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无星月,无人知的所在。

一人,一鸦。

脚下,是仿若墨染过的大地;头顶,是如同炭熏过的天空。

黑色天地相接的视线尽头,是一座漆黑残破的古城。

一人一鸦从一片黑暗中飞射而出,像墨池中甩脱出的两粒墨点,人落城前,鸦落人肩。

那人在城前立了很久,才发出一声低沉如深渊耳语般的叹息。

“乌鸦,走吧。”

“呱啊!”凄厉的鸣叫响彻夜空。

古城中,一座黑塔正缓缓升起。

圣耀城。

十盏水晶质的巨型长明星灯悬在高空,闪烁着不同的光芒,将整座城市渲染的如同梦境般瑰丽。

城外,正有许多身穿各色长袍的人影从四面八方赶来,如同朝圣。

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数天。那些行走在北方大地上的智者和贤者,没有那个想错过即将到来的三大圣院交流会。

等到夜深,引路的巨型星灯熄落,城门快要关闭的时候,从西方走来一个旅人。

他看起来并不像一个智者或贤者,到像是一个前来寻知圣院寻求帮助的可怜山民。在他那没来得及打理的头上,油腻而落满尘灰的须发粗犷的疯长着,将他的整张脸都遮掩在那一片茂密之下;无袖的皮质短衣上随处可见各种各样的划痕和污迹,裤子已经磨损的破败不堪,只好在膝盖以下全部截去,而他的脚下连一双鞋都没有;那山民特有的高大躯体,此时却透着疲惫与瘦弱,裸露在外的臂膀和小腿,被曝晒成土石般的暗黄。

这一切,都暗示着这个可怜的山民曾经历了怎样一场艰苦的跋涉,现在的他是如何的疲累。唯有他左臂上那象征着山民身份的纹身,依旧鲜明的绽放着属于山民的活力与狂野。

假如此时正好有一个精通术法的贤师在这里,大概会注意到这个山民的不凡。

他的身体枯瘦的厉害,是那种如同被人抽去了所有血肉般的病态,只剩下了干瘪泛黄的皮肤紧绷着膨大的骨节,似乎只要微一动作,整个身体便会拆散开来;他那深埋在须发之下的双眼,闪烁着明亮的光芒,只是那光芒里总带着一丝无意识的癫狂;他虽然看起来十分蛮野,可连他呼出口的空气中都流转着咒法的氤氲。

——这是一个因长期忍受着某种恶毒术法的反噬折磨而神智崩溃癫狂之人。

假如这个贤师见多识广,他还会发现,印刻在这个人左臂上的根本就不是常见的山民纹身,而是由许多扭曲后的咒文以一种古怪的方式组合在一起形成的某种印记。

可惜城门的守卫们早已困倦不堪,他们既看不出这些,也没有兴趣去为难这个貌似前来求助的可怜山民。他们三三两两聊着闲天,谁也没有多看那人两眼。

那人,就这样不声不响的进了城。

那人进城后,并没有先去寻知圣院,而是左拐右拐拐进了一家深巷尽头的小店。

这小店看起来平平无奇,甚至连招牌都没有一块,从外表根本看不出这是一家店。但只有偶尔找到这里的少数人才知道,这家店对于钻研术法的贤者们来说,是怎样的一处宝地。

宝贵的晶石和神秘金属,出自巫民之手的神奇药剂,北方恶兽的骨骸和牙齿,来自南方的精巧机械小玩意儿和拓印自三大圣院藏书馆的古籍……每一位醉心于术法研究的学者,都可以在这里找到他们梦寐以求的东西。

甚至连圣耀城上空那十盏引路长明星灯的巨型原料水晶,都订购自这家店。

那山民推开店门走进去时,大胡子的老板正在热情的招待三个来自北方圣院的贤师。

当大胡子老板看清新走进来的客人是个一脸风尘的山民后,皱了皱眉。

他本人并不排斥山民,事实上只要是自己走进这家店的客人,他都会好好招待。

可是,这个山民看起来实在没有什么油水的样子。

——更像是想找家便宜旅店入住却找错了地方。

而且,他实在担心这邋遢的山民会影响到店中几位贵客的心情。

老板偷偷的观察着三个贤师的脸色,发现他们并没有对这位山民的突然出现表露出什么不满,才算放下心来。

其实老板的担心根本是多余的。

从这山民进来的时候起,三位贤师就都注意到了他,也都在心中下了个简单的判断:

这是一个身中某种术法反噬命不久矣,前来寻知圣院求活的可怜人。

同时他们的心思也都活络了起来:要不要伸手救他一命呢?

