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燕邱挽过她的手,并不言语。他们坐在华贵的车辇上,望着周围的繁华景色。

在三天之后,女孩醒了。

医生说不出所以然来,女孩的病他没见过,看起来症状极似普通的风寒感冒,全身有些微微发烫,盗汗虚寒,持续的低烧,他使用的药和针剂也和治疗普通感冒没有差别。可是女孩却迟迟不肯醒过来,说是昏迷,倒不如说是睡着了,她的脉象平稳,体征良好。

苏燕邱不禁想起小的时候他曾经看过的童话书,那里面就有个公主女孩,吃了什么奇怪的苹果之后就一直沉沉睡着,直到被预言的那天到来。

卡珊德拉醒过来之后说,她曾经梦中梦到了她曾经和苏燕邱闯荡进丛林的事情,多的字句她却隐了不愿意提,只是说当时苏燕邱有些害怕,而她也很害怕;他们从虚龙的围捕中觅得一条生路,一路逃回到江陵城下,满身是泥土和被雨水冲打过的痕迹,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只剩下了疲惫的笑。

苏燕邱想不起来,她也明白,不会提及更多,只是摆摆手,坐起身,看着他的脸不说话。隔了一天之后,卡珊德拉基本痊愈了,这症状来的急,去的却并不容易。苏清帮他请来的整个江陵城行医最久的医生,那是甚至在战争时期就曾经医治过无数人的神医,也说不太清楚。

这几日藏在他身体中的那个“恶魔”像是消失了一般,再不从他的身体中擅自跑出来,又调侃他一番,或者是说一些莫名其妙的话。苏燕邱当然觉得这好得很,但前几天身旁总飘着那家伙的鬼魂,现在却凭空消失了,有些不适应。

从时间上来说,他在自从踏入苏家大门的时候,就再也没见过小恶魔了。他回到了既熟悉又陌生的庭院,这里他找得到属于他姐姐残留下来的痕迹,也找得到他童年的记忆,但时间线在他目送姐姐离开家门之后发生了割裂,在那之后,他偷偷跑出去找过苏烟,然后被送到了阿伦戴尔在那里上学,毕业之后又觉醒,发现自己是个遗忘者而跑出家门,被当时的秋田教授推荐进入了上川学园。

时间线拼合的很好,他终于理顺了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情,尽管大部分细节都已经模糊难分,但总能确认自己是承载了什么记忆的“人”。

于是他牵起卡珊德拉的手,寻了最能代表苏家气派和享乐的木制行车,绕着整座城市逛啊逛,看着沿着扬子江岸的风景。柳树飘扬,云絮纷飞,像极了飘雪。

“我开始怀疑,你是不是本人了,苏燕邱。”

“这话什么意思?”

“你根本不像是当年的那头犟驴,而我从卢逸珞那里听来的,你在求学时候的风流事,才能读出你当年的模样,清冷、疏离、又倨傲。”卡珊德拉笑着,“但就这样最好了,比以前的那个人强的太多。”

苏燕邱看着她入了神,卡珊德拉稍微有些羞涩地转过头,他才发觉有些失神,慌忙摸摸额头,傻傻地笑着。

“可惜,我还是跟当年一样。”

卡珊德拉说的很轻,被岸边吹来的夏风拂过便引过许远,只说给她自己一个人听,她的声音很轻微,像是从心底中满满当当才溢出的话语。

于是苏燕邱慢慢拉过卡珊德拉的手,看女孩似乎没什么不满,于是他大胆将卡珊德拉的手掌叠在他的膝盖上,微微一笑。

“你好傻哦。”

卡珊德拉突然说。

“怎么了?”苏燕邱有些不解。

“又不是第一次牵手了……搞的这么腼腆,你真的变了个人吗。”卡珊德拉微微皱眉,但满脸是笑,“不算小时候的事情,我们也已经拉过了。”

“哦。”苏燕邱挠挠头,“那次是意外情况嘛,被那种怪物追着,我都快慌了,赶紧拉着你跑……想不到其他东西了。”

“你也只在那一次时候抱过我。”卡珊德拉脸有些微红,游动的眼神刻意避开苏燕邱的视线。

于是苏燕邱张开手臂,却被她一把推开。

“这是在街上诶,你要做什么。”卡珊德拉压低了声音。

“是我冒失了。”苏燕邱抿抿嘴。

卡珊德拉转过头,“其实……这次我想陪着你回一趟江陵,也有我自己的事情。”

“是吗,方不方便讲。”

