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寻知圣院的一角有一座小山,山上有一座小茅屋。

问婆婆就住在山上的小茅屋里。

当哈瑞恩到山上的时候,发现那茅屋前已经有人等候在那里。

是昨天碰到的,那个叫做亚尔丽塔的北方圣院贤师。

亚尔丽塔也看见了哈瑞恩,可是她并没有认出,眼前这个人就是昨天那个“山民”。

此刻的哈瑞恩,看起来确实不再像个山民了。他理掉了自己的胡须和头发露出了清瘦的脸,高大干瘦的身躯在素净长袍的笼罩下遮去了狂野。

现在的他,看起来只是个安静清癯的学者。

假如你忽视掉他眼中偶尔流露的无法自制的癫狂的话。

“请问,您也相信命运的指引吗?”哈瑞恩走上前去问道。

突然被搭话,亚尔丽塔皱了皱眉。

“说不上信也说不上不信,我不太喜欢命运这种虚无缥缈的说法。我更相信人做了什么事情就会得到什么样的结果。这世上既没有无果的因,也不会有无因的果。如果真的强行说有命运的话,那大概是所有人都会死吧!”

她开玩笑般得耸耸肩,却意外的发现那个人竟然在认真听,而且神色间颇为赞同。

她不禁反问道:“你呢?你也不相信命运一说吗?”

“我不信空口无凭的命运。不过我相信这世界自有它运行的规则,万事万物间皆有联系。”哈瑞恩郑重的说道。

亚尔丽塔突然觉得这个人很有意思,便讥笑道:“你既然不信命运又来这里求什么呢?”

她问完就后悔了。

果然哈瑞恩反唇相讥道:“那您又是来求什么呢?”

哈瑞恩说完不待她回答,接着讥笑道:“也许正是因为明知结果可能难以接受,才来求个心安理得?可以名正言顺的告诉自己,此乃天意,非我之过?”

“我……”亚尔丽塔不知道该怎么辩驳。

因为在她内心深处,未尝没有这种想法。

哈瑞恩根本不给她说话的机会,眼中闪烁着癫狂进入了自言自语模式:“我不一样。”

“我不相信命运早已注定,但我却相信未来有迹可循。”

“这世间的每一物一事,皆有因果也皆为因果。

假如一个人真的能明了这世间所有的规则和联系,那么他只需要看清时空长河中一个确定的断点,便等于同时看穿了结局和起源。”

“所谓的预测未来,不过就好像看风云而知天气,辨草木而识春秋一样,并不是多么难以理解的事情。之所以说是预测,是因为以人力测天终有不足,更多时候只能截取到某个断面罢了。”

“如果真的能明了一切的话……如果真的能明了一切的话……”

哈瑞恩身体猛的震一下,眼中的癫狂消失了。

他看着自己的手,表情茫然而惶恐。

现实中他没来的及说完的话,已经在他的心里讲完了。

若能明了一切,即是神明。

而我,想做那样的神明。

哈瑞恩看着自己的手,嘴里喃喃着“老师他……我这是……”

亚尔丽塔起初只是觉得他的想法新颖而有趣,可是很快她便注意到了眼前这人的不对劲之处。

那种狂乱的眼神,那种唯我的态度,那种我的认知已经超越了这个世界的得意神情,都让她感到了无比的熟悉和心悸。

那是被超出控制的力量吞噬掉了理智后剩下的癫狂。

就好像昨天夜里自己见到的那个饱受术法反噬的“山民”。

就好像自己那个六亲不认的哥哥。

“这就是你们寻知圣院的导师交给你的东西吗?”

亚尔丽塔感到了不可抑制的愤怒。

这就是在学术上执牛耳的寻知圣院对术法研究的态度吗?

培养沉溺于力量的疯子?

啪,啪,啪。

突然响起了鼓掌声。

茅屋的门开了,屋内有两个人。

一个闭眼盘腿坐着的老太婆,还有一个站立在她身边的中年男子。

哈瑞恩吃了一惊,这个站在问婆婆身边的人过去从来没有见过,他是谁?