对于活跃于北方各地的贤者们来说,能和山民搭上关系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传说中山民是大地巨人的后代,生活在巨人之脊山脉的他们,没有南人的狡诈机巧也没有北人的术法天赋,他们所能依仗的只有在恶劣的环境下铸造的肉体和意志。

这是一个可怜的种族。

可正是这样一个可怜的种族,手中却握有着整片大陆最丰富的晶石和矿藏资源——毕竟除了他们,没有其他种族能在巨人之脊的恶劣环境下长期生存下去。

各种各样的宝贵晶石,对于山民来说随处可见不能吃用,可在研究术法的贤者眼中却有着强大的吸引力。

只需要用自己的术法来完成一点小小的委托,便可以从山民手中交换到大量宝贵的晶石和矿藏。这样的交易一直都是行走在北方大地的贤者们所热衷的。

然而三位贤师都是有见识的人,他们在细观察了那山民几眼后,就判断出那山民的症状已经病入膏肓,并不是轻易就可以解决的事。

至少以他们的能力,没有十足的把握能够挽救他。

当三位贤师购买完自己需要的物品出门的时候,唯一的一名女贤师,一位白发蓝袍的女子经过那山民身边,忍不住问那山民:

“你,叫什么?”

“哈瑞恩。”那貌似山民的人貌似谦卑的低了低头,隐在须发下的脸好像腼腆地笑了笑。

“哈瑞恩?”女贤师疑惑了一下,这听起来并不太像一个山民的名字,她摸出一个小小的晶石吊坠递给那山民,“哈瑞恩,你的情况很严重,也许这个东西可以稍微减轻你的症状。”

“谢谢。”那山民小心的把那吊坠收了起来。

“多谢您的好意,亚尔丽塔贤师。”那貌似山民的人笑得更开心了一点。

“我的朋友,请问你需要什么?”等三位来自北方圣院的贤师走了后,大胡子老板上前来招待这位古怪的客人。

哈瑞恩看着老板并不说话,只是越发笑得灿烂,笑的老板内心发麻。

“喂,你是疯子吗?……啊!”

哈瑞恩突然开口了,从他的口中,吐出了一个古怪扭曲的音节。

随着这个音节响起,店门“嘭”的一声关上,一层扭曲的光幕笼罩住了整间店铺。

大胡子老板浑身颤抖着看向哈瑞恩,“先祖之言……先祖之言……”

他伸手摘下了脸上的面具,光辉闪烁间原来的大胡子中年老板已经不见了,原地留下了一位身材略矮背披双翅的蓝发年轻人。

原来这间店的老板,竟然是一位年轻的巫民。

巫民老板激动而谄媚的向哈瑞恩行了大礼,小心翼翼的问道:

“哈瑞恩大人,不知道您是哪个部落的司祭?”

“我不是巫民,当然也不是什么山民。”哈瑞恩笑着回答。

巫民老板一瞬间呆滞了。

这不可能!

先祖之言是只有各个部落的司祭才有权利接触的先祖遗泽,为什么会出现在一个外人的口里?

巫民老板眼里的惊恐很快便转化为了凶狠。

不能让这个掌握了巫民赖以生存秘密的人活下去,先祖之言只能属于巫民,我不能让他活下去,我要保护住先祖的遗产。

巫民老板的手偷偷摸向腰间镶嵌了魔法水晶的小弯刀。

哈瑞恩笑着张口又吐出了数个古怪的音符。

“啪”的一声,巫民老板腰间的小弯刀碎掉了,空气中仿佛有一双无形的手扼住他的喉咙将他悬空拖到哈瑞恩的面前。

哈瑞恩依旧笑着,眼底噼里啪啦的闪着金色的闪电,宛如恶魔。

他吟诵了一段巫民的咒言,瞳孔放出了青色的光芒,声音变得无情而冷漠,脸上却依旧带着那令人心悸的微笑。

“我问,你答。你的名字和天赐名叫什么?要真话。” 

听到天赐名三个字,巫民老板内心开始崩溃。

为什么他会知道天赐名?那是连很多巫民部落都已经忘记了的老传统,他为什么会知道?为什么他会真实之眼的咒言?那不是怒睛部落的不传之秘吗?还有他眼底那危险的金色闪电是什么?人的眼睛怎能放出闪电?

