己赶快消失掉。每天哭哭啼啼烦不烦?”一个无比冷硬的声音在她的心底咆哮道。

于是艾琳眼中的泪水尚未蓄满便消散掉了,随着她眼角邪魅不甘的挑起,满脸的泫然欲泣眨眼便化作了惊心动魄的冷艳。

她一手托腮,换了个舒服的姿势继续欣赏那女教员的表演。那份慵懒和随意,让她身边的几个男生都不禁脸红心热了起来。

女教员教授完咒文,开始进一步传授学员们一些基本咒文法阵的结成。不过看得出来她教授的很是吃力,几个咒文法阵的结成也极为勉强,甚至一度出现了差错导致重新来过。

当然会吃力,艾琳眯着眼看那教员的笑话。法阵的结成已经涉及到了规则的运用,如果这位刚来的教员可以熟练的掌握那些复杂的术式的话,那她就不会被分配来带这个基础班了。

艾琳扫了一眼后便无心再听下去,开始低头专心看起了桌子上放着的那本残书。

书名叫——

——咒文源解

这是她在那片废弃学舍里找到的。

那片爷爷经常在半夜偷偷去的学舍。

在自己身体的隐疾爆发之前,她曾在夜里跟踪过几次。

某一次,便从其中一间破旧房屋的灰尘中,找到了这本残书。不过她起初只是出于好奇将它收了起来。

之后恶疾临身,她为了弄明白自己的身体究竟发生了什么问题,在几乎翻遍了整座无色之塔的馆藏也没有任何收获后,她想起了这本书。

她可以确定——

——无色之塔中没有收录过这本书,甚至没有哪本书中提到过咒文源解这个名字。

隐隐中她觉得,也许这本书就是她最后的希望。

在花费时间将那些散落的纸片尽力拼凑在一起后,她找到了这样一行镏金的小字

——谢兰达、***合著

谢兰达,那是爷爷的名字。

直觉告诉艾琳,她可能真的捡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书的开篇,有着两段话,六行大字

天地万物皆有形,

人仿之而作文字,

以摹印世界之象。

天地万物皆有声,

人效之而成语言,

以激和万物之音。

开篇六句,正应了书名中“源解”二字。

这也是整本书中保存最为完好的六句。

艾琳读过第一遍后,便将这两段话深深记在了心里。此后她每念起这六句话时,都会不知不觉在心中涌动起一股指点乾坤的豪情。

那得是有怎样的眼界、气魄和见识,才写的出这样六句开篇?

这真的是自己那个老迈不堪的爷爷所写出来的?还是另外一个不知道名字的合著者的见解?

可惜令她失望的是,这本书后面的部分损毁的太过于严重,只剩下了大量拗口而不成句读的词语咒文和许多怪异且残缺不全的阵法图像。

以她的能力根本无法将这些零散的碎片重新拼合成完整的知识。

她从一片混乱中尽力挑选着自己能够认识的字词打发着时间,忍不住的开始琢磨——

——这本书里,到底曾写了些什么内容呢?

“艾琳同学,请专心一些。”耳边响起教员欠缺善意的提醒。

她叹口气,将咒文源解收起,装模作样的抬头认真听讲。

女教员见她象征性的收敛了一下,便不在为难她。可心里却总免不了偷偷骂几句,真是一个阴沉难以管教的女孩子,白瞎了那张玲珑可人的俏脸。

有时候教员总觉得想不明白,一个14岁的女孩子究竟能有什么心事呢?整天板着一张生人勿近的冷脸,翻着一双别来管我的白眼,话也不说课也不听。就是那些偶尔来视察教学状况的圣院领导都没有这样的做派,这哪里像个学员?

还好这样的学生并不多,更多的学子依旧急切的渴望着知识的浇灌。女教员将自己的目光从那个阴冷的女孩儿身上移开,继续着自己的授业。

艾琳看着那个逐渐沉浸在教书育人神圣使命感里的教员,不屑的撇了撇嘴。如果是以前的自己,或许还会对着那个背影做个鬼脸儿。而现在,她只想让那个教员感受一下……

她白净的脸上陡然生出一股阴森的寒意。

随着她这想法的出现,她的秀骨再次变得冷如冰锥,寒冷的气息沿着血脉一点一滴渗入了她的手臂,灌入她的指尖。

艾琳脸上努力的保持着冷艳的笑,掩饰着嘴角疼痛的抽搐。

但却掩不住身体越来越明显的麻木与僵直。

还有指尖的颤抖。

在她几乎就要将桌上那个咒文写完的时候,教室里突然闯入了一个人。

大摇大摆闯进来的,是一个年龄二十左右的男人,身上随意的披着一件印有寻知圣院标识的廉价制式长袍。

他面相很清瘦,飞挑的眉眼间盛放着不羁与狂野,嘴角隐晦的噙着一丝傲然的谑笑,向着艾琳的方向看了过来。

艾琳心头狂跳,指尖辛苦凝聚的寒意在那一笑之间冰消瓦解。

少女感到了强烈的不安,那个人,是冲着自己来的?