“命运未必注定,未来却有迹可循。”那中年男子看着哈瑞恩,眼中流露出莫名的赞叹和惋惜,“婆婆,你说他若能传承了你的衣钵该有多好?这算不算是造化弄人?”

问婆婆闭眼不言,仿若死人。

中年人走出茅屋,围着哈瑞恩转了几圈。

“你来错地方了,这里没有你的未来。你,没有未来。”

他那高高在上的姿态,就像是在判决一个有罪的蝼蚁。

“如果你是在说每个生命都注定会面对的死亡,那所有人都没有未来。”

他那种态度惹火了哈瑞恩,哈瑞恩的眼中刚刚消失的癫狂再现。

“噼啪”,“噼啪”

明明头顶是晴空万里,可是空气中却开始到处闪烁金色的雷电。一道道细小却狂暴的金色折线不断在空气中明灭,如同整个世界即将崩坏。

亚尔丽塔浑身微微颤抖着,类似的场景她曾见过。

那是力量失控后的暴走。

可问题是,眼前这幅场景中,又是哪里来的力量?

身边那个金色闪电环绕中的人影,从始至终没有念诵过任何咒言,没有使用过任何魔力器具,也没有激活过任何预设的咒文法阵。

只是一念之间,便有雷霆乍现?

寻知圣院什么时候多了一个这样的怪物?

那中年人被这变故吓到了。

“喂,你干了什么?难道我说错了吗?你自己应该最清楚的吧,被打上烙印的人……”

“塔昆,闭嘴。”问婆婆终于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带着奇特的穿透力,就像直接响在三个人心里一样。

“婆婆。”哈瑞恩眼神在癫狂和迷茫中数度变幻,终于平静了下来,四周的雷电也随之消失。

“都进来吧。”那如同回想在心底的苍老声音又一次响起。

中年人塔昆惊惧不定的看着问婆婆,眼神中满是疑问,似乎在询问着什么。

问婆婆回看了塔昆一眼,就像是在回答他

你只需闭嘴,然后看着就好。

亚尔丽塔没有注意到这些猫腻,她所有的心思都集中在身边那个奇怪的人身上。

“你叫什么名字?”亚尔丽塔问道。

哈瑞恩脸上浮现出戏谑的笑:“亚尔丽塔贤师,你总是对陌生人的名字这么感兴趣吗?”

嗯?他怎么知道我的名字?亚尔丽塔心想。

“我叫哈瑞恩。不过我可不是什么山民,我是寻知圣院的游学者。”哈瑞恩看着表情呆滞宛如石化掉的白发女子,突然觉得有种莫名的开心。

“问。”问婆婆看着亚尔丽塔,低沉的声音响了起来。

“啊?”亚尔丽塔被哈瑞恩轻推一下,从震惊中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在茅屋之中,问婆婆正盘坐在她的面前。

“问。”问婆婆盯着亚尔丽塔,深陷在皱纹中的双眼散发着摄人心魄的精光。

“问什么?”亚尔丽塔脑海中两个面孔来回浮现,都带着嘲讽的笑容,搞得她思绪混乱不堪,甚至暂时忘掉了自己的来意。

“问。”问婆婆依旧是这一个字,简短却有着震慑人心的力量,让她纷乱的思绪平静了下来。

“我想知道此次寻知圣院之行,是否顺利。”亚尔丽塔思考了一下问出了自己想要问的问题。

“你问的很多。”问婆婆咧开无牙的嘴笑了。她闭上了双眼,双手合十仰面向天。

亚尔丽塔心脏猛的跳了一下,她开始相信眼前这个老人能看到自己的未来了。

不过亚尔丽塔还是感到了奇怪,怎么老人的动作看起来像祈祷多过像占卜?没有仪式也不借助器物,她到底要通过怎样的方式预兆出未来?是冥想还是做梦?

鬼使神差的,她看向了身边那个假山民哈瑞恩,却发现他也双手合十仰面向天,脸上神色甚至比问婆婆更加的虔诚。

于是,她也有样学样了起来。

随着她的闭眼,世界陷入了黑暗,和安静。

她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不知道外面究竟发生了什么,只是觉得自己有可能被骗了,自己现在的举动可能很蠢。

然而她依旧在心里虔诚的默念着:

“如果未来真的可以预期的话,那么请至少让我看见一个轮廓吧!”