哈瑞恩没有听到回答,张口又开始念诵那古怪扭曲的音符。

一个黑洞旋转着出现在巫民老板的眼前,发出来自地狱的“呜呜”鸣响,眼看着要将巫民老板拖入深渊。

“我说!我说!”

黑洞消失了,露出哈瑞恩微笑的脸。

“我叫莫里奥菲·亚托拉。天赐名是愚者。”

面对死亡的威胁,撒谎没有意义了。

“莫里奥菲·亚托拉。”哈瑞恩继续问道,“你是天巫?月巫?海巫?血巫还是黑巫?”

“你真的不是巫民吗?为什么你会知道?”莫里奥菲绝望的呐呐道。

巫民从古至今都是以部落为单位存在的,所以在别的种族眼中,巫民只有部落之说。只有巫民自己才知道,巫民内部早已分裂了数个族群。

可是,分裂之后不是只有天巫、月巫和海巫三大族群吗?哪里来的血巫?黑巫又是什么?

哈瑞恩没有回答他,只是漆黑的漩涡再次“呜呜”响着出现在莫里奥菲面前。

“我是南巫!我是南巫!”莫里奥菲大声的吼道,生怕说慢了被那黑洞吞没。

古怪的音节再次响起,黑洞消失了,禁锢也消失了。莫里奥菲摔在地上。

莫里奥菲一把抱住了哈瑞恩的腿,就像一个罪犯在期待着救赎一样。

“你是谁?你是谁?请告诉我,你是我们巫民的司祭,对不对?你一定是那个部落的司祭,伪装了来吓唬我,对不对?”

“我真的不是巫民。”哈瑞恩无奈的说道,“不过我认识卡里霍波伽。”

“卡里霍波伽?月巫的大司祭卡里霍波伽?”莫里奥菲愤怒的喊着,他仿佛明白了什么,“罪人!罪人!他为什么要把我们巫民的命脉交到你们的手里来寻求北人的庇护!这个巫民的罪人!”

“哦?你们这群抛宗弃祖的被驱逐者有什么理由去说别人罪人?”哈瑞恩饶有兴趣的看着莫里奥菲。

“没有!我们没有!那都是污蔑!即便我们被驱逐出了家园,我们也从来没有背叛过我们的祖先!”莫里奥菲通红着双眼疯狂的用双拳砸着地面。

“你们想回去吗?”哈瑞恩看着陷入疯狂的莫里奥菲突然问道,“你们,想脱离南人的控制,回到自己的故乡吗?”

“你想利用我做什么?”莫里奥菲怀疑的看着眼前的哈瑞恩。

“我确实不是一个巫民,可我的母亲是。”

莫里奥菲睁大了双眼。

“卡里霍波伽从来没有背弃过先祖。因为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巫民之血,他才会传授我先祖之言。”

“呼啦”,什么东西猛的抖开的声音。

哈瑞恩的背后,两对巨大的翅膀缭绕着金色的闪电,

“先祖啊!”莫里奥菲看着哈瑞恩背后那两对巨大的翅膀,好像看见了神迹。

只有天生的「圣司祭」,才会有两对翅。

「只有」天生的圣司祭,才会有两对翅。

只有「天生的」圣司祭,才会有两对翅。

可是,那缭绕的闪电是怎么回事?