哈瑞恩一眼便认出了老师的女儿。

那个叫做艾琳的女孩,坐在人群中,周身萦绕着一种奇特的疏离感。

他定定的看着那女孩,看着她如何微妙的变化着表情,对着自己摆出那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清冷。

就好像在倔强的告诉别人——

——我不怕你。

有趣。这种故意做作的表现让他感到十分的熟悉。

只不过她想伪装出的是坚强,而自己当年勉力去维持的则是理智。

哈瑞恩无视了教室里的所有人,直直的向着艾琳走去,周身有意无意间开始弥漫着躁动与疯癫。

女教员敏锐的感知到了来人的危险,朝着不安的学员们比了个“噤声”的手势后,躲在一边偷偷祈祷千万别发生什么事情。

哈瑞恩走到女孩的面前,低声确认道:“艾琳?”

女孩紧张得不知不觉站了起来,14岁的她个头刚到眼前这男子的胸口。她看着那男子爆裂野性的目光,心底那个软弱的哭声又渐渐开始回荡了起来。

“你是什么人?”她努力地用自认为清冷威严不可冒犯的声音问道。

“我?”那男子轻佻的笑了,“我叫哈瑞恩,是圣院的游学者,从今天起,我也将成为你的引路人。”

女教员忘记了祈祷,教室里的学员们开始窃窃私语。

游学者,竟然是一位游学者。一个游学者跑到基础班来招收亲随,明天这个消息就会轰动整个寻知圣院的。

唯有艾琳不为所动的问道:“怎么证明你没有欺骗我?”

“我需要证明什么?你想让我证明什么?”哈瑞恩双手一摊,宛如赖账的流氓,附在艾琳耳边小声问道,“难道你想因为那该死的印记一辈子困在这里?”

艾琳吃惊的张大了嘴,洁白的脸上也泛了一丝红晕,印记的事情只有她自己知道,连爷爷都没有告诉。

这个男人怎么会知道?

那个男人没有解释,只是依旧目光火热而狂野的看着她。

他仿佛无视了这世间的一切,只为了等女孩一个答案。

艾琳那冰冻已久的灵魂在那目光的注视下燥热的活动了起来。

“你好,导师。”她的脸上重又露出了冷艳的笑容,朝着男人伸出了手。

哈瑞恩握住了她递过来的手,和她一起向教室外走去。

班里有学员吹起了口哨,女教员慌慌张张的拦在两人前方。

哈瑞恩张口,古旧拗口的先祖之言回荡在这小小的教室里。

这是什么咒言?艾琳本能地在心里尝试模仿,却惊觉那似乎并不像是人类能发出的声音。

那是本来就存在于天地间的自然的声音,是从古远流传至今不曾改变的声音,是无论人类创造出多少拟声词都无法真实还原的声音。

随着那声音的响起,教室中除两人外的所有人都陷入了沉眠,等他们醒来后,会忘记刚才发生的一切。

艾琳感到握着自己的那只手在吃力的攥紧,手心也生出了汗液。

“老师,这是什么咒言?”

“不是咒言,是别的东西。”哈瑞恩有些虚弱的答道。

在离开教学区走了一阵后,艾琳疑惑的看着正在前进的方向,停了下来。

“怎么了?艾琳?”

“老师,这条路是……”

前方不远,便是那片废弃的学舍区。

“前面是我暂时在圣院中住的地方。也是我曾经的家。”

曾经的[家]。

爷爷、废弃的学舍、咒文源解、古怪的病、突然出现的游学者导师…………

艾琳的脑海中串联起一条模糊的线。

“导师,您为什么要找到我呢?您既然知道那印记,那您也应该清楚,我没有办法释放出任何一个完整的法术。”她内心深处刚刚化冻的灵魂,又渐渐变得寒冷了起来。

“你需要的,是一个转化法阵而已。”哈瑞恩说着从颈上取下了一个金属的圆盘,这东西他现在已经用不到了。

果然如此,果然都准备好了。

艾琳心中冷笑着接过那金属圆盘,只见上面正反两面都密密麻麻的刻画着咒文法阵,还镶嵌着许多细碎的晶石。她只是看了一眼便感觉头晕目眩,这也许是她至今为止见过的最精巧最玄奥的法术器具。

她将那圆盘收起,“是爷爷让你来找我的?你能治好我的病?”