“我都这样告诉你了,自然是随意了。”卡珊德拉说,“可我又不确定你到底会不会看不起我,觉得我是个没用的人。”

“怎么会,比起你我才是个废柴。”

“我也是个废柴的。”卡珊德拉的声音有些遥远,“能不能陪我去个地方,在城外,稍稍有点远。”

那是在某一天的下午,那个女孩啃着土豆,发着呆。

我也看着天际的尽头发着呆。

我不知她什么时候突然倒了,失去了知觉躺在地上,浑身流淌着赤红色的光泽,炽烈而灼热。我知道这是什么症状,我在天界的时候就曾经和那个掌控过火的男孩有过交集,他傻傻地,明明有着那般的力量,却只懦弱着不肯使用,他的力量就是这般,带着世间最炽烈的温度。

这是阿耆尼的禁咒,是通往死亡的仪式。我曾在那座金线牵绕的桥上,看着带着这种咒文的人渡过斯利德河,然后被海拉一刀将灵魂从肉体中切落。

第二天她醒了,但仅仅是醒了,她身上的症状没有任何的消解。

“你,见过阿耆尼吗。”斯凯尔问。

“嗯……”

“在哪里见过!”魔王有些急躁地盯着她。

苏烟露出淡淡的笑,“归云城,在很远的地方。”

“你知道……你现在是怎么样子的吧。”

“知道。”

“你就要死了。”魔王说,“沾染了那家伙的火焰,总有一天会是这种结局。”

斯凯尔站了起来,一拳打在冰柱上,他的力量还几乎没有苏醒,一拳下去只是震下了片片冰晶,“我见过和你一样的家伙。他们曾经为了什么事情而祈求了阿耆尼的力量,但这力量将会侵入身体,腐蚀灵魂,最后,会将一切烧尽。”

“我懂。”苏烟点头,“你真的以为会有见了魔王不怕死的人么,我来北极,本来就没打算回去的。”

于是斯凯尔愣了一瞬,装作毫不在乎地出了门,照旧望着漫天的风雪。

他第一次完整窥视了女孩的记忆,他本以为已经完全丧失了做这件事的兴趣,看过了无数或欣喜或悲伤的感情之后,对于这些已经麻木了。但女孩不同,他能够感觉到从心底中溢出的某种另外的情感,那不是简单的好奇,那是种更深层次的情感。

魔王下了个结论,这女孩并不想死,但其实她没得选择。魔王是有的选择的,即使代价会很大,那也并非是不可能实现的事情。他将女孩的灵魂从躯壳中摘出,用了他从未调用过的能量洗去了女孩所有属于人类的血液,以神灵才拥有的血荡涤了她身体的每个角落,又将灵魂塞了进去。于是女孩成为了从阿耆尼诅咒中逃脱的唯一一个人,这诅咒平等地会对每个求助于火之魔王的人以死亡,但苏烟跳出了诅咒的束缚,她长出了不属于人类的双翼,眼睛中的赤红色褪去,换做闪耀的黄金颜色,如同——

不,她就是新的魔王。

“就是这儿了,是这里。”卡珊德拉轻声说。

无边的原野上立着几只孤立的碑,其他的大多是无名的坟冢。野草生的很高,撩着女孩的长裙。而卡珊德拉并不顾忌丛生的尖刺草撕裂着丝质的裙摆,她拍着男孩的手,“我一切恐惧和胆怯的源头都来源于这里,几个月前,在这里我曾经亲眼看着一个男孩被怪物般的虚龙吞噬,吓得我连声音都不敢出。但从那次我们碰到虚龙之后,我觉得这样是不行的,我……”

“嗯。”苏燕邱点着头,像是思索着什么。

“就算我已经没有几日的光阴,我也要好生地保护好我想保护的一切。”卡珊德拉说。

她的身体浮现出淡淡的光泽,仿佛游动的金鳞。

魔王行走在平原上,这里如同梦境,彩云贴着地面漂浮,从天界上落下永不停歇的粉色花雨,远方挂在天穹的瀑布流淌着洋溢着清淡香气的河流。

这里美的不像现实,当然,那是因为这里并不是现实。这里是魔王开辟的世界,只容得下魂魄在里面游荡,实体却是进不过的。他在这里呆了有很久了,从那天回到江陵开始他就一直没再出现过。

但他看得这平原上荡起了风,乳白色的云卷在平地升起,彩色的穹顶露了个窟窿,有无数黑色的碎屑飘了进来。

“苏燕邱,你醒了么。”魔王轻声讲。

“我本以为你永远都不会苏醒的,但我唯一没想到的就是,你居然也碰到了沾染阿耆尼诅咒的女孩。”