不,这不重要了。

重要的是那两对翅膀。

莫里奥菲眼中涌起火热的泪水。

“先祖啊!”他重重的朝着西方跪拜了下去。

“莫里奥菲。”哈瑞恩眼中闪烁着雷霆,如同临世的神明带着让人难以抗拒的威严,“我想知道,你这里有没有古籍?我说的是,属于巫民的古籍。”

“是的。等一下,圣司祭,请告诉我,您想做什么?”莫里奥菲本能的感到了不妙,他收起了眼泪抬起了头,目光变得无比的不安和惊恐。

“我不是什么圣司祭,我是来自寻知圣院的游学者。”

莫里奥菲突然觉得心脏疼痛的厉害。

他刚才说了什么?

我刚才听到了什么?

我刚才,到底听到了什么?

“您,您,您,您不能这样啊!不能啊!”莫里奥菲只觉得一股绝望的凉意蹿遍全身,“您,您是巫民的希望啊!!您的身体里流淌着,流淌着巫民之血啊!!!您不能背叛先祖啊!不能啊!”

“我的母亲是巫民,可我不是。”哈瑞恩看着歇斯底里的莫里奥菲,感到有些难以理解。

“先祖啊!先祖啊!先 祖 啊!!!”莫里奥菲仰天咆哮着,连吐几口鲜血,倒在了地上。

“我…………”哈瑞恩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他看着自己的手看了好久,有些迷茫。

“我…………”他蹲下去,发现莫里奥菲死了。

“我…………”他看着死去的莫里奥菲看了很久很久。

“卡里霍波伽临终前的遗愿,好像搞砸了。”哈瑞恩喃喃着,“不过,南巫…………看来将来迟早要去南边跑一趟啊。”

哈瑞恩来到一面墙前,那墙上有一颗十色水晶拼成的满月。

他咬破自己的中指,将血点在满月上,开始念诵巫民的咒言。

满月旋转着变成一扇传送门,哈瑞恩走了进去。

“巫民之血……老师他……是这样啊……”

圣耀城中,寻知圣院。

当天边亮起了第一缕晨光,谢兰达开始攀爬无色之塔。

无色之塔中灯火通明,每一层都随处可见通宵的求学者。老贤者看着这些往来忙碌的年轻人们无声的笑了,他想起了数十年前的自己,那时他也曾是他们中的一员。

即便如今他的身体已经不再年轻,可他的心却仍旧从这蓬勃的朝气中汲取了力量,跳动的更加火热起来。

婉拒了数个上前来搀扶的学子好意后,老人挺直了脊背,一边向上爬着一边心中想着:

院长这么着急的传讯叫自己到塔顶去,到底会是为了什么事呢?

等到太阳完全从地平线上跳出来的时候,老人终于爬到了顶层。在塔顶空阔的大厅里,那厚重而透明的水晶穹顶下,等待着他的是披着金色长袍的寻知圣院院长,大贤师卡尔洛。

“谢兰达,他回来了。”卡尔洛背对着老贤者,望着透明塔壁外光线扭曲的橘红色朝阳。

老贤者恍惚了一下,才反应过来这位老朋友口中的“他”指的是谁。

他有些想明白了卡尔洛特意把自己叫过来的理由。

“看来巫民那边的委托,完成的很顺利啊。”谢兰达故作轻松的说道,转移着话题。

“嗯。”卡尔洛回头,目光灼灼的盯着谢兰达,仿佛在催促老友做什么决定,“不过他不会停留太长时间,来自山民和东边的委托也累积了不少。”

谢兰达微微扭头避开老友的视线,装作疲倦的样子打了个呵欠。

“他想和你谈一谈……艾琳的事。”见谢兰达始终犹豫着不开口,卡尔洛开门见山的说道。

“他……我是放心的。不过,也没有必要这么急。艾琳那里,我还没有去说过。”谢兰达做着最后的努力。

“不能再拖了,谢兰达。她已经没有办法继续待在寻知圣院了。北方圣院的人已经来了,如果在这之前不能让她离开的话……而且,她的情况放任自流,只会一天天恶化的。除了哈瑞恩,没有人可以帮到她。”

“毕竟,活下来的人里,哈瑞恩可是唯一一个直到现在还愿意叫他一声老师的人啊。”

“他现在在哪?”谢兰达终于下定了决心。

“他去问婆婆哪里了。你知道的,他在哪里可以得到命运的指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