“你以为你的身体…………你以为那是病?!”哈瑞恩对她的说法感到吃惊。

他发现自己错估了一件事。

这个可怜的女孩对于自己身上发生的事情并不知情。

艾琳此时也终于发现了不对劲的地方。

她发现自己,可能什么都不知道。

“爷爷说,那是病。”一阵沉默后,她努力的咬着牙不让自己的眼泪流下来。

哈瑞恩听出了女孩话里的苦涩和委屈。

爷爷一直告诉我那是病,可我真的不确定那是什么。

“是病的话,总要治的不是吗?”哈瑞恩的嘴里也变得苦涩起来。他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告诉艾琳真相,只能这样隐晦的提醒她。

如果是病的话,总要四处求医问药的。这些年,有人给你治过病吗?

“也许我得的是不治之症。”艾琳痛苦的闭上了眼,她还是不想让眼泪流出来,“这世上总有一些病,是没救的。”

其实她知道最后的希望也破灭了。

这些年来她疯狂翻阅无色之塔的藏书,就是想得到一个答案。即便是十死无生的绝症,也总是有减轻病痛的方法。

可是这真的是病吗?为什么爷爷从来没有带自己找过医生?什么样的病会在身上生出奇怪的咒文印记?

14岁的女孩终于放声大哭了起来。她知道这是她为数不多清醒的时刻,过了此刻,占据她心中的冰冷恐怕会让她再也流不出眼泪来。

她只想趁着现在那份属于女性的柔弱还能掌控这具躯体时,痛痛快快的大哭一场。

“我知道那不是病,可我真的不知道那是什么。每个晚上我都过得生不如死,都盼着有人能来杀了我,结束我的痛苦。”女孩看着自己的双手,表情变得扭曲而凄厉,“当我清醒的时候我只能像死人一样躺着,当我能控制身体的时候我却会变成另外一个人,那个人感受不到高兴悲伤愤怒痛苦,只会一天到晚对外散发着冷气和恶意,就像一个无情的魔鬼。我眼睁睁看着自己的这种变化却毫无办法,因为我比谁都更清楚这种变化的原因——因为我不想自杀!因为我想活着!因为即使忍受折磨我也想活下去啊!”

艾琳看向哈瑞恩:“老师,求求您告诉我那是什么?命运也罢诅咒也好或者是什么其它什么都无所谓,我只想知道——那到底是什么?求求您告诉我?”

哈瑞恩看着艾琳,脱下了自己的长袍,右臂上露出的,赫然是那古怪妖异至极的印记。

“世界之文。”他低声说着,这是他从问婆婆那里听来的四个字。

“世界……之文。”艾琳拿手指抚摸着哈瑞恩右臂上的印记,突然觉得自己刚才对面前男子的那番倾诉是那样的可笑和愚蠢。她感受着潜藏在里面的那份和自己的冰冷截然不同的狂暴,“这些……是什么?”

“我不知道。”哈瑞恩看着女孩,还是决定将最关键的东西隐瞒下去。

他不想告诉这个可怜的女孩,有关她父亲所做的那些事情。

“不过我却知道,如何利用它的力量。”哈瑞恩将女孩手里的金属圆盘拿起来,挂在她的颈上,“试着去吟诵一段引火的咒言。”

艾琳半信半疑的将咒言吟诵而出,在咒言完结的刹那间潜藏在她体内的冰寒汹涌澎湃的活动了起来。

她闭上了眼准备再次迎接雪暴的降临。

却感受到了久违的温暖。

“老师,你看!”她将指尖那橘红色跳动着的小火苗举到哈瑞恩的面前,欢呼雀跃的像一个孩子。

她本来也还是孩子。

不过她脸上天真可爱的笑容并没有持续多久,很快便重新变得清丽冷艳起来。

“终于,成功了吗?”艾琳将火苗举到自己面前细细的欣赏后熄灭,“老师,抱歉,让您听到了一些软弱无能的抱怨。”

哈瑞恩看着眼前气质重新变得冷硬起来的艾琳,如同被感染一般,眼底亮起了癫狂。

两个人对视着,互相欣赏着对方眼中的疯狂与冰冷。

“艾琳,你愿意和我一起去参加明天的圣院交流会吗?”哈瑞恩突然开口问道。

“我听说,北方圣院的人推算出我是冰雪之魔的化身,所以想要把我带去通天峰在今年的冬巡典礼上献祭?”艾琳没有回答,而是冷冷地反问道。

“不错。所以我很好奇,如果你直接出现在圣院交流会,他们会是怎样的表现。”哈瑞恩眼中涌动着危险的疯狂。

“老师,您就不怕我真的被他们带走吗?”艾琳好奇道。

“艾琳……”哈瑞恩整双眼睛都化作了金色雷霆的海洋。

他不会让人带走她的,因为他答应过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