她不知道自己到底该向谁,或者什么祈祷。这片大陆上流传着各种各样的信仰和崇拜,而作为一名北方圣院的贤师,她并不相信其中任何一种。

可她依然在祈求,她只是希望——

假如某处真的有什么万知万能的存在的话——

不管是什么——

请听见我的心声吧!

黑暗中有一幅画面闪过。

那是什么?亚尔丽塔心中一惊,想定睛细看却发觉自己睁不开眼睛。

画面转瞬消失,重新归于黑暗,好像一切都是幻觉。

可她刚才确信自己看到了什么东西。

明明闭着眼,怎么可能会看到东西?

又一幅画面一闪而过。

这不是幻觉,亚尔丽塔的心脏狂跳了起来,即使她并没有看清那幅画面是什么。

许多画面一幅幅的闪现,化作了一粒粒光点。

一粒粒光点胶连了起来,变成了一条条亮线。

一条条亮线缠结了起来,构成了一张复杂巨大连续不断亘古绵延的网络。

亚尔丽塔心中开始不断回荡着哈瑞恩的话语。

——世界运行的规则,万事万物的联系。

那张巨大的网络上,某一个点,开始无尽的放大。

随着这光点的暴涨,亚尔丽塔感觉自己的大脑像是被煮沸后放到了转盘里飞甩,所有的感觉开始疯狂放大后互相掺杂融合在了一起。

——她看到了气味,也听到了画面。

——她触摸到了颜色,也嗅到了形状。

尖利而灼热的刺痛感在她脑海中回荡,使得她明明痛苦得想死去却始终无法晕过去只能活活得忍受这种折磨忍受到疯狂。

在那一片疯狂中,一种无声的语言,一种无形的波动开始蔓延。

一片巨大的光幕出现在她心中,无数的信息泄洪般灌入了她的脑海。

就像一杯水中硬塞入了一座山峦,她的意识终于被撑爆了。

在意识碎裂之前,她终于明白了那光幕是什么——

——那是她所感知到的,这世界在某一刻的断面。

之后,无尽的黑暗,和安静。

什么都没有了,思维,记忆,认知……

亚尔丽塔脑海中剩下一片空白,宛如白痴。

“亚尔丽塔贤师,你还好吗?”耳边响起哈瑞恩的声音。

“那……是……什么?”亚尔丽塔用残存的意识艰难的组织着语言,眼神如孩童般无助的看向问婆婆。

“是万物之声,孩子,是这世界想告诉你的答案。”问婆婆低沉的声音传来,“你找到你想知道的未来了吗?”

亚尔丽塔茫然的摇了摇头,那最后的画面随着她意识的崩溃而消失殆尽,她什么都没有看到。

“你终会得偿所愿的。”问婆婆说到,“这便是世界给你的答案。你问完了,可以走了。哈瑞恩,你也随她一起去吧。你的未来,就不必来问我了吧?”

“婆婆,我走了,下次回来再来看您。”哈瑞恩微笑着向问婆婆道了声别,拉起依旧陷在茫然里的亚尔丽塔,走出了茅屋。

“塔昆,怎么样?”在两个人走后,问婆婆问她身边那个叫塔昆的中年人。

从刚才不知何时起起就陷入了沉思中的塔昆,听到问婆婆的问话,终于从沉思中脱离了出来。

“他,他听见了万物之声……婆婆,他听见了万物之声……他是被打上了烙印的没有未来之人,可他却听得见万物之声……”塔昆露出白日见鬼般得神情,一边颤抖着一边低声喃喃着。

“他不光自己听见了,他与万物之声的共鸣还影响到了周围的人。”问婆婆补充道。

“可是,为什么会这样,婆婆?身负世界之文烙印的人,是超出规则的变数。他们用生命守护了现在,所以便注定会失去未来。我们卜者无法预测行者的未来,因为人永远无法看到本身不存在的东西。上天不可能把预测未来和改变未来的能力同时赋予一个人。可为什么他身负世界之文的同时却能听见万物之声?难道,难道我们祖祖辈辈传承下来的东西,通通都是错误的?”塔昆不能接受这样的结果,他多么希望刚才看见的都是幻觉。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他根本不该是一个行者?这世界之文,也许并不是上天赐予他的?”问婆婆说道,“你有没有想过,也许上天本来是要他成为一个卜者?”