“那个男孩的名字我知道的,卡珊德拉。”苏燕邱一字一顿地说。

卡珊德拉捏着一根枯草,“谁啊……”

“他叫苏燕邱,他是我。”

仿佛身体中有无数的蚁虫爬行,所有血管在一瞬之间仿佛尽皆冻结。

一道天雷从他的穹顶劈过,炸开了心底的岸防,将炽热而喷涌的记忆荡开,沉在心房中像一壶滚烫的烈汤。

是啊,苏燕邱。

你不是那个人。

那个人在几个月之前已经死了。

他几天之后终于读懂了那个男孩念念叨叨的话,它自称是他的灵魂,还说灵魂和肉体是分离的,这种谎话根本就经不起任何推敲,所以那个家伙并不是有意骗他,而是用卑劣的骗局告诉了他真相。

苏燕邱本来就没有了那分灵魂,他的灵魂早就不见了,这里安放的,是一具被捏作的人偶。

他忍不住大吼出声,叫着那个他被刻意抹去的名字。

“密涅瓦!”

“我在。”

男孩的声音很轻微,但却直直穿入了苏燕邱的耳中,恶魔从他身后张开了双翼,却是耀眼而光彩夺目的白色羽翼,他的羊角从额头刺出,带着黄金的血。

“你想起来了啊,苏燕邱。”恶魔微笑着盯着他,“你是个冒牌品,是我杀了苏燕邱,又将苏烟脑海中的你抠了出来,安在了你的身体中,你自始至终都是个假货而已。”

“……”

“但可惜,你要死了,你的女孩也要死了。”恶魔说。

苏燕邱伸过手,轻轻扣在女孩的手腕上,炽烈的温度顺着他的手臂传过,让他不自觉地缩回手掌。黄金色的光芒在她的身体上流淌,如同融化的金河,而她的额头则染上了紫到发黑的斑点,一点一点扩散开来。

“卡珊,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啊,又生病了吗。”

苏燕邱大声问着,可他又没办法伸手,滚烫的温度让他的手指变得肿胀气泡,女孩就像变成了一块炽烈的火炭,拒绝着世界的碰触。

 “她不是生病了,是要死啦,苏燕邱。”男孩的声音响起,他慢悠悠地飘到苏燕邱的面前,将一朵透明的花放在卡珊德拉的身体上,高温使得花瓣蜷曲起来,无形的烟雾升腾,发出呲呲的响声,又像是隐隐有人在哭。

“连灵魂之花都能蒸发的温度,没救啦。”

男孩做出无奈的表情,摊摊手。

“她怎么了?”

“我都说了啊,她要死了。”男孩说。

“时间倒流啊,用你的时间倒流救救她,你不是说能帮我吗。”苏燕邱吼着。

“好。”男孩点点头。

苏燕邱仰起头,霓虹飞快地闪烁,在天空中飞散的烟花碎屑慢慢聚拢成一团,又从天界如流星般笔直坠落,人群行着倒退的步伐。女孩身体上金色的河流消散,斑点慢慢退去,露出洁白而俏丽的脸。苏燕邱跪在地上一把将女孩的身躯抱在怀里,温热的感觉从她的身体传过来。

密涅瓦骗了他,他的时间倒流远比几秒钟,甚至几分钟要强,他直接将时间倒流到了几天之前,在那个时候,他还没回到家里,没有和他的父亲谈那段话,也没有回到过苏烟的闺房。

“这几天的经历都是假的,苏燕邱,最大那块碑下埋着的是你的尸体。”密涅瓦微微一笑,“你的确是死了,无论对于任何人来说。”

“我不想知道我死没死,但……她呢。”

“没用的。”男孩诡异地笑了,他打了个响指,眼睛看向别处。

时间重新开始流转,女孩的身体开始剧烈的升温,金色的岩浆流淌到了苏燕邱的手上,恐怖的温度迫使他抽身离开,女孩摔在地面上,黄金雨点四溅。

“看,没用吧。”

“你在耍我吗?”苏燕邱死死盯着男孩看着。

男孩却摇摇头,“遗忘者卡珊德拉的生命注定在那一分那一秒开始终结,我又能做什么呢。”

“你到底做了什么,给她偷偷下了什么毒药吗?”