“啊?”塔昆没有听懂问婆婆想表达什么,“不是上天赐予?身负世界之文却不是行者?”这些已经超出了他的认知。

“你还记得寻知圣院之前曾发生过教学事故吗?”问婆婆看着塔昆,缓缓问道。

“是十二年前的事吗?”塔昆回忆着,“似乎是有一名老师,诱骗自己的学生进行人体实验,造成了很恶劣的影响。”

“他便是那场事故的幸存者,而他身上的世界之文,便是那场灾难留给他的烙印。”问婆婆感慨道,“他生来就可以听得见万物之声,他本来应该成为一个卜者的。可他的未来被扭曲了,凭空成为了一个本不该存在的变数。他依然听得见万物之声,却再也无法成为一个卜者;他根本不是行者,却无辜背负了世界之文的烙印。”

“他是一个迷失掉了的人,是一个没有归宿的人,是一个在有限的生命里被无尽放逐了的流浪之人。”问婆婆做着最后的总结。

塔昆安静的听完,更加迷惑也更加震惊的问道:“婆婆,寻知圣院他们,到底想要做什么?”

“这便是这些年我一直待在这里的理由。塔昆,我知道了你的来意,但你回去吧。我是一名卜者,只有待在变动的最中心才能感知到最清晰的未来。我已经老了,我只希望在离开这个世界之前能一窥那最后的结果。你还年轻,离开这里吧,不要让卜者就此失去了传承。”问婆婆闭上了双眼不再说话,宛如死人。

塔昆看着陷入沉寂的问婆婆,知道自己到了离开的时候。问婆婆一定是从万物之声中感受到了什么,看来是无法把她请回去了。

他想起了卜者一脉世代相传的古训:

当你知道了一切,迎接你的必是终结;

当你明白了结局,等待你的只有离去;

所有答案都在尽头,看见了就得永远留下,没有人可以把真相带走。

问婆婆,也许已经触摸到了边缘。

“婆婆,当您离去的消息传遍大地时,我会恭喜您得到了全知。”

这是对一个卜者最好的缅怀。

“亚尔丽塔贤师,您还好吗?”

在离开了茅屋很长一段路后,哈瑞恩见亚尔丽塔依旧陷在茫然里,牵着自己的手亦步亦趋不言不语,不禁问道。

难道是在初闻万物之声的刺激下,心智彻底崩溃,成为了白痴?

不会吧?一位贤师的心智如此脆弱吗?

哈瑞恩也知道,是自己与万物之声在共振时,将她卷入了进来。可是他没有想到,会造成这么严重的后果。

“叫,叫我亚尔丽塔就好。”她摇了摇自己发涨的脑袋,发觉自己的手被哈瑞恩牵在手里,慌张的抽了回来。

“您还真是个有意思的人。”这有趣的举动惹得哈瑞恩戏谑的吐槽。

正在此时,他的眼底一丝癫狂再现。

毫无征兆的,哈瑞恩将亚尔丽塔抱入怀里,低头朝着那张慌乱的俏脸吻了下去。

一丝细小的电光从他的唇边溢出,温柔的游走遍了亚尔丽塔的身躯。

一种酥麻却不刺痛的感觉传遍全身,亚尔丽塔口中发出一声失控的呻吟。

在那一声呻吟中,她看到了潜意识里截留下来的,自己在万物之声中所见到的未来一幕——

——不,不,不…………

亚尔丽塔也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猛的推开了哈瑞恩,跑掉了。

这一次哈瑞恩眼中的癫狂没有消失,他看着自己手中残留的一丝银发,眼中噼啪的闪烁着电光。

“原来她所截取到的,也是那个未来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