男孩张开手,轻轻扣在苏燕邱的膝盖上,“魔王的血本身不就是慢性毒药么,你们遗忘者总不会不明白吧。”

“……”苏燕邱沉默了。

“她要变成怪物啦,这世界中最不被允许存在的那种怪物。”男孩闭上了眼睛,“用你们的话来说,叫虚龙。我最烦这种称谓了,两个字没有一个字是和这怪物的真实身份搭边的,它们既不虚,更不像是龙。”

“不可能,卡珊德拉才多少岁,只有到二十五岁的时候,才可能会出现突变。”

男孩却摇头:“这个要看血脉的,遗忘者在降生之后,属于人类的血脉就一直会被魔王的血脉侵蚀,尽管大多数的遗忘者都会在接近50%阈值的时候,人类血脉爆发出惊人的意志力,几乎只靠意志将自己的意识保持到二十五岁左右,但她不一样,她中了特殊的毒,这毒属于另一位魔王。”

苏燕邱不再说话了,他只是呆呆地看着男孩。

“很简单,我都告诉过你了,让你抓紧时间,告白的话要早说,可你偏偏要等着,等着自己找回那些无关紧要的破记忆,现在没戏啦,人要死了,你说什么话她也根本无法听得见了。”

“那你就是单纯来看我的笑话的吗?”苏燕邱说。

男孩笑笑,“我没那么坏,至少现在已经不那么坏了。我有办法救她,但很可惜,我不打算教给你。”

“那你说什么鬼话,滚开。”苏燕邱无名的怒火升起,他垂着眼睑站起来,又一步步走向女孩。

“我说,我不打算教给你,又没说我不会救她。”

男孩做个鬼脸,他垂直落在地面上。

“什么?”

“现在,请你去死吧,你把身体还给我,我来救她。”

男孩摊开手,语气很平常,像唠家常,亦或是跟菜市场的小贩谈论价码。但这价码是生命,没几个人付得起。

“什……什么?”

男孩笑了,他露出满嘴的尖牙,像地狱中逃出的猛兽,“你不会真的以为你是苏燕邱吧,笨蛋。”

他身后,墨绿的触手张开,在浮空中曳动,就像深海中的巨大章鱼。

“你到底是什么怪物。”苏燕邱小声嘀咕着。

“我不是怪物,你身后的那个小女孩才是怪物,她是只会听魔王驱使,空有高贵血统却失去了意识和灵魂的活物,她只能最多撑几个小时啦,几个小时之后,她就会登上这座城市的头条,她空留骨骼的躯体会在城市最热闹的地方大肆破坏着,然后被赶来的遗忘者军团用龙晶子弹射成筛子,或者被一刀砍掉头颅。”男孩抑制不住地笑着,“多么难过,又多么壮观,那个小女孩从一开始就是个怕头怕尾的胆小鬼,但死去之后却变成了混乱的中心,死亡的化身和虚影。”

苏燕邱脱力地倒在地上。

“全世界只有我有办法,就算是那些堕落旧神来了也没用,但我能改变这一切。”

苏燕邱仰起头望着男孩,他的眼睛中同时充斥着迷惘和希冀。

“别这么看着我了,你还不知道我的办法是什么呢。”

“是……是什么。”苏燕邱的声音颤抖不已。

人潮涌动,渐渐地,有人在他的周围聚成一圈,他们看着卡珊德拉身体上流动的光辉,又盯着那个跪在地面上不知道为什么在和虚空对话的男孩。

“简单,抽掉她身体中所有的人类血脉,只有这样才能保住她的性命,不要问我为什么不是反过来,我做不到。”男孩摊手。

苏燕邱听得懂,但又隐约觉得有什么不对,他默然不语。

“跟你想的没区别啦,米西奥亚·冯·卡珊德拉同学从今天开始将成为真正的魔王,如假包换,假一赔十的那种。”

他慢慢地抬起头,眼睛中充满了惊诧,“你说什么?”

“我不记得我当时创造的时候有什么偏差,导致你耳朵出了什么问题?我讲的够清楚吧?”男孩说,“我也可以正式告诉你我的名字了,不然待会也许我会忘记告诉你,你也没有心思来问了。”

男孩张开白色的羽翼,他的身躯在世间显形,所有人都看得到那个在夜空中漂浮的身影,他是那样的高贵,又是那样的美丽,同时,又是那样不可碰触。他俊秀的脸上却长了两只漆黑的角,每个人在看到那双羊角的时候都忍不住惊呼,那是恶魔的象征。

“我就是密涅瓦·斯凯尔,上次战争中唯一未曾出现过的魔王。”